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腊风沙记》正误

《真腊风沙记》正误

《每周圆山》是一部精彩的书。全書記載真臘國(今柬埔寨)社會風情四十則,八千五百字左右,實在比不得今人一篇文章的篇幅。然而,卻因了它,19世紀的法國博物學家亨利·穆奥(HerniMouhot)按圖索驥,尋找出在熱帶叢林中沉睡了數百年之久的吳哥古迹,給人類文明增加了一份巨大的文化遺産,足見此書價值不可小覷。不久前,我自費前往吳哥古迹參觀訪古。由於十多年來一直關心中國古代曆日文化在東亞及東南亞地區的影響,所以,我曾托中國政府吳哥保護工作站雇用的柬籍華裔蔡先生尋找一份當代柬人使用的曆日(或稱“通書”),未果。後來發現,我借住的中國文物研究所劉江先生的房間就挂着一本柬埔寨一家華人銀行印製的2006年挂曆。摘下來仔細觀看,大體包含有三種内容:一是公曆(西曆)日期和星期,這在全世界是一致的,無特殊之處;二是柬埔寨節日,包括國王和王后的生日;三是中國的農曆,包括農曆月日和春節日期,其餘内容不見。由於内容簡單,所以並未引起我的重視。回來後,因爲撰寫游記(《文明的輝煌與斷裂》),將《真臘風土記》細讀一過。這一讀,纔發現在周達觀的筆下,早有中國古代曆日文化對柬埔寨發生影響的記録,僅僅是我疏忽和未能及時悟讀而已。《真臘風土記》第十三則“正朔時序”有相關記載,今擇其要者抄録如下:“每用中國十月以爲正月。是月也,名爲佳得。”“國中人亦有通天文者。日月薄蝕皆能推算,但是大小盡卻與中國不同。中國閏歲,則彼亦必置閏,但只閏九月,殊不可曉。一夜只分四更。每七日一輪。亦如中國所謂開、閉、建、除之類。……何日可出東方,何日可出西方,雖婦女皆能算之。十二生肖亦與中國同,但所呼之名異耳。如以馬爲卜赛,呼鷄爲蠻,呼猪爲直盧,呼牛爲箇之類也。”1我讀罷這段文字,真是興奮莫名。這裹涉及的幾乎全是中國古代曆日文化的内容。現疏釋如後,並對前人的某些解釋申述我的不同見解。(一)《佳得嘉德嘉德》“每用中國十月以爲正月。是月也,名爲佳得。”“中國閏歲,則彼亦必置閏,但只閏九月,殊不可曉。”周達觀“殊不可曉”的這段曆日内容,實際就是中國秦朝的曆日制度。依據“三正説”,夏曆正月爲年首,殷曆十二月爲年首,周曆十一月爲年首,秦曆則以十月爲年首。這一點得到近世出土曆日的充分證明。1993年湖北關沮周家臺30號秦墓出土的《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曆日》即以十月爲年首,並將閏月作爲“後九月”放在年末。2同墓出土的《秦二世元年(前209)曆日》雖無閏月,但也是將十月放在歲首的。3湖北雲夢出土的秦簡《編年記》第三簡記有:“五十六年,後九月,昭死。正月,遫(速)産。”4閏月也設作“後九月”並置於歲末。山東銀雀山二號漢墓出土的《元光元年(前134)曆譜》也是將閏月稱作“後九月”并放置在九月之後的。5出土資料和文獻記載在在表明,以十月爲歲首,將閏月置於年末,設爲“後九月”,是秦朝曆法的基本特徵,沿用至漢初百餘年。只是到了漢武帝時於太初元年(前104)改行《太初曆》,纔將年首放在夏曆建寅月(正月),並以無中氣之月置閏,行用至今。周氏《真臘風土記》説:“每用中國十月以爲正月。是月也,名爲佳得。”根據周氏原文記載,他是在元成宗鐵穆耳元貞元年(1295)奉詔做準備,次年隨使出訪真臘,逗留年餘,於1297年返回元朝的。真臘人稱每年歲首十月爲“佳得”,當是記音,因爲真臘文字與漢文迥異。此二字實際當作“嘉德”。《左傳·桓公六年》:“(六年春正月)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謂其上下皆有嘉德,而無違心也。”6顯然,此時“嘉德”還是指美德,並作爲祭祀用語來使用。至漢代,“嘉德”用義已有變化。後漢崔駰《縫銘》曰:“惟歲之始,承天嘉德。皇靈願國,絲緩充贄以朝迪。”7此時,“嘉德”與“歲始”相連,幾乎成了其代名詞。由此我以爲,柬人將十月,即他們當時行用中國秦曆的年首稱作“嘉德”,正是“歲始”之義,二者十分諧合一致。“嘉德”是其本字,“佳得”乃周達觀不稽之音訛也。百餘年前的1902年,法國著名漢學家伯希和(PaulPelliot)先生曾將《真臘風土記》譯爲法文並加注釋。8此後他又不斷修訂,但直至告别人世亦未完成。身後,由戴密微(P.Demiville)和戈岱司(G.Coedes)整理,作爲遺著第三種於1951年出版。戈岱司本人對《真臘風土記》也情有獨鍾,曾作過兩次補注。9但是,由於伯、戈二氏不了解中國古代曆法,所以未能給周達觀的這段記載以正確解讀。伯希和説:“按,佳得應爲Katik(今讀若Kadak)即梵文之迦剌底迦(Kartika)月是已。但現在柬埔寨人之正月爲cet月,即梵文之制咀羅(caitra)月是已,此月在陽曆三四月間。”伯氏從梵文去找“佳得”對音,自然不甚了了。他不知當時柬人使用的乃中國秦曆,且“佳得”爲“嘉德”之同音異書。至於戈岱司,則走得更遠。戈氏云:“在周達觀時,真臘每年開始於迦剌底迦月,但當時銘刻中所記年月,大部分僅用制咀羅年(即與今年柬埔寨同[文寬按,“年”字似當在“寨”下],新年開始於制咀羅月)。用迦剌底迦年者,在銘刻中僅見一例。此或由於每年之開始(至少官方新年)由國王任意決定,依時代而異。周達觀所記各月之節日及月份,乃指真臘曆,不指中國曆。”10恰恰相反,周達觀所記乃柬人行用的中國秦曆,而非真臘曆。我國著名考古學家、中外關係史專家夏鼐先生在其著《真臘風土記校注》一書中,引過伯、戈二氏的注釋及補注後,發表了如下見解:“許肇琳亦以爲佳得乃柬語Katik之對音,但此爲臘月而非正月。柬語‘正月’爲migasa(末伽薩),可能周氏張冠李戴(《淺釋》頁20)。今按柬埔寨古今曆法不同。吳哥時代可能以‘佳得’月爲正月,但真臘銘刻中,多以制咀羅月爲正月。伯氏、戈氏以爲現今柬埔寨人仍以此月爲正月。許氏云云,或近年其曆法又有變更歟?末伽薩月在迦剌底迦年爲二月,在制咀羅年爲九月,皆非正月。要之,不能謂‘周氏張冠李戴’。”11夏先生認爲周達觀没有張冠李戴是正確的認識,但也感到矛盾重重,難獲正解。而我們用中國秦曆以及“佳得”即“嘉德”的對音給予釋讀,似乎通暢無礙了。這裹有一個問題。周達觀去真臘時已是13世紀之末,而中國早在公元前2世紀時已改用《太初曆》,放棄秦曆不用了。雖然13世紀時柬埔寨人行用中國秦曆,但恐怕不能説此前千餘年他們已開始行用中國秦曆。我懷疑,至13世紀時,真臘同中國來往已經很多。真臘的天文曆算者此前從某種途徑獲得了在中國已廢的秦代曆法並加以行用,而未行用中國王朝已改進了多次的當代曆法。所謂禮失求諸野,此之謂也。(二)月固定日用量伯氏云:“按,即印度之星期,每日以行星一名名之。”12對此,夏先生補充並糾正説:“今按印度每週七日以七曜日名之。其中五日爲五行星,餘二日爲日曜日及月曜日,並非每日皆以行星之一名之也。”13夏氏看法正確,不可將日、月均視作“行星”。星期制度是外來文明,9世紀的敦煌具注曆日已在使用。但因與中國人的旬假制有别,後來又被中國人放棄不用,重新行用是辛亥革命後普行公曆時的事。柬人用星期制度,自然是外來文化,並非受漢曆之影響。但它是直接來自印度或西方,還是伴隨使用漢曆而間接引入?現在尚難説明。如果它是間接從中國引入的,那麽認爲此亦爲受中國古代曆日文化的影響,或不爲過。(三)月之前一年所注建除周達觀云:“亦如中國所謂開、閉、建、除之類。”伯氏、戈氏、夏氏對這句話都未加注釋。起初,我將此句與上句“每七日一輪,亦如……”連讀,意思是,每七天一個周期,也就像中國所謂建除十二客之類。仔細玩味,發現這樣讀不妥。爲何?因爲七曜日用來注曆時是按七曜周期下排,無重複之日。但建除卻不然,每個“星命月”之第一日必須重複上個星命月最末一日所注建除一次,如驚蟄二月節那一天所注與其前一日所注建除相同,這是由它的排列規則所決定的。正由於此,建除與星期制度無可比性,必須單獨説明。亦即是説,周達觀所看到其時行用的真臘曆日,其中也有用建除十二客注曆的内容。建除十二客共十二個字,其排列次序爲: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因周氏對此排序不熟悉,故説成“開、閉、建、除之類”。雖不準確,但無傷大雅。迄今所見,建除十二客是中國古代曆日文化中最古老的一項内容。它在睡虎地秦簡和甘肅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中已有記載。14至晚從漢代開始,它已用於直接注曆。15一直到當代日本、臺灣、香港、澳門、泰國等國家和地區正在行用的“通書”,建除仍是一項常見的曆注。16换言之,建除注曆在東亞、東南亞地區的曆注中影響廣泛。周達觀所見柬人行用的中國曆日制度,包含有建除注曆,順理成章,自不待言。(四)秦代人出行回周氏又云:“何日可出東方,何日可出西方,雖婦女皆能算之。”伯、戈、夏三氏於此亦未解讀。實在説,這正是中國古代曆注中的“往亡”與“歸忌”。“往亡”與“歸忌”是相對而言的,“往亡”即不宜去,“歸忌”則是不宜回。秦漢時代人們對出行與回歸的宜與不宜十分看重,這在戰國秦漢《日書》中已有反映。17東漢思想家王充在《論衡·辨祟篇》中批判説:“凃(途)上之暴尸,未必出以往亡;室中之殯柩,未必還以歸忌。”18雖然王充的批評十分正確,但在社會生活中,俗人仍十分看重往亡與歸忌。及至後世,它們便被堂而皇之地編入“具注曆日”,成爲人們日常出行與回歸的指導了。周達觀説“雖婦女皆能算之”,説明它在柬埔寨時人中的影響十分深廣。至於有關往亡原始立義及排列規則的討論,讀者可參看劉樂賢博士《簡帛數術文獻探論》第七章“往亡考”一節,19此處不贅,以免辭費。我只想説明,中國古代曆注中的往亡與歸忌在13世紀時的柬埔寨已十分普及。(五)十二座塔周氏又云:“十二生肖亦與中國同,但所呼之名異耳。”伯氏就“十二生肖”注云:“按,柬埔寨與占婆、暹羅並用十二生肖,與中國同。其合干支爲一甲子,與中國制無異,似由中國輪入者也。現在柬埔寨之十二生肖,爲一牛(chlau)、二虎(khal)、三兔(thas)、四龍(ron)、五蛇(msan)、六馬(momi)、七山羊(mome)、八猴(rok)、九鷄(roka)、十狗(ca)、十一猪(kor)、十二鼠(cut)。”20伯氏所見的十二生肖爲上世紀初時,除鼠由首位變爲末位外,其餘次序與我國全同。此外,他還就其所見,證明越南、泰國不僅與中國十二生肖相同,而且六十甲子在那裹也十分盛行,爲我們論證中國古代曆日文化對柬埔寨有重大影響,平添了一份證據。不過,周達觀所見的十二生肖次序如何,他未交待,我們不能猜測,故尚未了然。毋庸贅言,十二生肖是中國古代曆日文化的一項重要而且極其普及的内容。因爲每一個中國人出生後,一有記憶,父母便要告知他(她)的屬性。十二生肖的傳世文獻記載,最早見於東漢王充《論衡·物勢篇》。但出土材料已將其形成體系的年代加以提前。迄今所知最早關於生肖的完整資料見於甘肅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21這裹,我想就十二生肖在柬埔寨的影響提供一項文物佐證。在大吳哥城中心閲臺(今稱“鬥象臺”或“象羣廣場”)的對面(東面),有用角礫石壘砌而成的石塔,共十二座,以該都城東西門之間爲中軸線,左右各六座,被人們稱作“十二生肖塔”。關於這十二座小塔,周達觀在《真臘風土記》第十四則“爭訟”中作了如下記述:“又兩家爭訟,莫辨曲直。國宫之對岸有小石塔十二座,令二人各坐一塔中。塔之外,兩家自以親屬互相隄防。或坐一二日,或坐三四日。其無理者,必獲證候而出,或身上生瘡癤,或咳嗽發熱之類。有理者略無纖事。以此剖判曲直,謂之天獄。蓋其土神之靈,有如此也。”22對於“小石塔十二座”,伯希和注云:“按今王宫之前,實有磚塔十二座。”23於此,夏鼐先生作了一條很長的校注:今按:王宫之前十二座小塔,據巴曼提《吳哥指南》,乃紅礬石(laterite)所建(1950年版85頁);陳正祥實地觀察,亦認爲乃紅礬石建造(《研究》2455頁,注167),則周氏不誤而伯氏誤也。此十二塔位於王官之前,分列御道(即勝利大街)之兩側,即在王宫前“大廣場”内,靠近王宫之一邊。……此十二小塔,今名繩索舞人塔(柬埔寨語:prasatsuorprat)。本地人俗傳古時演雜技走繩,以皮索横架兩塔之間,走繩者手持孔雀羽數束,在索上來回走動,且走且舞,故名。實則此爲齊東野語,不足信也。塔建於阇耶跋摩七世(1181—1215)時,可能爲大廣場中舉行盛會時達官貴人所住憩之所,並非廟宇或佛塔(見巴氏《吳哥指南》85—86頁)。按:張衡《西京賦》有“走索”一名。薛綜注云:“所謂舞絙者也”,則此十二塔亦可依世俗傳説而稱之爲“舞絙塔”。《真臘風土記》以爲塔爲爭訟者所暫居以候神斷之所,則爲另一種傳説,或較近於事資歟!陳正祥云:“有人認爲是該國當時十二省用以向國王宣誓效忠的誓壇。同時被用作倉庫,照《風土記》所説,似乎又兼爲監獄。”(《研究》55頁注167)。實則《風土記》所云,乃爭訟者所暫居以候神斷之所,並非關禁判罪者之監獄。其建築形式,不似倉庫;石塔東側另有所謂“倉庫”(kleang)者二座。至於誓壇之説,其建築形式,亦不類祭壇,且當時該國屬郡(省),不止十二,見第三十三則“屬郡”。故十二塔之真正用途,實殊難言,姑且闕疑可也。25我在柬埔寨參觀時,曾對此十二石塔拍了幾張照片(見附圖)。從照片上看,此十二塔無論如何不可能是誓壇和倉庫,抑或官員舉行盛會時的休憩之所,無須贅辯。至於像周達觀所記其被用作神明判罪的“天獄”,或如俗傳其爲演雜技走索之用,都不無可能。不過,我認爲即使這些用途全有過,也當是後起的。然其本始用途爲何?與我同在中國文物研究所供職數十年的古建築保護專家姜懷英高級工程師告訴我,此組石塔名爲“十二生肖塔”。他是1996年開始到吳哥,擔負中國政府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