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语言模糊性探析

身体语言模糊性探析

一、语言具有模糊性模糊是指事物的不确定、不明确、不正确的状态，语言的模糊性是指语言意义的不准确、灵活性以及语言可以指的是语言和指示的不固定。中国历来的语言传统多强调语言的清晰而反对模糊,因为根据传统的二值逻辑(two–valuedlogic),一个概念范畴的内涵和外延都必须是明确的,命题非真即假,二者必居其一,不可能兼顾。然而在人类社会中,许多概念二值逻辑无法解释,它们除属于或不属于某个范畴外,还具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事物,它们属于多值逻辑(many–valuedlogic),这些集合的核心区域的属性是明确的,是所有成员共有的典型属性,模糊属性都出现在两个集合的边缘区域,是集合的非典型属性,为少数成员拥有。模糊性是客观世界固有的属性,是人类思维的本质特征之一,人们在进行抽象、综合、概括、判断、推理等逻辑思维时,往往无法精确地确定一定思维对象的内涵和外延,这种思维的结果在表达时就不得不借助带有模糊色彩的语言形式。既然如此,语言作为思维的载体、客观世界的表现形式,也就不可避免地具有模糊性。一方面,语言是反映客观世界的,而客观世界所遇到的各种客体,很多都是没有绝对的界限的;另一方面,语言的模糊性又来源于人们对客观对象认识的有限性和不确定性。所以我们说,语言并非越精确越好,人们的交际中,对于语言,既有精确的需要,也有模糊的要求。对客观世界的反映和描述,既需要清晰的方式,也需要模糊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模糊概念要比明晰的概念更具有表现力,因为模糊语义所代表的并非模糊的客观事物或现象,而是这些事物或现象在人们意识中的模糊反映,人们在认识世界中概括舍去了对象中的一些个别属性,保留了它们的某些共同的一般属性,所以概括的范围越广、程度越高,所形成的语义就越具有模糊性。近年来关于语言模糊性的问题已有很多研究,但关于身体语言模糊性的研究尚未见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始终存在着两种语言:一种是有声语言,而另一种就是本文所提及的身体语言。身体语言是由人的面部表情、身体姿态、体位变化、空间距离和衣着服饰等等构成的视觉符号系统。对于这类身体语言,在以往的文学评论中,我们往往将其归类为“动作刻画”或是“行为描写”,认为仅仅是“以形写神”的一种手段,而没有把它们看成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现形式。专门探讨身体语言的模糊性是全面剖析语言模糊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必要的理论探索,因为,“同一种思维由这两种语言来表现,而这种思维又是这两种语言的基础。”[p.153]《围城》在刻画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构成故事情节、揭示主题内涵时都非常巧妙地运用了有声语言的模糊性,不失为一个成功运用身体语言模糊性的精彩范例。我们不妨以此为例,分析身体语言模糊性有别于有声语言模糊性的几项个性特征。二、具体的性特征既然身体语言有别于有声语言,那么它就不仅有广义语言模糊性的若干特点,同时因为其自身的特点也有许多不同于有声语言的个性特征。了解这些特征,对灵活处理身体语言的模糊性有很多益处,对深刻领会身体语言的精髓也会有若干的启示:1.身体语言的模糊性身体语言在表情达意上常与有声语言协调一致,以其独有的方式,对有声语言加以烘托和映衬,共同完成交际者传递思想感情的任务。在这一过程中,因为它的随机性和任意性,模糊性自然也就难以避免了。例如“笑”这一身体语言。不同类型的“笑”可能是《围城》中用得最多的一种面部神情。如写方鸿渐听说苏文纨回国的消息连同照片上了报纸时,“冷笑一声,鄙视女人的虚荣。”[p.25]当发现自己也同样上了报时,便“笑容全无,脸色发白。”[p.25]书中写方鸿渐的“强作笑容”“赔笑”“苦笑”“冷笑”“忍不住的笑”“护着脸的笑”“哈哈大笑”“顿足大笑”“笑得打滚”等等,全无具体清晰的刻画,只简单模糊一笔带过。从这一模糊体态的处理上来看,作者并没有把方鸿渐描绘成一个非常世故的人,这与小说主题的挖掘是一致的。有时候,有意识地使用模糊的身体语言能显得非常委婉、礼貌、幽默,是语言使用者常用的一种交际策略。仍以“笑”为例。在去三闾大学路上,路遇没有栏杆的藤桥,大家都过去了,只剩下胆小的方鸿渐和表示“毫不在乎”的孙小姐。当孙小姐领头走过藤桥时,她没有言语,仅“回脸,胜利一笑。”事后,当众人拿敢不敢过桥开方鸿渐的玩笑时,方鸿渐碍于面子,言语模棱两可,她还是“只笑笑,不说什么。”既含蓄委婉,又有理有节。也有时候,身体语言的模糊性会表现为一种下意识的使用。如《围城》写方鸿渐在苏文纨家客厅里的一段情节。“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候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身体语言里,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也会对人产生各种复杂的感觉。两人这么近距离地相处,对于苏文纨是一种亲密的享受,对于方鸿渐则变成一种压力,这压力迫使他有所反应但又不知所措。一番挣扎,他性格中的怯弱再次占了上风:“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p.49]这一“拍”,在方鸿渐看来是一种应付,而在苏文纨看来,就是一种承诺,一种表态。语言学家皮尔斯指出,“当事物出现几种可能状态时,尽管说话者对这些状态进行了仔细的思考,实际上仍不能确定,是把这些状态排除出某个命题(proposition),还是归属于这个命题。这时候这个命题就是模糊的。”[p.136]在方鸿渐、苏文纨两人从船上开始的交往中,正是诸如此类一个有情一个无意的有声语言模糊性,使方鸿渐一步步地陷入欲罢不能的僵局,导致了苏文纨最终的恼羞成怒。在此,模糊性变成了《围城》创作的一种艺术追求,成了《围城》鲜明的语言特色之一。对《围城》的此类现象作进一步的分析和分类比较,将会加深这种体会。并且,我们会发现,模糊性的出现,总是为作者一定的创作意图服务,以达到作者所预期的那种艺术效果。2.模糊性的运用语言学家索绪尔不同意把语言看作是名称和事物的简单联系,他认为无论在哪种语言中,有些词很难说出具体指的是什么。身体语言中正好存在许许多多这样的“词”,它们所指的对象极为模糊,我们很难找出它们与客观事物一对一的直接而明确的联系。换句话说,“不言而喻”“难以言传”正是有声语言模糊性的另一重要的个性特征。比如“昂首挺胸”这一身体语言,表示的总是身体姿态之外的种种含义,也许是“精神抖擞”,也许是“胸有成竹”或是“欣喜万分”等等,不一而足。请看小说中方鸿渐被前老岳父炒鱿鱼时的这一体态:“鸿渐突然醒悟,一股怒气使人从迟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只见写字桌上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满满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p.97]看起来方鸿渐仅仅是站直了身子,但这一动作却生动地传达出他的羞愤交加。《围城》中的肖像描写,同样运用了大量模糊集合。我们来看对苏文纨的外貌描写:“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太硬,像方头钢笔画成的。年龄看上去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p.4]所用笔墨之多是全书少见的,表面上是写苏文纨的漂亮、苗条和时尚,实际上是隐射她的虚荣和乏味。正是这种模糊性的铺垫,随着小说的发展,使后来若干看似毫无特色的对话都有了深刻的含义。再看赵辛楣的外貌:“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p.45]初看似乎是赞美赵辛楣的气宇轩昂,仔细琢磨方知是暗指赵辛楣的傲慢,是“身大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p.47]的徒有虚名。而对《围城》的主人公方鸿渐,小说几乎没有任何的外貌描写,仅只在两三个地方对其衣着发型略略带了几笔,其描写也极为模糊:“两天没刮胡子剃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刺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西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p.132]可以这样说,小说的几个主要角色,从开篇到结束,都没有详细的外貌介绍,直到读者合上书页,脑袋里都没有他们清晰的眉眼。这并非作者的疏漏,其实正是对有声语言模糊性的巧妙运用。没有清晰的眉眼,人物形象却又栩栩如生;没有了具体细节的约束,读者的想象力天马行空,书中人物嬉笑怒骂跃然纸上。身体语言的模糊性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力,创造了一种意境,表达了复杂的感情,增强了艺术感染力。3.身体语言的情感表达像其它任何语言一样,身体语言也是由词、句子和标点符号组成。“每个姿态就如同一个词,而每个词可能有多种含义。只有把这个词放在句子中间,你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思。”[p.11]从语言的内部要素来看,有声语言的多义性、同一性、反义性等特性是对“非此即彼”的否定,是模糊性的客观存在,身体语言有别于有声语言,相当一部分的使用都依语境的不同而不同。同样的身体语言可以表示不同的内容含义,它的每个语言单位都是含义丰富的集合体。流传很广的瞎子给三个赶考人算命伸一个手指头的笑话就是典型的例子。一根指头代表了所有可能的结局,这是对有声语言模糊性的一个很好说明。这样的例子,《围城》中也有很多。例如写方鸿渐、赵辛楣一伙去三闾大学路上的乘车经历:“真料不到小车厢会像这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地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盖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调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完全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p.131]车上百态,初看是情景实写,实则是写社会,写社会上的人生百态,是对小说主题的揭示。这些有声语言所表示的含义都需要反复玩味,不断推敲方能分辨。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小说还接着写了方鸿渐在车上的表现:挤坐在箱子上的方鸿渐难受极了,“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侧,百无是出。一刻难受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的时候。”[p.133]等读完小说再想起此番描写时,读者不禁会心一笑,这简直就是对方鸿渐整个生存状态的最好描述。方鸿渐其实不乏善良、聪明、甚至也不乏真诚,但却处处碰壁,求学、爱情、事业无一顺心,他的沉思与反省不仅于行动无益,反而使人生更近乎虚无和荒诞。朦胧含蓄的身体语言,看似偶然,实则有意,深刻凝练地展现了人物丰富的思想感情,扩展了语言空间。可以这样说,任何一个简单的身体语言都包含有若干相近、相反的不同含义,它们存在互相重叠,互相渗透的近似或朦胧,这就让使用者或接受者不可避免地要接受模糊性的表达,以期包容无法准确界定的事物,以适应身体语言具有的广泛的适用性、概括性与包容性。正像许国璋先生所说的那样,“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符号系统,当它作用于人与人的关系的时候,它是表达相互反应的中介;当它作用于文化的时候,它是文化信息的载体和容器”[p.1]。《围城》就是恰当的运用了身体语言的多义性、同一性、反义性,才使文学艺术成为具有空白的艺术,满足了不同层次、不同阅读视野读者的需求。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