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中诗》看太平天国的革命意识

从《舟中诗》看太平天国的革命意识

太平天国革命是中国历史上一场影响最大的农民革命。这是19世纪中叶中国人民与清朝统治者和外国资本主义侵略者之间的一场伟大斗争。太平天国建天京于南京,建立革命的中央政权,在反革命武装的重围中巍然屹立十二年之久。太平天国的革命烈火,燃遍十八省,持续十八年。太平天国的英雄儿女,奋勇争先,前仆后继,用生命和热血绘出了一幅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绚烂画卷。太平天国的诗歌是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的纪录和见证;是太平天国英雄儿女和广大劳动人民的爱和恨的结晶,血和泪的产物;是我们世世代代应当继承的优秀遗产和值得珍视的宝贵教材。依我所见,太平天国诗歌,可以分为三类:太平天国领导者和参加者抒情言志的古近体诗歌;太平天国的论著、教材、诏令和其他宣传形式中的通俗诗歌;人民群众口头创作的歌谣。这里,分别举些例子,谈谈我的一些看法,附带谈及新近出版的《太平天国诗歌选》这本书。(一)洪秀全的诗太平天国领导者洪秀全、冯云山、石达开、洪仁玕等人,都受过传统的教育,会作传统的诗歌。他们熟练地运用古近诗体特别是律诗和绝旬的形式,表现革命思想,抒发革命感情,一扫封建士大夫吟风弄月的闲情逸致和摹拟雕琢的文字游戏;他们的诗篇的积极向上的精神,刚劲豪放的风格,和清代的诗坛的空虚、没落、颓废、绮靡的情调,恰恰成为鲜明的对比。请看现存洪秀全的最早诗作《舟中诗》(引者按:原题失载,此系代拟):“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这诗是一八三七年(丁酉),洪秀全二十五岁时赴广州应试失败后在舟中所作。全篇围绕一个“龙”字,以龙自喻,着墨不多,充分显示出他待时而动,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的雄心壮志。“龙潜”出于《易·乾》“潜龙勿用”句。据原书孔丘的解释,参孔颖达等人的注疏,“潜龙勿用”的含义是:具有大德的圣人,在不适合他展布、施用的时候,隐居潜藏,不因世俗改变他的心志,保持静默而不求名声,身处僻陋而心无所闷,举世皆非,无足称善,而心亦无闷,自以为乐的就去做,自以为忧的就反其道而行之,心志坚实而不可移易。“跃在渊”本《易·乾》“或跃在渊”句,以龙体欲飞犹疑,而未即飞,比喻圣人迟疑观望,暂不进取高位。显然,诗的前半是诗人当时心情的反映,后半是诗人对形势发展的期待。可以想见,有朝一日“风云”“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这样的宏伟抱负,他已经蓄之有素,在这首诗中初次表露出来。同年稍后,洪秀全病中所作的七律《述志诗》,可以说是和《舟中诗》同一机杼、同一意旨的姊妹篇,同为封建社会中大逆不道的反诗:“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通西北江山外,声振东南日月边。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诗中亦以龙为喻。“展爪”句显示诗人高瞻远瞩的宏大气魄。“腾身”句表明诗人不怕秩序混乱、道路险难的战斗精神。结句用《易·乾》“飞龙在天”句意。据注疏,“飞龙在天”犹如具有大德的圣人飞腾而居天位,为天下万物所瞻仰。后因以“飞龙”喻帝王。句中着一“定”字更突出了诗人的革命决心和胜利信心。这些诗是太平天国诗歌宝库中的优秀作品,也是研究太平天国革命运动和洪秀全的思想发展过程的重要资料。关于洪秀全的《舟中诗》、《述志诗》以及同时或稍后的《金乌诗》、《吟剑诗》等篇,当代有抱审慎存疑态度的,金田起义前夕,洪秀全有七律《时势诗》一首:“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神州被陷从难陷,上帝当崇毕竟崇。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这诗是洪秀全的宗教信仰、民族思想、政治抱负、斗争方略的统一体。“上帝”句系拜上帝会尊崇上帝、宣传天命的基本观点的表现;“神州”句则是汉族民族观点的表现。“明主”、“汉皇”一联,既抒发了志在开基立业、以“太平天子”自居的情怀,还表明了如何应付当前复杂情况的方针和策略。关于这点,洪仁玕述、韩山文著、简又文译的《太平天国起义记》有一段解释:“在此诗中,秀全指出匪党横行于各县山区,聚散无常,起伏无定,有如乌云。彼又表示任其自相斗杀至两败俱伤,再无力量之时,彼乃崛起田间,独霸为主,自是易事。此乃朱元璋之计划,于其咏菊花诗中露出,秀全引此以自比。(译者案,传说朱洪武原诗云:“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煞;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披就黄金甲。”)汉高祖曾置酒高歌大风,以庆风起云飞大业成功之盛。”朱元璋是否写过这样一首诗,那是另一问题。但民间有过这样的传说,洪秀全有过这样的思想,是可信的。这首诗和这段解释,对于我们研究洪秀全思想、探讨洪秀全生平,是有参考价值的。洪秀全的这些诗,不仅倾向鲜明、格调豪放,而且音韵和谐、对仗工稳,在历代农民革命领袖当中非常突出,在近代文学史上也不失为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结合的佳作。由于革命的需要,他写得更多的是突破格律束缚、运用民间语言的通俗易晓的诗篇。洪仁玕的七律《回港舟中诗》是特别值得称道的一首:“船帆如箭斗狂涛,风力相随志更豪。海作疆场波列阵,浪翻星月影麾旄。雄驱岛屿飞千里,怒战貌貅走六鳌。四日凯旋欣奏捷,军声十万尚嘈嘈。”世传石达开诗篇,十九赝鼎,多系辛亥革命前高旭为鼓吹反清所假托,但《白龙洞题壁诗》(此诗石刻至今尚存),确是他的真品:“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这诗气势宏伟,声调激越,四联都用对句,且属对甚工。尽管石达开在他的革命实践当中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仍不失为一位“勇敢无畏、正直耿介”“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五龙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贵州大定县苗族习俗,以黄豆、高粱、小米、包谷、谷子等混合酿酒,盛于坛中,埋藏地下,遇盛大节日或高贵客人,才取饮。置酒坛于中央,插通心杆子于坛内,宾主用手扶杆低头吸饮。“千颗”句指杂谷混合酿成的酒;“五龙”句喻五指扶杆饮酒状。按照太平天国规章,“惟上帝、基督、君王父、君王母、真圣主、幼主、代代幼主,可称此君王二字”,历代帝王“皆不得妄称”各地文人书生先后参加太平天国革命的很多,所写诗篇肯定为数不少,仅据上述《白龙洞题壁诗》石刻,石达开属员和诗的就有十人之多,可以概见。由于当时并未刊行,太平天国失败后,文网严密,诗稿难以保存,所以流传至今的很少。去年,我见到太平天国画家虞蟾的一幅山水画,上面有他自题的七绝一首:“丹枫绝战照空江,万里青天在野航。卧展南华秋水读,不知岚翠湿衣裳。”虞蟾,字步青,江苏扬州人,工山水,善壁画,曾参加天京的壁画绘制,卷轴画也很出色。太平天国失败后,退居扬州半村,鬻画为生,不与人往来。这轴画款署“丁丑冬月末虞蟾”,丁丑即一八七七年,已是天京陷落后的第十三年了。画上一小舟停舶江面,巨大山崖迎面矗立,一书生仰卧舟中,展卷凝神。题诗补充了画笔的未尽之意:书生正专心阅读《庄子·秋水篇》,连水气打湿衣裳也不知不觉。这似乎反映了一种恬淡自安、与世无争的避祸全躯思想,但细加分析,独处空江孤舟,面对高山绝壁,若不措意,不又透露出一种佯狂自得、“帝力于我何有”的消极反抗态度吗!(二)洪秀全的诗歌是由基本、通俗和通俗的两种形式联合而发在太平天国的论著、诏令当中,通俗易解的诗歌很多,形式也多种多样。清方记载中,每多怪其“鄙俚”。张汝南谓,“其批示皆以韵句,或四言数句如箴颂,或五言数句如歌谣,或七言数句,短者如绝句,长者如古风。惟纯以俗语,不用故实。”针对封建统治者空洞、陈腐、僵死的文字,太平天国根据革命需要和群众愿望,多次提出改革文风、文体的主张和号召。一八五四年刊行的《天情道理书》。明确提出,叙事文章,“语句不加藻饰,只取明白晓畅,以便人人易解”。我所以主张将狭义的太平天国诗歌,区别为太平天国领导者和参加者抒情言志的古近体诗和太平天国论著、诏令和其它宣传形式中的通俗诗歌,首先是从太平天国诗歌的实际情况出发的:太平天国领导人打破传统诗歌格律,提倡以通俗易解的口语、土语入诗,并且运用这种通俗诗歌撰写理论著作,诏令文件和规章教材等等,这确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创举,已经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出现了一大批新型通俗诗歌,也就是说,客观上已经存在着个人的抒情言志的古近体诗和论著、教材、诏令当中的通俗诗歌这样的分野。其次也是从考察太平天国诗歌革命的需要出发的:这样区分,将便于总结太平天国的新型通俗诗歌的成就及其特点,也不难发现个人抒情言志的古近体诗歌的通俗化倾向,还易于看出太平天国领导者特别是洪秀全在诗歌革命方面的倡导和实践之功。虽然有少数诗篇既是个人的诗歌,又收录于论著、诏令当中,完全可以根据具体情况适当处理,如《钦定军次实录》所收洪仁玕的诗属于个人抒情言志的格律诗,自应归入古近体诗一类;《钦定军次实录》、《钦定英杰归真》等所收洪秀全早期的《述志诗》、《吟剑诗》、《金乌诗》、《梦日诗》等,也是一样;至于洪秀全金田起义前的《戒鸦片诗》,后来又用诏书的形式颁发,且较为通俗,那就应归入通俗诗歌一类。《原道救世歌》作于一八四五年,收入《太平诏书》,初刻于一八五二年,重刻于一八五三年,是一首三四五七言的自由体长诗。它用明白晓畅的通俗语言,宣传宗教思想和革命道理,易懂易学,可读可唱,是洪秀全宣传和发动革命的三篇重要著作之一。它宣传“上帝当拜”,批判封建等级制度和封建伦理道德,鼓吹政治平等思想:“开辟真神惟上帝,无分贵贱拜宜虔。天父上帝人人共,天下一家自古传。……天人一气理无二,何得君王私自专!上帝当拜,人人所同,何分西北,何问南东!”它还揭露封建社会的淫乱、凶杀、迷信、赌博、吸烟、饮酒等恶浊风气:“他若自驱陷阱者,炼食洋烟最颠狂,如今多少英雄汉,多被烟枪自打伤。即如好酒亦非正,成家宜戒败家汤。请观桀纣君天下,铁统江山为酒亡。”初刻本中用了不少故实,如“颜回好学”、“历山号泣”、“管宁割席”、“夷齐让国”、“桀纣亡国”等,重刻时大多删掉或改掉了。一八五一年八月初三日在桂平莫村颁发的天王诏令中,有一首通俗七言诗,通称《诛妖歌》:“真神能造山河海,任那妖魔一面来。天罗地网重围住,尔们兵将把心开。日夜巡逻严预备,运筹设策夜衔枚。岳飞五百破十万,何况妖魔灭绝该!”当时太平军被清兵包围,缺盐,多病伤,此诏起了鼓舞斗志的作用。一八五二年二月,太平军在永安被围半年余,粮草殆尽,四面重围,无路可出。在十分危急之际,天王颁发了主要用通俗七言诗写成的突围诏令,这首诗通称《永安突围歌》:“任那妖魔千万算,难走天父真手段。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此诏一出,全军受到极大鼓舞,胜利突出重围,并予追兵以重大杀伤。诏中“男将女将尽持刀”,“同心放胆同杀妖”之句,已经成为中外学者所一致称道的名句。“脱尽凡情顶高天”以下六句,用“金屋”、“绸缎”等物质享受,激励将士勇敢战斗。这种到“小天堂”享福的思想,反映深受压迫和剥削的贫苦农民从封建统治者手中夺取财富的渴望,在革命进行中能够发挥一定的积极作用;但目光是短浅的,境界是不高的,到一定阶段就会导致满足、松劲的情绪,产生消极作用。这正是农民革命领导者的阶级局限性的表现。至于尊崇上帝、笃信天命的宗教宣传,也同样如此,我们既要透过“难走天父真手段”、“天父天兄时顾看”的表象,理解和肯定其革命意图和实践,又要顾及全面,认识这种“天命”思想终将给革命事业带来的不利因素和严重恶果。对于这些,我们毋须指责,也不应隐讳,我们的任务是,进行具体的分析,作出恰当的评价。非独《永安突围歌》,所有太平天国论著、教材、诏令和其他宣传形式中的诗歌,所有太平天国领导者和参加者的诗歌,所有人民群众口头创作的歌谣,统统都是如此,既有其革命性和进步性,也有其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性。一八五二年刊行的《天条书》,是拜上帝会的最基本的经典,是必须时时遵守的规条。“十款天条”每条下,有说明及诗一首,如“第七天条不好奸邪淫乱”(说明中谓“凡男人女人奸淫者名为变怪”),诗曰:“邪淫最是恶之魁,变怪成妖甚可哀。欲享天堂真实福,须从克己苦修来。”“第九天条不好讲谎话”,诗曰:“谎言怪语切宜捐,诡谲横生获罪天。口孽既多终自受,不如慎密正心田。”十条之后,又附尊崇上帝的对联和诗歌,再举其中一首:“天上真神一上帝,凡人行错总无知。坭团木石将头磕,问尔灵心失几时?”这些诗虽保持绝句形式,遵守传统格律,但语言完全通俗化、口语化,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可以想见,作者在这方面所具有的毅力,所花费的心血!一八五八年刊行的《醒世文》,是一首劝戒“天下众军民”(天朝“弟妹”、“士农工商”、“妖兵”、“妖卒”的七言长诗,不拘格律,不用故实,明白如话,娓娓动听。请看其中劝告“妖兵”的段落,怎样入情入理、细致贴切:“可叹妖卒实堪怜,只为银钱把命倾。鞑妖诡计陷害尔,炮打刀砍尔先伤。天父何等权能大,妖卒那敌我天兵!尔当妖卒细思想,实是妖魔害尔身。父母妻子不能见,东离西散最堪怜。离乡别井当妖卒,冒雪披霜作妖兵。堆盖布篷住泥窟,若遇雨雪无栖身。万种忧愁何好处?百般苦楚命难存。……遍体泥污难浣濯,受多风寒便生瘟。天朝官兵谁同尔,行营不若尔苦辛。住扎圣营皆房屋,天赐粮米屡充盈。丰衣足食几安乐,父母妻子准随营。同享天福食天禄,骨肉团聚享福深。尔等倘能知悔改,何不及早来逃生!早日逃生归真主,后接尔家免挂心。”在金田起义的准备阶段,太平天国领导人就用民间口语、方言,提出了鲜明的战斗口号:“一打南京,二打北京;豆豉发瘟,牛骨紊阵。”据原籍广西的同志见告:后两句纯系广西俗语、方言:“豆豉”是广西人常吃的一种豆制小菜;“发瘟”,犹言变坏、完蛋;“牛骨”,指蛮横、崛强的人;“紊阵”或记作“乱尽”、“论尽”、“论阵”,有糟糕、不得了的意思。用以比喻清朝要完蛋,清军要倒霉。豆豉不易腐败,竟然要变坏;牛骨很神气,居然要倒霉,表示在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就要出现了。短短十六个字,有力地表现了明确的方向、坚决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心。在金田起义之初,他们又代表贫苦农民的要求和愿望,针对当时封建势力最顽固最集中的代表,提出了这样的口号:“莲塘、桥塘,土地随便耕。石头脚人,有死无生。”在离金田村二十多里的大湟江口,有一个石头脚村。村上的陈家大地主霸占附近的莲塘、桥塘一带方园几十里的大片土地,剥削租谷上百万斤。他家的庄园,有二百多间雕梁画栋的房子,四周以巨石为基脚,筑墙如城堡,石头脚即因此得名;他家的马厩,也设置了用绉纱做成的蚊帐。太平军进驻江口后,指挥部就设在石头脚陈家宅院内。这一口号,是长期深受剥削和迫害的广大农民发出的夺回被霸占土地的正义要求和尽杀陈家大地主的愤怒吼声,是你死我活的激烈阶级斗争的见证。在太平天国领导人的倡导下,太平军广大将士也广泛运用墙头诗、标语、口号等形式,进行宣传鼓动工作。广西桂平、武宣一带流传着两首《我们全是太平军》的七言诗:“我们全是太平军,不抢钱财不拉人。不信你看兵过境,东西未放先安民。”从语气和内容看,不是个别战士偶然唱出的即兴诗,应是一支部队统一布置的军中歌或宣传诗。定都天京后,西征军攻克庐州(今安徽合肥),清安徽巡抚江忠源投水自杀,战士们在欢庆胜利时,作了一首嘲讽的诗:“江大人,孬上天,打不过咱们往河里钻。”一九五八年在常熟北郊发现的墙头诗,就是当年太平军战士留下的遗迹。总之,太平军打到哪里,太平天国的通俗诗歌也流传到哪里。(三)——天军走了云雀,天军通了凡是太平军到过的地方,都有歌颂太平军的歌谣在民间流传。这些歌谣的题材内容,贯串太平天国革命斗争的全过程,涉及太平天国革命活动的各个方面。这些歌谣的创作数量,究竟有多少,现在已经无法统计。其中一部分,经过几代人的口耳相传,一直流传至今。这些人民群众的口头创作,是他们的生活、理想的反映,是他们的爱憎、好恶的表现,是他们的智慧、才能的结晶;继承和发展了我国民间歌谣的优良传统,丰富了我国民间文学的艺术宝藏;为太平天国革命作出了生动记录,为太平天国史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洪秀全等在广西桂平金田村,发动武装起义,举起“天”字大旗,远近闻风响应,旬日之间,聚集了几万人马。桂平、武宣的人民歌手热情地吹起号角,擂起战鼓:“天字旗号飘得远,四方兄弟到金田;四方兄弟都来到,斩龙降妖声震天。”桂平紫荆山区是金田起义的根据地,而双髻山则是紫荆山区的西面门户,是一座群峰重叠、峻岭峥嵘的天崭。双髻山,是金田起义的声威和业绩的见证,双髻山是太平军胜利和壮大的标志:“鲤鱼冲被滩头浪,云雀穿过黑云山;天军爬上东乡界,一天攻下五六关。”“双髻山峰伸云中,太平天军逞英雄;狗牙龙旗它敢上,斩断龙腰擒向荣。”(按:狗牙龙旗是清朝国旗,这里指向荣率领的清兵。)“双髻山顶喊一声,四面八方起回音;天字军旗摇一下,满山满岭天国人。”人民歌手运用朴素的语言、亲切的比喻,欢呼太平军胜利的声威。“鲤鱼”破浪,“云雀”穿山,把太平军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进军雄姿,表现得何等生动有力!双髻山,当太平军北上以后,又成为当地人民怀念太平军的寄托和象征:“天军走了乌云罩,百姓又挨住茅寮;手扶竹门望双髻,天字旗号影还飘。”太平军长驱北上,转战湘鄂,直下九江、安庆、南京,辉煌的胜利鼓舞了全国人民,但太平天国革命的发源地广西桂平一带又为清兵占领,人民受到变本加厉的迫害。这首民歌就是人民的深重苦难和深切怀念的产物。“乌云”是暗无天日的险恶环境的象征,“茅寮”即茅棚,是人民群众饥寒交迫生活的概括。用“手扶竹门”,想望“天”旗这样特征性的情节,这样平易质朴的语言,表现了极其深刻而丰富的内容,不但抒发了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无比深情,而且寄托了对革命胜利的满腔热望。太平军来到大江南北,太平军的革命政策,赢得了人民群众的一片欢声。一八五三年三月,太平军攻克南京,南京人民热烈欢呼:“洪杨到,百姓笑,白发公公放鞭炮,三岁孩童扶马鞍,乡里大哥吹角号。”同年五月,太平军分兵北伐,北方人民心花怒放,皖北人民的反封建斗争,在此推动下,更进一步蓬勃开展起来:“咸丰二年半,长毛来‘捣蛋’,竹竿开花猫唤蛋。家家掀起大刀齐头ue84e,穷了多少日子主,发了多少穷光蛋!”——安徽北部“长毛来到曹州府吔,富豪赃官都溜走,放粮仓,开金库,穷人有吃不发愁。”——山东成武“咸丰二年半”,指咸丰三年(1853年)的年中。“竹竿开花猫唤蛋”,系民间俗语,指不可能实现的事,这里借以表现穷人翻身这样本来不可能的事如今居然成为现实。“长毛来‘捣蛋’”显然借用地主阶级的原话,颇能显示人民群众的智慧和幽默,和“竹竿开花猫唤蛋”联在一起,既巧妙而又准确地表现出此时此境人民的狂喜心情。“齐头ue84e”,是当地割麦用的工具,起义人民用来作为武器。“日子主”,皖北土语,意即地主。一八六O年李秀成率兵攻克苏州、建立苏福省后,苏南人民喜气洋洋:“辛辛苦苦,年年挨过。长毛一来,生活好过。撑口要分,单纸丢路。大家平等,没有富户。堂楼小姐,她怕脚露;乡下女子,放开大步。枪上挂头,都是豪富,安分肯做,乐居故土。”——江苏吴江“撑口”,指土地;“单纸”,指田契。按照《天朝田亩制度》,将重行分配土地,发给田凭,原有田契就成为废物了。太平天国禁止缠足,因而富家小姐的小脚就藏藏躲躲怕人看见。这首民歌不但歌颂了太平天国的政策,而且反映了由此带来社会面貌和风气的变化。一八六一年李秀成部由杭州进兵肖山、绍兴时,肖山人民欢欣鼓舞:“长毛到西兴,债务都灵清;长毛到西兴,光棍好成亲。”(按:西兴在今浙江肖山县境;灵清即了结、勾销之意。)——浙江肖山这些民歌所歌颂的穷人有吃、穷人发财、穷人债务勾销、光棍能够成亲等等,不外乎眼前利益,目光还不够远,境界还不够高,我们应当理解,这些主要是当时农民的诗歌,必然反映当时农民的观点,无法超越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江苏、安徽人民热烈歌颂了太平天国英雄人物。这是人民口中的翼王石达开、忠王李秀成的英姿雄风:“一炮落下水,炸开丹阳湖;一将登采石,攻败城当涂。不是城豆腐,人是铁丈夫!”——安徽肥东“六月荷花透水红,忠王用兵实在凶。破丹阳,快如风,常州苏州一齐冲。”——江苏无锡用“不是城豆腐,人民铁丈夫”赞翼王,十分鲜明、生动、准确;以“六月荷花透水红”开头,既是兴,也是比,表现群众对忠王的尊崇、爱戴,恰到好处。这是人民心中的遵王赖文光的英雄形象:“遵王大刀三尺高,妖兵一见魂飞掉,慌忙跪在马脚下,口口声声来讨饶。遵王说,你听好,再当妖兵吃一刀。”——江苏扬州赖文光曾在扬州一带战斗,并在扬州就义,扬州人民对他怀着亲切的崇敬的感情。在扬州附近,至今还流传着一八六八年一月五日赖文光的部队过境的情况,称为“过赖文光”。宝应人民还把赖文光描绘成一个能够单脚站立马上、双手左右开枪的英雄人物。这首民歌,突出大刀来烘托英雄,用十分精炼的白描手法,三言五语,就把赖文光的威武气魄和高大形象,描绘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这是人民口中的鲁王任化邦的神奇声威:“鲁王的蓝旗没有沿,鲁王的人马没有边。夜里腾空走,日里驾云端,一天一夜三千三。”——安徽任化邦又名任柱,是安徽蒙、亳地方起义队伍——捻军的领袖之一,也是一位英勇杰出的少年英雄,被太平天国封为鲁王。天京陷落后,他和其他捻军将领,共奉遵王赖文光为统帅外国资本主义侵略者,在长江下游试探、观察了一阵之后,终于撕下伪装,用洋枪大炮帮助封建王朝镇压太平天国革命。人民群众在反对封建势力的同时,还吹起反对资本主义侵略的号角:“七月凤仙七秋凉,忠王用兵打上洋,外国人,坏心肠,洋枪大炮帮助李鸿章。”(按:上洋即上海。)——江苏无锡“南桥南桥,两下兵交,洋话洋鬼,洋枪当柴烧。”(按:南桥在上海奉贤县境。)在一首母亲唱给孩子听的儿歌中,也表示出对侵略者的仇恨:——上海“小孩小孩你莫哭,家后来了你红叔,骑着高头马,吹着呜嘟嘟。……来得多,来得好,快把妖精都杀了。来得强,来得胜,定把洋贼全杀尽。”——江苏徐州太平军热爱人民,人民热爱太平军。多少人民歌手,唱出军民之间血肉相联、鱼水交融的无限深情:“英王好哟,对咱讲话声轻轻。金浆流尽稻田里,话暖穷人三冬心:一讲天军卡财主,二讲分地给穷人。”——安徽肥西“喜鹊叫喳喳,太平军到我家;没有别的礼物送,请吃一杯谷雨茶。”——安徽贵池“金浆流尽稻田里,话暖穷人三冬心”,多么平易纯朴而又富于艺术魅力的语言,含蕴着多么真挚、深厚的阶级情谊!在这里,英王爱人民之情,人民爱英王之情,联成一体,融成一片,简直难解难分了。像这样优美动人的民歌还多,这里再举一首:“黄秧叶子绿油油,李忠王,到苏州,粮户见了他两脚抖,种田人见了他点点头。”——江苏吴县无名的艺术家善于捕捉特征性的动作,生动地揭示了太平军领导者为农民作主、为百姓造福的阶级实质,“点点头”和“两脚抖”,表现了多么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天京陷落了,太平军失败了,人民怀念太平军,唱着发自心底的歌:“豌豆花开花蕊红,太平军哥哥一去影无踪。我黄昏守到日头上,我三春守到腊月中,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豌豆花开花蕊红,豌豆结荚好留种。来年种下小豌豆,开满了鲜花到处红,太平军哥哥五个字,永远记在人心中。”——江苏吴县人民歌手借一位少妇的怀念出征未归的太平军战士的口吻,倾吐了广大人民对太平军的怀念。全篇四节,往复回环,热烈深沉,正是长于抒情的传统吴歌的继承和发展。这首歌在苏南民间广泛流传,世代不忘。怀念在胸中激荡,希望也在心底潜藏。我为人民歌手的智慧和才能而赞叹,为我们拥有这样丰富的文学遗产而自豪。容许我借用古人赞扬民歌的话来称道太平天国民歌吧:“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天下至文,靡以过之!”(四)《诗歌选》的二十首建国以来,太平天国史的研究取得了显著成果。但太平天国诗歌还较少为人注意,更少见专门探索和论述(有一篇论述三百年来江苏诗歌的文章,竟无一字道及洪秀全等人的诗歌),也缺乏完整的辑集。文化大革命前,袁飞等搜集整理的《太平天国的歌谣和传说》,收录江苏流传的歌谣二十四首;中国科学院江苏分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太平歌谣传说集》,收录江苏流传的歌谣四十三首;广西民间文学研究会筹委会、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编的《太平天国故事歌谣选》,收录广西流传的歌谣五十二首;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的《太平天国歌谣》(以下简称《歌谣》),汇集各地流传的歌谣一百二十六首;程英编的《中国近代反帝反封建历史歌谣选》,收录反映具体历史事件的太平天国歌谣一百三十四首,捻军歌谣一百二十五首,以上几种只限于歌谣(上文所引歌谣,即据此数书)。罗尔纲先后选的《太平天国文选》、《太平天国诗文选》,兼收歌谣和诗歌,但为数较少,也不够全面。人们对于《太平天国诗歌选》(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第一版,以下简称《诗歌选》)的出版,抱着欢迎的态度,怀着深切的期望,是很自然的。《歌谣》的辑集比较全面,内容也比较丰富。《诗歌选》是在《歌谣》的基础上删削和增补而成的。全书分两部份:第一部分选辑了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洪仁玕的诗歌二十八首;第二部分选辑了各地流传的太平天国民歌一百三十首。《诗歌选》汇集、选辑了不同形式的太平天国诗歌,读者手此一册,可以初步窥见太平天国诗歌的概况。尤其是太平天国领导者的诗歌,大多散见于各书,解放前的辑本,又真伪混淆,易滋误会。《诗歌选》把它们选辑在一起,便于读者阅览,并采取了严谨的态度,对假托的、捏造的和滥收的,都摒弃不录。《诗歌选》的民谣部分保留了《歌谣》的大部分,并有所增补,按照内容,编为“跟着洪杨到白头”、“天兵天将猛似虎”、“天军带来太平春”、“太平军,好章程”、“流芳百世美名扬”、“血红顶子黑心肠”、“天字旗号影还飘”七辑。如“跟着洪杨到白头”一辑反映金田起义后,贫苦农民闻风而起,参加革命队伍,和清朝统治者誓死战斗;“太平军带来太平春”一辑,表现太平天国的政策和措施,给人民群众带来了温暖和幸福。这样安排,条理清晰,使人一目了然。《诗歌选》新增补的二三十首歌谣,不少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较高的优秀作品。如《太平军攻打浠水城》,是一首精炼、完整的小叙事诗,反映了清兵扰害百性、太平军为民除害的历史真实,歌颂了英王陈玉成巧计破敌的指挥艺术。全诗六节,这里是其中两节:“太平军里有能人,名字叫做陈玉成,聪明来把巧计定,假装百姓玩花灯。”“西门大炮三声响,太平军攻进山寨门,里应外合打一仗,杀总领放喽罗兵。”《集贤关口大旗飘》描绘刽子手曾国藩、国荃兄弟战败号哭的丑态,非常生动:“集贤关口大旗飘,太平兵将逞英豪,杀得曾家兵和马,死尸如山血如潮;曾癞子拉着曾老九,兄弟二人哭嚎啕。”《诗歌选》也存在一些缺点、差误和值得考虑的问题。在取舍方面:太平天国论著、诏旨中的诗歌,虽收入了一些,还感代表性不足,像《原道救世歌》、《天条书》、《幼学诗》、《千字诏》、《醒世文》、《太军救世歌》等,似可酌选;已收入的《永安突围歌》,最后的六句被删除,这样的短歌显然不宜节录,把一气呵成的原作,不加说明而割裂,就更为不妥了;长诗也以尽量保存原状为宜,确有必要节录的话,最好如实注明,对《醒世文》这样一首长诗,截取其中六句,别称之为《诛妖上天诗》,如果注明“摘自……”,和从论著中选取完整诗篇的情况相区别,似乎较好一些;至于世所公认的石达开作品如《白龙洞题壁诗》、丁巳七月离京师的《布告》被摒弃未收,原收入《歌谣》的直接间接有关石达开和李秀成的民谣共二三十首统统被剔除不录,这样是否恰当,也值得考虑。不妨就如何对待李秀成和有关歌谣问题,谈一点个人看法。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对于复杂的历史人物,应当从当时的历史条件出发,对他们的具体表现作具体分析,实事求是地评价他们的一生功过。列宁论普列汉诺夫,为我们作出了范例。列宁不因他后期背叛无产阶级,而抹煞他前期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贡献;既是他的错误和背叛的严肃批判者,又是他的功绩的热情肯定者。李秀成被俘后犯下不可挽救的错误,在《自述》中写下乞降表示,为自己留下污点,应当分析批判;但他对太平天国革命事业的贡献,仍然应当实事求是地肯定。反革命政治骗子戚本禹玩弄形而上学和片面性,根据《自述》中的乞降表示,把他定为叛徒,再全盘否定他的革命业绩。现在是打破林彪、“四人帮”和戚本禹之流设置的禁区,解放思想,重新考虑问题的时候了。对待古代、近代的文学作品和流传下来的民间作品,只应着眼于基本倾向,不应求全。文学作品不是历史论文,不可能面面俱到,更不能设想,在肯定、歌颂此时此地的业绩的短小作品中,把彼时彼地的错误带上一笔;假如担心这样的作品会产生什么不良影响,那么,在附注中有所说明,也未为不可嘛。看一看苏州、常熟一带流传的关于李秀成的歌谣,不难发觉其中对李秀成的歌颂,就是对太平军和太平天国的歌颂,对李秀成的怀念,就是对太平军和太平天国的怀念。剔除了关于李秀成的歌谣,也就抛掉了这一地区的民间文学遗产中最富光采、最有价值的瑰宝。像太平军为救援天京而离开苏州、常熟时,人民群众所唱的送别歌谣:“长江里水向东流,我伲日夜都发愁,千愁万愁不愁别,愁你一去不回头。”字字句句,唱出人民群众对太平军的深情厚爱,仅仅因为当时这支太平军的统帅是李秀成,而李秀成后来有他的过错,这样好的民歌就被瓜蔓株连而剥夺了生存的权利,由此可见林彪、“四人帮”的文化专制主义的为害之深!在编排和注释方面:把《快为天国民》、《常熟有妖》、《天京天兵威如猛虎》、《生死紧跟洪杨走》(以用《我们全是太平军》为题较好)这类太平军的墙头告示、标语口号、军中诗歌,和民间歌谣放在一起,未必恰当,而《十全大吉诗》、《诛妖歌》、《永安突围歌》、《打服阎罗妖》等通俗诗歌和古近体诗,也有所区别,因此,可以考虑改两分法为三分法,即:抒情言志的古近体诗,论著、诏令和其他宣传形式中的通俗诗歌,民间歌谣。洪秀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