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茉莉香片》看张爱玲的心灵

从《茉莉香片》看张爱玲的心灵

《茉莉花香》是张爱玲在1943年的小说。这是她成为专业作家后的第一部小说，也是创作高峰的优秀作品之一。近年来大陆研究张爱玲的文章中,这部作品常常被略略几笔带过,缺乏对它深入细致的微观分析。海外学者夏志清先生在他的论著中把这篇作品置于很显著的位置,他认为“题材是年轻人找寻自己真正的父亲”,“里面的人物可能影射作者柔弱的弟弟”另一海外学两个圆。由于人物的活动,第一次香港和第二次香港形成完全不同的世界。真真假假的恋爱迷藏和男女关系的攻守战变成了兵荒我在对《茉莉香片》的阅读中,却从主人公聂传庆的身上看到了作家张爱玲自己的经历、性格、心理历程。与其说聂传庆形似张爱玲的弟弟,不如说他更神似张爱玲自己,这篇小说是她主体心灵的自白。因此,它为我们考察张爱玲如何对自己的经历与体验进行升华,创造出崭新的形象,构成一篇动人的故事,以及她在这篇作品中寄托了自己怎样的思想感情、人生思考,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对象。在小说中主人公聂传庆是缩在一辆公共汽车后座上悄无声息地出场的:“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是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了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的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这一段描写让你想起传统小说那些精彩的人物出场方式。在对外形与服饰的描写中透露了聂传庆的身份、个性,暗示了将要发生的一系列危机。身体似乎还未发育完全,神情又显出老态,暗示了他环境险恶,心事重重,未老先衰;男人而具有阴柔的女性美,透露了他忧柔、懦弱的性格;他想藏起自己,寻求盹着了一般的安宁,却时时与周围的人物“犯冲”。接下来,作家似乎很随意的一句:“他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交待了这个年青人悲剧的根源,也预示着作家要借这一传奇故事审视亲子关系中千疮百孔的人伦感情,思考人的生存状态。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聂传庆无疑具有深刻的病态人格心理,它根源于儿童时期以至于青少年时期与父母的关系。聂传庆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从小在父亲与继母的痛打与羞辱中长大。20年来,已经成为一个精神上的残废,暗淡无光的家庭环境使他感到孤立无助,对周围充满了恐惧,他沉默寡言,不与人交往,而又极为敏感,内心渴望确认自己又极度自卑。在潜意识中,他对父母怀有深刻的敌意,构成“基本敌对情绪”和“基本焦虑”。对“优越”的渴望,则形成自卑的“补偿作用”,驱使他作出了一系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言行。他不仅“寻找真正的父亲”,而且经历了“取代父亲”、“逃离父亲”和“寻找父亲”的心理历程。聂家是已衰颓的旧式家庭,除了一些死钱外,就只剩下了黑沉沉的荒凉,传庆自幼生长于这种荒凉的气氛中。他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还可以关起门来耍威风,仅仅因为有钱。还在十二、三岁那个渐醒人世的年龄,他就盼望将来以有钱来补偿自己的渺小,他可以象父亲一样,甚至可以取代他。他盼望着在支票上任意签字,并且在废支票上提早练习,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这触动了他父亲暗藏的恐惧,他挨了耳光。父子间深刻的敌意已昭然若揭,但他还得无可奈何地萎缩在父亲的高压下生活。他渐渐醒悟,待他可以取代父亲,拥有他的天下时,他可能已被作贱得不象人。深刻的“基本敌对情绪”使他在不能“取代父亲”后选择了“逃离父亲”的幻想。他在寻找着一切可能的逃离方式,然而,他无法逃离。为了生存与学业,他还得终日忍受着羞辱与奚落,胆颤心惊地在父母统治下讨生活。每日向他的父亲与继母问安,为他们烧烟泡。更为可悲的是“他发现他有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种种小动作都象。他深恶痛疾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的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的。”逃不了,他已经象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打死了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从零星的传闻和揣测中,他得知,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父亲有可能是潇洒挺拔的言子夜教授,而不是萎缩的终日躺在烟铺上抽大烟的聂介臣。从此,聂传庆内心又处于思考自己身世的现实性与可能性的折磨之中,开始了在精神在幻想中寻找父亲的痛苦生涯。言子夜教授成为他畸形倾慕的对象,成为一个完美的化身,言子夜教授的家庭成为他理想的园地。他甚至在幻想中对自己进行了重塑: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一个积极、进取、勇敢而有思想的人,一个幸福的人。但言教授一声断喝,击碎了他的梦,也摧毁了他的精神家园。“寻找父亲”成为一场破碎的梦。在自卑中他寻求“补偿”,取代父亲、逃离父亲、寻找父亲,而这一切都成为聂传庆心理历程中痛苦的磨难。他一次又一次被推入更进一步自卑的深渊,并渐渐强化了他的“仇视心理”。聂传庆自幼产生的不安全感自卑感,使他对父母抱有敌对情绪,这种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基本敌对”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又被投射到周围的任何事物及任何人身上,造成了他对社会环境的“基本焦虑”。他警惕和仇视着周围的一切人,哪怕是真诚地关心和帮助他的人。他恨刘妈,刘妈是这个家庭中唯一给予他关心的女佣,因为“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对早已死去的亲生母亲冯碧落,他没有产生温情和诗化的浪漫情愫,而是憎恨她没有和言子夜私奔,使得聂传庆不能成为言子夜的儿子。他更恨那健康、活泼、充满青春朝气的言丹朱。他疯狂地认为,是言丹朱占据了他的位置,“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在聂传庆狂暴地攻击言丹朱的过程中,这篇心理分析小说达到了高潮。这场狂暴的攻击,也是聂传庆自卑心理的另一种最充分的表现。他已失去了一切证实自己的方式,生命的空虚在残酷地吞噬他的灵魂,他想毁灭一切,连同他自己。而他能抓到的只是这个可怜而又令人妒忌的言丹朱。她象傻瓜一样的纠缠,在传庆看来,是为了有意在对比中显出他的渺小与无能,“你简直不拿我当人!”聂传庆在残暴地拳打脚踢无辜的言丹朱中生平第一次证实了自己,从深刻的自卑深渊中第一次短暂地获得了拯救。应该承认,夏志清先生推测聂传庆“可能影射作者柔弱的弟弟”,张钧莉女士肯定聂传庆“是这个柔弱弟弟的翻版”,都有一定的依据,对理解这篇小说有相当的启发。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人物形象自身的性格逻辑,以及作家自己对于艺术形象塑造的主体作用。我认为《茉莉香片》是张爱玲小说中“自叙传”色彩最为浓厚的一篇,也是她小说中人物心理分析最为深刻最为惊心动魄的作品之一。张爱玲在塑造聂传庆这个人物时,不仅融铸进了自己的主观体验、感情,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还融铸进了自己的经历与性格,她将故事的背景放在她就读的香港大学,将自己的“基本敌对情绪”和“基本焦虑”不自觉地投射到了聂传庆的性格与心理之中。张爱玲在小说中解剖聂传庆的同时,也在解剖她自己的主体心灵。相当一部分作家都是以自己为模特开始文学创作的,《茉莉香片》是张爱玲走上创作道路后发表的第三篇小说。在1943年那个创作高峰年,从五月开始,她几乎一个月一篇小说,这年她只有二十二岁。有限的生活阅历使她在创作伊始不得不将自己经历中体验最深刻的思想感情取来塑造人物。聂传庆对父亲的心理经历了一个“逃离——寻找——失望”的过程,张爱玲自己与父辈的关系也经历了一个“逃离——寻找——失望”的过程。从她的散文中我们可以读到,父母亲离异后,她是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受尽父亲与继母的委屈,进中学后就很少回家,开始“逃离父亲”。终于在一次惨遭毒打并被关押半年之后,悄悄逃出了父亲的家。母亲处是她心仪已久的家园,她母亲在她年幼时从国外回来,与她曾有一段短暂而美好的生活。她是满怀希望去寻找母亲的,然而,开始却遭到了母亲的拒绝,直到彼此都无可奈何才生活在一起。在后来的日子里,“那些琐琐屑屑的事,一点一点毁灭了我的爱。”她对母亲也从寻找落入了失望,“我感觉到是孤零零地立在天底下了。”以至于母亲再度离她远去法国,分别时她竟是一脸的冷漠张爱玲自身假如没有这样的经历,不可能将聂传庆“逃离——寻找——失望”的心理历程写得如此惊心动魄。在这篇小说中,作家不自觉地将自己潜意识中的一些情感、经验、价值判断流露到了作品中。小说写聂传庆四岁母亲去世,张爱玲也是四岁时母亲抛下她远去法国。“四岁”,是她童年经验中一道深刻的伤痕。小说中聂传庆对早已死去的母亲没有通常的温情与诗意的情愫,而是责备与憎恨,但又明知这种责备是不公正的。这正是张爱玲自己对母亲的复杂感情。“寻找父亲”,既是聂传庆的主题,也是张爱玲的主题。她厌恶和鄙视在鸦片和姨太太中消耗生命的父亲,必然产生对理想父亲——言子夜的幻想:他略为瘦削,身着一件灰色绸袍,具有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那松垂的衣褶,显出他身材的秀拔。她认为“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是一个例子。”在聂传庆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中,其实也不自觉地流露了她自己对父亲、甚至对异性的潜在意识。聂传庆是一个自怨自艾、沉默寡言、懒惰萎靡、孤独自卑、懦弱敏感的人,而张爱玲的性格中也存在类似内容。她的中学国文教师汪宏声曾说过:“爱玲因了家庭的某种不幸,使她成为一个十分沉默的人,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萎糜不振。”所不同的是,聂传庆的自卑导致他的无所作为,成为一种内在的消极力量;而作家自己身世的不幸与自卑感则成为积极的内驱力,在补偿心理的驱使下,她成为一个敏感多思的天才小说家。从上面的分析中,至少我们可以说,张爱玲在塑造聂传庆这个形象时,融铸进了自己的经历、思想、性格与心理历程。为什么她在小说中不塑造一个女主人公而塑造了聂传庆这样一个男大学生的形象呢?这也许是出于小说故事的需要,也许还因为这一形象确有一些张爱玲弟弟的影子,聂传庆与张爱玲的弟弟有些“形似”(当然,她的弟弟没有念过香港大学,念香港大学的是张爱玲自己);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张爱玲在小说中通过聂传庆形象传达的思想感情是难以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传统文化要求子女无条件服从父辈,稍有违背即是“忤逆”、“不孝”。“逆子”在中国文化中始终是不光彩的,哪怕父辈已堕落。张爱玲既接受了西方现代思想,清醒地看到父辈的堕落,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亲子关系中丑恶的一面;又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和束缚,“不喜欢父母”的话,她只能和密友谈。对父母的“基本敌对情绪”她只能深深地压抑在意识中。这种基于中西文化、传统与现代背景在亲子关系中构成的矛盾心理,在她的内心形成激烈的冲突,一方面是清醒的认识,另一方面是清醒的控制。冲突的结果是她必须寻找渲泄的突破口。在散文创作中,她已零零星星地有所表现,但作为一个天才小说家,只有小说才使她痛快淋漓地渲泄自己内心积郁的情绪,将自己内心半明半昧的情绪与思想转化为聂传庆这个形象,将自己内心不被允许的冲动、态度和行为投射于其中。就解读《茉莉香片》而言,无论你从中在多大程度上读出作家和她弟弟的影子,都只能增加你对小说本身理解的启发性因素,用别人或自己的故事,写内心的情感、体验和思考,这是任何一个小说家都会遵循的基本逻辑。而更为重要的在于探讨这篇作品的艺术魅力的来源,作家在小说中寄托了怎样的人生思考?张爱玲前期小说的基本主题是:揭示在不可避免的时代沉落中,人的生存状态。这篇小说同样也不例外,它通过揭示“亲子”间千疮百孔的感情关系来审视人的生存状态。人与人之间总是在寻求理解和亲情,在茫茫人海中,知音难觅的苍凉感总能拨动人内心深处的琴弦,人类似乎永远被相互间的疏离、隔阂、误解所支配。中国有句古语:“知子莫如父”。张爱玲似乎有意通过聂传庆的遭遇来考验其真理性。聂传庆——这个孤独的男孩,无论对于亲生父亲还是理想中的父亲都是精神的弃儿。他与聂介臣不仅不能理解,还彼此形成了极度的仇视心理。他与潇洒飘逸的言子夜,也不能建立真正的父子关系,甚至连精神上的倾慕也无法表达。人的存在既相互隔离又相互依赖,尤其对于亲子关系,似乎成为一种宿命。聂传庆在“取代——逃避——寻找”之后,落入了深刻的失望,他当众发出了极度孤独的哭声,他用泪水写出了内心深处的苍凉。相对于“亲子”关系来说,青年异性间的亲密关系更具有玫瑰色彩,更易于建立,特别是女性主动地向男性表示友好的时候。但是,小说中的这一组关系同样充满了误解、隔膜,以至于仇视。作为聂传庆的对比形象,言丹朱使聂传庆的存在处处显得可悲。在她的眼中,聂传庆是个令人同情的可怜人,她从来没有感觉到他作为一个青年男性的威胁。她的每一种关怀和同情,尽管是善良的帮助,却都在强化聂传庆的自卑情结,都在摧毁聂传庆独处时仅有的自信。在这两人的关系描写中,作家向我们揭示了人与人之间隔膜的深刻性:即使在爱的领域,心与心之间也只是个别冲突的存在,难以理解和沟通。在小说的高潮部分,聂传庆残酷地痛打了言丹朱,这一结果是善良的言丹朱无法想象的,也是善良的读者无法预料的,然而它又如此真实,真实地遵循着小说人物心理和性格的逻辑。也许读到这里你会以为聂传庆和言丹朱从此结束,从此没有了“纠缠”,身与心永远相距遥远,成为擦肩而过的人海中的两个陌路人。不,你又错了,大手笔的张爱玲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审视达到了残酷的程度。小说以这句话结束:“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她跑不了。”这就是张爱玲小说叙事中常用的“反高潮”,它再次强化了人的存在主题:既不能互相理解,也不能互相逃离!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膜、敌视,造成人的孤独感,如果人回到自身,拒绝环境的冲突,是否就可以找到一片宁静的天空呢?在《茉莉香片》中,聂传庆无法选择环境,也无法选择自己的诞生。他不仅产生了对现实的无奈,还产生了对生命的无奈。他无法选择父母,他的生命只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