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又称南唐后主或李后主，字重光，是五代十国中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生于后晋高祖天福元年（937），卒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初名从嘉，即位后更名煜，相貌英奇，广额丰颊骈齿，一目重瞳。酷爱书画文词，尤其精于音律，二十五岁嗣位于金陵。其后十年，宋灭南汉，有兔死狐悲之感，常年遣使入贡，得以苟安。宋太祖开宝七年，诏其北上，辞而不赴。于是宋派兵直取金陵，次年城陷，后主肉袒归降，被封为违命侯，后被宋太宗药死。李煜在古代帝王中是极特别的一个。纵观他的一生，既没有尧舜之德，也没有桀纣之虐，但又不若那些既不德也不虐的平凡的君王，他是一位诗人的君王。李煜有着丰富细腻的情感和易感多伤的心灵，所以这位生在富贵地长在温柔乡中的诗人，在他过着浪漫风流的帝王生活时，产生的作品便是些体丽工华风光旖旎的；而在他亡国之后的失望悲哀中，那些一弹三叹荡人心魄的作品，便成为他内心感怀的流露了。李煜杰出的成就在于词的创作，而要分析他的词，不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和其身世遭遇。他的生平大略可分为三个时期：一是即位之前；二是享受的帝王生涯；三是悲苦的俘虏生活。李煜生得阔额丰颊骈齿，而且与舜帝及项羽一样是重瞳子①这就遭到了长兄太子弘冀的猜忌。他为了消除弘冀的疑虑，号钟隐，别号莲峰居士、钟山隐士，表示向往隐逸生活，无意参与政事，同时把精力放在了研究诗词、书法、绘画和音乐上。欧阳炯在为《花间集》写的序言中认为晚唐到李煜之前的词“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李煜在这种词风的熏染下，很是难得的做到了清爽不凡，远过俗流，不为风气所囿，破除了《花间集》浮靡的词风，使他的词清而不浮，艳而不淫，形成一种清丽的风格。他有两首《渔父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这两首词之中所描写的生活与他为了避免弘冀的猜疑而自号莲峰居士的退隐精神是符合的。它们反映的不是渔民的生活，而是与张志和的《渔夫》一样，写的是出世的清高隐士。但是这两首词的风格清丽，已经摆脱了《花间集》浮靡词风的桎梏。宋太祖建隆元年（960），赵匡胤取周代之，建立宋朝。次年李璟死，李煜即位，有《即①？位上宋太祖表》: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馀尘，远慕夷齐之高义。……既嗣宗祊，敢忘负荷。惟坚臣节，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方主一国之生灵，遐赖九天之覆焘。……这篇表文，先讲他原本就有归隐的志向，接着表示要对宋朝效忠，希望能够得到保护。李煜即位的时候，南唐已经是兵败地削苟延残喘，成为了宋朝的附庸。但是李煜作为一代国君，日常生活依然是奢华糜烂优哉游哉。他“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五色瑞云。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李煜同小周后“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之器曰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韦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凡数十种，金玉为之。”在这十五年惬意的帝王生活中，李煜享尽了人间繁华。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臭，别殿遥闻萧鼓奏。（《浣溪沙》）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萧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前一首词写江南盛时宫中的歌舞情况。金钗舞溜，可知其舞之盛；花蕊频嗅，可知其醉之甚。最后映带其他宫殿中的箫鼓声，写足处处繁华景象。后一首也是写江南盛时景象，叙述了嫔娥之美和嫔娥之多以及风流倜傥的后主要踏月之意，局促于一室之内的花间词自然不能与之同日而语。还有一首《菩萨蛮》，是后主写其与小周后的浪漫情事的：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刻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此词写相见相怜之情事，景真情真，宛转生动。“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与牛峤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都是极为狎昵之词。王国维有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李煜的许多词均可谓如此。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混轻尘，忙杀看花人。（《望江南》）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南》）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第一首写江南春景。船上管弦之盛和江南春水之美交相辉映，九陌红尘和漫天飞絮混为一体，可以想见人们的狂欢情景以及酣嬉之状。次首写的是江南秋景，好比一幅绝妙的图画。寥廓的秋天，萧条的四野。盛开茂密的芦花丛中，泊着一叶孤舟。此时月下闻笛，更觉秋思洋溢，心中悲戚。孤舟，可见行旅之人悲秋；笛声，可见居人悲秋。张若虚的“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句中也是包含着羁旅之人和居人两面，李煜的词和其是相通的。第三首充分表现出怀念远人的情绪，加上艺术技巧的熟练，使得这种情思加容易显现出来。因为每一个意境都关联到人的具体活动和感受，和前两首写出许多景象而仅仅一句接触到人物本身的写法大不相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结尾处用随处生长的春草比喻离恨这一点，不仅与辛弃疾的“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一样写出了愁恨很多，同时也具备欧阳修“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的境界，而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草来比喻愁恨更能够说出旋灭旋生，排除不了的意味。这首词最为重要的是即景生情，妙处在于没有一字一句之雕琢，纯粹是自然流露，风神秀绝。落花纷飞，人立在其中，这种环境可谓是灵境。拂了还满，便知落花之多，也可见出其描摹之生动。而愁肠之所以断者，也是因为落花之多。这首词把眼前之景，心中之恨融通在一起，意味深长。李煜在宋太祖开宝八年（975）肉袒出降，次年正月到达汴梁，这一年他四十岁，开始了“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生活。宋太祖在明德楼上令李煜白衣纱帽到楼下请罪，赦免之后，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太祖死后，太宗封李煜为陇西公。太宗尝在崇文院读书，召李煜同去，对他说：“此简册多卿之旧物。”这是何等赤裸裸的羞辱，此时的李煜大概会理解为何梁元帝萧绎把十四万卷的藏书付之一炬了吧。李煜入宋之后的作品，“深哀浅貌，短语长情”，在思想内容上和艺术技巧上都达到了小词的最高境界。不但像“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样的富有情趣的描写已不再出现，就连“不放双眉时暂开”的愁闷，“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逃避现实，以及“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委婉层深也都看不到了。此时期写出的作品都是大开大阖，从大处落笔着墨，而不再拘泥于描写点滴的景象和心境。他时常回忆到旧日的美好生活，然而所写的是“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疽'他也会写心里的难过，然而所写的是“多少泪，断脸复横颐……肠断更无疑。”是内心强烈痛苦时所表达出来的感情。他也写梦里的人生，然而所写的是“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和泪水融在一起的梦，不能忘却往事的梦，让人去诅咒的梦。他也写愁恨，然而写的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些都不是点滴片段的愁恨，而是绵绵不尽的愁恨，是无法摆脱的愁恨。因此，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是：意境廓然，感慨深远，力量充沛，具有强大的感人力量，如下面两首：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帘外雨潺潺，春意将阑。罗衾不暖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归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第一首写别愁，T妻惋已极。举头见新月如钩，低头见桐阴深锁，俯仰之间，百感交集。“剪不断，理还乱”，则可知离愁之纷繁。所谓“别是一般滋味”是无人尝过的滋味，只有自家领略得到。后主身为南朝天子却成为北方的幽囚，其人生的体验自是与凡人不同。想说却无从说起，也无人可说。这种无言的悲哀，比之痛哭流涕更甚。后一首或许是后主的绝笔，语意惨然。五更梦回，寒雨潺潺，此情此景，何等的黯淡凄凉。想到梦中的情事，更是哀痛欲绝。“独自莫凭栏”，因为看到无限江山，又会勾起伤心的往事。后主自知相见无期，同时预感到不久于人世。水流尽了，花落尽了，春天也归去了，而人也要亡了。末句将四种了语，合并在一处作结，让人肝肠断绝，遗恨千古。后主这个时期独具风格的形成，得益于他的囚徒生活。作为一个过惯了帝王生活的人，却成了任人宰割的俘虏，其间的距离着实太难以接受了。经历了这样的尊卑苦乐之后，哪怕秉性顽钝的毫无文学修养的人也会感触颇多，也会缅怀往事而伤感未来的生活，更何况后主是一个有着深厚敏锐的感受力的多情诗人。他把内心郁结者的悲苦愁恨倾注在词作中，再加上高超的表现力，就形成了他所特有的艺术风格。胡应麟《诗薮•杂篇》中说：“后主目重瞳子，乐府为宋人一代开山。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至此君方是当行作家，清便宛转，词家王、孟。”胡应麟认为李煜超越了晚唐和五代的《花间集》中的词，克服了温庭筠和韦庄的毛病，对于北宋词有开山之功。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济的意思是李煜的词在修饰上不如温、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这样反驳道:“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又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王国维不认同周济从词句的修饰上来决定词的高下的做法，认为温词是词句上秀，韦词是内容上秀，而李煜是神情上秀。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李煜做出了极高的评价：“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词人所长处。”“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又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因不同矣。”王国维的观点有合理处，也有值得进一步探讨的地方。李煜的词极为真率，他做了皇帝之后，仍然不顾及颜面，把一些私密的情事写进词作。亡国被俘以后，也不考虑宋朝太祖太宗的猜忌，把内心里对亡国的悔恨和悲苦径直的表达了出来。所以说李煜有“赤子之心”是没有问题的。而他说李煜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那么李煜的词岂不是晚年不如中年，中年不如早年了？李煜即位了以后才能够写出反应宫廷生活的词，亡国以后才写得出反应亡国之痛的词。文学作品是生活实践中的反映，李煜也不例外，所以说李煜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是不确切的。从李煜的词来看，阅世越深，词中所写的生活也会随之加深；从李煜的为人来看，阅世的深浅对他的性情中率真的一面并无影响。那么为何说李煜有释迦与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呢？宋徽宗的《宴山亭》如下：“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这首词和李煜的词的确有共通之处。但是细细比较起来，这首词是写个人身世的悲戚，而李煜的词更具有概括性和一般性，更能够让人产生共鸣。比如他写亡国之痛的《虞美人》，所有亡国的人读了以后都会有所感触。而且，“故国”的内涵非常广大，漂泊在外的游子，贬谪异域的官宦，都可以把故国看做故乡和故都，产生情感的波澜。他亡国之后的作品，大都有着这样高度的普遍性和一般性。他的词好似并不是写他一己之身的亡国之痛的，而是代表着普天之下所有失意落魄的郁郁不得志的人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血泪之作就好比是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痛苦的意思。从这里来看，王国维的话颇有见地。李后主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是个让人崇敬的艺术家。他生长在富丽堂皇的深宫之中，何曾见识过人间的苦难和辛酸？正如他本人所说：“凤阁龙楼连霄汉，……几曾识干戈？”不过是日日沉湎陷溺于“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或者是“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之中，甚至到了国破家亡双泪暗弹的时候，还在歌咏着“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就是在仓皇辞庙日，还要让教坊吹奏离别之歌。然而他终究因为“小楼昨夜又东风，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句子，而招来杀身之祸，由此可见他始终努力于艺术的创作。他爱好文学艺术，宁可牺牲了他的国家，甚至于不顾他的生命。不论在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中，哪怕当生命都受到严重威胁时，他也没有停止对文学艺术的追求。所以他的创作中蕴含着对于悲剧人生的痛苦体验，换句话来说，他的血和泪酿成了感人至深的诗词。当我们读他的作品时，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跳荡力量，叩响着我们的心弦。南唐还有两位成就很高的词人，南唐中主李璟和冯延巳。国势日趋衰落，具有着忧郁的诗人气质的李璟却无可奈何。这样的情感基调就使得他的词往往是写春恨秋悲惆怅满怀的，反映出李璟在政治上无法找到出路，只能用手中的笔渲泻内心的压抑。所以不能把中主词同描写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花间艳词等同看待。他的词流传至今的很少，但是一首《浣溪沙》，实为千古绝唱：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通，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这首是秋思词，开头两句从景物凋残写起，中间已含有无穷悲秋之感。菌萏香销，西风愁起，满目萧索。梦回细雨，凝想人在塞外，怅惘已极，而独处小楼，惟有吹笙以寄恨。但风雨楼高，吹笙既久，致笙寒凝水，每不应律。梦中相会，醒来之后，更觉失落。陆龟蒙《赠远》云：“从君出门后，不奏云和管。妾思冷如簧，时时望君暖。”与此词相合。冯延巳很得中主李璟的信任，几度担任宰相。南唐的词基本上是供歌妓演唱的，所以写女性和男女情感的作品很多，冯延巳也是如此，如他的《谒金门》：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接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佳人行走在幽香的小径上，漫不经心地摘下红杏花蕊，抛入池中引鸳鸯为戏。陈庭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