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德的现代阐释

勇德的现代阐释

“勇气”是最重要的传统美德之一。西方古代思想家将之列入“四主德”(智慧、勇敢、节制、正义),中国古代思想家则将之归入“三达德”(智、仁、勇)。如此重要的传统美德,其内涵及价值是什么?它具有怎样的现代意义?本文拟就此加以探讨。一道德、心理等方面的力量追溯“勇”字本义,有助于正确把握“勇德”内涵。“勇”在古代中国有多种写法,常见者有三:从力甬声作“勈”;从戈甬声作“甬戈”;从心甬声作恿(亦作慂)。《说文解字》:“勈,气也,从力甬声。”段注曰:“气,云气也,引申为人充体之气之称;力者,筋也;勇者,气也;气之所至,力亦至焉;心之所至,气乃至焉。故古文勇从心。”(P701)《诗·小雅·巧言》:“无拳无勇。”《说文》和《广雅》则直接将“悍”解释为“勇”。“勇”在希腊语中为andreia(男子气),是直接从表示“男子”的aneer派生出来的。“勇”在拉丁语中为fortitudo(力量)。“勇”在德语中为tapfer和mutig。Tapfer的本义是坚定、有力及重要。Mutig除了表示“勇敢的”之外还有“信心”的意思,由表示心灵活动的Mut派生而来。从上述的字源分析看,中西方在表达“勇”时有一个共同点:以“力”和“心”去表示勇。这表明“勇”首先体现为一种力量。一般认为,这种力量首先是体现在士兵身上而被尊崇的,而以“心”来表示勇,既暗示了“勇”绝非蛮力的滥用,又昭示了“勇”的“心智”的要求,这一点也恰好是“勇”后来由士兵的德性普遍化为一般民众之德性的关键所在。上述“勇”的字义分析,给我们以重要启示:“勇”实际上是一种力量,而且这种力量跟“心”密切相关,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勇”的力量主要来自于“心”,是一种精神力量。柏拉图和托马斯·阿奎那都曾注意到这一点,明确指出勇气是心灵的力量。古代中国思想家对此也有类似的观点。《墨子·经上》:“勇,志之所以敢也。”朱熹曰:“心之所之谓之志。”(卷五,P96)因此,可以认为,“勇”作为一种德性,实际上是一种“为善力量”。就其性质而言,“勇”属于道德意志范畴,具体表现为正视危险、克服困难、摆脱恐惧、抗拒欲望、抵制软弱以及忍受痛苦等道德力量。对此,托马斯·阿奎那指出:“勇气是心灵所具有的力量,能够征服凡对我们获得至善有威胁的任何东西。”(P6)包尔生说:“勇敢是出于保持基本的善的需要而抵制对于疼痛和危险的本能恐惧的道德力量。”(P413)因此,所谓“勇德”,也就是道德主体处于危险、困难等道德境遇中从容地选择、执行道德行为时所体现出来的内在力量和道德意志品质。“勇德”通常被表达为“勇气”和“勇敢”。《汉语大词典》对于“勇气”的解释是“敢作敢为毫不畏惧的气概”,而“勇敢”则指“有勇气,有胆量”。“敢作敢为”、“大胆”的确是“勇德”的重要内容,但“勇”作为一种德性,其内涵远不止此,一个正常人具备了“大胆”这种心理素质和敢作敢为的气魄并不等于他具备了“勇德”。“勇”作为一种“为善的力量”,作为一种内在于人的稳定的品质,有着丰富的道德内涵。按人的道德行为过程来看,我们可以粗略地认为,“勇”作为一种德性,主要指主体遭遇危险、困难等伦理情境时,行为发生前的“不惧”,行为抉择时的“果断”,以及行为过程中的“坚毅”。“勇”之所以被称为“勇”,首先是因为“不惧”,“不惧”可以说是“勇德”的标识。孔子曰:“勇者不惧。”(《子罕》)所谓“不惧”,指的是遭遇危险、困难等情境时保持镇静、不慌不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勇者的“不惧”不是“无所畏惧”,亦非“胆大妄为”,而是“怕他所应该害怕的,不怕他所不应该害怕的”。孔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述而》)荀子曰:“悍戆好斗,似勇而非。”(《大略》,P515)杀人越货的事情当然应该害怕,而符合正义的事情则应当勇敢地去面对。“果断”是勇者在行为抉择时的表现。究竟是去抵抗、进攻,还是防御、退却,勇者能够迅速作出决定,怯懦的人则优柔寡断,贻误时机。《韩非子·解老》:“不疑之谓勇。”《礼记·乐记》:“临事而屡断,勇也。”扬雄曰:“断而决之者,勇也。”(卷七,P186)刘向曰:“非有勇断,孰能行之。”(卷四,P77)欧阳修《读书》诗曰:“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断。”(P139)上述文献表明,果断是勇敢的应有之义,唯有果断方能成就勇德。当然,“果断”绝非“武断”,勇敢的人不会草率行事,而总是快速地做出明智的决定。古人向来反对“有勇无谋”的行为。《明史·曹文诏传》:“勇毅有智略。”(P6893)《三国志·魏书·夏侯渊传》:“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卷九,P272)斯宾诺莎强调,“一个自由人在躲避各种危险时,与战胜它们时所显示的美德同样崇高。他以与战斗时同样坚定的精神活者机智选择了逃避”(P55)。“坚毅”是勇者在执行决定时的一个重要表现。为实现目标,持续地忍受疼痛与苦难需要更大的精神力量。“折而不挠,勇也”(《法行》,P535),“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P38)。亚里士多德说:“勇敢的意义就在于能忍受痛苦。”包尔生说:“尚武的勇敢是英雄时代的德性,坚韧则是工业时代的勇敢。”(P426)上述文献表明,坚毅是勇敢的重要内涵。坚毅确保了个人将善行进行到底,因而成了勇敢这一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朱熹对于“毅”的解释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论语·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朱熹注曰:“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P104)“毅,是忍耐持守,著力去做……毅,是立脚处坚忍强厉,担负得去底意……弘而不毅,虽胜得任,却恐去前面倒了”(卷三十五,P927)。作为主体道德品质的自然流露,我们可以说,勇敢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人面对艰难之境而能不屈不挠的意志力(P105)。“勇”的反德是怯懦和鲁莽。怯懦的人胆小怕事,害怕困难和挫折,意志力薄弱,有善不能为,有恶不能去。贾谊《新书·道术》:“反勇为怯。”《左传·哀公十四年》:“懦,事之贼也!”鲁莽的人则对于实际可怕的东西过于自信,草率行事,不顾后果。因此,怯懦和鲁莽都不是好品质,都不利于成就德业。“勇”则是怯懦与鲁莽的中道,是进德修业的必要条件。对于道德实践而言,“知”和“行”之间存在着逻辑距离,“勇”则是沟通二者的主要桥梁。可以说,“勇”作为一种德性,乃是“道德执行力”,一切德行的实现都有赖于“勇”的发挥。戴震说:“语德之盛者,全乎智仁而已矣……益之以勇,盖德之所以成也。”(卷下,P48)缺乏“勇”这一德性,人们或者草率行事,酿成恶果,或者在料想的风险和遭遇的困难面前退却,不敢全力投入到行善中去。因此,正如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所言:“勇气是一切美德的条件。”(P46)二现代公共生活中的勇德现象“勇”的上述内涵及其重要性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东西方思想家所重视。然而,“勇”也是一个很容易被人误解的德目,且随着文明的发展、社会分工的出现,勇德的重要性也似乎日趋减弱。现代公共生活中部分“看客”们的“麻木不仁”、公共人物的“明哲保身”以及年轻生命的“自动消逝”等一系列的“道德怯懦”现象,又使得“勇德”显得异常重要,并激发了我们重新诠释这一传统德性的欲望和勇气。从提升个人道德修养与维护社会秩序角度看,勇德在现代社会的实践内涵及伦理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现代社会的人性基础和生命意识战场上勇往直前、胜敌壮志固然应称为勇敢,而现实生活中面临一切艰难困苦不妥协,历经挫折不屈服的坚忍不拔的顽强意志,同样也是一种勇敢。现代社会军队、警察等专门机构的出现,使得“尚武”之“勇”职业化(主要为军人、警察、保安等),普通人的勇敢更多地体现为忍受生活中的痛苦、压力与不幸。然而,不少人在面对生活压力时(工作、情感、考试、学业和就业等方面),往往走上自杀的道路。古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只有一次,是非常可贵的。因此,承受不起失败、沮丧和痛苦,动辄自杀,不仅是懦弱的表现,而且也是对“生命权”的僭用和对生命尊严的亵渎。珍爱生命,敬畏生命,才是真正的勇敢。《左传·文公二年》:“死而不义,非勇也。”孟子曰:“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离娄下》)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为了逃避贫困、爱情和痛苦而去死,并不勇敢,而更多是怯懦。因为在困难中逃避更容易些。”(P65)黑格尔也说,自杀不过是卑贱的勇气。茅盾《陀螺》:“丧失了勇往直前生活下去的气概,是人生斗争中的败军心理。”(卷八,P182)我们认为,现代社会评价一个“普通人”的勇气,往往不是看他敢不敢死,而是看他敢不敢活。战场上英勇赴死需要很大的勇气,现实生活中,承受苦难与不幸,忍受压力、烦恼、不公平的遭遇乃至绝望,同样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当然,我们说珍爱生命,并非倡导“忍辱偷生”,而是要坚持“生得光荣,死得其所”,古人云:“生以载义,生可贵;义以立生,生可舍。”(P127)社会正义的重要标准是公众道德的追求真正的勇者,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铁肩担道义”,肩负国家荣辱重任,敢于承担自己的分内之事,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敢于负责,敢于承担后果。怨天尤人,推卸责任,嫁祸他人,则是懦夫的表现。孔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曾子曰:“仁以为己任。”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中体现出来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正是中华民族经久不衰的动力所在。惟有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并肩负起自己的使命,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社会才能不断进步并达致和谐。人人都推卸责任,将完善社会体制、净化社会风气和推动社会进步等职责和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或一味归咎于制度而无所作为,社会是无法正常运转的。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不幸,都是由于人们不负责任、推卸责任、不敢承担后果引起的。部分司机不小心撞了人,却害怕承担责任,逃之夭夭,结果错过了挽救受害者性命的时机,不少本可能获救的受害者因失血过多而惨死街头。见到路上井盖被盗,只是哀叹道德沦丧、人心不古而无所作为,就很可能造成车祸或行人掉入井里的悲剧。有的人见到所在单位存在问题,而不敢谏言,结果只能是“怨声载道,问题长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终将导致良心被吞噬,人性泯灭,人情日益淡薄。“见义勇为”,是人的社会良知、类本质的重要体现,是公共生活的必然要求,也是衡量一个人社会责任感、正义感的重要标准。见义勇为,历来为思想家们所尊崇。孔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吕氏春秋·当务》:“所贵勇者,为其行义也。”(P595)《荀子·修身》:“君子……其避辱也惧,其行道理也勇。”(P35)《宋史·欧阳修传》:“见义勇为,虽机穽在前,触发之不顾。”(P10380)所谓“见义勇为”,指的是看到正义的事便勇敢地去做。古代侠义小说中宣扬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思想反映了民众对“见义勇为”的渴求。在现代社会,当他人处于危难时,甘冒危险,“挺身而出”,伸出援手,则依然是维护正义、抵制邪恶的重要力量。现实生活中的确有不少人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不顾个人安危,见义勇为,用鲜血甚至生命捍卫了社会正义。然而,也有不少人明哲保身,在他人危难之际,“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做“见义不为、袖手旁观”的看客。当然,这跟制度的不完善而导致英雄流血又流泪的事情常常发生有很大关系。因此,从社会治理角度看,国家无疑应加强相关制度建设以保障见义勇为德行的践行,但对于具体个人而言,“见义勇为”则应成为自我发扬人道、匡扶正义和净化社会风气的重要德行。乡村道德修养要重其指导的“因果报应”“无过”“有道德”“知耻”即有“羞耻心”,能辨荣辱。孔子曰:“行己有耻。”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如何对待耻辱还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的标准,“耻辱者,勇之决也”(卷六十二,P2063)。“改过”即正视自己的过错,改正自己的错误,弥补自己的过失。古人历来重视改过。《尚书·仲虺之诰》:“改过不吝。”孔子曰:“过,则勿惮改。”人认识是非善恶需要一个过程,且大千世界纷繁复杂,难免犯错误,所以人之所贵不在于无过,而在于能改过,“不贰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改过”是道德修养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是进德修业、成人成圣的重要方法之一。“苟能悔其恶而自改,将日进于善矣”(卷十七,P603),“悔过自新,乃千圣进修要诀”(卷一,P4)。除了“改过”之外还应注意“去恶”、“迁善”。“去恶”即摒弃不善,也就是去掉自己身上不好的东西,包括私心、邪念、缺点等等。“迁善”即积极“向善”,努力往好的方面转化。“改过”方能进德,“去恶”方能向善,“去恶不力,则为善不勇”。人往往好面子,有很强的好胜心和自尊心,故犯下错误后,往往不能正视它,或惶恐不安、自暴自弃,或怕人瞧不起自己,加以辩解掩饰,对于自己身上的缺点也往往不能努力除去。因而克服自己的缺点、征服“心中贼”,实际上需要很大的勇气。古人云:“赴汤火,蹈白刃,武夫之勇可能也;克己自胜,非君子之大勇不可能也。”(卷一,P1188)“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P201)。可以说,“改过”、“去恶”也是一场战斗,其难度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杀敌制胜。倘若知道过错却死不悔改,则不但成了真正的过错,同时也是无勇的表现,甚至可以视为无耻。“知而不能改,是不勇也”(P45),“甘为不善而不之改者,是无耻也”(P376)。有德之人,应正视自己的过失,改正自己的错误和缺点,应有接受他人批评、敢于自我批评和战胜自我的勇气。“节律不忘”:“独立,节律也不恐惧”“独立自主”,指道德主体进行行为抉择时,基于自我的意志,保持思想和人格独立,维护自己的个性决断,而不屈从于他人的逼迫。若是人人明哲保身,对他人违背正义的事情避而不谈、违莫如深,或隐瞒真相、指鹿为马,不敢说“公道话”,不敢说反对意见,社会将黑白不分。“集体失语症”终将导致邪恶风行、人道沉沦、世风日下。真正有“独立自主”勇气的人,是一个能够自我决断的人,能够自由地根据道义、良知行事,伸张正义,不盲从圣贤之言,不屈从来自权贵、习俗等外在压力。“惟不存成见,而以其良知为衡,理义所在,虽刍荛之言,犹虚己而纳之,否则虽王公之命令,贤哲之绪论,亦拒之而不惮,是之谓真独立”(P129)。“持节不恐”,指道德主体在遭遇艰难危急之际,威逼利诱之时,顶住压力,抵住诱惑,始终保持操守而不畏惧。古人云:“虽受屈而不毁其节。”“劫白刃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