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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侯马盟书的传承与发展

城市里无论大小,都有自己的味道。出门数里,可见良田沃野,棉麦飘香;偶得闲暇,或攀爬登高,临风而啸,或水畔俯察,鱼戏莲叶,自在逍遥,何可言喻?反身进城,市廛之中固有叫卖之声,然而转街角,过茶楼,却见儒雅之人三五成群,可吟诗作对,能泼墨挥毫。负手而立者,神情邈邈,似在三代之上,与羲皇同游;小院围坐者,笑语欢腾,犹处人间之世,与负贩同乐。这样的味道,不乏凝重悠远,却又温和宜人。城市有了这种真切的味道,自然显得独具一格,让人留恋不舍。侯马就是这样的一座城。最初知道侯马,是因为侯马盟书。那用血一般的颜色书写的盟誓文字,总能让人想起遥远的春秋时代,兵车辚辚,群雄并起,晋国挟表里山河之势,百五十年间,尊王攘夷,称霸中原。历史在想象之中,本可予人格外的雄奇与浪漫,更何况这样的历史场景便在脚下的土地上?脚步行走之处,山川沃野,城郭荒村,或为盟会之地,或为杀伐之场,三千年风流飘落,尽可随意想象。后来,认识了坦率执着的田建文先生,又因了他的介绍,陶富海、廉振华、梁子明诸先生皆有缘识荆,更与吉琨璋、高青山、石莹诸同道得为友朋。周道如砥,斯文不远。丁村、陶寺,曲村、天马,金代砖雕墓葬,明清古寺民居,甚至皮影、剪纸、玉器、傩戏,一次次走访探望,酒后闲谈,也竟然眉眼婉转,日渐生动起来。本来不过是历史遗存,静静地矗立一隅,与现代生活毫无关涉。却因了这样的一群人,日日浸淫其中,依偎其怀,口中言说,手中操持,便渐渐有了活气,又慢慢扩散,日积月累,沉淀在这一方水土之中,山川城乡,大街小巷,也便多了些厚重灵巧之气。塔尔山下,汾浍之交,生气氤氲,本可随意想象的历史,因此变得层次丰满,细节生动。佛不外求,道不远人。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许多痴迷之人,历史才会延续,文化才有生命?2014年8月,又去侯马,本是应邀去电视台讲国学,却意外邂逅张守中先生。紫金山下,夜色如水,一番清谈,更成印证。两年前采访张颔先生时,得知当年侯马盟书整理小组共有3人,张先生便在其中,负责盟书临摹及字表编排。先生此次来侯马,是应侯马书协之邀来讲课。宣传盟书的书法艺术本是先生多年追求,更何况他还是刚刚成立的侯马盟书文化研究会的首任会长,当真是责无旁贷。先生生于1935年腊月,生肖属猪,与山西考古界的柴泽俊、陶富海等先生同庚。但是言谈之间,80岁的人却没有丝毫老态,面色红润,脚步轻盈。听了我的采访要求,说自己只是个干技术活儿的,没什么学问。但是真正入行却是从侯马盟书开始,方向才得以确定,此后种种工作,无论是编写出土文献的文字编,研习书法,还是追寻家史,都是以此为基础。此外,侯马不仅是他工作二十年的地方,也是他婚姻缔约之地,而他出身的丰润张氏则是明代永乐二年从山西洪洞迁出,经山东无棣而落脚河北丰润,所以与侯马乃至山西,渊源极深。此后不久,又托田建文先生捎来他的新著《方北集》,让我采访之前先看看,算是做功课了。这一看不得了,竟然有些欲罢不能。似乎有一种力量,顽强而坚韧地在前方牵引,一路跋山涉水,迤逦而来。民国二十四年北京东四前拐棒胡同17号,那是守中先生的出生地,似乎应该是这股力量的发源地,可是影影绰绰间,分明又看得到道咸年间的宦海风云,战乱时的家族迁徙,大声疾呼的清流领袖张佩纶、陈宝琛,折冲樽俎间的弱国外交,收复南海岛礁的张人骏,蔓延京津的义和团,宣统二年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革命军兴的辛亥年,变法与革命,光复与复辟。一个家族的百年变迁,便是一条粗大结实的绳索,上边或大或小的绳结,如同一个个里程碑,记录着家族的兴衰绵延,又何尝不是一个古老民族近代遭遇的艰辛体现?张先生常说自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惊人的事迹。一生所为,不过三件事:临摹出土文献并编排字表;研习融贯各种简帛文字中的书法并推广普及;追寻家族历史。做这三件事,都是顺应环境,本乎性情,不过是常人常事,不值一提。这自然是先生的自谦之辞。因为其中任何一件,要想做好,都绝非易事。《侯马盟书》是1976年底出版面世,此后二十余年间,先生再接再厉,又先后出版了《中山王先生自言,小时候不爱读书,喜欢写写画画。在伯父张象昱(字子炎)的栽培下,9岁开始临池,一生不辍。1962年,借中科院进修的机会,拜邓散木先生为师,并成为邓先生的关门弟子;两年后又跟随商承祚先生学习,再上层楼。此后从事文物考古数十年,得以饱览铜器铭文、秦汉竹简,潜心规摹,持之不懈,于金文小篆、隶楷行草,兼有心得,尤以盟书、中山、秦隶三种造诣最高,古拙苍劲,流畅自然。退休之后,在侯马、石家庄办班授徒,不遗余力。继2012年在河北大学举办师生书展之后,今年又在河北省博物院、侯马市晋国古都博物馆举办书展,以耄耋之年,奔波于晋冀两省,辗转于书案之前,口讲手描,不厌其烦。观众有所收获,心下自是欢然;弟子有所成就,更是如饮甘醴,欣慰无限。究其用心之处,本为文化传承,却与名利无关。尘世浮嚣扰攘,这般境界,眼前并不多见。自上世纪80年代始,在胡绳武、金冲及诸先生指点下,开始追寻家史。丰润张氏,张佩纶、张人骏乃晚清重臣,张爱玲在上世纪40年代以一支生花妙笔,写尽人间百态,笔下世家子弟的高傲冷艳,时至今日仍让多少人唏嘘向往。三人之中,张人骏官品最高,职权最重,但声名却不甚彰著。30年间,守中先生穿梭往返于京、津、晋、冀、苏、鲁各地,多方收集资料遗物,先后整理出版了《张人骏家书日记》、《张人骏墨迹选集》、《晚清重臣——张人骏考略》、《守素集》等著作,为中国近代史研究补充了重要文献。由点及面,层层深入,多年的考古文物训练,让守中先生有能力对近代家族文化盘根究底,从时间、空间和文化内涵等诸多方面体会、研究,收获更大,无意中也描绘出一副晚清民国的家族与文化相交织的网格式地图,更加耐人寻味。在家谱中,守中先生属于丰润张氏第22代“守”字辈,其上三辈则分别为象、允、寿。张人骏原名寿康,属于第19代,其父张钧,曾任华亭知县,祖张印坦,官至丹徒知县。祖父两代,皆在江苏为官,多有惠政,遗爱在民。张佩纶之父张印塘,官至安徽按察使,太平军兴,咸丰四年(1854)殁于阵中。咸丰八年(1868),张人骏中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三年后,堂叔张佩纶亦中进士,叔侄皆为翰林,门庭为之光大。同游者有南皮张之洞、闽县陈宝琛、闽侯邵积诚、吴县吴大瀓、兰州吴可读、仁和吴观礼,皆一时名士,以道义气节相砥砺,时人目之为清流。中法开战,张佩纶竭力主战,战败遭革职充军。张人骏谨言慎行,尽心王事,不仅未受牵连,而且屡受封赏,官至两广总督、两江总督。辛亥革命后,南京失守,甘作遗民,先后隐居青岛、天津,课子教孙,诗酒自娱,1927年病逝,享年82岁。张人骏自幼饱读诗书,经明行修,才可济世。1909年,他还在两广总督任上,挫败日人阴谋,收复东沙、西沙群岛,并通过详实的调查测绘,绘制出第一张完整的西沙群岛地图,手定《复勘西沙岛入手办法》大纲十条,作为工作纲领。此后,西沙列岛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并获得国际社会的承认。为了表示纪念,其中一个岛屿被命名为丰润岛(1947年民国政府改为和五岛,现为东岛),在南沙诸岛中还有一个滩涂叫“人骏滩”。1910年,南京举办首次南洋劝业会,身为两江总督的张人骏担任会长。劝业会相当于后来的世界博览会,虽然冠名为南洋,实则日本、美国、德国各国企业皆有参与,物产会、协品会之外,又有瓷铁丝茶各专门会场,规模很大。当时张人骏刚上任数月,会期紧急,人才缺乏,经费却无着落,并有谣传革命党要乘机起事,土匪或来焚略会场,一时人心惶恐,恐难成事。张人骏不为所动,镇之以静,选派得力官员,规定日程,调派经费,增派警卫,消防交通,粮草医疗,十月之内,居然成事,展览期间,秩序井然。所耗银两不过七十万,较之外邦动辄百万,筹备费时数年,可谓高效节省。张人骏的书斋名为“积庐斋”,取意于“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他平时注重家教,推崇曾文正公、朱伯庐治家之法。寓居天津期间,与其他前清退职高官相比,张家可谓家境清寒,是遗老圈子里有名的“穷张家”,但是家风十分严谨,子孙不得酗酒、赌博,不许沾染鸦片,不得续婢纳妾,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待人接物,宽恕为先。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门风,张家后代子孙中才能人才辈出。张人骏共有六子二女,皆为社会贤达。长子允言,21岁中进士,曾任大清户部银行总监督,相当于中国第一个央行行长,创办大清银行学堂,培养金融人才。四子允恺是著名外交官,曾任大清、民国的驻德大使馆参赞、大使,徐悲鸿、蒋碧薇留学德国时生活拮据,予以资助,成为忘年之交,张、蒋更以义兄妹相称。五子允亮,大排行十二,京城人称“十二爷”,曾任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部主任,是著名的版本学家,藏书家,与傅增湘过从甚密,与徐森玉、沈羹梅并称“藏园三友”。三四代后人中也是人才济济,毕业于同济大学、辅仁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等名校的便有十余人,学有素养,各有所成。在中国传统家族文化中,本家子弟的教育固然重要,对于选择婚媾之家也十分慎重。《礼记》说婚礼是“合二姓之好”,事关两个家族的兴旺发达,不可不谨慎从事。后代在择偶时讲究“门当户对”,其着眼点也在于家族的绵延昌盛。丰润张氏选择婚配之家,虽有种种考虑,但文化习性上的相似,始终是考虑的重点。张佩纶之妻李菊藕乃李鸿章之女,李鸿章的孙子李宇龛则娶了张人骏的孙女张象珠。两家之所以结亲,却是因为张佩纶之父张印塘任安徽按察使时,曾与李鸿章并肩抗击太平军。张人骏长女张允淑嫁给王懿荣长子王崇燕,庚子年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张允淑随同公婆投井殉难。张允亮之妻袁若桓乃袁世凯之女,袁氏当国时,因对待清室理念不同,二家断绝往来。更为长久的是道义之交,有时甚至世代通婚。张人骏与邵积诚是科举同年,又同为清流,志同道合,故将其妹嫁给邵积诚为续弦。后来,邵积诚的两个孙子邵循悫、邵怀民又分别娶了张人骏的两个孙女。张象昀之妻商孟蓉是商衍鎏的长女,商承祚之姊。而商家四小姐又嫁给罗振玉之子罗福颐,因此张、罗两家也成连襟之亲。张允侨娶了陈宝琛之女,张象昱则是胡嗣瑗的女婿,陈、胡二人既是文化学者,也是坚决的保皇派,跟随溥仪去了东北。这种对待旧朝的“愚忠”做法,与张人骏不事新朝的做派如出一辙,在今日虽可嗤其迂腐,在当年却是儒家最为提倡的“事君无二,谋事以忠”的传统美德。传统中国重视门第家风。门第之维持,家风之培养,一在于家学教育,一在于婚姻选择,二者并行不悖,缺一不可。陈寅恪先生对魏晋六朝世家大族最有研究,认为“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隋唐之后科举制盛行,门第之构成已与六朝迥异,但是优美门风之形成,却毫无二致。观之于丰润张氏、湘乡曾氏,芝兰玉树,皆能克荷堂构,光大门楣,国家、社会虽可随时运而变,但一家一族却能瓜瓞绵绵,福祚昌永。其中道理,让人能无深思?2015年7月底,正是酷热时节。得田建文先生、鸣飞兄陪同,一行人奔赴石家庄。今年3月,张先生在河北省博物院举办“乙未迎春——张守中师生书画展”,因操劳过度,腹泻不止,颇受煎熬。此时刚刚恢复,听说我们从山西来,又与侯马有关,不顾病体初愈,欣然接受采访。刚刚安顿下来,先生便来宾馆探望。询问采访内容之余,还为石家庄的天热雾霾表示歉意,让人不胜惶恐。先生住在省文物研究所的宿舍,小区虽显老旧,住的却是相识多年的老住户,安静祥和。楼下平房前,傍墙处都层层叠叠摞着各种花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郁郁葱葱,绿了整面的红砖墙。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洁,生机勃勃。焕:张老师,这次采访,一个是与盟书有关,今年不是侯马盟书发现五十周年吗,我们杂志也做了一个纪念专栏。其次,我们也想请您按照编年史的顺序谈谈个人经历。张:这事儿我知道。不过,因为我平时不用手机电脑,主要是通过我女儿、女婿联系。今年身体不好,生了三个多月的病,没有精神,所有事都推了,但是侯马的事不能推啊。我个人的经历也简单,1955年去山西,当时20岁。待了21年,1976年调回石家庄。人是回了河北,与山西尤其侯马的关系没断,真是割不断理还乱。焕:另外呢,也想请您谈谈您的家史调查。我在翻看《方北集》时,看了一些张佩纶、张人骏以及张家后人的资料,才知道丰润张氏人才辈出,真是不得了。张:确实出了些人物。张人骏是我曾祖父,他1927年死在天津,因为死在民国,《清史稿》里没有他的传,但是溥仪还是专门派人送了匾和祭品,谥号“文贞”。他的丧事是我祖父处理的,灵柩迁回丰润大齐坨故里下葬。2008年,张人骏和张佩纶的墓地都成为河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最近两年,电视台、报纸杂志来采访的不少,有河北的,还有江苏的。他们要拍一个捍卫南海主权的六集纪录片,因为张人骏做两广总督时,曾经派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率兵巡视西沙群岛,所到之处都要鸣炮升旗,拍摄照片,最后还绘制出完整的西沙地图,西沙的主权从此才无可争议。在我爷爷那一辈,张允亮名气最大,他做过故宫古物陈列所的所长,又是藏书家,文化名人,有自己的小汽车,跟傅增湘、徐森玉、沈羹梅关系最好,平时交往的也都是袁克文、周肇祥、李盛铎、周叔弢这些人,赵万里、黄裳、周一良都是他的晚辈。民国时期,北京是旧都,文化气氛最浓厚,张家和很多文化界的贤达之士都有交往,那正是一个好时代。焕:那我们从头开始谈?张:我生于1935年腊月十五,已亥年,属猪,阳历是1936年1月9日,隔了年。现在网上关于我的出生年份两种都有,都对。山西考古界很有意思,有十几个同龄都属猪的,都是1995年退休。焕:1949年解放时,您也有十三四岁了,谈谈您那个阶段的教育经历吧。张:我小时候只知道玩,不知道用功读书,上了初中还是那样,每次都是马上就考试了才想起来复习。我们家是老北京的那种四合院,兄弟姊妹又多,年龄相仿的就有七八个,经常爬到房顶上玩,淘气呀。不过我喜欢画画,美术好,老师经常表扬,这大概是天性。焕:您当时住在东四的前柺棒胡同?张:是的,那时我已经记事了。不过是开始搞家史调查后,才知道一些具体情况。我们家是1937年迁入,1950年离开那个大院。那时一个四进的大院,房子修得高大漂亮,五十多口人,三代同堂,是典型的大家庭。我父亲叫张象晖,是铁路职工,1939年死在昆明,这也是我后来推算出来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伯父张象昱影响最大。他毕业于南开大学,文史功底深厚,岳父是著名书法家胡嗣瑗。他自己没有儿女,在我们弟兄几个身上,守廉、守慎、守恒、守纲,还有我,下了不少功夫。我开始写字临帖,就是他要求的。焕:1950年为什么要分家?张:以前的大家族过三五十年都要分家,长辈去世,人口增多,这是自然趋势。另外,解放以后形式大变,国家、社会都变了,不如分散开更好。焕:分家之前,大家庭如何管理呢?比如说家庭的收支?张:那时候叫家政。那时候年龄小,不操心这些事,大人也不讲。但是几十人住在一个大院里,虽然也有矛盾,还是很和谐。或许这就是传统文化的影响,家人之间尊老爱幼,相互扶持,患难相恤。吃饭有集体厨房,开饭时摇铃,各房的人都来了就开饭。后来人多放不下,也改成小灶。根据各房的人口数,发给粮油自己做。我家吃饭的人多,母亲领着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吃得不少,都是从公帐里支取,也没人说什么。毕竟是一家人嘛。焕:这样的大家庭,现在很少见了,只能从小说电视里了解。实际上,家族曾经是传统中国最基本的社会组织,既有社会功能,也有经济、教育功能,儒家的很多理念就是以家族为载体来实现的。钱穆先生说他小时候因为父亲去世得早,生活很困难,主要靠家族救济,包括他和哥哥念书的费用也是家族提供的。这个情况跟您也挺相似。分家之后,怎么办呢?张:张人骏共有六个儿子,我爷爷张允方,是第五房。分家按照房支来分,每房出一个代表,参加析产会议。我爷爷那时已经去世,奶奶年高,就由姑姑张象璥列席陪伴。会议开了三四天,很安静,不争不吵。大院子卖了,各房各自去找自己的住处。也有热闹的时候,就是从库房抬出那些多年不曾翻动的箱子柜子,清点里边的书画、衣物、杂物,还把箱底防潮用的鞭炮拿出来放,跟过年似的。我那时才十五岁,看到了分家的场面,但是没有资格去开会,那都是长辈的事儿。我们这一支迁到北池子骑河楼,有两进院子,将近20间房。这里头还有些事儿,我亲大伯张象昱,从小被过继给三房,因为三爷张允襄无嗣。所以分家的时候,他算单独的一房,但是搬家的时候又跟我们住到一起了。另外我姑姑张象璥,嫁给福建邵循悫,婚后育有三子,因姑父早逝,也跟我们住在一起。这样,我们的新家里也差不多有二十多人呢。这些情况我在《方北集》里也提过,还画了一副平面图。幸运的是,骑河楼老宅现在还是我们张家人住,文革以后在那里陆续发现了一些重要史料,比如张镇的《丙丁杂记》、《登楼记》,记载了张家咸丰、同治年间在江南的情况,张允亮为张人骏写的《先府君行述》,则是目前关于张人骏最齐备的生平资料,都十分宝贵。焕:过去的大家族不同辈分都有排行吗?张:都有,而且是大排行。张人骏原名寿康,他亲哥哥叫寿曾,两人共有11个男孩,都是大排行。我爷爷有五个男孩,他们也有排行。焕:这个大排行大到什么范围呢?张:一般从祖父开始,亲兄弟、堂兄弟的孩子都有大排行。以张人骏为例,他的子侄辈十一人要排行,从一到十一。他的孙子辈是“象”字辈,孩子就更多了,我父亲排行十三,前边十二个我都叫大伯。后边一直排到二十几,都是叔叔。大家庭中,早上起来要行礼,要称呼,写信开头也是这样。但是再往上,就可能不排了,人太多,不好排。张佩纶、张佩绪的孙子,虽然也是“允”字辈,但是就不跟我们家论排行。说起来,张佩绪的儿子叫张志潭,号远伯,当过北洋政府的的内务总长、交通总长,还是著名的书法家,在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呢。焕:刘禹锡排行二十八,白居易的好多诗里都提到过。他还有一首著名的诗就叫《问刘十九》,可见唐人是很喜欢用大排行称呼人的。张:对。这在旧社会很常见,那时大家族也多。以前我跟我二十五叔通信,他在香港工作,街道还以为这是什么暗号,暗中查我呢。(笑)他们是没见过这样的家庭吧。这又扯远了,刚才咱说到哪儿了?焕:刚说完您的童年时代,咱就按时间顺序往下走。您当兵是哪一年?在哪儿?张:1951年。我初中刚毕业,正赶上抗美援朝,我的表兄是大学生,前一年也参军了。我这一批有很多初中生,我功课不好,就也想去。去问母亲,她做不了主,让我去问姑姑。我父亲去世得早,一直都是姑姑当家。那天下午,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姑姑听我说完,只说了一句话:参军可以,但是吃了苦不能跑回来。这句话很起作用,于是决定参军。我去的还不是一般的部队,当时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公安部队军政干部学校,驻扎在北京北郊的清河镇。那一年我16岁。焕:后来呢?张:在军校学习了半年,就是培训军政基本知识,听课,还有上千人的大报告,共产主义教育、人生观教育、抗美援朝等,也有军队内部的讲座,让长征干部讲。我就是那时入的团。第二年开春任务变了。新中国成立时,中国的文盲率将近80%,部队战士也大多是文盲,中央发起一场识字扫盲运动。1951年,西南军区的文化教员祁建华发明了适合文盲、半文盲的速成识字法,15天时间,能认1500个汉字,而且能读、能写、能应用,被中央树为典型,全军、全国推广。我是初中毕业,也被选出来担任文化教员,分配到驻扎在石家庄的公安二十一师师部,这就算正式参加工作了。去基层,下连队,干了一年多,全军的文化教育运动结束,我还立了三等功。穿上军装后,有了纪律约束,我的变化很大,还是追求进步,要为人民服务,也爱看书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那时看的。立功的喜报寄回家,全家都特高兴。焕:不当文化教员,干什么呢?张:调回师部的文艺工作队,我们师的文工队有四五十个人,我在那待了两年。先是拉小提琴,还被派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过。那时候陈沂是总政文化部部长,他提出一个口号,就是文工队员必须要“一专三会八能”,所以那时出身文工团的人,像华北军区文工团的马玉涛、西南军区文工团的阎肃,都是多才多艺,能唱会演。我除了拉琴,还要报幕、合唱,学了不少东西。这些经历对我后来从事文物考古也有重大影响,尽管隔行如隔山,但方法都是相通的。补充一句,我与我夫人就是在部队上认识的,我们是战友。焕:您为什么在1955年转业?张:参军以后,我有两个问题一直说不清。一个是家庭成分。我从小在城市长大,也不知道什么叫成分,但是当时填表都有这一栏,就没法填。我姐是北大医学院毕业,在学校时就入党了,她告诉我自己入党时“家庭成分”栏填的是“没落官僚资产阶级”。我一想,我俩是亲姐弟,肯定属于同样的成分,就照着填了。另一个问题是海外关系。我们家人多,在海外、台湾的也有好多。我的一个姑姑嫁给一个国民党的飞行员,去了台湾。有一次听说国民党的飞机要轰炸上海,政治部管人事的就找我,让我交待清楚。我当时才多大,对政治也不懂,哪能说清这些事儿啊?结果人家说部队必须纯洁,我的疑点太多,不纯洁,只能转业啦!为什么是转业呢?因为我当时是副排级,算是军官,所以不能复员回北京,组织上要统一安排去向。焕:就给您分配到山西啦?张:是的。通知我到山西,很快就出发。到了忻州,才脱了军装。当时的规定是营级干部才有资格进省会太原,其他人一般都是分到县里去。我们四十几个搞文艺工作的运气好,都被文化厅要走了。到了文化厅,人事处逐个谈话,分配工作,先让我到艺校放电影,我一想,放电影都是晚上,还得回到基层,不情愿,就问还有没有别的工作,那人说要不到文管会去。我问他文管会是干什么的,他也说不清楚,就笼统地说是研究瓷盘、瓷碗的。虽然当时不明白,但是也知道不能再挑了,于是就答应了。当时去文管会的有两个人,但是那位先生干了一两年觉得没意思,就走了。我呢,就这么一直干下来,算是歪打正着吧。焕:偶然之中也有必然,这也跟您的性格大概有关系。去了以后具体干什么呢?张:先是分配到文管会下辖的晋祠古迹保养所,当时文管会直属的保养所有8个,晋祠是其中之一。但是没多久,就被排到北京培训去了。全国的文物部门,有个黄埔一至四期的说法。因为新中国成立后,全国各地大搞基本建设,很多墓葬遗址需要清理保护,但是考古专业人才缺乏,大学培养周期太长,人数也少,1952-1955年间,就由北京大学、文化部和中国科学院合办短期训练班,各省选派学员,每期理论学习三个月。前三期我没赶上,算是黄埔四期吧。1956年春节一过,把我叫回来了,说让我上黄河水库考古工作队工作。考古队是文化部和中国科学院联合组成,总部设在西安,选调各省年轻的文物干部去那工作。焕:那是因为要修三门峡水库?张:有关系,所以我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搞库区调查,不过不只是三门峡,也去了刘家峡,沿途还看了好多地方,从山西的永济、芮城、平陆,到甘肃的马家窑、辛店、齐家文化遗址、炳灵寺石窟,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夏鼐是挂名队长,副队长安志敏具体主持一线工作,辽宁博物馆的徐秉琨是小组长。安先生30多岁,年富力强,知识渊博,一路上给我们讲课,生动细致,收获很大。初春开始调查,夏天回到西安短期修整,还听了郑振铎、夏鼐的报告。秋季集中到陕县庙底沟发掘,5米*5米的大探方,一片一片的,真是气势浩大。这次考察将近一年,比在课堂上听课的记忆深刻多了。而且认识了许多专家,眼界和思路大开。焕:作为年轻学员,您主要就是学习?张:也要干活,边干边学。举个例子。有一次发掘了一个小墓,里边有新石器时代的人骨架,保存完好。这就要画图、照相、记录,这些我们都得干。我按操作规程绘了平面图,中央美院毕业的鲍恩梨先生看了我的绘图,说我画得又快又好,当时很受鼓舞,从此对测绘这门技术活有了兴趣,没想到竟然干了一辈子。说实话,画图虽然是根据量好的尺寸,但是也需要素描的功夫。我从小爱画画,有这个底子,上手就特别快。年底收工的时候,考古所的领导来慰问,说准备办冬训班,吸收新血液,计划招收初高中毕业生,有80个名额。我当时就申请报名,回来又跟领导请示,也没研究决定,就答应了。我们一共去了三个人,学的还是前四期的东西,不过更细,更多,教员水平也高,都是大专家。如果说黄河水库是考古实践,那么冬训班就是理论学习。这是我去北京的第二次学习,对我的成长帮助很大。第三次时间最长,那是我到侯马工作站之后了,将近两年。焕:侯马工作站也是这时候成立的?张:1956年秋,因为发现了晋国遗址,专门成立侯马工作站,编制是五个人,北京考古培训的“黄埔”一期学员畅文斋先生是首任站长。1957年3月冬训班结束后,我回到太原到文管会报到,通知我到侯马工作站。先后参加了铸铜遗址、盟誓遗址、上马墓地、乔村墓地的发掘,参加过对牛村、平望、台神古城址的勘探与晋国遗址的“四有”保护工作。1959年,张颔从统战部副部长调到文管会做党组副书记。后来,侯马成立考古队,他又当了三年队长。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从北京下放到各省的业务干部很多,王克林、陶正刚就是这时分到山西的。王克林毕业于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后来当过山西省考古所的所长,陶正刚毕业于南开大学,是我们整理侯马盟书三人小组的成员。侯马工作站号称全国省级考古第一站,有大量工作要做,同时新来的又都是大学生,而我仅仅初中毕业,没啥文凭,差距太大。我就找队长张颔先生,说我想出去学绘图。没过多久,机会来了,经过当时在侯马勘探的谢元璐先生和张颔先生的努力,夏鼐所长同意我到中科院考古所技术室进修两年,专学绘图。我的老师有郭义孚、张孝光、赵铨等先生,不仅有详细的学习计划,还学会了绘制陶器图,操控大平板仪,收获特别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收获。我怕伯父张象昱是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在天津的银行上班,这一年退休回到北京。我小时候练习书法就是他教的,这次见我回来,通过张玮老先生介绍,他带我到复兴门外的真武庙拜见著名书法家邓散木先生,让我拜师学艺。邓先生字钝铁,别号粪翁,与吴昌硕、齐白石齐名,有“江南四铁”、“南邓北齐”之说,这年刚迁居北京。邓先生根据我的职业,让我主攻篆、隶两种书体,篆书从《说文》540部首开始,隶书先临汉《史晨碑》,他亲笔书写教材作范本。这样呢,我平时去考古所学习,周日到邓先生家交作业,听他讲解点评。能成为邓先生的关门弟子,是我此生的最大荣幸。邓先生1963年10月不幸去世,第二年商承祚先生来北京,又跟他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古文字。我伯父跟商承祚是表兄弟,我叫商先生五舅。他俩同岁,都是1902年出生的,属虎。焕:商承祚先生是古文字大家啊。他的父亲商衍鎏是清末探花,伯父商衍瀛出身翰林院,既是保皇党人,也是著名书法家。商先生的书法也很有名,遍习各体,金文造诣尤其高,有一本《商承祚篆隶册》。张:1963年底我回到侯马,第二年大伯给我写信,说你五舅从广东来北京了,住在红楼,弄竹简,要住两三个月。建议我请几天假,跟舅舅见一面,学学古文字临摹的相关知识。商先生当时60出头,个子不高,人很瘦,但是很有气派,气度不凡。焕:张先生,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以您这样的家庭出身,反右时没有受到影响?张:那倒没有。关于这个,我多说两句。1957年我到侯马工作,虽然我在军队上就入了团,但是因为我的社会关系复杂,好多年都不敢叫我入党。反右的时候,侯马当然也有不少右派,但是工作站只有5个人,小单位,没人闹,算是风平浪静,对我个人也没有涉及。但是,1959年涉及到我了,拔白旗运动,批判白专道路,整了我一回。我历史清白,他们能查出什么问题?批斗了半天,又是甄别,又是纠正,全都是瞎胡闹!此后一直到文革,我既不是积极分子,因为对于工农队伍来说我靠不住,但也不是走资派、牛鬼蛇神。这样也好,落个逍遥,没有受害,也不用害人。要不现在还得自责忏悔呢。正式的考古工作都停下来了,不能干正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练毛笔字,下围棋。到了干校,也是这样。焕:干校在哪?张:在太谷。那个时代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不人性的事情也多,有些你想都想不出来。幸好你们年轻,没赶上。十年动乱,损失巨大,惨绝人寰,制造出多少冤案!张颔先生是我的老领导,他是老革命,那时被批斗得多狠?现在年纪那么大了,说起这段遭遇就激动,为啥?甚至连他媳妇也跳了水缸,差点淹死!1973年我们开始整理盟书,后来要去北京送稿子,还有人说:“张颔是反革命,还能去北京?”那时已经是文革后期了,比以前要宽松,但是很多人的头脑还很左。所以张颔写文章,虽然可以发表,但是不能写真名。这样的历史太复杂,不堪回首,不说了。焕:那咱说说侯马。工作站建立的时候,侯马是曲沃县下边的一个镇吗?张:从明太祖洪武八年设立侯马驿,整个明清时期在行政区划上都属于平阳府。因为地理位置重要,配备的马匹很多,过往官员都要在此停留等候,以便换乘马匹,所以才有侯马这个名称。解放后先是隶属临汾专区,1956年成立侯马市筹备处,但是很快撤销了。1958年,将曲沃、新绛、汾城三县合并,成立侯马市,隶属于晋南专区,1962年国家经济困难又撤销了。1971年,国务院批准从曲沃县分出5个公社,又恢复了侯马市。之所以有这么多变化,一来与地理位置有关,二来跟彭真也有关系。彭真是侯马垤上人,对家乡很关注,我还见过一两次。怎么规划,范围多大,他有决定权。这么说吧,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就已经有了后来侯马市的模子了。我们工作站的建设基本与侯马同步。那时还没有现在的楼房,都是土坯的简易房。我去工作站报到的时候正赶上盖房,什么活儿都得干。焕:您从北京进修回去以后,主要的工作还是找晋国遗址?那侯马盟书是怎么发现的?张:差不多吧。当时基建工程很多,但是动工之前文物部分要先去调查。侯马的铁路把市区分为东西两块,我们工作的重点在路西,牛村古城、平望、铸铜遗址都是在那里发现的,边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制造鱼雷的军工厂。侯马要修发电厂,选址时找文物部门谈。当时陶正刚代表文物工作站,出面和城建局谈,意见就是哪儿文物少,就在哪儿选址。路西已经发现的文物太多了,只能到路东选地方。他的建议是在浍河北岸,曲沃公路以南,靠近秦村这边,地势平坦,可以建厂。电厂开建后,工地就由陶正刚负责,我负责测绘、照相。忍人手不够,还从曲沃农业中学找了一些同学。1965年12月中旬,正是数九寒天,特别冷,具体日期因为工作日记缺漏,现在已经说不清了,但肯定是在中旬,这个我有把握。我吃过午饭,正要到工地上换班,半路上碰到陶正刚。他非常激动,话也说不清楚了,半天才弄明白,发现了带字的石片!在侯马发掘了这么多年,很少发现带铭文的东西,有了这样的发现当然很激动!他从背包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几件标本,手还一直哆嗦着。我一看果然是字,红字,从没见过,这肯定是重大考古发现啊!后来盟书越出越多,天寒地冻,大家怕挖的时候伤了盟书,就干脆连土一块挖,先装到木箱里运回去再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盟书的实际情况,我曾经写过一篇《侯马盟书发掘和整理侧记》,发表在《文物天地》上,就记载了亲历的发现实况。当时张颔先生不在侯马,他是省里的干部,正在忻州原平参加“四清”运动。后来听说了,才请假赶过来,用五天时间赶写了一篇简报《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朱书文字》,后来发表在《文物》1966年第2期上。临走时,他又嘱咐我先对标本文字作临摹,这是我临摹古文字的第一步。跟张颔文章同期发表的还有郭沫若的《侯马盟书试探》,依据的是国家文物局的谢辰生从侯马带走的标本,他曾经给郑振铎当过业务秘书。郭老的文章一发表,侯马盟书的名字就算确定了。焕:《侯马盟书》出版是在1976年底,从发现到出版将近十年,是因为政治运动吗?张:是的。本来《考古》1966年第5期还发表了陈梦家先生一篇文章《东周盟誓与出土载书》,这个时候如果乘热打铁,研究肯定能深入。但是“文革”很快开始了,张颔成了“走资派”、“反革命”,打入“牛棚”6年之久,陈梦家也自杀了。保命尚且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做什么研究呢?好在侯马盟书没有遭到损坏,装箱后堆放在太原文庙后面的一间旧房子里。这一搁下来就是7年。焕:后来为什么又要出这本书呢?张:1973年8月,王冶秋来山西,他是国务院图博口副组长、国家文物局局长。他在山西教过书,学生有一大片,其中就有山西主管文教的副书记王大任。法国总理蓬皮杜访华,要去云冈石窟参观,周恩来总理亲自陪同,王冶秋负责打前站。他先到大同,然后绕道五台山,来到太原。我有一个同事王传勋,我们很要要好,他是搞文物摄影的。那天我看到他要走,汽车就在门外等,问他去哪儿,他说要上五台山去接王冶秋局长,马上就要走。我一听,让他稍等一会儿,赶紧回屋里写了两份信。一封信给王冶秋,我说侯马盟书七大箱子全在太原,希望他能有空看看,推动盟书的整理。第二封信写给省文物工作委员会书记张兴华同志,请他面呈王冶秋局长。没想到这事儿有了效果。隔了几天,王冶秋到了太原,当时我正领着学生绘图呢。第二天一大早,张兴华书记让我去迎泽宾馆面见王冶秋,去的时候见王大任也在在那儿站着,进去简单说了两句我就撤了。上午王冶秋在省图书馆作了一个报告,我们都去了,但是张颔不能去。王冶秋讲了他到山西的观感,说我们现在跟国外文化交流,老是那三本书,今年如此,明年还是如此,山西有这么多的好材料,旧石器时期的匼河、晋南的夏文化和戏剧史料、壁画、古戏台、晋国遗址,为什么不出书啊?侯马盟书要先公布资料,让大家研究,文物出版社可以支持。第二天他刚走,就成立了侯马盟书整理小组,立即开展工作,给经费,给工作房间,限期一年完成。张颔、陶正刚和我组成整理小组,1973年8月23日正式开始工作,我比他俩晚了一个月,因为当时带着学生到长治绘图去了。而且,到这时我已经两地分居十几年,本来打算这一年就要调回河北,领导也同意了,说只要我带出徒弟就让我走。结果因为这事又走不成了。只好跟家属做工作,反正一年就完工了,有盼头。没想到工作并不容易,盟书出土的数量大,内容多,本身就有难度,何况还要参加“批林批孔”之类的各种政治运动和大大小小的批判会,结果用了两年零四个月才完成任务。书稿拿到北京后,因为要印毛选,政治优先,又再次推迟,一直到1976年12月才出版,不过那时我已经回到石家庄了。这是当时的真实情况,没有一点水份。焕:回到河北,您主要的工作是什么呢?张:1976年秋,我调到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工作,恰逢举世闻名的中山国青铜器出土,便赶到工地,绘图临摹,并在商承祚先生的指导下,对摹本多次修改,历时3年,完成了《中山王焕:您临摹是依据原简还是照片?张:一般是用照片,但是有的竹简扭曲变形,难以拍照,就得依据实物。这种情况下,我一般用二次临摹法,先在白纸上绘出竹简的原大图形,写出初稿,然后用透明纸铺在初稿上,依据实物二次临摹,写出正品。这样虽然慢一些,费工,但是不走形。定县竹简我就是这么处理的。说起这事儿,还挺有意思。定县竹简是1973年发现的,出土时已经碳化,文字不好认。1978年,我被派到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专门对其进行临摹。但是最初调我的动机却不是这个,而是为了山东临沂出土的银雀山汉简。国家文物局和河北省商量借调我的时候,河北省提了条件,既然河北的定县竹简也在那里,干脆让我两个都临摹,不能只弄山东的,这样我就在北京连续待了两年多。其实,在我去之前,罗福颐、顾铁符、吴九龙、商承祚、曾宪通、张政烺、朱德熙、裘锡圭、李家浩就开始整理注释,傅熹年摹写简文,大家云集,真是绝好的学习机会。我去了以后,有些专家已经走了,张政琅、商承祚、罗福颐还在。罗福颐年纪大了,视力不好。傅熹年是傅增湘的孙子,比我大两岁,我们算是世交,也很熟。他临摹了一段时间,跟我说要回甘肃,办回京手续。文革时期,他被下放到那儿,这是大事,自然不能耽搁。工作就由李家浩接手,他当时还是湖北沙市文化馆的一个小青年,后来跟裘先生到北大学习去了,也没干完。所以,银雀山汉简先后由四个人临摹,我是最后一个。这两年的临摹工作,受益匪浅。只要能学到真东西,我就高兴。在山西20年,晋国史我没弄懂,但是绘图、测量、临摹这些技术活我比较出众,受到学术界的公认,这也是我一生最为骄傲的。焕:您这些技术现在也有了传人,山西的学生有刘永生、李夏庭,水平都很高。张:回到河北也有几个好学生,郝建文、任涛都是,画得又快又好。搞测绘临摹不容易,要有美术基础,要有一定的文化程度,还要心静,能甘于清贫寂寞。具备这些条件的人不多,所以我一辈子带出来的学生也没几个。不过,回顾我的一生,觉得也值。1995年,我本来就可以退休了,但单位让我延聘,又多干了5年。到了2000年,还让我干,我说什么也不干了,我还有我的追求呢。于是写了书面申请,正式退休。然后,我就上老年大学学习诗词、国画去了。一直学了8年,这中间还编了《张人骏墨迹选》、《张人骏考略》、《守素集》这几本书,出了《张家山汉简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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