《三侠五义》版本流传考

《三侠五义》版本流传考

粉碎“四国联盟”后，地方出版社重新整理并重印了一些优秀的古典小说，如《红梦楼》、《三国演义》、《沼泽土匪》、《西游记》、《聊斋志异》、《外国儒学史》等。这对于继承我国悠久的文化传统和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无疑都是十分有益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已有一部分内容不健康的旧小说,也趁“破禁”而出。其中尤以《三侠五义》的出版发行量最大,总印数达四百四十六万套,居我国出版古今中外文艺作品之冠。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十分吃惊的数目字。人们不禁要问,《三侠五义》是一部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吗?它真的值得如此广泛发行,广为推荐吗?为此,有必要对这部作品进行一些分析研究,以期引起各方面的注意。《三侠五义》本来是清代咸丰、同治年间北京的民间说书艺人石玉昆根据《龙图公案》(又名《包公案》)改编的说唱之书。石玉昆的演技很高,曾经哄动一时。到了光绪五年(1879年)有人根据当时说书的底稿排印出版,这就是《三侠五义》。后来在该书的修订序言中曾有这样一段文字说明:是书本名《龙图公案》,又曰《包公案》,说部中演了三十余回,从此书内又续成六十多本。虽是传奇志异,难免怪力乱神。兹将此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极赞忠烈之臣,侠义之士……故取名曰“忠烈侠义”四字,集成一百二十回。因此,《三侠五义》在当时又称为《忠烈侠义传》。清代的俞樾(曲园)认为第一回狸猫换太子故事不好,参考《宋史》和王铚《默记》等书另撰第一回,又以书中南侠、北侠、丁氏双侠四人,加上小侠艾虎、黑妖狐智化、小诸葛沈仲元,共为七人,又把它改名为《七侠五义》,重加刊印。其实,两书大同小异,以后则并行流传开来。《三侠五义》主要写的是,包公(拯)与奸臣——太师庞吉父子的斗争和颜查散奉旨剪除元凶襄阳王赵爵的羽翼这两大中心事件,同时穿插描写了一批侠客“除暴安良”,解民疾苦的故事。尽管《三侠五义》客观上也揭露了一些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和斗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但是它的中心思想,主要是宣扬忠孝节义的封建伦理道德。通过清官、侠客打击奸佞,为民除害的传奇情节,美化封建统治,以适应致君泽民、巩固封建秩序的需要。有人认为《三侠五义》在当时客观上成为统治阶级围剿《水浒》,抵销《水浒》积极影响的精神武器之一,这种见解,确也颇见警策。《三侠五义》近百年来之所以流传较广,并产生一定影响,当然不能单纯从统治阶级对它的态度上去寻找根源。为什么《三侠五义》能在社会上吸引一部分读者呢?我们认为不外乎下面几点原因。第一,它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黑暗的社会现实。全书说的虽是北宋时的故事,但其中所展开的社会画卷,则大都是从晚清社会现实中概括出来的,读来更具现实感。十九世纪中叶的太平天国革命,沉重打击了腐朽的满清王朝。为了维持岌岌可危的封建统治,清朝贵族在军事上、政治上,不得不更多地借助汉族大地主、大官僚的支持。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地方地主武装,逐渐成了支撑满清王朝垂倾大厦的最后柱梁。这不仅加剧了统治阶级集团内部权力分配的斗争,而且更加剧了地方恶霸地主对平民百姓的残暴蹂躏。该书第七十二回那个霸王庄的马强,就是一个典型的鱼肉乡民,横行不法的恶霸。他倚仗其在朝为宦官总管的叔父的权势,霸占民田,劫持妇女,无所不为。当恶奴向他报告:翟九成家道艰难,无力偿债时,“马强将眼一瞪,道:‘没有就罢了不成!急速将他送县官追。’”后来,他获悉翟九成有个“如花似玉”的外孙女锦娘时,又立即派恶奴抢来,“抵销欠账”。翟九成惨遭毒打,被逼得走投无路,正想投缳自缢,侥幸遇上了北侠欧阳春。北侠劝他向官府告发马强。翟九成道:“我的爷,谈何容易!他有钱有势,而且声名在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纵有呈子,县里也是不准的。”又如举人朱焕章,只因家藏一方名贵的端砚,遭到马强的觊觎,不仅端砚被抢走,还被反诬“欠银五百两,并有借券为证。”太守明知朱焕章蒙冤,因受了恶霸的重贿,还是将朱“交付县内管押”。马强便将朱女绛贞抢去,“意欲收纳为妾。”,这个马强不但如此凌虐百姓,甚至私设牢房,囚禁朝庭命官。因其叔父马朝贤就在皇帝左右,权势熏天,连协助官兵捕获马强的欧阳春,竟也遭诬被定为“钦犯”,派人前去访拿解京。一部文艺作品,只要能再现人民身受的苦难,倾吐人民的呼声,无论它能否正确开出救治苦难的药方,都是值得称道的。第二,清官廉吏与侠义人物的行为,在当时社会里适应了被压迫、被戕害者的某些愿望。鸦片战争之后的满清王朝,是我国封建社会中最腐败,最衰弱的一个朝代,内乱外患使广大人民不堪其苦。另一方向,太平天国革命与义和团运动相继失败后,满汉大地主在对付人民的反抗上,进一步勾结起来,使黑暗势力愈益猖獗。一部分下层劳动者在现实中看不清出路,他们渴望有包公、颜查散那样的清官,有展昭、丁兆蕙、白玉堂那样的侠客义士,济弱扶贫,解民于倒悬,幻想能通过这些人去惩罚贪官酷吏和豪强恶霸。《三侠五义》中塑造的“丹心耿耿冲霄汉,黑面沉沉镇鬼神”的包公与剪恶除奸、行侠尚义的展昭,欧阳春等艺术形象,正投合了人民的这种愿望。第三,《三侠五义》曲折离奇的传奇情节,侠义人物的超群武艺和生动惊险的格斗场面,也颇引人入胜。书中着意刻画的一些主要人物形象,如欧阳春的稳重,赵虎的鲁莽,蒋平的机智,白玉堂的气高好胜,艾虎的粗中有细……都写得各具风姿很有个性,杂以诙谐,亦多有动人处。第四,评话艺术在绘声状物上的细腻手法有很大的感染力。作者在说书中很多地方汲收并使用了丰富的、生动的、活的群众口头语言,这对刻画人物性格,增强作品的感染力都起了一定的作用。鲁迅先生说:“《三侠五义》及其续书,绘声状物,甚有评话习气。”正是称赞它的语汇丰富生动和富有表现力。在我国古代文化遗产中,菁芜并存,瑕瑜互见的现象很普遍。我们分析古代作品,只有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才能做出客观的历史的评价。由于上述四个方面的原因,使得《三侠五义》虽“细民所嗜”,“于说部中露头角”,而流传较广,但这并不能掩盖其思想内容上的许多封建糟粕,更不能证明它是一部优秀作品。《三侠五义》作为一部由话本演化而成的小说,在文学史的源流关系上,和《水浒》确有渊源关系,但在主题思想和创作精神上,它与《水浒》却又是截然相反的。概言之,《水浒》中的梁山英雄大都是具有人民性的起义英雄的形象,而《三侠五义》则写的高踞于人民头上的“个人英雄”;《水浒》写的是“官逼民反”,劳动人民被迫“造反”了,从而动摇了封建统治者的天下;《三侠五义》则写的是“除暴安良”,用几个“个人英雄”的“行侠作义”,杀奸除霸,去平息人民群众的怨愤,从而维护了封建统治的秩序。《三侠五义》的原名《忠烈侠义传》,就很能体现这本书的命意。正如鲁迅先生深刻指出的:“大旨在揄扬勇侠,赞美粗豪,然又必不背忠义。”其忠,则忠于地主阶级的总后台——皇帝,归根到底是为了维护专制残虐的封建统治。其义,固然包括了八方共域,异姓一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义气,但又具有它鲜明的政治内容,即维护封建纲常的伦理道德,不许逾越封建的道德规范。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先生对《三侠五义》的思想内容有过一段精辟的议论:《三侠五义》为市井细民写心,乃似较有《水浒》余韵,然亦仅其外貌,非其精神。其去明亡已远,说书之地又为北京,其先又屡平内乱,游民辄以从军得功名,归耀其乡里,亦甚动野人歆羡。故凡侠义小说中之英雄,在民间每极粗豪,大有绿林结习,而终必为一大僚隶卒,借使令奔走以为宠荣,此盖非心悦诚服,乐为臣仆之时不办也。鲁迅先生在这里不仅揭示了侠义人物作为封建制度护法的奴才本质;同时对本书赖以产生的特定社会条件,也作了深刻的分析。直至今天仍可作为我们解剖《三侠五义》的一把庖丁之刃。清官的廉明奉公,为民伸冤;侠客的扶危济困,除暴安良;是《三侠五义》最能迷惑读者的两个方面。因此我们就必须从清官与侠义人物这两个方面来作一番剖析。“主要人物是一定阶级和倾向的代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343页)作为小说中正面形象的中心人物,总是集中地体现了创作者的政治倾向,并且是直接表现作品主题的重要方面。《三侠五义》中塑造了一个清官群,而着力刻画的中心人物则是包拯。包拯出身于“春种秋收,务农为业”的勤俭人家,通过县考、乡试、京师会试,走上仕途,一直升到龙图阁大学士,加封首相,成为统治营垒中的台柱。综观他的全部活动,不外乎这三个方面:一是翦除地方恶霸豪强,惩治贪官赃吏,为民除害;二是重调查,究隐曲,为百姓伸冤直理;三是斗权奸,铲佞臣,匡扶朝纲,勤劳王事。小说以众多的细节描写,突出了包公的清官形象。这样的清官在与反动、顽固的当权派斗争中,的确也具有不畏权势,不计祸福,敢于触犯统治者,有“为民请命”精神。他的这些活动,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符合人民利益的。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这些清官的局限性,他们的“为民”,是有条件、有限度的。他们终究是统治阶级中的人物,因此同情、支持人民是以不超越地主阶级长远的、根本利益为条件的。他们在与残暴的地主阶级当权派的斗争中,与人民有共同利益;但是当人民的斗争危及整个地主阶级的统治,危及封建王朝的安全时,他们就反对和镇压人民了。《三侠五义》描写包公也脱不出这样的范围。包公的一切思想言行,都是以“效命帝王,忠君报国”为中心的。第十五回中,描写包拯要想“各处访查访查,要作出几件惊天动地之事”时,有一段内心独白:“一来不负朝廷,二来为民除害,三来也显显我包某胸中的抱负。”这里,首先是为“朝廷”,其次才是为“民”。忠君和爱民,在包拯和一切清官的天平秤上,并不是等量并重的。当“忠君”和“爱民”打起架来的时候,他们总是毫不含糊地帮皇帝,压百姓的。另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造成当时社会黑暗,人民痛苦的根源,是腐败的封建制度。从刘后、郭槐、庞吉庞昱到奸王赵爵及其羽翼马刚、马强等,无一不是封建制度枝藤上生出来的恶果毒瓜!他们的总后台,就是皇帝。清官要惩罚强暴,同时又要竭力维护封建秩序,对皇帝竭诚尽忠。这个根本矛盾决定了他们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能铲除封建政治上的种种痼弊,从根本上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纵然能起某些抑恶的作用,也只能是局部的,暂时的,或偶然的。由于人民对他们寄予幻想和愿望,他们往往还会在客观上对人民反抗封建统治的斗志,产生涣散、瓦解和腐蚀的消极影响。《三侠五义》中的侠义人物,尚义任侠,嫉恶如仇,并以扶危济困,锄暴安良为己任,但他们与《水浒》中的李逵、武松、鲁达却不能相提并论。后者视官府如仇敌,是从起义农民中提炼出来的艺术典型。前者却是市井游民某种理想的化身。在他们看来,小民百姓之所以遭苦罹难,蒙辱受欺,根源不在封建制度本身,而是由于少数贪官污吏,豪强劣绅,盗贼恶人,破坏了封建王法的缘故。只要上有明君清官,下有斩奸除暴的豪侠义士,就可铲除那些恶势力,出现一个封建秩序井然的升平世界。他们将封建王朝的纲常法纪,奉若神明,并将自己的行为自觉限制在封建礼义道德范围之内,决不越雷池一步,处处体现出顺民的虔诚。同时,出于市井细民的庸俗心理,他们总想攀附一个名臣大吏,心甘情愿地充当他们的鹰犬和走卒,以此作为进身之阶,换取殊世之荣。全书最为画龙点睛的一笔是第119回。在“陈起望众义服英雄”这一节中,智化劝说钟雄的一席话,最明白不过地道出了侠客的职能和本心—“大哥,事已如此,小弟不得不说了。我们俱是钦奉圣旨,谨遵相谕……方将仁兄请到此处。皆因仁兄是个英雄豪杰。试问天下至重者莫若君父。大丈夫作事,焉有弃正道,愿归邪党的道理?然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也是仁兄雄心过豪,不肯下气,所以我等略施诡计,将仁兄诓到此地,一来为匡扶社稷,二来为成全朋友,三来不愧你我结拜一场。……”说罢,便屈膝跪于床下。展爷带着众人,谁不抢先,唿的一声,全都跪了。原来侠士的“义气”、“正道”,就是“君父”!就是匡扶封建统治的“社稷”!他们的来头都是“钦奉圣旨,谨遵相谕”。在智化这番大义开导下,于是钟雄打破迷关,“洗心改悔,倾心向善”,归顺帝王家,终成正觉了。侠义人物如此效忠朝廷,投靠官府,说穿了,在他们的心里还有一个“证果”的私念。他们希望皇帝垂青,大吏提携,无非是为了挣得个一官半职,可以衣锦荣归,显耀门庭。展昭在京城封了御前带刀护卫的官职,告假回乡祭祖时,“换了四品服饰,骑了高头大马,到(母亲)坟前……便见男女老少,俱是看热闹的乡党。……谁不羡慕,谁不欢喜。”乡党邻里,看到他那种煊赫威风,“一个个张口结舌,竟有想不出说什么话来的,也有见过世面的,展老爷长,展老爷短,尊敬个不了。”这就是侠士们“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后,封官荣归,耀祖光宗的生动写照。既然侠义人物投靠官府如此荣耀富贵,那末他们投明投暗,吠尧吠桀,也就没有一定的界限。展昭、欧阳春、双侠、五鼠既可以为包拯、颜查散效力;智化、艾虎、沈仲元、钟雄也可以助马强、襄阳王为虐。后者只不过到机遇成熟时,改换门庭,另投主子,也就入了“君子之林”。项福、邓车等辈,尽管也是一条汉子,还与白玉堂等称义为友,但由于奔错门户又没有得到“改邪归正”的机缘,便只好堕入“小人”的渊薮,成为清官侠客的阶下囚,刀边鬼。侠义人物为了博得“侠”“义”的声名,有时也可以采用既不“侠”也不“义”的卑劣手段。《三侠五义》的作者,以赞赏的笔调,在七十九回至八十四回中,安排了一套智化定计,由双侠、艾虎等共同表演的栽赃诬陷的戏法。艾虎通过白玉堂暗通颜查散,颜查散居然徇私枉法,在五堂会审时,“袍袖一遮”,动手指,递眼色,向诬告者兼假证人的艾虎,暗示机关,终于以假乱真,按“证据确凿”,,定为铁案,处斩了还在糊里糊涂之中的马强、马朝贤,成全了侠客们的“丰功伟绩”。而智化、艾虎等人也丝毫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有损于侠义的德行,相反却认为这是效忠皇帝的表现。这些侠客们一旦在公开场合,损害了皇上的“天威”,或触犯了封建的刑律(象白玉堂入宫题诗,卢方为盟弟而担错,欧阳春被诬抢劫等等),他们便会不胜惶惧,千方百计地要表白心迹,洗涤“污垢”,甘心俯首请罪,决不肯象水浒英雄们那样要杀到东京,夺了皇位。原因就在于他们始终将封建统治者的利益,看成是至高无上的行动准则。因此,智化在劝导钟雄时所说的“天下至重者莫若君父”一语就概括了侠义人物的处世立身之本,也是一部《三侠五义》的主旨。在阶级社会中,是不存在什么超阶级的道德观念的。侠义人物所标榜的“义”,始终脱不出封建伦理的规范。孰“善”孰“恶”,孰“暴”孰“良”,不同的阶级,不同的伦理,会作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解释来。襄阳太守金辉,上任途中,仅发现爱妾与人私通,便将她推入水中溺死。按照“三从四德”的伦理原则,金辉杀妾,维护了封建纲常的尊严,绝对谈不上什么暴行,当然也不用担心会有侠客义士来打抱不平。白玉堂在妙莲庵痛惩女尼,却是因为她们不守清规,竟动了凡心,有碍于大宋天下的“清白”,因而激起了白义士的满腔“义”愤。“恶”固须惩,“暴”固应锄,但“孝友”之义和惩暴除奸的血性,又偏偏在封建道德的篱墙内厮打起来。试看第108回,甘婆子开黑店,伤天害理,杀害了多少无辜的性命。“阴沟里翻船”——精明的蒋平来到这里,先被药倒;女扮男装的凤仙、秋葵姊妹,也被同样迷住,三人险些丧生,可是后来居然成了“亲家”,这岂不有乖事理?若换一个不相干的黑店强人,蒋四爷怎肯善罢干休?但因为店婆的丈夫甘豹,生前是翻江鼠的义友,蒋平的侠义原则在这里也便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