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来的汉语修辞学

五四以来的汉语修辞学

新世纪开始了。如何在新世纪建立汉语课是我们面临的问题。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是很多的。我们这里只说说继承和创新的问题。一、倡导和吸收文言古代汉语继承和创新之间的关系是学术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处理好这一关系关系到学科建设的大方向。“五四”以后的中国修辞学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是,从总体上看,“五四”以来的中国人文科学的大趋势是忽视、否定中国文化的传统。在此潮流的影响下,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发展过程中,由于过多地否定传统文化,丢掉了“修辞立其诚”的原则,把修辞学变成一种单纯的语用技巧的体系,走了弯路。例如在“五四”时代的大思潮的影响之下,现代修辞学中的所谓新派修辞学家对文言的修辞现象是不关心的,对清代桐城派的修辞观念和修辞学研究采取了一概否定的态度,对继承桐城派修辞学说的所谓旧派修辞学家采取否定、甚至敌视的态度。“五四”新文化运动一开始,胡适就提出打倒对偶,今天不可否定其在当时的意义,但是,事实上,并没有打倒对偶,打倒对偶的主张是一种时代的偏见,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主张。陈望道等对胡怀琛的有点粗暴的批判,就是“五四”时期的形而上学思想方法的体现。建国以来把对传统文化的批评和批判放置在继承之上,中国传统文化常常被误以为是“封资修”中的“封”。到“文革”时期,这种否定传统的做法就到了极端化的程度,当时的书面语和公众场合的口语修辞风格就是这种否定传统文化(包括传统修辞学)的思想的产物。由于“五四”思潮的影响是深远的,建国以来的重视批判忽视继承的风气是“五四”思潮的继续和发展。于是,文言在现代汉语问题上,尤其是书面语言建设中的地位和作用总体上是否定的,相当程度上忽视了文言对现代汉语书面建设的重要作用。一提现代汉语的规范化,首先就是强调反对滥用文言词语和句式,反对文白夹杂。其实,书面语的传统是不可以割断的,文言具有悠久的传统,是现代汉语书面语建设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现代汉语书面语言正在形成之中,忽视了对传统书面语言精华的继承是不利于其健康发展的。为了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健康发展,今天应当提出和强调文言(古代汉语)在现代汉语书面语建设中的重要的、不可忽视的作用,应当提倡继承和吸收文言(古代汉语)有用成分来丰富现代汉语的书面语,纠正“五四”以来过多否定文言的倾向。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一方面过分强调创新,一定程度上对继承不那么有兴趣,另一方面又一定程度、一定时候存在着美化传统的倾向。80年代末的中国修辞学中也出现了一股否定现当代、特别是80年代汉语修辞学成果的潮流,认为中国的汉语修辞学,只有修辞术而已。在中国语言学中,80年代以后,出现了一股否定和割断中国现代汉语言学传统的思潮,认为马建忠的《马氏文通》是对西方学术的模仿之作,应当加以否定,主张汉语语言学应当回归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来。今天的风气是重视创新,非常强调创新,这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学术是离不开对传统的继承的。忘记了、忽视了、否定了学术传统,驼鸟式创新是难以成功的。任何学术都有自己的传统,这一传统是不可以轻易否定的。东西方的传统修辞学,都把修辞学定位为表达者的学问。西方认为修辞学是劝说的学问,劝说是从表达者方面来立论的。中国的“修辞立其诚”,显然是表达者的任务。这一传统是应当得到尊重的。当代把修辞学扩大为“接受修辞学”,这是对这一传统的大大的突破。学术传统并不是不可超越和突破的,但是有其限度。由于语用学的研究对象是语言文字运用的全过程,由于已经有了阐释学(和阅读学),这一突破就未必是很必要的。尤其是,在现代语言学中,修辞学的科学化程度远远比不上其他的语言学部门,如:音韵学和语法学。在此时刻,与其一味扩大研究的范围,不如加强自身的科学化程度。当然,把修辞学定位在表达者方面,主张修辞学是表达者的学问,并不是反对修辞学研究中考虑到接受效果。修辞活动是表达者和接受者之间的双向的文化心理交流活动,表达效果要体现在接受者身上,表达效果和接受效果是有区别和差距的,不是一回事情。表达所追求的是表达效果和接受效果的统一,所以忽视了接受者和接受效果的修辞学研究不是真正的修辞学研究,但是在修辞学研究中决不是表达者和接受者、表达效果和接受效果平等并重,一视同仁。修辞学只能站在表达者的立场上,它的研究对象只是表达效果,当然,它必须把接受者作为一个最重要的参考点,它的表达效果应当是同接受效果相一致的。对学术传统可以从更广泛的角度上来思考。汉语修辞学是汉语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汉语修辞学的传统不能只是局限于修辞学的范围,可以放大到汉语语言学的范围,联系到汉语学的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汉语修辞学是一般修辞学的一个组成部分,继承的范围也包括汉语之外其他语言修辞学的研究成果。汉语修辞学是语言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汉语修辞学的进一步发展需要从整个语言学中吸收有用的东西。例如美国的沃尔夫说:“我们每个人对‘说’都有一种错觉,认为说是自由自在、自然而然的,仅只是‘表达’我们想表达的一切。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错觉,是因为表面上自由、流畅的谈话蕴涵着固有的、完全专制的性质,以至于说者和听者不自觉地受到束缚,就像受到自然法则的制约一样。”(P.220)修辞学研究者在考察表达者对同义手段的选择时,也应当充分考虑到表达者其实并不是完全自由的,他的选择自由是有一定限度的,他是在给定的范围内进行自己的选择活动的。学风问题已经提到今天的日程上来了。学风问题当然是同时代风气密切相关的。学风问题中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继承和创新的关系。在我们看来,一味强调创新,贬低继承,也是坏学风产生的原因之一。“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不参考文献,割断学术传统,或歪曲前人的学术观点,或简单重复(抄袭)前人的说法,正是当前学术界中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二、从研究历史的高度分析修辞学史的学科价值和方法价值修辞学史的研究是继承和创新工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大语言学家雅柯布森在《语言普遍现象对语言学的启示》一文中说:“今天的语言学者有严格的方法论,有丰富的知识。如果他们最终来研究这些问题,他们应该修正现存的理论建构。但是他们绝没有理由忽视或者贬低现在哲学著作当中的启示。”(P.110)同样的,新世纪的汉语的修辞学者应该修正已经出现的一切修辞学论著,但是他们不能无视已经出现的修辞学论著的存在和历史的功绩及其对今天的启示作用。新世纪的汉语修辞学是在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和中国传统修辞学的基础上向新的高度迈进的,所以总结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和中国传统修辞学就是开创新世纪的汉语修辞学新局面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二十世纪最后的二十年间,汉语修辞学史是汉语修辞学中最有收获的部门。在这个方面,新加坡华人学者郑子瑜是开创者,是他开创了这一领域的全新局面。他的《中国修辞学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修辞学史著作。在此基础上,以后才有可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先后出版了多部修辞学史著作。例如:易蒲《汉语修辞学史纲》(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宗廷虎《中国现代修辞学学史》(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周振甫《中国修辞学史》(商务印书馆1991年)、李运富《二十世纪汉语修辞学综观》(香港新世纪出版社1992年)、袁晖《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书海出版社2000年)等。特别是郑子瑜与宗廷虎合作主编的《中国修辞学通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则这一研究中的集大成者。任何历史都是现代史,是从现代的观念上对历史的新的认识,是为了今天和未来而研究历史的。为了开创新世纪的汉语修辞学的新局面,就需要科学地总结汉语修辞学的历史——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研究,三千年来的汉语修辞学研究。这一总结,应当从历史的高度,从新的现代科学的高度出发。修辞学史的研究不是史料的堆积。重要的是从新的角度来考察。所以修辞学史的研究者首先要明确自己的修辞观和方法论原则。修辞学史论著的学术价值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材料的丰富和可靠,二是修辞学观念和方法论原则的科学性。郑子瑜与宗廷虎合作主编的《中国修辞学通史》是汉语修辞学史研究中的集大成者,但是如此巨大的篇幅,其史料的确是非常丰富的,但是对历史发展的大趋势的描述就相对薄弱了一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中国修辞学史的研究要重视中国传统修辞学中独特范畴的产生、发展演变的研究。例如:言和意,辞和达,言和行,文和质,虚和实,正和反,活和死,主和宾,比兴赋等。要从新的高度上来总结现代修辞学,不适宜简单化地分为新派修辞学家和旧派修辞学家两大类。更不适宜简单化地否定所谓旧派修辞学家的修辞学研究。三十年代的所谓旧派修辞学家坚持研究古代汉语(文言)修辞现象,重视对传统修辞学(包括桐城派在内)的继承,不能认为是完全错误的。当时的新派修辞学家对所谓旧派的批判并不全是正确的,带有“五四”时期的形而上学,或者带有一些政治色彩,是有些过火的。虽然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今天就不能完全肯定了。所谓旧派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并没有错,他们的探索是有价值的。而新派过多地否定传统文化的倾向正是今天应当加以纠正的。同样对所谓新派修辞学家也不能只是一味加以肯定和赞扬。1940年,美国语言学家沃尔夫在《科学和语言学》一文中就说过:“现代中国或土耳其的科学家们在对世界的描述时,使用了和西方科学家们一样的术语。这一事实只说明他们全盘套用了西方的理论体系,而不意味着他们立足于本族语观察角度证实了这一体系。”(P.212)今天我们应当指出所谓新派修辞学论著的不足:一定程度上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偏离,对汉语本体修辞特色的重视是不够的。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不带感情色彩,不带偏见——政治的偏见,学科的偏见(不能只是局限于修辞学著作和论文),个人感情的偏见。从历史的高度来总结。还要求摆脱时代的局限,不要回避二十世纪中国修辞学的历史局限性。例如“五四”时代的形而上学,对传统文化的偏见,对西方文化的盲目崇拜。例如,陈望道等人当年批评所谓旧派修辞学家的时候,带有“五四”时期的偏见和形而上学,联系到了当时的政治观念和政治斗争,我们今天不能简单地加以肯定,应当站在更高的角度来比较客观地分析。例如,他们的学术论证联系到当时的政治斗争,用心良苦,并不错,但是这不是学术研究的一种最佳模式,也不是今天所应当提倡的。如果今天还对他们当年为了同国民党的政治斗争而简单化地批判胡怀琛等人的做法大唱赞歌,就不利于修辞学的真正繁荣。总结历史的观点,不可以用后人观点来要求、苛求前人,因为科学本身是一种运动,不同时代的科学化的标志是不一样的。但是,又不可以盲目美化历史上的某一学者某一学说,仿佛那是永远也不能超越的永恒的范例和模式。自己不敢超越,也反对他人超越,对超越者采取轻薄的嘲笑的态度。对传统从个人感情出发,只吹捧自己小圈子中的人物及其论著,而对圈子之外的人物和论著一概采取驼鸟政策,这是不利于修辞学的进步的,也违背了总结历史的初衷。俗话说,“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如果自己的修辞观念和方法论原则只是“门缝”,那么就可能把历史上的修辞学家看“扁”,就不利于修辞学的繁荣。修辞学史的研究要注意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修辞观念和方法论原则的局限而看“扁”了修辞学历史上的前人及其论著。总结修辞学的历史可以是全面的,也提倡就某一方面来进行,例如,修辞学的某范畴的历史,修辞学的历史其实也就是修辞范畴的产生、发展演变的历史。直到今天,我们依然没有对汉语修辞学的重要范畴的历史性的考察,这是一个遗憾,是以后应当加强的。也可以开展地区性修辞学成果的研究。如,二十世纪的浙江修辞学,二十世纪的江苏修辞学,二十世纪的复旦大学的修辞学等。多角度多层次地总结中国现代修辞学史,不但拥有修辞学论著的人是我们的研究对象,不但那些以修辞学为己任的人,是我们的研究对象,那些没有修辞学著作而有独到的修辞学见解的人,对那些修辞学见解以其他名目出现的人,也不可忽视。例如:马建忠、王力、吕淑湘、张斌等语法学家,伍铁平等语言学理论家,鲁迅、老舍、朱自清等文学家,金岳霖等逻辑学家,朱光潜等美学家。中国修辞学史的研究,需要有新的理论高度和新角度。现代西方修辞学和人文学科的新观念可以作为一个参考的框架,但是,不可以简单地套用,最重要的还是历史的真实和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国修辞学的主要范畴是民族文化的产物,简单地纳入某一西方学说的概念系统中去,都是不很合适的。三、b关于修辞学的研究二十世纪的中国修辞学是在引进西方修辞学的基础上发展的。总结二十世纪的中国修辞学是不可以低估了西方修辞学的作用的。应当看到被中国学者所吸收并改造了的西方修辞学思想已经成为中国修辞学的一部分了。在这方面语法学界与修辞学界有所不同,语法学界有一部分人过分强调中国自己的传统和本土化,甚至否定了二十世纪对西方语法学的引进工作。修辞学界在强调向中国的传统复归的时候,没有贬低或否定西方的修辞学,甚至偏重于向西方学习依然是主要的倾向,更有宣传和强调中国修辞学的落后论调!在引进方面,外语界一个主力,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外语学界往往偏重于引进,由于不很熟悉中国修辞学和汉语的修辞现象,较难把西方的修辞学理论成果真正运用到汉语修辞学的研究中来。当然这是不应当受到指责的,不应当苛求外语学界的。外语学界有人指责说:“至于隐喻的产生原因、理解机制和认识功能,汉语修辞学界至今尚未有人认真系统地加以研究。”(P.8)这一批评当然也有道理,但是并不恰当,原因就在于作者并不熟悉汉语修辞学的研究现状。汉语修辞学界是很重视引进西方修辞学的,问题在于这一引进往往是第二手的,对西方修辞学缺乏真正的理解和把握。相对而言,二十世纪早期的汉语修辞学者对西方的修辞学的了解和把握比晚期的修辞学者要丰富和准确得多,《修辞格》的作者唐钅戊对西方修辞学的把握就胜过八九十年代的汉语修辞学家。就我个人来说,我至今也没有阅读过比利时列日学派的原著。西方的比喻学说我也只是根据第二手资料略知一二。在引进外国的修辞学成果中,有一个问题是值得注意的:早期引进中有过翻译、译述、编译、创作的界线不很分明的现象。在二十世纪中国修辞学中的研究中应当加以区分,如果说那个时期中把翻译、译述、著作相混淆的现象还可原谅,不予以过分追究,那么在今天就必须严格加以区分,这是一个学风问题,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早期的不少汉语修辞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