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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寻找母亲/邹慧萍
母亲不见了。打电话给哥哥、姐姐,给每个母亲有可能投奔的人。我奔跑着,跑过那条沟,又跳过那条河,河湾荒凉寂寞,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河水不紧不慢流着。叮咚有韵。焦灼和孤独紧紧追赶着我,我慌张而恐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还是那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父亲说他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我心里惊诧,父亲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怎么会打电话过来,他怎么知道母亲在那里?这样想着,一着急,醒了。原来是个梦!母亲好好地睡在我身边,呼吸匀称。我并没有失去母亲。我看着母亲,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一
一天,母亲在卫生间呆了好长时间,她擦净了我有点泛黄的盥洗池,擦净了梳妆台上陈年的水渍和蒸汽痕……邹慧萍……突然,母亲用那种显得过于慎重的口吻称呼着我的学名。我听出母亲口吻里的“严肃”和“正式”,就做出聆听的姿势。可是,母亲却停住了。虽然,这停顿只大约持续了二三秒钟,在这两三秒钟里,母亲突然改换了口吻,似乎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了,有点底气不足了。她深陷着的曾经美丽的大眼睛里,倏忽掠过一层少女才有的羞涩云翳……随之母亲的目光黯淡,像突然阴晦了的天色。怎么了,妈?母亲的目光掠过我的头顶,看向远处去了。我觉察出来,母亲是有意躲开了,不和我对视。然后,向来口齿伶俐、善于讲道理的母亲,用不太连贯的句子表达了她的意思:你看你,写你的婆婆,写得那么有情有义;写你大大(父亲)也写得那么好,你——你,咋就不写写我呢?是我……没有叫你可写的地方吗?不是的,不是……是我……我……我突然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才好。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也听哥哥姐姐提醒过,我的文章里,写了很多公公婆婆的事,写了很多父亲的事,甚至写了许多印象深刻的老师形象,却唯独没有写母亲的文字,这让母亲多少有点失落。我估计母亲是盯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张脸,看了许久,才不禁对我张了口,说出了她本来打算沉到肚子里的话。母亲已经是78岁的老人了,她说:你写出来,让我看看我。我想,母亲是想听听后人(儿女)对自己的评价吧。而我的难处也正在这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准确”地刻画母亲的形象,如何“准确”地表达对母亲的情感。于是,我换了十分轻松的口吻对母亲说:跟您太亲近了,想写的东西太多了,就不知道怎么写才好了。要写您,就得准备得“好好的”,写得“好好的”。这两个“好好的”打动了母亲,母亲笑了,很放心的样子。虽然有点搪塞母亲,仔细想想,却也是实情。写作以来,多少次,想写写母亲,却又不知如何下笔。我的母亲是个性很强的人,像所有个性鲜明的人一样具有自己独特的特点,正如一把锋刃犀利的刀,自己强势的同时难免会伤及别人。尤其是最为亲近的人。如果我如实写来,我恐怕会伤到母亲的感情。也许,母亲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自己的“锋刃”会伤害别人。如果我塑造出一个不像我母亲的“母亲”来,恐怕连母亲自己都不会认同吧。另外,我迟迟不肯动笔,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觉得我还没有真正理解母亲。母亲曾经完全掌握着我们这个家庭的话语权。在我们兄弟姊妹幼小而渐渐长大的日子里,曾经把“秦始皇”“武则天”“慈禧太后”等等我们所知道的“霸道”“独裁者”的冠冕统统加到母亲的头上。我曾不止一次地思索,出生在甘肃东南部被称作“南里”的大山深处的只上过初中的妈妈为什么一生自信、一生都高扬着她桀骜的头颅?直到有一天,读到父亲的“遗书”才豁然明白,母亲所仰仗着的真是爱,是父亲的爱给了母亲足够的自信和骄傲。母亲交给我一叠父亲写的东西。上面题着“我写我”,括号里注着两个字:“遗言”。我认真读着父亲的“遗言”,不禁热流滚滚……“在情感领域内,一个女人的优雅与豁达,常关系着两种可能:爱,足以让她相信和自信;或者,她不爱了。”记不清这是谁说的话,哲人?诗人?抑或是普通百姓?共鸣的是这话的真理性。父亲识字不多,他的“遗言”却写了整整30页,6千多字。而这6千多字里有三分之二是写给我母亲的。不,准确地说是表达了一个活到78岁的男人对于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的感激和感谢。还有一些文字是写给我们的——对于儿女,父亲说,我很放心,也相信你们会过好日子,你们都能自食其力了……最后,父亲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的母亲,她脾气倔,任性……就拜托你们了。“拜托”二字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放心儿女的“孝心”还是不放心母亲的“桀骜”?父亲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已年近八十,目力已大不济。笔体粗重胖大,暗绿色的方格纸,格小纸薄,父亲的字常常戳透纸张,越过格子。能够想象得到父亲写字时的认真和慎重,我想,当一个将近“不归”的老人,坐下来一一回忆着自己走过来的生活,回忆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他的心情不是“力透纸背”能够概括得了的!母亲说:你给打印出来吧。打印出来留着,也是个念物。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三年多了。如今,又过去了差不多两年。母亲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她不再催促我打印父亲的遗书,也不过问我怎么不写写她的事了。母亲已经一点不任性,也不桀骜了。现在,我常常用语言“要挟”母亲,就像母亲曾经要挟我们:要不,我就不理你了。“不理你”这句话现在很管用,母亲就会陪着笑脸,让我理她。我发现母亲常常发呆。也很健忘。常常打开冰箱不知道要取什么东西;进到厕所里,转一圈就出来了,尿急了,才知道刚刚进厕所的原因。看起来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眼睛也盯着电视看,要是喊一声,或者走过去摇一摇,就会发现,母亲的思绪其实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有时候,母亲坐在我的书桌旁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因为她看见院子里有人走过去。那人是老夫妻俩,老头儿双腿罗圈得厉害,远远看,有点像我的父亲。老太太脚步迈得拖拖拉拉,并没有我的母亲利索。他们俩相搀相扶着走过园中的小红砖路。母亲盯着他们,直到背影拐过楼角……我喊了好几声,才把母亲的目光拉回来。母亲说:那老先生的腿脚也不灵便了。那个“也”字母亲是感叹着说的,那个“了”字母亲拉得长长的,最后淹没在母亲的心境里去了。父亲临终前几年,腿脚不大利索。有时候,母亲想买菜或者想出去转转,就把父亲推在轮椅里,一起出去。母亲给父亲洗了脸,刮了胡髭,打扮得整整齐齐。母亲给父亲铺一条毯子,盖一条毯子,把父亲伺候得暖暖和和,专拣太阳好的时候推出去。阳光和暖,风清云淡。母亲的脚步轻轻快快的,一边推着父亲走,一边拣高兴的事儿说给父亲听。给父亲叮咛,碰见熟人了高兴点。可父亲总是不大高兴,一副爱搭不睬的样子。这天碰见的是父亲从前的一位老同事,那老人家身体也不大灵便了,他戴着一副耷拉着耳朵的暖帽子,穿着垢甲明油油的制服棉袄,坐一个小马扎儿,挤在一群老人中间,吸溜着鼻涕袖了手看下棋。母亲看见了,就赶忙推父亲过去,她以为父亲一定很高兴看见老朋友——那位老人看见父亲被母亲推过来,就赶过来问候父亲,堆满歆羡的表情,夸奖父亲的气色不错,夸奖母亲伺候得好。可父亲却并不呼应老朋友的热情,绷着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勉强应付。这使得母亲总是趁兴而出,败兴而归。老俩口心里别扭着回来了。父亲说,“人家都精精神神的下棋呢,晒太阳呢,我坐在轮椅里,我能高兴吗?”“你不看他也走不动了么?连个推轮椅的人都没,自己拿个小板凳,一步挪一步地走呢,你比他总好些吧,还有个我推着呢。”“我不想和别人比,你想出去表你的功劳你自己去!”父亲吼着!父亲一吼,母亲倒没气了。就好言好语地哄着劝着,像哄着一个小娃娃。老人娃娃,老人娃娃。人老了就跟娃娃一样了。母亲自己给自己解释着,脸上就挂上了笑容。父亲患的是肾衰竭,要一天三次地做腹膜透析,这三次透析都是母亲做的。因为透析,父亲的饮食也特别讲究,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些饭食也都是母亲做的,母亲做饭向来精心。最让母亲为难的是做透析。母亲总担心自己做不好,就让护士教过一遍又一遍,教得护士都不耐烦了,才罢休。其实,母亲早就记住了做腹膜透析的程序,只是因为太上心了就生怕忽略掉了哪一个细节。做透析要消毒整个房间,还要消毒双手。给房间消毒的时候,母亲要把父亲挪到轮椅上推出去,父亲能走的时候,是母亲扶了父亲走的,后来父亲走不动了,母亲就先抱父亲到轮椅上,然后把父亲挪到另一个房间的另一张床上,等这个房间的紫外线灯照够了时间,再把父亲挪回来。洗手的时候,要搓专用肥皂洗三遍,第一遍搓,第二遍用清水冲,第三遍用特殊的消毒药水浸泡。这样才算彻底消毒了。护士说,消毒不严格,会引起感染,而感染会要了病人的命。母亲听了这话就严格地按照护士说的去做,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一天做三次透析,一次洗三遍。很快母亲的手就洗得蜕皮了,看上去,青紫青紫的,似乎连骨头都要洗出来了。我偷偷劝母亲说,没必要那么严格吧,您稍微变通一下,只要您觉得洗干净就行了,您想医院的护士,都像您这么洗还不把手都搓坏了?母亲就剜我一眼,严肃而认真地说:那咋行呢?大夫说了,一点都不能马虎,马虎了会感染,感染会要了你大(爸)的命!母亲坚持了三年多,没让父亲的病情因为透析感染而加重。有些时候,母亲也会发牢骚:这啥时候是个头呀,啥时候,让我也自自由由地逛逛街,散散步,和老姐妹们说说话呀,想走哪儿就走哪儿,没有拖累没有牵挂的。在父亲最后的时日,母亲看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父亲,也发狠说:还不如早早解脱了呢。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我俩都自由了。可是等父亲清醒过来,母亲擦干眼泪,闭了刚刚发狠的口。在父亲一次一次晕厥,滴水不进,只靠透析维持生命的时候,母亲试探着对子女们说:咱不做透析了,放弃了,也好让你大早早脱生,早早安然了。可是,每天,到了做透析的时间,母亲就会习惯性的去洗手、去消毒,改变了主意:再做一次吧,兴许,这次做了就会好一些。母亲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把求助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我们。医生宣布:做透析已经对病人没有任何意义了,只能增加病人的痛苦。母亲赞成着医生的话。却不忍心把管子从父亲身上拔下来。让我再做一次吧,兴许……母亲再没有说兴许能让父亲好起来的话,大约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了。父亲已经八十一岁了,如果没有肾衰竭这个病,也会有其它的什么“衰竭”让父亲走到生命的终点,一个生命总有衰竭的时候,生命的器官总有罢工的时候,母亲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从自己的手中溜出去走掉。父亲走了。母亲说:这人呢,丢了个盹儿就走了。母亲忘记了这几十年里的艰辛,也忘记了最近几年来父亲生病的拖累,更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让自己解脱的话。母亲似乎并没有找到“自由”的快乐。她常常闷闷不乐地站着,不是靠在窗边远望,就是坐在沙发上打盹儿。不论走到哪里,母亲总能眼尖地发现,相搀相扶着的老夫妻。“老两口儿,一个搀着一个。”或者说:“那个男的好像比女的大好少吧?”我突然想到父亲遗书上的一句话:“我走了以后,你妈就拜托你们了。”起初,看到“拜托”二字,我只是笑笑,觉得是父亲文化少用词不当罢了,今天想起来却深深惭愧,对于母亲,没有一个人像我的父亲这样深爱和理解,甚至敬佩甚至怜惜。这是父亲在“托孤”吗?孝敬父母本是为人之根本。父亲本来应该放心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孝心”的,父亲“遗言”的字里行间也充满着对子女们的满意和骄傲,却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多余”而“见外”的话。我不由得沉思,也许不是父亲不放心儿女,实际上父亲不放心的还是母亲。这个“不放心”也许说“不忍”“不舍得”更为恰切一些。也许,在父亲的眼里,母亲永远是那个任性的小姑娘吧。记忆的闸门便推向那个遥远的年代。二
“那天,太阳可真好!”母亲说。“金箔纸一样。”
“你三爷爷赶着一头毛驴车来接我。”说话的时候,母亲的脸红了,似乎又回到了少女的年龄。
“6月里的天气,麦子黄了,一片一片的,一浪一浪的。”我抬起头,望着远处。窗外正是初春的天气。看不见母亲说的一片一片成熟的麦田,也看不见母亲说的那种暖洋洋的风在麦田上跑步带起来的金黄色的麦浪。窗外的马路上涌动着无止息的车流,虽然隔着双层的玻璃窗,喧闹的市声像耳鸣一样无处不在。我突然想到裴多菲的诗:麦子熟了麦子熟了/每天都很热。/等到明天一早,/我就去收割。我的爱情也成熟了,/很热的是我的心,/但愿你,亲爱的,/是收割的人!母亲肯定不知道这首诗吧。我轻轻地念给母亲听,母亲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没有理会我的嘴里,那位大诗人的抒情。“你三爷爷拉的个毛驴儿,个儿不大,脚力倒好,一阵小风儿一样跑着。脖子上的铜铃铛,叮当——叮当地响,那响声,脆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笑,那不大合适的假牙掉下来,露出满口豁牙的嘴……我想象着那年轻的小毛驴儿得儿得儿跑步的姿态,似乎听见毛驴儿脖子上的铜铃铛丁当丁当的响。就想,即使是再有名的诗人也写不出此时此刻母亲心里的美妙。我惊奇着,再大年纪的人,说起当年的情窦初开,都会有少年一般的情怀和羞涩。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之间的话题大多围绕着父亲,有时候,母亲也会主动表达她和父亲之间的爱情。我和母亲像闺蜜一样,交流着心里最隐秘的情感。“我大(爸)肯定骗了你,你那么小,而我大(爸)早就是大人了。”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母亲。母亲看我一眼。仰起头,看着远处。目光明亮而温润:“脸儿白白的,干干净净的。在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看准了你大。”我心里一惊,母亲与女儿竟会有这样相似的爱好,能够这样的心心相印,也许这就是天性。当初我看上夫君,就是因为他衣领处露出的半截脖子,白白净净的……热恋中,最喜欢嗅他的脖子窝,温温软软,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我把这种味道称为“干净”的味道。而母亲,在集会的时候,于那么多人中一眼看中的竟也是父亲的白白净净的脸。父母结婚那个年月,大多数人都是遵守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而他们却是自由恋爱。那是在解放之初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大背景下的自由恋爱,是二十八岁的革命干部和十八岁的女中学生之间的“浪漫爱情”。十八岁的母亲乘着一匹灰色毛驴驮着的四轮木车,走在夏天麦浪滚滚的田间小路上。路边有不知名的野花,艳艳地开放着,红的、黄的、紫的,星星一样散落着,蒲公英带着雪花一样的小伞到处飞扬。没有红盖头,没有红棉袄。齐刘海的学生头,灰色双排扣的列宁服,青春张扬的脸庞,笑眯眯的大眼睛,微微上翘、棱角分明的嘴角……抑制不住的喜色让母亲看上去就像去赴一场宴会,或者参加同学聚会。父亲当时已近而立之年,老成持重。四个口袋的蓝色制服。左胸前的口袋里别一只金光闪闪的派克钢笔。他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双脚八字分开,站着,一派老式干部的做派和风度。父亲本来已经有了妻女,破四旧,移风俗,打碎封建包办婚姻的牢笼,走婚姻自由自主的道路。这是父亲作为乡镇干部在大会小会上讲话的主要内容,也是父亲从心底里拥护和赞成的道理,父亲从打破自己的包办婚姻开始为自己宣传的主张践行。应该说父母的婚姻是美满的。自愿,自主,是婚姻的主要内容。可是,爱情不乏浪漫美好,婚姻却无比现实冷酷。要面对生活里错综复杂的一切。母亲不仅仅是18岁的新娘子,更是14岁少女的后娘。对于“后娘”这个称呼,母亲从心底反感、抵触,不能接受,又无可奈何。除此而外,母亲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南堡子”这个有着几十号人口的大家庭里的长房长孙媳妇。父亲没有食言,父亲依旧供给母亲读书。母亲就和小姑子一起,读完初小、初中。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十八九岁的母亲梦想着去县城上高中。可儿子出乎预料地来了。儿子的到来打破了母亲继续上学的美梦。母亲放弃了读书,选择了教书。为了避开“后娘”的身份,也为了离开“南堡子”几十号人口的大家族各种各样的目光,母亲选择了远离家乡的一个小村子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地。一方浓荫密布的院落,只有母亲一个老师的学校,十几个孩子,几十个大人。孩子白天上课。大人晚上上课。二十出头的母亲,拉扯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忙碌着别人的十几个孩子,还要抽空给几十号青壮男女扫盲。从早到晚,教书、写字。母亲忙碌而充实。母亲是喜欢这个工作的。在母亲的意识深处里,传授知识的职业远比站柜台、做金融、甚至当乡镇干部都要高尚得多。我不止一次地想,母亲的这种思想从何而来?是受了外公的影响?还是传统文化的根基?外公是乡下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外公思想里“建功立业”和“封妻荫子”一样重要。可惜,早年外出闯荡天下的外公因为站错了队伍,只做到了中华民国陆军整编师少校营长的职位就受到了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影响。接着度过了几十年的农村监督改造生活。应该说外公对女儿——我母亲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可为什么只让女儿做教师呢?抑或外公也认为“天地君亲”之后就是“师”?母亲放弃了县城里条件优越的银行工作,也拒绝了乡政府招干的通知,兴高采烈地做了乡村教师。母亲吃住都在学校里。带着两个儿子。从和面学起,学会了做一切家务和拉扯娃娃的本领。有骑在墙头上看母亲教书的穿着开档裤的儿子娃娃。也有停在母亲窗前窥探着母亲一举一动的善意或恶意的村民,有给母亲端来一碗苜蓿菜,提来一笼子洋芋的农村媳妇儿。“一挂双挑了!”有一天,村民们议论纷纷。原来是一对男女吊死在村头河畔那棵被雷击毁了树冠的大树杈上了。村民们都说老天爷看不过眼了,要收人了!那一对男女母亲都认识。男人高个儿,粗壮厚实。说话高声大嗓,做事大大咧咧,却是个有名的孝子,伺候了瘫痪在土炕上的老娘整整十年。却在他老娘三年祭日的当晚约了相好的女人一起出了村,找到了那棵被雷击了头的树,上了吊。人都说:这一下,把一辈子的阴德都毁了。叫儿女们咋抬起头来做人呢?那女人细腻平和,平时不声不响。和村里的女人们坐在一起纳鞋底,听见让人脸红的笑话,并不恶声恶气大笑,只偷偷地脸红。母亲说:都是性情极好的人。不知怎么就走上了这条路。两个人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新衣服,可见是早就商量好了的。村里人却极为不齿。因为俩人都是有妇有夫的人。母亲说,那几天她连学校也不敢去。觉也不敢睡。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两人的身影,音容笑貌,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男人的女人扯开嗓子嚎叫:你个没良心的,你走了,你让我咋活呀!男人的儿子已经成年,一把提起大声哭喊着的娘吼: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就当我没有这么个大。女人的男人在村里村外转悠,转悠了几天几夜。咽不下这口气,在另一棵树上吊死了。留下几个孩子,成了孤儿。有一个儿子在母亲的学校上学,常常垂着眼低着眉,不能抬头。孩子不怕吃不饱,也不怕穿不暖,就怕听人议论那自寻了短见的父母,更不敢听见人说“绳子”“树杈”一类的词语。后来,不知怎么,一头扎进村井里。泡了几天才被人发现。惹得村民一阵抱怨:死也不拣个地方,害了一村人的好吃喝。“我的眼前,总是那娃娃垂眼低眉的样样儿。”母亲说:“好好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这是母亲后来经常讲给我听的故事。母亲说:人没有睁开眼睛,没见识,遇到困难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想,这也许就是母亲对于教师这个职业情有独钟的原因吧。后来,自然灾害不期而至,接连三年。村里人吃树皮,吃树叶,吃碱土,后来就有传说有人撑不住挖了死马死驴肉来吃。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心惊胆战,就放弃了教职,搬离了这个非亲非故却一住四五年的村子。回到了父亲的老家。从此,母亲只担任两个角色——母亲和后娘。
三奶奶早年守寡,独自拉扯了父亲和叔父两个儿子。早年就包办了同村的姑娘为儿媳,母亲的到来让奶奶割舍了情同母女的儿媳妇。那个自小就长在奶奶身边的孙女儿却是任谁劝说也不同意割舍的。于此同时,母亲的父亲因为国民党军官的身份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下放回村,监视劳动。母亲也因此被取缔了教职,完成了由18岁的中学生到28岁的农村妇女和家庭主妇的蝉变。母亲一病不起。很多人说母亲并没有大病,奶奶说母亲得的是“思想病”。甚至认为母亲是在“装病”。虽然忠厚、老实、善良、勤劳的奶奶在许多地方让人尊重,但在对母亲的看法上,我不能不说奶奶是带着固有的成见和偏见的。当然母亲也就不能从奶奶这里得到应有的帮助。相继到来的五个儿女,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的现实,这些都成了对母亲最大的考验和打击,也造就了母亲说一不二的强硬性格。这种做派和性格在我们兄弟姊妹成长的整个阶段都深刻地感受着。关于怎样扎稳根,怎样过好日子,在我们兄弟姊妹的回忆里,有着完全不同的版本,相同的却是对母亲过于“严苛”政策的叛逆和反抗。母亲对子女的严格是出了名的。在乡邻之间的口碑之好也是出了名的。或者说因为母亲在教育孩子方面的严格而成了上下川里村民们争相模仿的对象。今天,做了二十多年教师的我——认真反思着母亲的所作所为,不得不从心底里佩服着母亲的坚定和智慧。读过书的母亲当然深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也深知“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她坚定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甚至心甘情愿地承受“狠心”的抱怨。母亲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一个比一个大两三岁的五个孩子那样“孝顺”“懂事”而不乏“自强”“自立”之心?那时候,只要母亲外出,我们会完全按照母亲的吩咐做好一切家务。比如喂猪,喂鸡,打扫卫生,看好家门。有一次,十八岁的大哥从正在修筑的水库里捞到一条足有二三斤重的大鱼。那时候能吃到荤腥是多么难得的事儿啊,但是,母亲没有回来,我们谁也不能吃。这几乎就是不言自明的道理。那条大鱼被大哥养在脸盆里,保持着新鲜。天太热,鱼太大,脸盆里的水不大能保证大鱼的呼吸,三天以后,那条大鱼死了,大哥把鱼放在筛子底下,从这个阴凉挪到那个阴凉,最后还是因为天热腐烂掉了。母亲回来直可惜糟蹋了一条鱼,也心疼着孩子们少了一顿口福。却还是不动神色奖励大哥做得对做得好。奶奶在背地里偷偷说:哼,没见过这么个做母亲的,宁可鱼肉烂掉,也不让娃娃吃一口,心太硬了,太劲大(过分)了。母亲总有调动孩子们积极性的办法。建房子,种菜,抬水,打水泥台阶,像蚂蚁搬家一样,随着我们慢慢长大的过程,我们的家从一间坐落在场院里看场的柴房房,不断地变化着,最后成了前后三进的宽大院落。甚至比一般农村家庭多了窗明几净,多了果树成林,还多了几分书香味道。现在想来,母亲要管五个孩子的吃穿用度,要操心五个孩子的学习进步,还要力所能及地搞好和亲戚邻人之间的关系,要尽己所能地孝敬老人,包括奶奶和太太(曾祖母)以及其他的爷爷奶奶(堂祖父祖母),赢得邻人的认同和尊重,有多么不容易!对比我自己,不禁油然佩服母亲。在那个经历了文革、饥馑、灾荒的年代,母亲竟然能把有五个孩子的家操持得欣欣向荣!母亲茶饭好。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了母亲去料理。太太(我的曾祖母)还有叔伯爷爷奶奶生病的时候都念叨着母亲做的清汤韭叶面,滑爽清淡,是最适合病人饮食。母亲就会细细地做好,让我们端过去,给爷爷奶奶们吃。母亲的针线好。这也许是读了书的缘故,母亲是村里第一个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大队里成立了缝纫部,母亲带两个徒弟,基本上承包了所有需要用缝纫机缝制的衣服。上下川里,南北山里,人人都知道母亲剪裁的衣服样子时新,母亲缝制的衣服律直。本家的爷爷奶奶、太太(曾祖母)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是母亲给缝的。由此,抱有成见的奶奶也慢慢和母亲亲昵起来。妯娌之间也多有帮助。我们小的时候,穿的衣服,大多出自母亲之手。那新式的式样,合身的剪裁,赢得了多少同学的羡慕。父亲在《遗书》里写到:“我老伴为人正派老实,各方面都是好的。她的德行好,对我很爱护和关心,对子女教育严格,对亲房邻居团结尊重,妯娌之间能团结爱护,人情人伦方面都做得很好,亲房邻居人人夸奖,她是我一生的骄傲……”看到这里,我感动又羡慕。能得到父亲这样的理解,母亲应该是满足的吧。母亲是高傲的。这种天生的高傲和高傲带来的强势有时候会让人感到压抑和压迫。但是这种高傲却让体弱多病的年轻的母亲以“强势”面对生活,一辈子不求人,只求己。现在想来,母亲走过的这大半生也未必幸福。从小失去父爱,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长大的父亲,虽说善良聪慧,但本性里的过于忠厚,目光里的温饱即安,是否就是母亲理想中能够相携双飞的最佳人选?母亲出生在地主家庭,从小受宠,读着“经史”“诗书”长大;不受裹脚之苦,不被女红之劳,从来没有下地干过农活,从来没有上锅做过家务,更没有受过绩麻纺线这样的训练,却在婚后的年月里无师自通,样样做到人前头。可悲的是,母亲的聪明才智仅仅用来应付了生活,母亲本来应该还有比尘俗的生活更大的舞台。这舞台在哪里?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问过自己?遗憾过自己的不能起飞?对于母亲,我们常常“敢怒而不敢言”。不过,到现在我还常常在思考,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反抗母亲?反而对母亲绝对忠诚呢?母亲何以能把五个孩子教育得如此“听话”呢?母亲布置姐姐打扫卫生,姐姐打扫了卫生等着母亲回来检查,母亲还没回来,姐姐就不让我上炕,害怕弄皱了炕上的铺盖。下雨天,我只好在大门洞里呆着,奶奶责怪母亲,你也太狠心了。这么冷的天,怎么就不让娃娃上炕呢。母亲看看姐姐又看看我冻得通红的脸蛋和嘴唇,赏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笑容。母亲让我们把书念好,我们就不敢念不好。二哥参军后,受不了部队上艰苦的训练,想逃回来,母亲说:你要是当了逃兵,就不要来见我。二哥就不敢回来。我们犯了错误,总是母亲来惩罚,父亲躲在远远的地方喊:跑啊,跑啊,快跑啊。我们谁也不跑,乖乖地按照母亲的指令站在太阳底下晒着。我打碎了母亲心爱的青花瓷碗,不敢声张,生怕母亲知道了生气。父亲就掩护着我“消灭”了“证据”。过年过节的时候,父亲从外地回来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趁着热闹的氛围,我们斗胆展开对母亲的“攻势”,尽数母亲的“严苛”政策和“辣狠”手段。母亲显出难得的宽容大度来,笑眯眯听着,答应放我们几天假,让我们疯玩去。不过,前提是“脱下她做的新衣裳”,我们都看看自己身上又时髦又合体的新衣服,就一齐回答宁肯不去疯玩,也要穿了新衣服去转亲戚。有时候,母亲会假装生气地说:那就不要这个狠毒的妈妈了吧,让你爸娶个贤惠温柔的来。我们就一齐住了嘴。小弟弟眼泪汪汪的,生怕妈妈真的走了。四母亲是读过书的人,母亲知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个道理,母亲看重名声,看重名誉,甚至超过生命本身。但是,母亲的书显然读得还不够多,没有多到能让母亲豁达地看待人生,看透人生;还不能让母亲做到像圣人所说的那样:“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读过书的母亲当然不迷信天地神灵,在母亲的观念里,人就是神,神就是人。母亲心里的神是人的化身。母亲笃信有些人去世之后会成为神,比如伟大的人。我其实一直在和母亲较量着,一直以一种要把母亲解剖了的目光看待母亲,此时此刻,我更想解剖自己。我想一刀一刀把我刮下来,一条一条,像晒干鱼那样把自己挂起来,然后像个旁观者一样,审视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在我闭上眼睛就无比清晰的思维里,我突然想到“寻找母亲”这个词。其实我对母亲是不大了解的。我其实一直没有懂得母亲。在我睁开眼睛,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记录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模糊。事实上,人是最难把握的动物,即使是对自己,对自己最最亲近的人,你也不一定能认识清楚。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母亲是多么希望在女儿的笔下看到“真实”的自我,“完美”的自我,并且找到自己所期望的“温厚、善良、勤劳、朴实”的品性。这也是母亲心目中“完美母亲”的标准。为了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笔下,母亲试图改变自己,甚至有点委屈地改变着自己。首先,母亲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勤劳的人。已经给自己的五个儿女都做了绣花的沙发垫子,沙发靠背,又给我特别多做了几个椅子垫儿,母亲帮我把我的新家上上下下打扮了一番,搞得就像民俗展览馆一样,母亲还不肯罢休,手里经常拿着绣活儿,计划着给这里那里装饰一下。母亲的装饰就是刺绣,是传统的那种民间刺绣,而不是现代工艺里的十字绣或者丝带绣,虽然母亲也尝试着做了一些丝带绣和十字绣,但是母亲都不满意,觉得这些绣法都太简单了,太简单了的东西,不费功夫就得来的东西都不是她心中的“艺术”,母亲心中的刺绣就是拿着十余种绣花丝线,一根一根挑着,用一苗一寸长短的绣花针,一针一针排列布阵,让那些颜色慢慢渲染出来,让那些形状在一针一针的功夫里凸显出来。母亲的刺绣就像工笔画家的花卉,得经过细致的描摹才能一针一针显现出来。为此,母亲常常带着老花镜,勾着头,坐在房间最明亮的地方,手里拿着绣花绷子,嘣——嘣——嘣——一针一针刺绣。母亲还是急功近利的,往往为了完成一个作品而废寝忘食,甚至删减了几道工序。这显然又让母亲不满意,就又返工,这返工里就往往多花了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几夜,不能让母亲在自己期望的日子里完成任务。其实这任务并不是别人定的。儿女们都希望母亲拿这些针线活儿消磨时间,母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许多人到了七十八岁的年龄就算高龄了,母亲却似乎刚刚开始。她在力所能及地塑造着儿女心中、自己心中“勤劳母亲”的形象。有时候,我看着坐在靠窗位置上,专心绣花的母亲,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也许,我真的没有真正地认识母亲,找到那个真实的母亲?母亲手脚灵便,腿脚也硬朗,母亲没有像其他老人一样弓腰塌背,因为缺钙而弯曲了双腿,母亲不缺钙,这得益于母亲年轻时候的不欠营养,说到年轻时候,母亲就又得意又有点负罪似的说到自己的“因祸得福”。其实年轻时候的母亲也没有遇到什么祸,只是遇到了一个逞心如意的郎君又遇到了一段不太逞心如意的婚姻。因了这段婚姻,母亲就成为了现在的母亲,而没有成为另外一个也许任劳任怨,也许积劳成疾,也许功成名就……也许……有许多种可能的母亲。我从小就觉察出母亲的与众不同。和那些整天背粪、垫圈、挑水、割麦子、压粪、锄田、犁田、拉架子车、割草、扫毛衣、碾场、簸粮食、扳玉米、挖洋芋……的奶奶、婶婶、姑姑、姐姐们不同。妈妈没有被背篼压弯了的腰,没有被挑子压曲了的腿,没有因为干农活而粗糙得扎人的手掌,也没有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黑红粗粝硬实得犹如一块铁皮的脸蛋儿,也没有远远走来就让人闻得见的汗味、草味儿、尘土味儿、甚至粪土的臭味儿。母亲身材直律律的,母亲的脸蛋白皙而丰满,母亲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母亲生我的时候,不到三十岁,在我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母亲才刚刚三十出头。母亲一般不太出门,出门的时候,也不打扮。就那么一身灰不拉几的衣服,有时候也穿黑绒的大襟上衣。藏青色的裤子。母亲从来不穿其他婶婶姑姑们喜欢的毛蓝裤子桃红上衣,这样鲜艳的颜色母亲从来没有。母亲的头发并不怎么修饰,就是那种普通的齐耳剪发。一帘阳光在母亲黝黑的头发上流淌。可是,不知为什么,母亲一走到人群里,人们的目光立马会切分出一条道来,让母亲走在这条目光聚集的道路上,犹如今天铺了红地毯的,各类灯光聚焦的“明星之路”。我为此常常牵了母亲的衣角,用警惕和敌视的目光监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些从公社、商店、学校这些“公家大院”里走出来的男人们,甚至对一位80多岁的被叫做“铁匠老汉”的老医生也充满了怀疑和警惕。因为他几乎可以说是我们家的常客,每隔一二十天,他会来我家给我妈号脉、诊病、治病。铁匠老汉瘦骨嶙峋的,留着长长的白胡须,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小帽,脖子里别着一杆足有二尺多长的烟锅袋。他留着很长很长已经打弯了的长指甲,号脉的时候,那个翘起来的小拇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甲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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