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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与理想论冷战后对威尔逊外交的评价
人们对威尔逊外交和西方外交有不同的理解和评估。无论差异有多大,吴德罗威尔逊在美国和西方之间的国际关系史上的地位都不容忽视。在美国,尤其在冷战后,人们普遍承认:在理论领域,威尔逊是国际政治理想主义的主要代言人;在实践领域,伍德罗·威尔逊被尊为“现代美国国际主义之父”。冷战结束前,尽管一些学者对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给予了很高评价,但威尔逊还是以思想简单、受长老派信念驱使而信奉救世主义的漫画形象留在了人们的心目中。冷战后,美国关于威尔逊外交的史学研究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值得我们予以关注1。一从“理想”到“精神”:高校对高校的认同与支持威尔逊主义是西方自由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后来逐渐成为“理想主义”的代名词。作为一种外交思想和理论,虽然威尔逊主义与威尔逊的外交政策是有区别的,但它始终是与美国的外交政策和实践密切相联的。在威尔逊任职总统时,威尔逊主义不仅在美国国内受到普遍支持和拥护,在国际社会似乎也得到了“和平”、“公正”的声誉。但是,当威尔逊试图将理想付诸实践时,尤其在他事实上始终把美国利益和理想置于至高无上位置时,不仅其他大国政治家们拒绝接受,那些曾经心存幻想的和平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及弱小国家的人们同样感到难以认同。当他在国际政治舞台上遭受挫折后,美国国内也拒绝了他带回的“梦想”。这是对威尔逊主义的第一次广泛挑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际关系的变化,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进一步冲击了威尔逊主义。国际社会越来越频繁、激烈的战争和冲突使人们越发怀疑威尔逊式“理想”的现实可行性。以提倡现实主义著称的爱德华·卡尔、汉斯·摩根索以及乔治·凯南等人重新开始了关于国际关系本质和战争、冲突等问题的思考。他们尖锐地批评理想主义使美国外交染上了浓郁的“法学家和道德家”色彩。他们认为:威尔逊对现实政治的批判是错误的,忽视强权政治现实只会使战争的危险性大为增加;国际政治舞台本就是残酷争夺、无法无天的竞技场,各国都为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安全”状态而相互竞争,彼此合作的可能性非常有限;因此,威尔逊的“理想”对维护国际关系稳定几乎没有意义,甚至妨碍了人们的正确判断2。一时间,现实主义受到欢迎,威尔逊的“理想”几乎成了“空想”或“乌托邦”的同义语。冷战时代,“现实主义者”始终以批评当时美国外交中的理想主义倾向为己任。而阿瑟·林克等“自由主义者”,则始终称颂威尔逊主义为“更高级的现实主义”并把威尔逊誉为“20世纪的预言家和中心人物”3。此时,关于威尔逊主义的评价虽众说纷纭,但争论主要发生在自由主义(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4,而且是以自由主义与现实主义截然对立为特征的。但在冷战结束后,不仅信奉国际政治理想主义观念的“自由主义者”竭力颂扬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现实主义者们也加入了这一行列;更多的学者们则试图结合时代变化,避开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争论,对威尔逊主义作出重新分析和肯定。冷战后,阿瑟·林克等人继续坚持威尔逊主义是“更高级的现实主义”5的观点。随着他主编的69卷本《威尔逊文集》1994年全部面世,其学术影响进一步扩展。与此同时,冷战年代持现实主义观念的学者们的观点发生了变化,转而肯定了威尔逊主义的价值。以现实主义分析威尔逊主义的研究者中,基辛格的论述颇为引人注目。他在《大外交》中把威尔逊主义称为国际外交中的“美国风格”。他认为:当“历史越过了其同时代人面临的禁区”后,威尔逊的外交遗产被保留下来,成了“一种令人惊异的成就”和历史上的重要“分水岭”;“威尔逊的原则成了美国外交政策思维的基石”,“每当美国面临建立世界新秩序使命时,她就会殊途同归地回到威尔逊确定的原则上来”6。鉴于冷战后正是世界新秩序形成和美国人试图重建世界新秩序时期,基辛格关于威尔逊主义对建立世界新秩序意义的重新认识和充分肯定,无疑是对威尔逊主义的极高评价。此外,乔治·凯南的态度也发生了显著变化。凯南曾经激烈地批评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但是,冷战结束后,他却说:“如今,我把……威尔逊视为这样一个人,他像许多视野开阔、感觉敏锐的人们一样,走在时代的前列,却未及在有生之年看到,在本世纪即将过去之前,他的许多思想主张是多么的伟大、高屋建瓴而恰如其分。从这种意义上说,此时的我不能不纠正或修正我早年关于他的许多看法。”7劳埃德·安布罗修斯是冷战后少数坚持以现实主义批评威尔逊主义的学者之一。他认为:威尔逊的世界秩序构想与其军事战略是相互矛盾的;威尔逊外交即便按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所谓“大战略”讲,其结果也是以惨败而告终的8。威尔逊及其追随者们看到了全球化的趋势,并把全球化等同为美国化,但他们并不理解反全球化和反美国化潮流;他们在推进世界联合时,忽视了由此产生的冲突和分裂。在他看来,“威尔逊总统没有能为美国处理20世纪世界事务提供现实主义观点或遗产”,这是威尔逊主义的显著缺陷9。但在批评威尔逊主义的同时,作者认为,威尔逊“在20世纪美国对外关系史上起了主导作用”,威尔逊的“原则”为身处“美国世纪”的美国人提供了“主流观念”。这表明,冷战后美国批评威尔逊主义的学者仍然存在,但与冷战时代相比,他们人数较少,影响相对有限,观点也发生了变化。持传统现实主义观念的学者们的态度发生了几近戏剧性的变化,这使威尔逊主义的历史和现实价值似乎都得到充分肯定。与此同时,一些新论著又把对威尔逊主义的颂扬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托尼·史密斯的《美国使命》和弗兰克·宁克维奇的《权力与现代性》,被认为是冷战后重新评价威尔逊主义的代表作10。史密斯认为,“自由民主国际主义”是“威尔逊主义的根本原则”,该原则是“基于美国国家利益可能因为在国外推进民主而得到最好体现的信念”11。他认为,20世纪国际关系的许多“新进展”,“都是伍德罗·威尔逊按照现代形式提出的思想原则的结果,威尔逊在这些原则被罗斯福和杜鲁门加以改造以适应20世纪40年代世界前就已经提出了”12。宁克维奇强调,世界现代化和全球化给美国和世界带来了危机和挑战,威尔逊为人们认识、应对这些危机和挑战提供了系统而有价值的论证。他认为:“正是威尔逊的历史理解,而不是他的现实政策认识,为他奠定了元老地位的基础。”宁克维奇盛赞威尔逊是第一个认识到现代世界症结的“现代政治家”。他强调:威尔逊面对的并不是现实主义描述的只能片面寻求“自助”的世界,而是“相互依存”的世界;在这种相互依存中,最微不足道的冲突都可能酿成大规模战争,多米诺骨牌联动现象一旦发生,便难以遏止,最终必然危及美国安全;传统的权力斗争可能给世界带来许多灾难性后果,威尔逊便不得不另寻他法,他把人们对权力、文明和世界舆论的关注结合在一起,为克服现代世界弊端提出了有效应对的方略;因而,“威尔逊主义”比传统的现实主义要切实有效得多,因而可称之为“超现实主义”(meta-realism)13。宁克维奇还把“威尔逊主义”称作“危机型的国际主义”(CrisisInternationalism),并强调:美国在20世纪的成就及冷战中的胜利都得益于威尔逊的引导,因而,与其说20世纪是“美国世纪”,还不如说是“威尔逊世纪”14。在竭力肯定威尔逊主义的历史学家中,还有一些颇有影响的学者。阿克拉·艾莱亚标榜以全球化分析美国外交,但始终把全球化与美国化混为一谈,把“民主”视为威尔逊主义的基本原则15。玛莉·汉普顿认为:现实主义对冷战时期美国欧洲政策的解释是不够的;威尔逊倡导的原则和观念形成了“威尔逊的冲击力”,起到了鼓励战后美国决策者放弃权力政治观念,转而寻求跨大西洋民主国家联合的作用;这一政策的正确性已经得到1990年德国和平统一的验证;如果美国在冷战时期单纯实施现实主义政策,那么,德国的和平统一是不可能的16。斯迪温·J.伯克林强调,现实主义对国际政治和美国外交的分析存在严重缺憾,而“威尔逊的国际主义”才更具全面性、可行性。他认为,与现实主义者相比,威尔逊主义者提出了更多、更好的应对战争、冲突等问题的办法;而且,正是威尔逊及其追随者们更好地理解了“权力”、“势力均衡”等意义17。威廉·N.提尔沁等主编的《权力的艺术:西奥多·罗斯福、伍德罗·威尔逊及其对美国外交政策的深远影响》,大致上同时肯定了信奉现实主义观念的老罗斯福和信奉理想主义的威尔逊对美国外交的影响18。托马斯·J.诺克的观点比较特别。冷战后的美国学者大多肯定了威尔逊主义对此后美国外交的影响,诺克却明确地否认了这种影响。他重视揭示威尔逊时期美国内政与外交的联系,把威尔逊主义定义为“进步主义的国际主义”,并对此做了充分肯定,但他批评威尔逊的战时政策逐步偏离了“进步主义的国际主义”,并认为威尔逊的观点基本上已同他本人一起消失。在谈到威尔逊主义与美国冷战政策的关系时,他说:“如果说威尔逊是国际主义之父,那么,那些制定了明显区别于国际主义的冷战全球政策的人们,基本上都是其继养的孩子。”19基于对威尔逊主义的重新估价,冷战后新出了许多有关威尔逊外交实践研究的著作。大卫·M.艾斯普赛蒂奥力图重新阐释威尔逊的“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肯定了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目标。他认为,威尔逊有着一以贯之的与美国在战争中的军事成就相适应的“大战略”,是地缘政治的考虑而不是救世主式的理想主义促使美国派兵参战,中立权利等问题并不涉及大战略,只是威尔逊的借口而已20。此外,小约翰·M.库柏重新回顾了威尔逊与美国参议院围绕国联问题的辩论和斗争21;布鲁斯·A.艾尔曼就威尔逊政府的中国山东政策做了进一步阐释22;诺曼·E.索尔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美苏关系做了探讨23;唐纳德·E.戴维斯分析了美国冷战政策与威尔逊政府苏俄政策之间的连贯性24;大卫·H.伯顿通过比较塔夫特与威尔逊的国际政治观,对威尔逊的世界秩序构想做了分析25;安妮·R.皮尔斯认为杜鲁门主义是继承和发展了的威尔逊主义26;罗伯特·W.托克强调了中立法对美国中立政策的意义,反对低估或漠视国际法在威尔逊外交中的作用27;艾莱斯·马里拉强调了威尔逊的民族自决思想和实践活动对世界范围内现代民族主义潮流兴起的意义28。总之,威尔逊主义在冷战后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以至于一些学者认为,冷战后的美国又回到了“威尔逊季节”29。于是,威尔逊过去那种思想简单、受长老派信念驱使而信奉救世主义的漫画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尔逊成了老谋深算、超越时代界限的先知,国际军事政治舞台上的平衡者和解决现代世界地缘政治斗争难题的英雄。面对这样的威尔逊形象,连一些美国学者也难以苟同。他们惊呼:“伍德罗,我们几乎认不得您了!”30进入新世纪以来,不仅多数美国学者对威尔逊主义采取了肯定态度,而且,局限于自由主义、现实主义之争的学者越来越少。绝大多数研究者都标榜以“现代世界”的“现代性”眼光重新审视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从而为其合理性做出论证。二从历史文化背景上看,提高认识美国历史上的美国人冷战后美国威尔逊外交史学研究的变化,既是过去相关研究工作的延续,也是冷战后美国对外关系变化和美国人国际政治观念变化的形势下,威尔逊主义的某些特性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冷战后美国调整对外战略的需要。1.“世界秩序”的实现,是美国“领导世界”的目标从本质上说,以“理想主义”著称的威尔逊主义是以建立美国主导下的世界秩序为己任的。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标志着冷战的终结、以两极对抗为特征的国际旧格局的瓦解和新一轮世界秩序调整的开始。在整个国际力量对比关系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美国作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进一步凸显出来。这不仅使美国人关注世界秩序重建,而且重新激活了他们关于美国“领导世界”的梦想。在他们看来,冷战后世界格局的变化给了他们梦想成真的机会。于是,威尔逊关于世界秩序的描述以及美国“领导世界”的构想成了他们关注的焦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以建立“理想化”世界秩序为己任的威尔逊外交没有获得成功,但是,作为一种关于世界秩序的构想,威尔逊主义的“改造世界”方案始终成为残留在美国人心中的梦想。在美国,即便最激烈地批评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的人们,也只是对实现威尔逊式世界秩序构想的现实可能性怀有疑虑,但并不否定那些“理想化”世界秩序构想本身。冷战后,那些曾经激烈批评威尔逊主义的现实主义政治家和理论家们,不仅肯定了威尔逊关于世界秩序的构想,而且肯定了实现威尔逊式世界秩序构想的可能性,肯定了威尔逊主义对20世纪美国外交的影响。有学者认为,威尔逊是“糟糕的政治家,杰出的预言家”31。姑且不论他是否是“糟糕的政治家”,但“杰出的预言家”这一论断却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冷战后美国人的共识。他们认为,冷战后世界的变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威尔逊关于世界秩序构想的合理性。这表明,在美国人心目中,威尔逊主义代表的就是“理想化”的世界秩序,对威尔逊主义的反思与冷战后世界格局变化背景下美国主导世界秩序重建的欲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2.从历史发展的总要求看现代世界的现代性动辄以“文明”或“现代性”标准衡量国家或个人行为,这是进步主义时代美国的时尚,也是威尔逊显著的个性特征。当威尔逊竭力提倡顺应现代化、全球化大潮时,世界的现代性并没有带来美国人期盼的“和平”、“进步”和“自由”。相反,两次世界大战无情地毁灭了威尔逊及其追随者们的梦想,严酷的国际政治现实似乎证明了威尔逊主义的“乌托邦”色彩。汉斯·摩根索对国际政治理想主义的批评颇具代表性。他认为:“在政治理论中,新颖并非一定是优点,古老也并非一定是缺陷”;简单否定几个世纪以来关于国际政治的理论和经验,这是一种“认为现在理所当然地优于过去的现代主义偏见”32。按照他的看法,国际政治理想主义的问题就在于,他们过分强调了顺应现代性的重要性,而忽视了那些经过历史长期检验的理论和经验。在汉斯·摩根索看来,只有那些经过历史长期检验的经验和原则才是最可靠的,才能成为现代国际关系理论总结和研究的主要问题,而这些恰恰是不能充分体现出现代世界的现代性特征的。于是,几个世纪以来的国际关系史,兼之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经验和现实主义者们的理论阐释,促使一些美国人在相当程度上相信,威尔逊主义便是一种过于强调“现代性”从而超越了历史和现实的乌托邦主义。然而,到20世纪晚期,尤其在冷战结束后,世界的进一步变化改变着人们对世界和国际政治的看法。冷战后,现代化和全球化潮流给人类和世界带来了深刻影响,世界各地的人们几乎都感受到这种变化。于是,“现代性”和“全球化”再次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成了全球性的热门话题。在美国,几乎各个学科的学者们都在讨论这些问题,美国威尔逊外交史学的研究者们自然也不会例外。从冷战后出版的有关威尔逊外交的著作看,无论对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持赞赏态度,还是持批评立场,几乎所有的研究者们都在其著作中使用了“现代世界”和“全球化”等所谓现代性术语。以托尼·史密斯所著《美国使命》和弗兰克·宁克维奇所著《权力与现代性》为例,前者主要分析、强调了现代世界对政治变革的要求,而后者则主要强调了现代世界带来的各种世界性危机以及全球化背景下这些危机的相互关联。但二者都强调了适应现代世界发展要求的必要性,肯定了威尔逊主义强调适应“现代性”要求的合理性,肯定了威尔逊作为“现代美国国际主义之父”的历史地位。事实上,即便对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持批评态度的学者们,也不能脱离对现代性的分析。劳埃德·安布罗修斯就是一个例子。虽然他的基本观点深受其导师诺尔曼·A.格莱纳及汉斯·摩根索、乔治·凯南、亨利·基辛格等现实主义者的影响,但其“独到之处”在于,“主要致力于考察全球相互依赖与多元性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并“主要强调世界的分裂和20世纪国际社会史整体与碎化之间的关联”33。他认为,世界在走向一体化时,也存在着多元化和碎化趋势,威尔逊主义和美国理想主义存在着过于强调现代性要求而忽视多元化、碎化趋势的倾向。这就是说,劳埃德·安布罗修斯是在肯定威尔逊主义顺应现代性要求合理性的前提下,指出其存在的不足,这也表明他一定程度上抛弃了过去那种一味指责威尔逊主义的立场。3.个有组织的“历史的终结”动辄标榜“自由”、“民主”,并以美国化的自由主义观念衡量国家或个人行为,这是伍德罗·威尔逊显著个性的另一方面,也是威尔逊主义和美国理想主义显著特点之一。这一特征适应了国际政治舞台上意识形态斗争形势的变化,迎合了西方世界的价值追求。冷战既是美国与苏联以及东方与西方国家利益冲突的体现,同时,也带有浓郁的意识形态冲突色彩。在这一过程中,美国始终以“自由世界”领袖自居,以遏制社会主义国家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为己任,其目的在于瓦解苏联和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制度、意识形态,以争夺世界政治的控制权。苏联的解体和东欧剧变,以一方崩塌的形式结束了冷战,这使美国和西方世界的一些人得出结论:美国和西方赢得了冷战,自由主义战胜了共产主义,冷战的胜利是威尔逊式美国理想主义的胜利。在这一背景下,意识形态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不但没有被弱化,反而被进一步夸大,美国和西方世界都出现了重新强调国际关系中意识形态因素的倾向。如弗兰西斯·福山所述,在美国和西方世界的一些人看来,苏联的崩溃便意味着“历史的终结”,“自由与民主的理念已无可匹敌,历史的演进过程已走向完成”,美国人崇尚的“自由”、“民主”已经成为主导世界的主流意识形态34。政治形势的变化使一些美国人得出结论:威尔逊的“民主政治理想”就是现代世界“现代性”的反映,反映了世界变化的潮流,即将或终将变成国际社会现实,冷战后的美国又进入了“威尔逊季节”。以托尼·史密斯为例。他曾明确地说明了写作《美国使命》的目的:“一是叙述美国在国外各种培育民主努力的历史,估价按照自己的雄心壮志确定目标所产生的效果。二是讨论美国外交政策对20世纪末世界范围内自由民主政府的大量涌现、力量和荣誉起了什么作用。”他解释说:“作为学人,我希望这一研究能够提供一种历史的、适用的基本架构,为进一步探寻国际力量(当然不都是美国的)推动国内政治发生有利于民主变化的方法奠定基础。作为政策研究者,我希望能够帮助说明,尽管对不受承认的国外干涉持谨慎反对的态度,美国也许是其他国家民主最有效的培育者。”35显然,为冷战后美国在世界范围内践行其所谓“民主使命”寻找依据,这正是作者的实用性考虑。该书在冷战后的美国产生了较大影响,原因正是它适应了国际舞台上意识形态斗争形势的变化,迎合了美国和西方世界的价值追求。苏联解体和冷战终结使美国政府在国际社会变得更为颐指气使。1991年,乔治·布什总统宣称,美国人在“历史上的罕见时刻”,获得了“难得的机遇”,“终于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价值观和理想建立新的国际体系了”36。显然,冷战后美国对外战略中意识形态重要性上升,这正是美国学术界转而普遍肯定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的现实政治原因之一。4.自由主义与形式主义应是受压入的一个整体冷战后美国人对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看法的变化,不仅源于世界的变化,也受到理论和观念变化的影响。理想主义被认为是现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第一个主流学派,而威尔逊则被认为是理想主义学派最强有力的代言人。“威尔逊主义”不仅带来了国际关系学理想主义学派的诞生,而且,也在相当程度上推动了与之相对立的现实主义学派的形成。事实上,所谓“现实主义学派”,便是在批判理想主义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冷战年代,美国人耳濡目染的便是这种围绕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分歧的争论。但是,作为一种理论思考,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实际上都有其一定的合理性,简单的相互批评和否定并不能掩盖这一基本事实。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在国际关系理论研究领域,出现了新自由主义与新现实主义既相互批评、又相互借鉴的局面。显然,冷战后美国学者对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两种理论局限性的认识,也是威尔逊外交的史学研究能够一定程度上超越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界限的重要原因。在这一背景下,世界的变化使人们对国际关系两大主流派别的作用有了新的认识。苏联解体后,美国人认为,传统的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信奉者们,都没有预料到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世界剧变,都不能解释苏联的意外崩溃和冷战的突然终结;既然两种理论都不能单独解释冷战及其终结,那么,他们也不能单独对21世纪的美国外交给予诠释和指导;“要搞清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也许需要两种理论的综合,或者需要从根本上背离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37。这样,冷战年代美国人否定或鄙视理想主义而更欣赏国际政治现实主义的情况发生了改变。不管怎么说,既然威尔逊主义一直是人们借以阐释各自观点的参照轴,他们自然要对此加以重新审视。于是,如宁克维奇所述,美国人得出结论:“我们本能地感到,威尔逊处于20世纪美国国际主义经历的中心地位,这是正确的”38。总之,在美国人的心目中,在冷战后变化了的世界中,威尔逊主义代表的是一种既能反映美国“理想”,也能反映国际政治现实的理论和主张,一种理想化的美国式世界霸权秩序,一种现代世界的“现代性”要求。显然,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在冷战后的美国受到普遍肯定,大量新的论著都试图对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作出更加复杂而精细的说明,这表明威尔逊主义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冷战后美国对外战略变化和美国人观念变化的形势。三价值观念的反思冷战后美国关于威尔逊外交的史学研究,为我国学者进一步深化相关研究工作创造了有利条件,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威尔逊主义、威尔逊外交以及美国理想主义的本质及其历史地位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但美国学者的研究中存在的问题也值得关注和分析。首先,冷战后美国学者对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的普遍肯定,这是值得我们重视的现象。美国学者长期争执不休的主要问题在于,威尔逊主义是更好地适应了现代性要求而具有现实性,还是超越了历史和现实的界限。他们围绕这一问题做了大量研究,但对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立场、价值观偏颇性的分析则相对有限。我国学者重视分析威尔逊主义和威尔逊外交立场和价值观的偏颇性,在揭露、批判其竭力维护本国利益及其侵略扩张本质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对威尔逊主义、威尔逊外交与现代世界变化之间的内在联系及其理论、实践意义,似乎仍然重视和研究不够。从这种意义上说,中、美两国学者的相关研究可算各有所长,冷战后美国学者的研究有利于我们进一步深化相关研究工作。从冷战后美国学者的不同观点中,我们可以归纳出一些基本相同的结论:虽然对威尔逊外交实践的评价存在分歧,但他们对威尔逊提出的理想化目标是一致认同的。即便最尖锐的批评者们,他们对威尔逊所阐释的“领导世界”、“改造世界”的基本目标以及具有浓郁的美国化色彩的价值观念也是完全赞同的。例如,虽然劳埃德·安布罗修斯始终对威尔逊主义持批评态度,并认为美国传统的民主自由观念不能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准则,但他在2002年新出的著作中仍然开宗明义地宣布,他同意威尔逊阐释的“价值观念”,并承认威尔逊的“原则”为身处“美国世纪”的美国人提供了“主流观念”。即便对威尔逊的外交实践,越来越多的美国学者也采取了肯定态度。美国学者的研究充满了立场和价值观偏见,但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进一步深思:作为西方国际关系学理论奠基人之一,威尔逊的“理想主义”是否只是一种“乌托邦主义”?或者说,只是美国文化传统在国际政治观念上的反映?或如一些学者所述,只是强权政治现实中的政治“幌子”和“遮羞布”?美国学者都强调了威尔逊主义对适应现代世界发展要求的意义,但它是否确实更好地体现了“现代性”要求?与此前的传统观念相比,威尔逊主义是否更好地体现了世界变化背景下美国的国家利益?冷战后美国学者的研究及其基本观点充满了偏见和实用性特征,值得我们加以总结和分析。其次,关于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分歧,这是美国学者长期以来争执不休的问题,也是需要我们正确对待的问题。一般说来,美国国际关系学中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都是以美国的国家利益和价值观为准绳的,它们之间的分歧主要来源于对人性和世界的两种估价。前者主要持相对乐观态度,强调既立足现实,又看到历史进步,而后者则多持悲观立场,强调研究历史的经验和眼前的现实。它们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对国际关系认识的两种取向,双方都很难完全说服对方,很难以其中的一种取向完全替代另一种取向,但对于人们客观认识国际关系的变化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一般认为,当代西方国际关系学出现了新自由主义、新现实主义和建构主义三足鼎立的局面。但事实上,即便建构主义学者,似乎也未能完全超越两种认识取向之间的分歧。公认的建构主义学派奠基人亚历山大·温特在回顾建构主义思想源流时写道:“建构主义世界观……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很短的一段时期内,以常常被当今国际关系理论学者贬义地称为理想主义的形式占据了主导地位。”39这就表明了她对理想主义传统的肯定,也表明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分歧难以完全弥合。但是,如果我们过分夸大两者之间的分歧,甚至简单地得出孰优孰劣的结论,则是欠推敲的。从美国外交实践看,如一些美国学者所述,20世纪的美国外交始终都在其“远大理想”与谨慎务实的利益计算之间保持平衡40。从理论上看,冷战年代,在国际关系理论研究领域和外交史学研究领域,都发生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激烈争论,双方都力图否定对方的基本观点,强调自身理论阐释的科学性和可行性,但自70年代末期以来,不仅美国的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两大国际关系理论流派之间逐步出现了既相互批评又相互借鉴的局面,而且,冷战后的美国外交史学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界限。事实表明,在今天的美国,理想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都试图完全否定对方基本观点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这些似乎都表明,作为中国学者,我们既要充分重视理想主义、现实主义对于理解国际关系变化的理论和实践意义,同时也不应过分纠缠于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分野,简单地得出孰优孰劣的结论。也许,这才是我们重新反思威尔逊外交和美国理想主义时应该持有的态度。最后,历史研究始终具有历史学家与作为客观存在的历史进行对话的主观性特征。从这种意义上说,美国学者研究中的主观性问题是需要我们正确对待的又一个重要问题。美国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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