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李陵传》补议

《史记李陵传》补议

“李陵之灾”是司马迁一生中一项重要的活动。这件事既影响了他的生活、思想和仕途,又影响到他的《史记》的写作。因此,无论是研究司马迁的生活道路,还是著述道路,都不能忽视它。本文打算分析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其中涉及到司马迁与汉武帝的关系问题,也略加阐述,以就正于方家。一、汉武帝对待士的态度与政治态度司马迁比汉武帝小二十二岁。当他入仕时,武帝正当盛年,精力充沛,雄心勃勃。武帝十分重视选拔人才,在《求贤诏》里说:“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吏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司马迁在武帝的人才集团中是最为年轻出色的一员。他才气横溢,辞赋文章可以与司马相如相媲美仕途顺利和倍见亲幸,使司马迁天真地认为:只要尽忠效劳,汉武帝一定会理解他,信任他。事实上,这是书生之见。在统治阶级内部,。思想家和政治家各自关心的对象是不完全一致的。思想家热衷于“编造这一阶级关于自身的幻想”,而政治家则重在实行,他们之间有时会发展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对立和敌视”二、司马迁荐举李陵的可能是个案研究的一个原因考司马迁比李陵大一岁《报任少卿书》中有两段话值得注意。第一段是:“仆观其(案:指李陵)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第二段是:“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这两段话前后分开陈述,重点各不相同。前面一段话分别从孝行、廉洁、信义、恭俭、谦让等方面来表彰李陵,用的是荐人的口气;后一段话纯属为李陵辩护之词。再从说话的场合来看,前面一段话当在武帝决定让李陵任将出师之前有所针对而发的;而后面一段话是在李陵既败以后,“适会召问”时说的。司马迁是史学家,他如实写出了自己获罪的过程。司马迁在这封书信中,为我们研究他荐举李陵的具体场合和获罪原因提供了线索。后来,班固对这两段话未加细察,统统视为司马迁替李陵辩护之词,稍加删削,就写进了《汉书·李陵传》,这就混淆了历史的真相。司马迁是在什么场合下荐举李陵的呢?《报任少卿书》称:“仆与李陵俱居门下。”《文选》注:“谓同为侍中官。”汉代侍中官即为郎中。这说明,司马迁与李陵的资历大致相同,李陵入仕,与司马迁无关。此后,李陵在酒泉、张掖一带教练士卒,出塞侦察,而司马迁在武帝身边做官,两人见面机会不多。《报任少卿书》说他与李陵“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也是事实。他荐举李陵当在天汉二年。这一年,汉武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出酒泉,到天山一带击匈奴左贤王,令李陵押送辎重。李陵不肯隶属于李广利,返回京师向武帝请求“自当一队”,与李广利分路出击。当时武帝因为战马不够,一时委决不下。李陵表示不要骑兵,只带五千步兵就敢于“涉单于庭”。武帝虽然“壮而许之”,但又不大放心,于是诏路博德带兵半道接应李陵军。哪知路博德“羞为陵后距”,上书称:“方秋匈奴马肥,未可与战。臣愿留陵至春,俱将酒泉、张掖骑各五千人,并击东西浚稽。”武帝疑心李陵“悔不欲出,而教路博德上书”,因此严令路博德与李陵立即分头出兵。从事情的经过来看,司马迁荐举李陵必然是在李陵返回京师到出兵之前的一段时间之内。武帝听了李陵的豪言壮语,心里并不轻信,对于是否要派他出师一事,尚在考虑中。司马迁“出入周卫之中”,一直在武帝身边。他熟悉李陵的祖父李广因受到卫青的排挤而自杀的历史,不希望李陵重演乃祖的悲剧,因此趁间言事,在武帝面前盛赞李陵“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这番话极易打动思贤若渴、能破格用人的武帝的心,最后果然促使武帝作出了让李陵出师的决定。从司马迁自己留下的材料及当时的具体情况来分析,他荐举李陵的事是存在的。汉卫宏、晋葛洪、唐张守节的记载,不可谓无稽。在汉代,“选举不实”是一条罪名。近人程树德曾从《汉书》及《太平御览》中详列例证,说明这条法律本于秦制而至汉代仍沿用不废三、司马迁不会主创李陵原来的资历比较浅,由于司马迁的力荐和武帝的不次提拔,一下子升为独挡一面的将领。李陵进兵到达浚稽山后,曾派部下陈步乐回来报告消息。陈步乐说李陵能得将士死力。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表示庆贺。李陵的成败,实际上关系到武帝选拔人才的当否。后来,李陵在优势敌人的包围下战败了,武帝就希望李陵战死,为国家挣回一点面子。哪知李陵竟无耻地降敌了。这自然是有损于“明主”威望的。司马迁曾说过李陵“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及“有国士之风”等好话,这在客观上与李陵的败降一起使武帝感到受了愚弄。为李陵说过几句好话的陈步乐在受到武帝质问以后,惶恐自杀。司马迁在这种情况下受到询问,不知检讨自己过错,反而针对武帝“欲陵死战”的想法,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说李陵功大于过,投降是出于“无可奈何”,并推测他的动机是“欲得其当而报汉”。这些话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看来,都是极不得体的。司马迁太重感情。他把对于李广的无限崇敬与同情移到李陵身上,因李陵“有广之风”而不相信他真会甘心事敌。作为历史家的司马迁,总喜欢把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表现出鲜明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武帝当然会觉察到。在武帝看来,李广的自杀已经在他脸上抹了黑,李陵的投敌,更使他难堪。“推言陵功”,适成对武帝的嘲弄。因此武帝认为司马迁替李陵辩护的话是有意“诬上”遗憾的是,司马迁并没有理解武帝的想法。他说:“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所谓“沮贰师”,就是打击贰师将军李广利。其实,当时李广利出征并未遭到失败,比起出征大宛来,人马损失也比较少,加上李陵当时不隶属于李广利部下,所以不存在“沮贰师”的问题。司马迁大概不满于武帝对李广利过于重用和袒护,便产生了这种猜想。严格地说,打击天子重臣,只能办“诋欺”罪,如《汉书·东方朔传》:“朔擅诋欺天子从官,当弃市。”《汉书·匡衡传》:“今司隶校尉尊妄诋欺,加非于君,朕甚闵焉,方下有司问状。”武帝办司马迁“诬罔”罪,说明与“沮贰师”无关。在汉代,“诬罔”罪是死罪,要处以腰斩或大辟一类的极刑。如《汉书。武帝纪》:“乐通侯栾大坐诬罔要斩。”《汉书·杜业传》:“假令丹知而白之,此诬罔罪也;不知而白之,是背经术惑左道也。二者皆在大辟。”司马迁后来改服腐刑,那是根据景帝时代的一条法令:“死罪欲腐者许之”武帝毕竟是个老英雄。事后,他对李陵的失败作过深刻的反省,后悔没有发兵救援,甚至公开承认自己上了路博德的当:“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悔恨之余,“乃遣使劳陵余军得脱者”四、司马迁的限制司马迁出狱以后,当上了“中书令”,“尊宠任职”。汉武帝对他不抱成见,表现了一个政治家的豁达风度。司马迁对武帝的宠遇表现得十分冷淡。他受公羊家的影响极深“李陵之祸”给予他的影响,有消极与积极两个方面。从消极方面说,他“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这是一种近乎道家“和光同尘”的处世态度。从积极方面说,主要有三点。(一)《命运》中的三、三和立言司马迁原想在政治上干一番事业。这从《与挚峻书》中可以明显“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他劝挚峻出看出。他说:仕,以“尽太上之所由”(二)对于封建道德的虚伪性,是其切身体会司马迁自小接受儒家德治教育,注意品德修养,早期仕途比较顺利。他把封建道德看得神圣,对封建法律缺乏了解。“李陵之祸”发生以后,他对封建道德重新进行审察,发现屈原所遇到的“忠而得谤,信而见疑”,在汉代依然可以遇到。他自谓无辜下狱,士大夫当仗义救助,哪知竟连友朋都坐视不问(“交游莫救”),这也给他以很大的刺激。在《货殖列传》、《伯夷列传》、《游侠列传》、《屈原列传》等作品中,他对封建道德的虚伪性进行了抨击。在服刑期间,他“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对狱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