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后期封建济的再思考

关于中国后期封建济的再思考

最近，中国封建社会的团结法引起了同志们的注意。下面,我拟就中国后期封建社会的經济发展規律及其他有关問題,談一談拙見,幷以就正于史学界的同志們。中国封建社会是以地主經济为基础的大一統的专制主义国家,在漫长的年代里,它的发展是合乎封建社会发展的一般規律的。可是,如何正确的估計中国封建經济发展各个不同阶段的不同特点,我国史学界有着不同的意見,特別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后期,自十六世紀至鴉片战爭以前这一个时期,中国封建經济究竟处于怎样的一种情况,爭論最多。我认为,这一时期中国商品經济的发展,已孕育着資本主义的萌芽。中国历史的发展,是符合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共同的基本規律的,但又具有这个国家和民族自己的特点。尤其处于新旧交替的后期阶段,旧东西的衰亡每和新东西的生成糾纏在一起,充滿着非常矛盾、复杂的現象;再由于条件、地点、时間的不同,其所表現的形式和所走的道路,便有差別。目前大家在研究中国封建經济时,都承认中国的地主經济和欧洲的領主經济,有所区別,带有中国的色彩。那末,我們研究中国后期封建經济,諸如市場問題、行会制問題、雇佣劳动問題,也必須考虑到中国历史的特点。在中国这个領土辽闊、人口众多的国家里,各个地区之間为生活和生产所需,彼此問早就需要交換,在他們的經济活动之中,旣具有自然性的一面,也含有商品性的一面。尤其在十六世紀以后,自然經济与商品經济的斗爭,日在激烈进行中,出現了新的开始萌芽,旧的仍占支配地位的局面。当然,在估計这些問題时,不能过分强調某一点,可是如果看不出这些变化,也难以說明历史的眞相。因此,对于后期封建經济的分析,必須把中国資本主义萌芽和中国封建社会长期迟滞的現象一起研究,两者缺一不可。对前者主要看它新生的、发展的因素,而对后者主要看它迟滞的、落后的一面。萌芽状态与成熟状态不同,两者又不可等同起来,因而作为衡量的标准,也应該有所区別。总之,对于这些問題的研究,旣要具体分析,尤当实事求是,通过反复的思考,以求逐漸得到解决。首先,我們从明淸之际的雇佣劳动談起。关于明淸之际的雇佣劳动,作为全面的估計,其性质仍屬于封建制的范疇,大多数的农民依然受着严重的封建压迫,束縛于土地上面,明代所严厉执行的人戶以籍为定,也可以說是一种变相的农奴法。但是中国农民又不同于欧洲庄园制的农奴,由于长期而激烈的阶級斗爭的結果,农民具有相对的离土自由;同时,又由于明代中叶以后,农业生产力的提高,商品貨币經济的冲击,这样,就影响到明淸时代的雇佣劳动产生某种程度的变化。我的主要論点,是这样的:明代中叶以后,“在手工业方面,……例如机戶机工的关系,則是带有資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劳动,有的則只具有資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劳动的萌芽。其在农村的长工、忙工、短工等,則只是具有自由雇佣的若干特点,幷且他們之間还有不同程度的区別。……其中,最値得重視者,則是短工”我們认为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彼此之間都是互相联系和具有內部規律的,所以,它又是一定的历史阶段的必然产物。明代中叶以后,中国各地曾稀疏地出現带有資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劳动的萌芽,然而它又絕不是一种偶发的現象。明淸时代商品貨币經济的发展,已有相当的程度,这一个客观的社会条件,曾使明代的农业生产水平,較之宋元时代远为进步,这首先表現于粮食生产的增长及其地域的分工,从所謂“江浙熟,天下足”发展到“湖广熟,天下足”等諺語,說明了粮食生产的提高,曾为工业原料和粮食生产的分工創造条件;也推动了农工业的进一步的分工,于是江浙蚕絲区所需的粮食,有很大部分取給于湖广地区。明末江浙两省的粮食,曾因湖广閉籴,深受影响“因为生活資料的生产,是他們的生存与一切生产一般最先决的条件,所以使用在这种生产上的劳动,經济学上最广义的农业劳动,必須是充分丰沃的,使全部可以利用的劳动时間不致在直接生产者的生活資料的生产上被吸去;那就是,使农业剩余劳动,从而农业剩余生产物成为可能的。更加推广来說,就是社会上一部分人的全部农业劳动,——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已經够为全社会,那就是,也够为那些不从事农业的劳动者生产必要生活資料,以致农业与工业間的这种大分工是可能的;幷且生产生活資料的农业与生产原料的农业間的大分工也是可能的。”明代中叶以后,中国的工业原料生产与粮食生产分工逐漸明显,出現有些地区专种經济作物,而另一些地区則以粮食生产为主,因而各地区之間的經济交流,不仅有消費品的交流,也有工业原料的交流,郭子章的《蚕論》所云:“东南之机,三吳、越、閩最夥,取給于湖茧;西北之机,潞最工,取給于閬茧”由于农业生产的增长,明代中叶以后,开矿业发展起来了。万历年間的全国开矿热,固是統治阶級殘暴地掠夺人民財富的一个手段,沒有任何积极的意义,然而这也反映了当时人們对于生活資料和生产資料的需求,开矿事业較能获利,而社会上也有条件使一部分人离开土地,从事于农业以外的生产。此外,紡織业、染色业的相继发展,不仅为滿足国內市場,也有供应对外貿易的需要,所以絲織业的中心,在江浙之外,其他地区亦在形成中。山西的潞紬,福州的改机緞,漳州的漳絨,广州的广紗等,都成为南北市場上的普通商品,其购买絲織品者,有貴族、有官僚,也有一般的市民产品的增多,自然会喚起商业資本的活动。这样,凡是农产品、工业原料、工业制品都成为商人爭夺的对象,有不少的商人在承担这一种商品流通的业务。明代中叶各地都出現有不少的商人,如晋賈,徽商商品交換的普遍,使一部分生产者,也从事商人的活动,如苏州潘氏,“起机房織手,至名守謙者始大富,至百万”至于从事日常生活資料的交換,尤为各地商人所乐趋。明隆庆时,有一徽州商人黄汴曾記其所亲見的苏州市場,說:“苏州聚貨段匹外,难以尽述,凡人一身諸行日用物件,从其所欲”是以論证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国內市場,不能不注意到明淸时代全国各地手工业的发达这一个因素。这个成分的逐步扩大,自为資本主义萌芽时期国內市場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也許有人会說:这一种购买关系,明代以前早已有之。誠然,明代以前有手工业,有商业,也有城市,但要注意它的数量、品种,有沒有超过以前的范圍。我們知道,在明代,中国的封建市場,开始了某种程度的分化:它有着地方性的市場,也有着全国性的市場;有和边区少数民族的互市場所,也有面向外国的貿易港口;有官市,也有私市。其中,有着国內經济发展的因素,而自十六、七世紀以后,还有国际早期資本主义經济势力的影响,那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只是此时农村工业还牢固存在,而不被破坏,所以这一种发展极不平衡,其較有規模的全国性市場仅限于几个經济較为进步的地方,而广大地区仍以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济占着支配的地位。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在商品貨币經济的推动下,有些作为封建經济的典型代表,也不能不开始动搖,出現某些新变化。自然,这一个变化,只是細小的变化,部分的质变,沒有达到根本的质变,然而它总是封建农奴制的对立物,在由小变大的过程中,尽管它的力量尙微不足道,沒有取得支配的地位,但終会給予封建性打开一个缺口。下面拟就女紅、山区經济、地主經济等方面进行分析,用以反证这时商品經济的发展程度。女紅是农业与手工业結合的一种形式,也是封建主所賴以維持自然經济的統治工具之一,所以它是封建經济的特征之一,它的自然性,无疑的,是非常显然的。但是我們还需要理解列宁对于这个問題所提出的一种看法,即“‘农业同手工业結合’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表現为自然經济占統治地位的最原始的經济結构;有的表現出資本主义的高度发展;有的是这两者之間的許多过渡阶段”“其女紅不事剪綉,勤于紡織,虽六七十岁老嫗亦然,貧家无棉花、苧、麻者,或为人分紡分績,日不肯暇。其女工巧拙,視布之粗細为差。”“女紅不事剪綉,勤于紡織,虽六七十岁老嫗亦然,旧傳有夜浣紗而且成布者,謂之鸡鳴布。若永之双綫布,乐之斜文布,独为他郡最,或有出男子所織者。”“綾綢之业,至明成、弘以后,土人亦有精其业者,相沿成俗。于是盛澤、黄溪四五十里間,居民乃尽逐綾綢之利,有力者雇人織挽,貧者皆自織,而令其童稚挽花,女工不事紡織,日夕治絲。”在这些市鎭中,可以看出封建社会后期,中国农村手工业的发展,已漸从以生产自己需要为目的的农村副业,緩慢的发展为独立的手工业,而其中的有力者,且能雇佣工人进行生产,形成为中国乡村手工业的支柱。再以明代浙江嘉善的魏塘紗为例:“穷民、无本不能成布,日卖紗数两以給食。故諺云: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紗”其次,論及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山区經济,也有同样的情况。一般的說,山区因为交通不便,土地磽瘠等原因,一向是落后的,也更富于自然性的一面,然而山区人民为着克服不利的自然条件,使全年劳动得到合理的安排,每采取了多种經营的形式,以解决他們生活的困难。茲举太行山下的河南林县之例,看山区农民是怎样从事农作物种植的。“县屬居民专务稼穡,惟北乡山后,沙石犖确,无地可耕,故其民別以种植为生計,多收果核,即屬有年,不以禾黍丰凶为利病也。山所宜木非一,惟柿果、核桃、花椒三物,其利独博。……柿之屬有三,长者曰盖柿,作餅为上;小者曰棉柿,作餅次之;扁者曰水柿,不堪为餅也。三柿咸熟,多可谷量,旣肉干而作餅,亦液溢而成霜,可充餱粮,尤为市利。核桃……厥有二种,其一曰:綿核桃,……其次曰:夹核桃。……花椒……厥有三种,其一曰:大紅袍,……其次曰:小椒,……其劣者曰:狗椒,頗臭,賈竪以伪杂眞,則取之。县屬,每至秋冬以后,东出水冶,南出六岭,駝运日夜不絕,皆椒、桃、柿餅三物也。……太行深处,亦产药草,……其他諸木之中,有槲可飼山蚕作茧,諸草之中,有藍可作大靛染衣,皆利民用焉。”根据上引資料,在林县山区,农民的生产品,有木材,有柿,有核桃,有花椒,有药草,有槲,有藍,又有經过加工的柿餅等,这些产品,虽亦供农家生活的需要,但大多数都不是农家本身所消費得了的,有的或为工业原料,而皆需要出售,所謂“駝运日夜不絕”。在这种情况下,一向閉塞的山区經济,却具有商品性較大的特征。我国有不少商人,即出現于山区里,河南的武安商人,系在太行山下。福建的建宁、将乐、永定、連城,江西的金谿、南城、瑞金、雩都、吉安等地都有不少的商人,他們皆在閩贛山区之中山区經济还有一个特点,即为了自然条件的关系,梯田居多,农业受到限制,而却予手工业的发展与成长以一个极有利的条件。淸代中叶川陝鄂三省毗邻地带的山区,其中,如木、筍、紙、木耳、香菰、铁、炭、金之广,为数甚多。有的为农产品的加工,有的为矿产品的精造,幷具有一定的生产規模。以紙厂为例言之,“定远西乡巴山林甚多,……西乡紙厂二十余座,定远紙厂逾百,近日洋县亦有小紙厂二十余座。厂大者,匠作雇工必得百数十人,小者亦得四五十人”“开厂出資本商人,住西安、盩厔、汉中城,其总理总管之人,曰掌柜,曰当家;挂記帳目,經管包攬承貨字据,曰书办;水次攬运头人,曰領岸;水陆領夫之人,曰包头。計大圆木厂,匠作水陆挽运之人,不下三五千,其开伐以漸而进,平时进止,皆有号令,号曰营,与行軍同。”其他紙、铁、耳菌等厂,无不皆然。于是就使得居住于山区內的农民或手工业者的生活来源,有一部分已和商品生产結不解之緣,他們生活的盈縮,在一定程度內曾依存于市場的兴衰。但又由于地主經济与商品生产之間有着深刻的矛盾,因而他們所受到地主阶級的压迫,較为严重。特別明淸时代,由于手工业生产的发展,开矿业的进步,經济作物种植的普遍,引起地主阶級的嫉視,自嘉靖以至淸代前期,我們在福建、江西、浙江、广东、湖南的山区,經常見有“麻寇”、“菁客”、“藍寇”、“靛寇”、“蓬賊”的起义再則明淸时代的地主經济,始終系以自足自給的自然經济为主,但其內部之間,工商业的发展,人口分业的存在,都已有悠久的历史,这样,就不能不对于地主經济有所影响。所謂“山息、田息及懋迁貨殖”“居家生理,食貨为急。聚百口以联居,仰貲于人,岂可也。冠婚丧祭,义礼供需,非貨財不給。……凡石灣窑冶,佛山炭铁,登州木植,可以便民同利者,司货者掌之。年一人司窑冶,一人司炭铁,一人司木植。岁入利市,报于司貨者。司貨者岁終咨禀家长,以知功最。窑冶者,犹兼治田,非謂只可窑冶而已。盖本可以兼末,事末不可廢本故也。司木、司铁亦然。”地主阶級在其家族之內,重視工商貨由于商品經济的发展,阶級斗爭的激烈,我們又在明淸时代的地主經济中,发現有货币地租的萌芽。这一种貨币地租的萌芽不是偶然的,是和明淸时代封建經济的发展結合在一起的。只是它尙处在萌芽的初期,地区旣有限制,而数量亦极微小,形式也不完整。我前曾举明代徽州的租山之例,证明明代中叶以后,中国已出現有貨币地租的萌芽。这一种萌芽还可以在长江流域得到印证。明万历間湖北汉川县曾发生一个訟案,說到邑庠生蕭尧采的仆人蕭效用,为其田主“征租于其田,……詰旦,效用方提征租五十金以归,租例半粟也,而悉代以金”“鋤棉者功次极細密。昔有人佣力鋤者,密埋錢于苗根,鋤者貪覓錢,深細爬梳,棉則大熟。”这一节記事很値得注意,他告訴了明代中叶以后农业生产关系的变化,有着深远的历史根源。关于明代中叶以后,中国有沒有出現带有資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动劳的萌芽,我以为在分析这个問題时,必須从中国的历史条件出发。自然,馬克思所說的“两重自由”,是我們論述雇佣劳动所应遵循的一个准則,惟在資本主义的萌芽期和在資本主义时期,其中应有一定程度的区別,而不宜等同起来,这是我和罗同志在研究这个問題时所以出現分歧的一个原因。那末,我們将如何处理明淸时代的雇佣劳动呢?我的意見,在中国的历史条件下,旣应注意这时有沒有出現有购买劳动力和出卖劳动力的两重自由,还要注意这两重自由的表現形式又是怎样。最近我看到淸乾隆初年台灣糖廍的招募工人,先要工人出十两銀子作定,如云:“台灣俗例,要在糖廍佣工的,先給廍主銀子十两作定,随后仍陆續还明。”“台灣糖廊佣工人多,若有定錢,才許入廊,不至混爭。所以在廊佣工的人,先要定銀,然后陆續将定銀給还。”根据上引两节文字,說明在中国后期封建社会里,工場主的购买劳动力是很自由的;其出卖劳动力者,已是能付出十两定銀的身分,而不是不自由的农民。在一般封建社会里,由于領主的严格控制农奴,对于工場主来說,获得购买劳动力的自由,将是发展生产的一个最关鍵的条件。可是在中国的历史条件下,由于长期不断的农民起义,以及中国的地主經济,食土而不临民,經济权与政治权有一定的分裂,农民获得了相对的离土自由,是以中国工場主对于获得购买劳动力的自由,不似欧洲封建末期工場主在发展工业时所遇到的那么困难,这就为中国資本主义萌芽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可能的有利的条件。因此,測量明淸时代的雇佣劳动者,既要看到雇佣劳动本身的变化,也要看到外界条件的变化。我們承认两重自由,也承认中国的历史特点,这两重自由,在資本主义萌芽时期,不可能是很完整的、严格的。主要的,要看劳动力在整个阶級关系中的地位是怎样的,出卖劳动力是为了封建消費的要求还是为了广大市場的需要。关于万历年間苏州的机戶、机工以及和当时市場的关系,前文已說得很多,其中有封建性的一面,也有非封建性的另一面,必須进行具体分析。中国封建社会的手工业生产,一直存在着“官”“民”两大系統,跟着社会經济的发展,在封建社会的后期,民营系統逐漸提高其地位,矿冶业如此,織造亦系如此。明淸时代的織造,从組織形式言之,无疑的,具有濃厚的封建性,可是其中有一部分机戶,系屬于民机体系,也有一部分不隶屬于匠籍而由无业流民所組成的机工,依靠出卖其唯一財产——劳动力,以維持生活。他們进行严格的分工,而其生产的目的,亦不单純为着上供,而系为着市場而生产,甚至还有国外市場的需要。在长时間內,商品生产的发展,难道不会使他們之間的关系发生微細的变化嗎?同样的,我們不是看到近代官办軍需工业也曾产生了中国的早期无产阶級嗎?象这一种为滿足商品經济的需要,一方出資本,一方出劳力所建立起来的手工业,我們又在浙江崇德石門鎭榨油业中找到一个典型。“崇(德)为吾郡上游,当孔道,号剧难治,而石門鎭为甚。鎭饒米菽絲纊,商賈輻輳,浮于邑。……鎭油坊可二十家,杵油須壮有力者,夜作曉罢,即丁夫不能日操杵,坊須数十人,間日而作。鎭民少,輙募旁邑为佣,其就募者类赤身亡賴,或故髠鉗而匿名逃罪者,二十家合之八百余人,一夕作,佣直二銖而赢。……千百为群,即坊主人亦畏之。”这里,从事榨油业的坊主,他們的获得劳动力,显然不是依靠封建特权,而是貨币的力量。从其就募者,“类赤身亡賴”,和淸代前期苏州踹匠的“孑身赤汉,一无携带”,正复相同。我們之主張这时的雇佣劳动已带有資本主义性质的萌芽,还注意到有其他社会条件的配合。例如,由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明末广东的铁冶业,从开矿、炼铁到鼓鑄,曾組成为一系列的作业程序,具备有手工工場的初步雛型。“炉之状如瓶,其口上出口广丈許,底厚三丈五尺,崇半之,身厚二尺有奇。……炉后有口,口外为一土墙,墙有門二扇,高五六尺,广四尺,以四人持門,一闔一开,以作風势,其二口皆鑲水石。……下铁卝时,与坚炭相杂,卒以机車从山上飞擲以入炉,其焰烛天,黑浊之气,数十里不散。铁卝既溶,液流至于方池,液铁一版,取之以大木杠攪炉,铁水注傾,复成一版,凡十二时。一时須出一版,重可十鈞,一时而出二版,是曰双鈎。……凡一炉場,环而居者三百家,司炉者二百余人,掘铁卝者三百余,汲者、燒炭者二百有余,从以上的記載,可見明末冶铁业的生产規模,是巨大的,他們在一个主人的命令之下,使用原始的机械,进行詳細的分工,自数十人、数百人以至千余人。他們生产的目的,在于赢利,获得利潤,所謂“得铁二十余版,則利贏;八九版則縮”。这里,非常明显的看出阶級地位的不同,一方具有万金設备的生产資料,一方則系空无所有,而受佣于人。固然,在这个地方,行会制仍在工业生产上起着作用,又是新工业产生过程中的随伴物,可是它已影响到生产力的进步。以前我在論证福建政和的铁冶生产时,曾說:“此时铁的冶炼技术也有相应的进步,从竪炉冶炼,发展成为鼓風炉型的炉,走着与西欧相同的发展过程”最后,还附带的就罗同志所提出的一些具体問題进行商榷,茲为不把問題扯得很远,将爭論的焦点,集中在明淸之际,大約前后不及一百年,或者稍多一些时間的材料,論述江南地区紡織业的变化。据罗同志說:淸初苏州机戶、机工的关系和万历时代有着本质的区別,一是封建的,一是資本主义的——按罗同志說——是“彻底的脫离了生产資料的自由劳动者”。关于苏州机工和机戶的关系,是近来史学界正在爭論的一个問題,茲拟別論。只是罗同志根据雍正十二年永禁机匠叫歇碑等資料,論证出“康熙九年(1670)苏州的踹匠,雍正十二年(1734)苏州的机戶、机工的关系,都是自由劳动者”。其获得出这个結論的过程,殊値怀疑。为什么呢?罗同志在他的文章里,引用很多史料,证明万历年間及其以前的雇佣劳动,前后有几千年之久,沒有任何变化。奇怪的,到了七十年后的淸初,却起了本质的变化。从万历二十九年到康熙九年相距不过七十年,至雍正十二年也不过一百三十多年,中間虽然經历了明末农民大起义,然而这一次农民大起义,仍然和汉、唐、宋、元时代的农民起义一样,而以失敗为告終。同在封建社会落后生产力的制約之下,社会生产总量在几年或几十年內,是很少变化的,我們很难相信从万历到康熙短短的几十年間,能使生产力发展影响到生产关系起了本质的变化,从封建的雇佣劳动者轉变为彻底的脫离了生产資料的自由动劳者,得出这一个很突然的結論。至于罗同志所指摘的“机戶名隶官籍”,受着織造衙門的支配,則明淸两代幷无異致,为什么前后待遇竟如此悬殊,这是我的第一个疑点。其次,罗同志在他的文章里,反复論述明中叶流亡的农民不是形成了“可能的自由劳动者”。最后說,“不能把流民都看作是資本主义生产的后备軍。明代流民丧失土地的原因是和以前历代一样,它不是由于資本主义生产对自由劳动者的而出現的生产者与生产資料的分离”。可是我們要問,淸代前期苏州踹匠、机工从何而来呢?罗同志一再說:“万历时期沒有出現‘可能的自由劳动者,产生的前提,所以逃亡的农民不是可能的自由劳动者”。这个論点,假如能够成立,那末,在历史条件沒有多大改变,即地主对于农民的支配沒有改变的前提下,为什么到了淸代前期,前后相距不过七十年,也許还短些,同在苏州地区,那时封建地主經济制度已处于解体状态中?流民已是資本主义生产的后备軍?具备有“可能的自由劳动者”产生的前提?不但此也,按罗同志的話,他們已是“彻底的脫离了生产資料”,“人身隶屬关系已解除”的自由劳动者。这样,輕易地、簡单地把明代貼上封建的标签,把淸代貼上自由劳动者的标签,皆非实事求是的态度,而在事实上、理論上殊难令人信服。实际上,中国农民早具有相对的离土自由,其本身有形成“可能的自由劳动者”的某些前提,他們之带有或不带有資本主义性质的萌芽,不完全决定于他的本身,而决定于整个社会經济的发展程度,取决于劳动力购买者,把这些劳动力用为封建貴族的消費或其他的消耗,抑或为着市場的需要。就这一点說,明淸时代的手工业显与宋元以前的手工业有所差別,那末,这批流民,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是有条件成为“可能的自由劳动者”。然而他还只是可能的自由劳动者,而不是自由劳动者。其三,罗同志提出淸代前期苏州踹匠的人身隶屬关系业已解除的标志,是“他們敢于齐行增价,停工观望”,組織踹匠会館,我也认为这应是人身隶屬关系业已解除的表征之一,可是这不是淸代前期才有的現象,而系明代中叶,“早已有之”。这里,我不准备博引上下数千年,西自敦煌,南至韶关的不同时間、不同地区、不同行业的材料,以否认明代中叶出現带有資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劳动的萌芽。而只引用一节时間相差不过几十年,万历时人周暉的《金陵瑣事剩录》所記南京絲織业的事情,以資商榷。“甚至工人之貧也,时錢賤物价貴,工人倡为齐行,所爭者微,所聚者众。最可恨招安二字,人心不安分,此一特端也。”如果罗同志仍相信他的說法,敢于齐行增价,停工观望,是淸代前期苏州踹匠的人身隶屬关系业已解除的标識。那末,則中国什么时候出現了自由劳动者?較妥当的看法,将不是淸代前期,而在明代中叶以后。从以上几点,可見罗同志对于万历年間苏州織工性质估計很低;却又承认几十年后苏州的踹匠、机匠,已是“彻底的自由劳动者”,給予过高的評价。至于农业雇佣劳动,他不同意我所說明淸之际的短工,具有自由劳动者的若干特点,而又說淸代前期的长工,已是“彻底的自由劳动者”,按一般說,短工較长工为自由些,难道“主者得工,雇者得値”的短工,反不比仅无主仆名分,平等相称的长工为进步嗎?这皆令人費解之处。其所以如此,正由于考虑問題,沒有从一切事物皆以条件、地点、时間为轉移这一个馬列主义原理出发,进行具体的分析,而只抓住經典作家的某些辞句,或欧洲某些国家所有过的某些事例,硬搬生套,东拼西凑,因而难以取得科学的定論。总之,从以上的典型例子,证明明代中叶以后封建經济的发展,由于小生产者有可能走向資本主义的自发傾向,因而在中国的个別地区、个別行业之出現資本主义生产的萌芽,那是合乎規律的。这种情况,在明代思想界也得到反映,如知識的占有者已不完全是地主阶級和士大夫分子,有許多思想家出身于灶丁、商販、瓦匠、樵夫、农民、佣工,即黄宗羲所謂非名敎中人尽管中国后期封建經济里,出現有某些进步的因素,但这时期的經济发展也存在着极端矛盾、反常和不平衡的現象。首先要注意中国多民族的中央集权制的大一統封建帝国,以及地主經济的特性,纵在封建社会的后期,地主阶級对于农民的压迫,仍极殘酷。明代各地的庄仆、世佃制度,这种屬于农奴制类型的农民,既为地主担任苛重的力役,提供收穫物半数以上的地租,还有其他的种种額外負担,如所謂冬牲、豆粿、年肉、糍糰等等根据上述,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后期,已出現有資本主义萌芽的因素。那末,为什么它不能够向前推进一步呢?为什么中国后期封建經济会出現这种矛盾、反常、不平衡的現象呢?为什么地主阶級能够长期地牢固地压迫农民呢?为什么在中国封建經济里落后与进步的两种因素能够幷存,互相牵制的現象?对于这一系列的問題,我以为都应从中国封建經济結构本身找到解釋。中国是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多民族的封建大帝国,为保护封建土地所有制,鎭压国內人民的反抗,防止外国侵略者的入侵等等任务,中国封建統治阶級在长期間曾积累有丰富的統治經驗,形成了“公”与“私”的两个体系,用以統治中国人民。这“公”的系統是指政权;而“私”的系統,則为政权以外的族权、神权、夫权等,也可以說是地主的权力,“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国人民特別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每作用管帳一人,专責稽查,名曰坊长。凡有踹匠投坊佣趂,必須坊长識认来历,方許容留。然坊长之責,必自包头,即将包头立于居民之外,每十二家編为一甲,每月輪値甲长,每岁周而复始,各給循环印簿,开明某月甲长某人,查填踹匠姓名,仍于众包头中,擇一老誠练达者,举充坊总,頌給团牌,管押各甲踹匠,五人連环互保,取結册报,一人犯事,四人同罪。”在这情况下,中国农民和手工业者都不易摆脫政府的束縛,而得有轉业的自由。这又证实了淸初踹匠的性质,他們所有的一切生产資料和封建制度所給予他們生存上的一切保证,远远沒有被剝夺干净,所以,他們只能是具有資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劳动的萌芽,而不是自由劳动者。此外,中国专制政府还直接干涉人民的經济生活,通过盐铁国营等形式,非但把許多有利可图的生产事业都归中央政府直接管理,使得商人和手工业者无从插足經营,而且在这些官营工业中,生产者要摆脫封建官府的束縛,尤为不易。中央政府为着限制工商业的活动,保护封建土地所有制的稳定,常采取了种种对策,在盐铁国营之外,諸如重农抑末,商賈律、告緡令、平准、均輸等,都是中国地主阶級对于商人进行斗爭的一些工具。但在封建社会里,商人势力的发展又是客观存在的,幷且有其一定的必要性,于是地主阶級对于商人又采取另外一种較隐蔽的控制办法,这即是中国史上的入粟卖官、捐納制度等,努力于把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