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奇幻》中的明代社会生活

《型世奇幻》中的明代社会生活

《影子》是一种外观难以置信的产品，也被称为《三点钟》。题“梦觉道人、西湖浪子辑”,或以为作者即钱塘人陆云龙。初刊于崇祯十六年辛未(1643,兹取郑振铎之说)。此书收小说三十篇,大致为崇祯年间的作品。其中不少故事虽采自崇祯以前的明人记载,但是经过作者的艺术加工和再创作之后,业已渗进当世社会生活的丰富内容和作者的深切体验,并非仅据现成故事加以简单的敷演和扩充。因之具有很强的现实性,以质直粗犷的文字,多侧面地描绘了明末光怪陆离的世相和污浊浇薄的世风,透露出明朝行将灭亡的迹象。明朝末年,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都激化了,战争频仍,军费负担极重,统治阶级更加腐化,奢侈纵欲,挥霍无度。因而财政出现严重亏空,“海内困敝,而储积益以空乏”(《明史·食货志》)。于是朝廷不断增加赋税,对百姓进行残酷的掠夺,致使广大农民生计艰难,以至家破人亡。对此黑暗现实,小说《幻影》作了真实的反映。第十七回《八两杀二命,一雷诛七凶》写天启年间嘉定县农民阮胜一家,在重赋和恶棍迫害下的悲惨遭遇。阮家原有五、七亩田,又租人几亩田,“自己勤谨,早耕晚耘,不辞辛苦”。妻子劳氏贤惠勤劳,“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织得一手赛过绢的好布,每日光梳头,净洗脸,炊煮三餐之外,并不肯偷一刻的闲”。可是“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各种巧取豪夺使阮胜“支撑不来”,“家事日渐零落”,母子双双得病。他只得忍着剜肉割心之痛,将贤妻转嫁他人,仅得八两银子,但后来仍然没有逃出恶棍的魔掌,他与母亲在病中活活被害死。阮胜一家的悲剧乃是当时千百万农户的一个缩影。第十一回《捐金非有意,得地亦无心》也写类似的事情,福州农民支佩德因贫困还不起债,被迫出卖妻子,逼得妻子去投河自尽。未遭兵燹之祸的江南膏腴之地尚且如此,兵荒马乱的北方,那凋敝残破的景象便可想而知了。作者描绘江南农村的破落面貌和农民的贫困状况,具体而真切,他很熟悉下层人民的生活,同情民众的疾苦,希望统治阶级能够体察民情,救民于水火。十七回有诗呼吁道:“谁进祁寒暑雨箴,剜血补疮诉宸极?遍选循良布八方,击壤重见雍熙域。”在作者看来,他创作的反映民间疾苦的小说,正是献给朝廷的一种“箴言”。明末,纪纲废弛,史治败坏,贪赃枉法、弄权勒索的现象随处可见,而且官官相护,致使腐败风气愈演愈烈。《幻影》揭开了明末官场的黑幕,勾画了封建衙门群丑的咀脸,压卷之作《窃篆心虽巧,完璧计尤神》尤其出色。这篇小说以无锡县衙门子张继良的发迹史为线索,上挂下联,将封建衙门的各种丑恶污秽来了个兜底翻。张继良本是卖菜小贩的儿子,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自从混进县衙做了门子以后,招权纳贿,肆无忌惮,“凌轹一县的人”,人称“拆屋斧头”,“杀人刽子”,俨然成了“张知县”。其所以如此,除了因为他长得标致,善于迎逢钻营之外,还因为封建衙门是滋生这类投机家、暴发户的极好温床,上至县令、巡抚,下至各级吏卒,都为他的出头冒尖创造了有利条件。下面的“书吏、皂甲极会钻”,都要巴结县太爷的近侍、腹心。“有那烧冷灶的,不曾有事寻他,先来相处他,请酒送礼,只捡小官喜欢的香囊、扇子、汗巾之类送来,结识他做个靠山。有那临渴掘井的,要做这件,大块塞来,要他撺掇。皂甲要买牌讨差,书吏要讨承行,渐渐都来丛他。”这些攀附张继良的众多吏卒,就象条条藤蔓紧紧地缠住一棵怪树,使它不至于倾倒。上面的何知县、陈巡按则是张继良的庇护伞。何知县特别喜欢张继良这样柔媚的人,百般纵容包庇。有人向他反映张继良的不法行为,他很不高兴,矢口否认,“没这样事”,还称赞张继良“极小心,极能事”,反诬众人“怪他”,“谤他”。握有监察纠举大权的巡按陈某也“极好男风”,一见继良,“似得了个奇宝”。明知张继良犯了盗窃官印的大罪,也不予追究,“心爱得他紧,不肯动他”;还要带他进京,“寻个好缺与他”;与张继良分别时,“批赏好些银两”,“恋恋不舍”。张继良上有靠山,下有基础,在衙门中如鱼得水,尽管作恶多端,终能逍遥法外;就连陈巡按、何知县也奈何不得他,因为二人都有把柄捏在张继良的手里。陈巡按与何知县,一个是监察大员,一个是地方长官,二者关系也十分微妙。他们有嫌隙,有矛盾,互相抓住对方的暗疾隐病作为挟持对方的手段。但二人毕竟臭味相投,根本利益一致,处理相互关系的准则还是以和为贵。陈巡按说:“他若不害我,我也断不害他。”何知县也避免把关系弄僵,“两个一争就破脸,不好收拾”。他们互相掩盖,互相包庇。陈巡按专程来到常州府,要考察审录无锡县事,开始颇有点声势,象要动真格,后来便偃旗息鼓,回京去了。劣节昭著的何知县照旧做他的知县,居然以“贤能廉介”闻于朝廷,张继良也越发趾高气扬,“一县事都被他乱做”,就连何知县也不放在里眼里。作者循着张继良发迹的脉络,深刻解剖了明末封建统治的腐朽肌体,其批判锋芒不仅指向张继良这条蛆虫,而且指向封建衙门这个滋生各种害虫的垃圾堆。这篇小说包含丰富的现实内容,概括了明季官场各种腐败现象,在张继良、何知县、陈巡按等典型人物的背后,可以窥见宦官窥忠贤以及现实中大小贪官污吏的阴影。对于那些干犯国纪、残害黎庶的脏官暴吏,作者是非常痛恨的,主张绳之以法,严惩不贷。第二十二回《藏珠符可护,贪色檄能诛》以神话与现实相结合的手法,刻画一条贪淫的蛟龙,它侵扰百姓,聚敛无限,“犹自网罗不已”。若不满足它的贪欲,便要大发淫威,“一怒而九年洪水”,“一怒而坏稼八百里”,“大陆成池,沧田化海”。但终因作恶太多,被雷打死。作者借清官夏原吉之口告诫说:“今之做官的,贪赃不已,干犯灭诛的,这就是个样子!”明代以科举取士,至明末其制大坏,弄虚作假,买卖功名,是极普遍的现象。得中者多为平庸诈伪之徒,英俊卓荦之士每遭遗弃,国家得不到真正的人才,哪有不衰亡的道理?陆云龙在《翠娱阁近言》卷。《制科策》中就曾指出:“今天下胥人才于无用,混无用于有用,锢有用于无用,混无用于有用而人不肯为用;锢有用于无用,而国不得收其用,其维制科乎?”在《幻影》中,作者也以讽刺的笔调,揭出科场的许多丑闻。这里已闻不到墨香,却散发着熏人的铜臭。博取功名不是靠文章,而是靠金钱,功名的大小取决于银子的多少。第六回《见白镪失义,因雀引明冤》嘲笑道:“一窍不通,才丢失锄头、扁挑,有了一百三十两,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员。身子还在那里经商,有了六百,门前便高钉‘贡元’扁额,扯上两面大旗”。膏粱子弟多请人代考,还有专门在中间牵线搭桥谋取暴利的,第二十七回《为传花月道,贯讲差使书》中的教书先生钱流就是这号人。“他自与杭、嘉、湖富家子弟包倒进学三百两,他自去寻有才有胆、不怕事秀才,用这富家子弟名字进试,一百八十两归做文字的,一百二十两归他。覆试也还是这个人,到进学却是富家子弟出来,是一个字不做,已是一个秀才了。”还有些“文字纰缪”的举子,只因碰上不辨文章的糊涂考官,侥幸获胜,居然也占了榜首(第二十八回《修斋邀紫绶,说法骗红裙》)。而企图通过正正经经的途径取得功名,以冀“直行其志,尽展其才”的士子,常常熬到白头,依旧兀坐寒窗,“日暮途穷”,“削尽英雄之气”。作者愤然慨叹道:“男儿生堕地,自必有所建立,何必一顶纱帽!”这是经过多次跌挫而获得的清醒认识。但是既然离开科场,不登仕途,那么早先胸中所藏济世报国之志不是落空了吗?《幻影》揭露不少科场中的丑闻,可惜没有以此作为主要题材,结撰出曲折生动的情节,塑造出可鄙可笑的典型人物,只是在叙述其他故事情节的时候,附带嘲弄一番罢了。尽管如此,明代这类暴露科举制度腐朽性的作品,在古代小说发展史上仍有一定的价值,为尔后巨著《儒林外史》的出现做了先导,提供了借鉴。晚明时期,带有启蒙性质的新思潮腾涌而起,促进了人性和自我的觉醒,给封建名教、程朱理学以猛烈的冲击。同时,物欲横流,奢侈淫荡之风盛行。长期以来,人性与自我受到纲常名教的沉重压抑,但是,迫之愈重,抗之愈烈,蓄之愈久,发之愈急。人性与自我一旦觉醒,人的欲望就会象洪水狂涛一般泛澜开来,不但溃决封建礼防,也不可避免地会损及原来一些美好的东西,包括人类的某些美德。这种现象恰恰又出现于明朝没落衰亡的阶段,腐朽的统治阶级内外交困,自顾不暇,已经无力、无法整顿世风,因而对社会的消极作用也是很大的。当时的有识之士都为此而担忧,但又提不出整治世风的良策,往往要求回复到旧的道德规范。陆云龙也不例外。他在《幻影》序言中说:“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所至,变幻如此,焉有兵不讧于内,而刃不横于外者乎?”他要求人们,“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理道,宜认得真;贵贱穷达、酒色财气之情景,须看得幻”。他的小说《幻影》也由此得名,希望通过此书影响世俗人情,“使人睹之,可以正情,可以悟真,觉君父师友自有定分,富贵利达自有大义”。伦理道德问题是《幻影》题材与主题的重心所在。《幻影》以简练质朴的画笔揭示了明末社会道德普遍沦丧的丑恶现象,并侧重解剖“财”与“色”这两个毒瘤。作者认为,“酒色财气”四字是导致道德败坏的极大祸害,其中“财”“色”对人的诱惑力特别大,“致死致祸”,小说家有责任揭露“财”“色”的危害性,“以资世人惊省”(第二十九回《淫贪皆有报,僧俗总难逃》)。作者揭露,有些人为了钱割断骨肉至亲关系,互相殴斗,闹出人命官司(第二回《千金若不易,一死乐伸冤》);有些人为了钱将朋友骗到僻静之处,夺了他的银子,又将他杀死(第十六回《见白镪失义,因雀引明冤》);有些人为了钱竟趋水灾打劫,置难民于死地(第二十五回《缘投波里浪,恩向小窗亲》),如此等等。作者揭示出这些罪恶皆因财而生,是受了钱神的播弄,货币拜物教的腐蚀。“如今人最易动心的无如财。”(第十六回)“当今之世,惟钱而已”,“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第二回)。淫欲对人的腐蚀同样是很大的,请看:徽州商人汪洋勾搭上了朱寡妇,还要霸占朱的媳妇唐贵梅,逼得她上吊自杀(第六回)《冰心还独抱,恶计枉教施》);董文之妻邓氏与耿埴通奸后,越发对他的丈夫看不顺眼,屡起谋害之心(第九回《淫妇情可诛,侠士心当宥》);奸人巨猾混入僧徒之中,以宗教迷信勾引、奸淫良家妇女(第二十八回《修斋邀紫绶,说法骗红裙》),等等。这些现象反映了晚明时期人欲、性欲膨胀而无节制所带来的社会问题。性的问题涉及男女之大防,是封建卫道士忌讳最深、防闲最严的禁区。几千年来,人的性意识受到极大的压抑和扭曲,到了晚明时代,觉醒了,解放了,加之统治阶级堵截无力,疏导乏术,任其泛滥,势必产生一些社会灾害。陆云龙也受到晚明时代风气的影响,肯定正常的健康的性欲。《幻影》中有些章节描写性行为相当露骨,文词藻丽,语多骈俪,是被诗化了,这与《金瓶梅》及《三言》《二拍》中的性描写并无二致。当时的作者描写性行为,往往撇开交媾者的善恶与否不问,仅仅肯定这种行为本身的合理性,而加以诗化、美化,这一点在描写通奸时最为明显。陆云龙肯定人的性欲,但反对用暴力或欺诈手段,摧残他人,以达到满足个人淫欲的目的,这是罪恶,是反人性的,并给予无情的批判。在小说中,这些恶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都受到严厉的惩罚,体现了作者戒淫惩恶的思想。他谆谆告诫世人:“人一为色欲着迷,便不暇致详,便为人愚弄。”“他财莫要,他马莫骑。”(第二十六回)《幻影》这部小说一方面无情地鞭挞那些丧失了人格的男女,另一方面热情地表彰具有崇高道德品质的人物。例如第三回的陆容,第十回中的王冕,第十一回中的林茂,第二十五回中的朱玉,都是作者讴歌的“忠孝侠烈”之辈。他们临财不惑,见色不迷,扶危济困,急人之难,最后都得了好报。第十二回《坐怀能不乱,秉正自无偏》,塑造了三位高尚之士的形象,体现了作者的人生哲学和道德理想。作者从不同的角度,表现这三人独特的经历和性格。秦凤仪初为布衣,后成进士,因忤内阁权臣贬为县丞,转升扬州知府。小说着重描写他不负友人之托,千里护送一个美丽的少女,而“纤毫不染”的故事,表现一个正在追求功名的士子笃于友情、坚持操守的品格。窦主事始为官宦,后与大僚不合,又与时世相乖,愤而辞官,表现了一个在朝的官绅刚正不阿、爱才惜才、不以势利易交的精神。石不磷是一位在野的奇士,他“有胆气”,“多至诚”,重然诺,厌弃八股,鄙视“铜臭小儿”,“不肯学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颜婢膝,捧那臭腿,呵大卵胞,求荐书东走西奔,钻管家如兄似弟”,颇有古豪侠之风。作者描写这三位高尚之士,旨在阐明交友处士之道,出处行藏的准则。他们是明季浊世里的熠熠闪光的明珠。《幻影》在艺术上比较粗糙,缺乏提炼和精雕细刻的加工,人物和情节的典型化程度不高,语言也不够精纯流畅。这和作者企图通过小说反映时事,过分强调补世救俗的教化作用不无关系。作者常常在作品中空发议论,刺时骂世,或进行抽象的道德说教。郑振铎先生批评说:“全书充满了教训的意义,的是评话系小说末流的著作态度”。(《疴瘘集》)不可否认,《幻影》确有不少“教训”的成分,但还不能贬之为“末流”之作,在艺术上仍有可取之处,有些篇章写得相当出色。《幻影》继承了古典小说善于运用细节刻画人物的艺术方法,一些细小琐碎的事件经过作者精心巧妙的安排,便生出许多波澜,回旋跌宕,引人入胜。第十二回《坐怀能不乱,秉正自毋偏》写秦凤仪受友人之托,送一年轻美貌女子至临清一节,自首至尾,曲折有致,情趣横生。其始,石不磷以送美妾之事相托,秦凤仪“做不得声”,“恐生嫌疑”。石不磷见他办事不爽快,变色道:“此女就是贤弟用了,不过百金,怎么迟疑!”凤仪“要推不能”,只得免强接受了。事情很简单,叙来却有顿挫,秦之重于友情,石之爽直豪放,都跃然纸上。下面写到船行高邮湖一段更是精采。先插入“露筋娘娘”传说,以见当地蚊子的可怕,“高邮湖,蚊子大如鹅”,能致人于死命。继叙当时光景,“正值七月,天气一晚,船外飞得如雾,响得似雷,船里边磕头撞脑都是”,而船上只有秦凤仪一顶纱帐。这样一叙,秦凤仪叫少女进帐同宿便合情合理了,自然而然地表现了他的人道精神,并引起更加曲折微妙的矛盾冲突。先是家僮以秦凤仪行为有亏:“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煞不过了,这女子落了靛缸,也脱不得白了!”继而是窦主事表示怀疑和不快:“这等一个标致后生,又没家眷,又千余里路,月余日子,你保得他两个没事么?”按常情常理揆之,秦凤仪与小妾一定发生苟且之事了,但毕竟没有。经过多层铺垫,多次抑笔,最后激出窦主事的一句惊叹之语:“真是圣人了!”至此,秦凤仪的形象忽如出泥之珠,脱沙之金,愈益光彩夺目,故事也更加引人入胜。这样一个平常的小故事,写得如此饱满生动,血肉筋骨、风神姿态毕具,显示出作者描写细节的高超手段。一般地说,《幻影》中的人物形象带有类型化的倾向,善恶邪正划分得非常鲜明,但也有些作品已经注意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例如第九回《淫妇情可诛,侠士心当宥》中的耿埴便具有两重性,在他身上灵与肉的冲突非常激烈。他是锦衣卫里的一名小校,风流倜傥,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