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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2PAGE5近百年来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引论刘泽华葛荃中国政治思想史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现代科学,出现于20世纪初叶,就现有的文献来看,首倡其功的是梁启超和谢无量。1922年,梁启超在其所著《先秦政治思想史》的“自序”中写道:“启超治中国政治思想,盖在二十年前,于所为《新民丛报》、《国风报》等,常作断片的发表。虽大致无以甚异于今日之所怀,然粗疏偏宕,恒所弗免。”(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页。)是知在1900年之后,梁启超已经开始把中国政治思想作为一门学问来进行研究。不过在这一时期,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文章尚属凤毛麟角,似乎还没有学者对中国政治思想史进行专题性研究或总体的思考,梁启超本人亦仅作“断片的发表”。因此,我们大体上可以认定,在20世纪初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尚处于探索阶段,学科建设则属于草创而未就。根据现有的相关资料来看,晚清经学家孙诒让(1848-1908)曾著有《周礼政要》一书。《周礼》亦名“周官”,是记述周代职官的典籍,属儒家“六经”之一,一般认为其中没有多少思想可言。孙著从政治认识的角度,将中国政治制度与西方政治制度进行比较,多少涉及到一些政治概念。不过从主要内容看,孙著的研究范围和认识特点均不属于政治思想史。因而《周礼政要》虽然早于梁氏之《先秦政治思想史》,以不宜以此作为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开端。由此我们断言,中国政治思想史学科的建立应在20世纪20年代初。根据有二:其一,中国政治思想史作为一门学科,被列为课程,搬上了课堂。据载,1922年,梁启超分别于春季和秋冬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及东南大学讲授《先秦政治思想史》。其二,有两部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专著问世。一是谢无量的《古代政治思想研究》,于192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二是梁启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一名中国圣哲之人生观及其政治哲学),于1924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其中后者的书稿完成时间是1922年。梁书中的“序论”部分对中国政治思想的特点、研究的内容、资料以及研究方法等等,都作了详细的阐述。另外,需要略作解释的是,1924至1925年,北京大学已经开设了“政治思想史”课程,由高一涵讲授。嗣后,清华大学也于1927年和1928年,开设了“政治思想”课程。这些课程的名称只是标明“政治思想”,却没有说明是“中国”还是“外国”。鉴于高一涵本人著有《欧洲政治思想史》;而清华大学在1932年以后,添设了有关“国情”的课程,其中明确设置有“中国政治思想”。据此我们可推知,北大、清华于20年代开设的“政治思想”当指“西方”,而非“中国”。根据以上分析,梁启超、谢无量在中国政治思想史学科建设中有首创之功,筚路蓝缕,不可埋没。一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发展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第二阶段,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第三阶段,20世纪80年代至今。历时几近百年,步履可谓艰辛。概括而言,第一阶段是政治思想的发轫时期。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正想史纲》(台湾中正书局,1954),萨孟武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台湾三民书局,1969),叶祖颧《中国政治思想精义》(台湾中央文物供应社,1984)等等都是如此。二是在学术观点上往往承袭前贤。例如,谢扶雅自称所作《中闰政治思想史纲》与梁启超作《先秦政治思想史》,“所取观点大致相合,惟造词略有不同,观念遂稍有出人耳”。(谢扶雅:《中国政治思想史纲》中正书局1954年版第11页。)叶祖濒亦言:“中国政治,若论其内容,如梁任公所论有三:世界主义、平民主义(民本)、社会主义”。(叶祖灏:《中国政治思想精义》中央文物供应社1984年版第2页。)由此可知台湾学者治中国政治思想可谓成就不少,亦有新见,然而总体上守成有余,创新略显不足。第三个阶段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大发展时期。20世纪80年代起始,随着“文革”被否定和“改革开放”发展方向的确立,“思想解放”成了时代潮流。知识分子从“文化大革命”的噩梦中醒来,迎来了学术发展的拨乱反正,进入了学术研究的新阶段。伴随着批判“四人帮”和恢复高考制度,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的教学、研究工作基本恢复了正常。这一时期,全国各个综合性大学纷纷恢复政治学系,中国政治思想史终于得以恢复名誉,成为政学专业的专业基础课程。此外,由于中国政治思想史学术领域的特殊性,一些高校在历史系或党史系也纷纷开设了中国政治思想史课程。从20世纪80年代起始,在大陆学术界,中同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首先,从研究方法上看,尽管大多数学者仍然以马克思主义学说作为最主要的方法论,用来分析、研究历史上的各种政治学说,但是这一时期已经有研究者有意识地试图从长期束缚和困扰人们头脑的政治教条主义中走出来。有些研究者的方法论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阶级分析或阶级斗争,而是辩证地、实事求是地看待历史上的思想命题和思想家;也有研究者借鉴和运用现代政治学的理论方法分析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力求在研究中保持学术的客观性与思维理性。其二,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得到重新界定。梁启超早在20世纪20年代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即从两个层面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内容进行了归类:一是从“所表现的对象”来划分,可分为“纯理”和“应用”两类;二是从“能表现之主格”来区分,可分为“个人的思想”和“时代的思想”。梁氏的概括其功在首创,但太过于笼统。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成为学者们率先思考的研究课题。提出具有代表性观点的学者有徐大同、陈哲夫、谢庆奎、朱一涛、刘泽华等。他们的认识对于中国政治思想史学术论域的开拓和推动研究起到了引导定向的作用。其三,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断代史研究更加深人,除了有大量的学术论文发表,还屡有专著问世。这段时期,研究者们对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时期的政治思想都进行了专题性的研究。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著作是:(1)徐大同等编著:《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2)刘泽华著:《先秦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3)刘泽华主编:《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出版);(4)刘泽华主编:《中国政治思想史(三卷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5)邵德门主编:《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法律出版社1983年版);(6)熊月之著:《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7)刘健清等主编:《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8)林茂生等主编:《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9)李世平主编:《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10)彭明著:《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十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这些著作在研究论域的广度和理论分析的深度上都超越了以往,标志着80年代以来大陆学术界学术开放的程度。其四,随着研究的深人,研究者们对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理论结构或价值分析形成了一些深刻的认识,有些观点极具概括性,研究者的分析与立论具有鲜明的学术个性。例如,刘泽华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本质特征进行总体把握,认为“王权主义”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核心。他提出,所谓王权主义,指的是“社会的一种控制和运行机制”。大体上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以王权为中心的权力系统;二是以这种权力系统为骨架形成的社会结构;三是与上述状况相应的观念体系”。(刘泽华:《中国的王权主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又如,熊月之对中国近代民主思想的发展概括为:一条特殊逻辑:中国民主思想进程是“一开始就从政治制度着手,先提出立宪主张,而后才出现自由平等思想,遵循的是议会制度——自由平等这样一条恰好与欧洲相反的逻辑”。两个否定过程:“第一个否定过程,民主共和——君主立宪,反映了中国人民反对专制由空想转向现实的飞跃”。“第二个否定过程,君主立宪——民上共和,标志着中国人民对封建清朝幻想破灭,转而觉醒的飞跃”。(熊月之:《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0、24、25、26页。)刘、熊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与前此的两个阶段相比较,无可争辩的是,80年代以后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在理论认识的深度上,已经达到了新的层次,表明了思想解放在学术领域取得的成功。二由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发展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近百年来,这一研究领域固然出现了众多学术大师,却没有能够形成得到学术界公认的明显的学术派别。如果我们把学术派别的形成视为学术发展深化的标志,那么恰好相反,学术派别不明显正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不够发达的证明。不过,尽管如此,在近百年的学术发展历程中,如果我们以研究方法为参照,大体上还是可以区分出不同的流派。当然这种划分只是为了有助于今人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百年历程有着更为清晰的认识,并不说明这是学术界的公论或者共识。比较而言,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流派可以归纳出三种:新学历史学流派,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流派,现代政治学流派。下面分而述之。1、“新学历史学”流派如前所述,中国政治思想史肇源于20世纪初叶,其时国家动荡不宁,文化及学术发展亦处于新旧交替而纷杂不一。这一时期,西方的社会科学及其方法论已经流入中土,对干中国学者的理论方法正在形成不同程度的影响。虽说这一时期能真正借鉴西学,并且用于实际研究者为数不多,但是,在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上,仍然有不少学者在承继了传统的史学方法的同时,亦不同程度地吸纳了东渐而来的西学,典型者如梁启超、杨幼炯等。梁启超在20世纪20年代就提出了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方法问题,并且进行了专门论述。他认为,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法有三种:第一,问题的研究法。这种方法是“先将所欲研究的事项划出范围,拟定若干题目,每个题目,皆上下古今以观其变迁……此法长处,能令吾侪对于各种重要问题,得有致密正确的知识,而且最适于实地应用。其短处,在时代隔断,不易看出思想变化之总因间因,且各问题相互之关系,亦不明了”。第二,时代的研究法。“此法按时代先后顺序研究。例如先三代次春秋次战国次秦汉……等。在同一时代中,又以思想家出生之早晚为次……此法长处,能使思想进化之迹历历明自,又可以将各时代之背景——即政治实况及社会实况——委细说明,以观思想发生的动机。其短处,则同一时代中或资料太多,对于各问题难于详细叙述……又一派之学说先辈与后辈年代隔离,令读者迷其脉络所在”。第三,宗派的研究法。“此法将各种思想抽出其特色,分为若干派”进行研究。“此法长处,对于一学派之思想渊源——其互相发明递为蜕变及大派中所含支派应时分化之迹,易于说明。各派对于具体问题所主张,亦易于比较。其短处,在时代隔断……对于思想进化次第,难以说明。又各派末流相互影响甚多,归类难以正确。又数大派之外,其有独立思想而势力较微者,容易漏略。”(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华书局、上海书店联合出版(据中华书局1936年复印)1986年,第12—14页。)其后,杨幼炯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法也进行了探讨,认为其法有三个层次:首先,研究政治思想之时代背景,“即政治思想产生之时代的政治、经济及社会背景”。包括政治制度、实际政治情况、政治动向,生产方法的变化等等。其次,用历史的比较方法,以研究政治思想之变迁。最后,研究各个思想家的个性。(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第3—4页。)杨幼炯还提出,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记述方法亦有三种:一、编年体,以年代为区别。二、列传体,以每个思想家为叙述之主题。三、学说体,以每种学说为论题。(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第3—4页。)不言而喻,上述列举中已经注入了一些新的观念。如梁启超的问题研究法,采用的逻辑分析的方法,与单纯的编年史相比较是有新意的。杨幼炯注重思想的时代背景,认为“盖政治思想之实现恒结晶以成为一种之制度。故政治制度,必与其时代之要求相适应,此即彼时代政治思想之表现也”。“在经济方面,生产方法之变化,引起一切社会关系之改变。人类社会组织之历史的进化,完全由于生产方法之变更而进化。故一时代之经济状况,实与彼时代之政治思想以至大之影响,而社会生活、风尚、习惯对于思想,亦有至深切之关系。凡此种种皆为时代之背景”。(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第3页。)这样的认识显然已经具有了近代学术的内容,研究者已经关注到经济、政治制度、生产方式、社会生活、社会关系与思想的关系。与传统学术相比较,近代学术研究的时代印痕是十分清晰的。不过,我们一旦深入他们的研究本身,浏览于字里行间,就会发现,他们实际采用的研究方法仍然是以传统的史学研究模式为主。他们在研究的过程中,注重历史资料的考订钩沉,热衷于梳理史实,通过归纳思想的师承脉络、变化融合,来给思想或思潮订正流派,概括特点和评定意义。一般而言,这一流派并不注重运用现代学术理论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进行理论分析,他们的分析框架和理念基本没能走出传统的史学语言模式,具有明显的新旧学术相结合的印记。由于这种研究方法的学术过渡性质,因而在很长的时期内被治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学者们普遍采用,“新学历史学”学派在中国政治想史学界有着广泛的影响。需要说明的是,1949年以后,台湾与大陆两分,台湾学术界在中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方法方面明显与大陆不同。台湾学者们主要继承了梁启超、萧公权等人的研究路数,以传统史学研究法为主,同时杂以西学。这就是说,“新学历史学”流派于50年代以后,实际在台湾学术界得以延续和发展。由于在方法论上过于注重历史内涵,故而显得多少有些呆板和僵固,对于前人的研究方法和学术观点表现得承袭有余、创新不足,结果研究路数不免呈现出越走越窄之势。总的来看,台湾学者在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上长于历史资料的挖掘排比,在理论分析的深刻程度上则稍显逊色,对于这一学术领域的开掘亦不能十分突出。2、“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流派20世纪初叶,以“新文化运动”为主要标志,中国文化的发展进入剧烈变动时期。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一时期伴随着诸多西方学术和政治思想而流入中土,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新型的方法论引起某些学者的兴趣,并且实际运用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之中。典型者如吕振羽。吕振羽在1943年修订版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导言”中即提出:“我们对于历史上某一时代思想的研究,要想能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第一重要的,须要正确地掌握这一时代的经济情况和政治情况,正确地了解这一时代的生产方式,以及其矛盾之发展的根本形式。……在另一方面,意识形态的自身虽属原则地受着社会存在所决定,然其对于社会存在自身亦能给予反作用,而给其发展过程以多多少少或正或负的影响,从而又影响其自身”。(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册,1949年第1版第4页。)这种认识显然是典型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其后,在1955年的《修订版再版代序》中,吕振羽讲得更为明确。他遍引马、恩、列、斯以及毛泽东、刘少奇等革命领袖的语录,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断言:社会思想、意识依存于社会存在;而社会存在总是先行的,思想、意识的产生或变革常常落后于社会存在。”(吕振羽:《中国政治息想史》上册《修订版再版代序》,1949年第1版第11页。)他又征引毛泽东“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吕振羽:《中国政治息想史》上册《修订版再版代序》,1949年第1版第15页。)的语录,强调思想的阶级属性。进入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大陆,由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学科归属被推给了历史学,史学方法的采用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与前期侧重传统史学方法不同的是,这一时期的学者们普遍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作为学术研究的指导思想,同时,这也成了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主要方法论。研究者用于评判思想性质的标准是“阶级性”,思想家的家庭出身、本人成分,思想家之思想是为哪个阶级服务的等等成为研究者们必须采用的认识手段。思想的合理与否,则取决于这种思想是顺应了历史潮流还是相反,是推动了历史的前进还是形成了阻碍,以致成为“反动”的思想。在这种研究方法的推动下,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覆盖了中国大陆。这一时期的代表巨著是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等撰著的5卷本《中国思想通史》。虽说这部著作不是政治思想的专门著述,不过其中包含了相对完整的政治思想研究,其论点亦有代表性。全书贯穿着历史唯物论和辩证唯物论,阶级分析方法亦成为这部著作的主要方法论。例如,《中国思想通史》分析孟子的“阶级论”,认为:“孟子的阶级立场是很明显的。他不主张在贫富关系上破坏已往的阶级制度”;“孟子对于阶级关系的变化,抱着反对的态度,对于旧贵族却具有强烈的同情心。”(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86、388页。)总括而言,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方法对于促进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走出帝制时代传统史学的局限,进而走向近现代史学,促进政治思想史研究的科学性,关注史学研究的当代意义等方面都是很有裨益的,对于马克思主义史学流派的形成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然而,由于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中国大陆实际存在的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倾向,中国学术界受到了当时弥漫全国的教条主义思潮和阶级争极端化的极大影响,肇源于“新文化运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也逐渐趋向教条化,政治思想史研究日渐变得僵固和公式化,致使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流派的发展走上了曲折的道路。这种曲折发展的典型表现是,大陆的学者们事实上已经背离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方法论所要求的辩证和唯物地研究问题的科学性,反而简单地套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阶级二分”等教条公式,用阶级斗争解释一切思想文化现象。这种学术倾向的普遍化和极端化,必然使得中国政治思想史极为丰富多彩的思想文化内涵被简化为阶级矛盾和社会冲突的文化表象,思想成为阶级斗争的派生物,思辨的科学分析与理性思维被置换为背离思维逻辑的政治公式和政治推演。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已经绝对化了的阶级斗争则被进一步简化为“儒法斗争”,在政治挂帅的指引下,学术界要用“儒法斗争”重写中国历史,学术研究实际成为政治闹剧,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已然面目全非,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科学研究也根本无从谈起。这种情况一直到了80年代初期才有所改观。进入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研究得以恢复,大陆学者在经历了天翻地覆的政治动荡之后,开始深入反思教条主义的教训与危害,有些富于学术个性的学者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同时,对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方法论进行了有益的探索,这种现象可以被视为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流派的新发展。例如,刘泽华在其专著《先秦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中即指出,对政治思想史应该像广角镜那样,从多方面着眼,用多头并进的方式开展研究。就研究的体例方面,刘著认为,首先,需要进行的是按思想家或代表作进行列传式的研究。这种个案式的方法是研究政治思想史的基本方式之一,属于基础性的研究。其次,要进行流派研究。从思想史看,只有形成流派的思想,才能把人的认识推向深入,才能构成一种强大的社会力量。政治思想流派对历史的影响比之个人要大得多,理应成为研究的重点。再次,要开展社会政治思潮和一个时代重大课题的研究。此外,对于政治思想的重要概念、范畴,各种政治思想的比较,政治思想与政治实践的关系等等也是十分重要的。就研究的理论方法而言,刘著的认识显然走出了教条主义的围栏,认为“一方面要注意学科自身的认识规律,循序渐进;另一方面还要借鉴思想史和哲学史研究的经验与教训”。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不能只限于描述思想内容和思想发展的历史过程,同时还要考察思想的价值。在这里,关于政治思想的价值性认识和是非判断性认识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关于价值性认识,刘著认为:“为了判明一种思想的价值,首先要明确价值标准。……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但经验告诉我们,在实际运用中,却又表现为千差万别,比如,同是一个孔子,有的认为他是反动派,有的认为是革命党。在两种极端认识中间,还有一个广阔的余地,……价值问题不只是个阶级定性问题,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内容。政治思想史不作价值分析,政治想史就会变成一笔糊涂账。为了更好地判明各种思想的价值,应该深讨一些价值标准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既要借助历史学中已获得的成果,又要结合政治思想史的具体情况,理出一些自身特有的标准。”(刘泽华:《先奏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1页。)关于是非判断性认识,刘著认为:“从哲学上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人所共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但是把这条原则用于政治思想史,就产生了许多节枝。”在刘泽华看来,在历史上,一些代表剥削阶级的政治思想付诸实践,是可行的,有效的,“甚至起了促进历史的作用”。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真理与谬误该如何分辨,代表剥削阶级利益的政治思想中有否科学和真理?实践证明是可行的,起了积极作用的思想是否就是实践检验证明了的真理?人民美好的,但不能付诸实践的政治愿望,与真理是什么关系?凡此种种,是急需讨论的问题”。(刘泽华:《先奏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页。)刘著提出的问题对于打破思想的坚冰具有重要的冲击意义,代表了思想解放的时代,大陆学者关于中国政思想史研究的新思维。以刘泽华为代表的一派学者,在学术认识上承袭了20世纪初叶“新文化运动”的反思精神与批判意识,他们站在现代化理念的立场上,对覆盖了数千年君主政治的传统政治思想与文化进行了批判、反思和启蒙。这类学者多数具有鲜明的学术主体性,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流派中的“反思学派”。从总体来看,20世纪80年代以后,大陆学者在继续马克思主义指导方法和坚持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同时,更加注重在传统理论方法上的更新,从而使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开拓出一片新天地。3、现代政治学学派鉴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学理特点,史学方法其实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从近百年来中国政治思想研究所取得的成果来看,则无一不标志着史学方法得到了普遍的成功的运用。然而,如果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只是局限于史学方法,则又意味着某种缺陷。这一学科的政治学品性已经表明,在研究方法上,政治学的方法是不可或缺的;也就是说,如果缺少政治学的方法,将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推向深入则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已经有学者比较早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采用了史学与政治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最有代表性的学者是萧公权。萧公权在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如其自叙,就是“采政治学之观点,用历史之方法,略叙晚周以来二千五百年间政治思想之大概”。(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册,(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2年新一版,“凡例”。)例如萧著论孔子:“孔子政治思想之出发点为从周,其实行之具体主张则为‘正名’。以今语释之,正名者按盛周封建天下之制度,而调整君臣上下之权利与义务之谓。”又如,萧著论晚明黄宗羲:“梨洲贵民之古义,不啻向专制天下之制度作正面之攻击。使黄氏生当清季,其为一热烈之民权主义者,殆属可能。然而吾人细绎待访录之立言,觉梨洲虽反对专制而未能冲破君主政体之范围。故其思想实仍蹈袭孟子之故辙,未足以语于真正之转变”。(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下册,(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2年新一版,第616—617页。)这些评析运用了权利、义务、民权、政体等概念,其评价的角度亦从民主、专制等政治学的价值标准而立论,其在方法论上的政治学特点是十分明显的。大约正是由于萧著的政治学理论特色,较之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学研究更经得起推敲,因而时隔50余年之后,多数于30、40年代问世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论著已经退出了课堂教学,仅仅作为研究者的案头参考,惟有萧著至今仍然被海内外多所高校列为教科书或教学参考书,其学术生命力之绵延长久,印证了箫著的学术品性。进入20世纪80年代,政治学流派有了比较明显的发展。在方法论上,学术界的认识也更为清晰。一般而言,从方法的角度看政治学,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技术方法,另一是认识方法。所谓技术方法是说,由于现代政治学是20年代“行为主义”思潮的产物,因而在现代政治学研究中,普遍运用了个案调查、问卷调查、统计分析等技术手段,以期提高政治学研究的科学性。认识方法是说,现代政治学的基本理论,包括一整套概念和命题,被研究者用来作为认识和分析问题的手段,并据此而进行评估,做出解释,概括意义。在中国学术界,这两种方法都被用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不过,就当前的研究状况和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与史学流派相比较,历史学方法仍然得到广泛的使用,运用政治学方法尚属个别。而且,即便运用政治学方法,一般也只是局限于认识方法,例如前引萧公权,所谓“系政治学之观点”,就是以政治学理论作为一种认识方法来运用的。不过90年代以来,尝试运用者时有所见,出版了一些有代表性的论著。至于技术方法,80年代之前几乎无人涉猎,之后渐有著述问世。这方面的代表作有:闵琦著《中国政治文化——民主政治难产的社会心理因素》,(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张明澍著《中国“政治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不过总的来看问津者依然寥寥。值得注意的是,在刘泽华主编的三卷本《中国政治思想史》中,作者借鉴了“政治文化”理论,从政治价值、政治意识、政治心态等层面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某些命题进行了阐发,由于视角新颖,故而新见迭出。例如关于“汉以孝治天下”,刘著专门列有《忠、孝观念的社会意识化》一节,分别对忠和孝进行了价值结构和行为规定分析,然后指出:忠和孝的价值规定在认识上是相通互补的,这样就使得人们对于君与父组成的社会政治权威在认识上形成了普遍的认同;然后,汉统治者通过强化忠孝义务观念,对全社会的政治行为导向形成巨大的强制力。忠、孝观念的社会意识化直接关系到某些政策方针的制定,对于汉代的政治运行具有直接的影响。(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73—174页。)政治文化是现代政治学的一个研究领域,刘著的借鉴可以视为在政治学认识方法方面的一种成功的尝试。以上关于三个学术流派的区分只是就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概貌总而言之,其中,新学历史学流派在30、40年代最为活跃,可谓大师辈出;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流派的鼎盛时期是50至70年代的大陆学术界;现代政治学流派源起颇早,兴盛却晚,然而这一流派代表着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发展方向,随着社会的现代化步履和学术研究的发展,这一流派理应成为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主流。三(上)中国政治思想史在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中,出版的论著实可谓汗牛充栋,其论及的课题、范围极为广泛,体裁多样,观点丰富。这里撮其大要,分述如下。1、研究对象问题是一个学术研究领域首先需要解决的理论课题。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也是如此,很早就引起研究者们的关注。例如本学科的创始人、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早在20年代就有过明确的论述。梁启超认为,政治思想的内容可以分作两种:从所表现的对象观察,可分为纯理与应用两类:“纯理者,从理论上悬一至善之鹄,研究国家当用何种组织,施政当采何种方针……等等。应用者,从实际上校其效率,研究某种组织某种方针……等等如何始能实现”。从能表现的主格观察,亦可分为个人的思想与时代的思想两类。“个人的思想,为大学者或大政治家脑力所产物,其性质为有意识的创造;时代的思想,由遗传共业及社会现行习俗制度混织而成,其性质为无意识的演进”。(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页。)依据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梁启超所论述的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简而言之指的就是:1、国家的理论及其实践;2、个人的政治思想以及社会政治思潮。1942年,李斯中撰文认为,“所谓‘政治思想’它是一种很抽象的学说或理论,是从实际政治生活中孕育出来的精神产物……政治环境可以影响个人的生活思想,个人的生活思想同时也可以对政治环境起着反作用”。因此,他认为所谓政治思想就是“对于人类的实际政治生活有着指导的功能,它像大海里的灯塔一般地照耀着航路”。(李斯中:《中国近百年来政治思想之演进》,《地方政治》第7卷第5期,1942年11月。)自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一些学者开始运用马克思的学说作为指导,尤其是运用阶级斗争的理论来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基于这样的指导思想来看待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他们多数人认为,所谓研究对象主要集中表现为阶级斗争的思想。典型者如吕振羽说:“我们说到政治思想是什么东西呢?它并不是和经济思想相对立的东西,毋宁是人类各别阶级的阶级斗争思想的集中表现,而为其行动指导的原理。所以政治思想史系同于社会思想史,只有其范围大小的差异。”(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页。(上海黎明书店1937年初版,三联书店1949年、1955年修订版)。)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直至70年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政治学及其相关学科的发展处于相对停滞状态。中国政治想史的学科归属虽说被纳入历史学,但严格而论,研究并没有停顿,也出版和发表了一些学术论著,有时也会针对某个问题(如孔子)形成讨论,但是总的来看,在研究理论上没有什么突破。50年代以来,有些台湾学者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继续进行了探讨。例如,钱穆认为,治中国政治思想史有两点须注意。一是政治哲学。他说:“我族思想向重融通,故传统政治思想,都渗透包会于各家思想之全体系,不仅修齐治平一以贯之,抑且天人交会,所谓宇宙论形上学种种哲学思想上之本体问题,亦与政治思想相关,水乳难分。”二是政治制度中的思想。他说:“自春秋战国以来,中国思想初发奇采,而其时已开士人预政之门。自秦以下,中国正式有士人政府之组织。学者与政治,不仅可以坐而言,抑且可以起而行,故中国政治思想,随时均已于制度中具体实现。思想之表达,实际亦不在文字著作,而在当代法令、历朝之兴革、名臣之奏议,举凡兵刑礼乐、户役赋税,所谓托之空言,不如寄之行事之深切而著明。”(谢扶雅:《中国政治思想史纲》中正书局1954年版,钱穆所作序。)另外,钱穆还认为伦理思想也应列人政治思想史的范围。他说:“吾国之政治思想则素受伦理思想之支配,虽各家各派有极悬殊的政治思想,而皆必以伦理为指归,道德伦理为极则。”(谢扶雅:《中国政治思想史纲》中正书局1954年版,钱穆所作序。)进入80年代,随着“四人帮”被粉碎和“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中国也迎来了思想解放、学术繁荣的新时期。政治学学科的恢复和日益发展,为推动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提供了条件。关于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范围问题,学术界的研究多有新见。1981年,徐大同等在专著《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前言》中指出:“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是;历史上各个阶级和政治集团对社会政治制度、国家政权组织以及各阶级相互关系所形成的观点和理论体系;各种不同政治思想流派之间的斗争、演变和更替的具体历史过程;各种不同政治思想对现实社会政治发展的影响和作用。”又说:“政治思想最主要的就是各个阶级对待国家政权的态度和主张,即关于国家的产生、性质和作用,以及如何维持国家政权的理论观点和政治主张。”(徐大同等编著:《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一3页。)其后,刘泽华的专著《先秦政治思想史》问世。他认为,徐大同等人的说法相当深刻,抓住了政治思想史的主要内容之一,但尚有不足。“问题主要是把政治思想史的对象规定得过于狭窄,有碍于视线的展开”。他认为,政治思想史除了研究国家和法的理论外,还有一些内容也应列人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范围:(1)政治哲学,这是一些哲理性的政治认识,与政治思想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其中一些问题是政治思想的理论基础,许多思想家把这些问题与政治理论、政策等交融在一起。(2)社会模式的理论(又可称之为理想国的理论)。它是关于社会总体结构与相互关系的理论或设计,它包括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政治思想史中具有独特的意义。(3)治国的方略和政策。这类内容与实际政治最为接近,政治家常常从中选择行动方案,故而在政治思想研究中对这一方面应特别加强。(4)伦理道德问题。伦理道德政治化是儒家思想的特点,由干儒家在中国古代占据正统地位,因此对于伦理政治思想需要给子足够的重视。(5)政治实施理论及政治权术理论。政治实施与权术理论是古代官场争斗的理论表现,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是很值得研究的。(刘泽华:《先秦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7页。)据此,刘泽华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概括如下:“研究历史上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不同学派和不同人物关于国家和社会制度、社会改造、以及通过国家机关和强力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的理想、理论、方针和政策;研究这些理想、理论、方针和政策提出的社会背景及其对实际政治的影响:研究它们之间的相互发展及其发展、演变的过程和规律。”(刘泽华:《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6页。)此外,曹德本主编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政治内涵,从总体上讲,既包括对政治关系的处理,又包括对国家的治理,因此,“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内容,作为完整的思想体系,包括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哲学、政治伦理和政治思想”。(曹德本:《中国政治思想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显而易见,曹著关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范围的概括并没有超出前引刘著的认识。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问题对于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至关重要,事实上,这种问题的提出,是在一个学科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的,标志着该学科的理论汇总和认识深度,预示着该学科的发展前景。研究者往往只有明乎此,才能进行更深入和更广泛的专题研究。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徐大同、刘泽华的理论概括比较符合现代学科的要求,为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的拓展奠定了理论基础。2、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进行整体的把握是随着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深入而逐渐展开的。早期研究者如梁启超、谢无量、陈安仁等人对这一问题几乎没有正面的涉及。不过,我们从他们对中国政治思想史进行阶段划分的取与舍,可以揣摩出他们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整体性认识。陶希圣《中国政治思想史》一书把思想的发展划分为“神权时代”(商)、“贵族统治时代”(西周至春秋)、“王权时代”(战国至清代)等几个时期。吕思勉《中国政治思想史十讲》则区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期,自上古至战国;第二期,自秦至唐;第三期,自宋至清中叶;第四期,自清中叶至现代。吕氏认为,中国政治思想史可以概括划分为“进取”和“保守”两派,这是因为社会本身同时有两种需要,而这两派各代表其一种。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陶氏、吕氏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总体认识主要还是依附于历史认识,没有越出传统历史分期的限制,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总体把握还不深入。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把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特质概括为三点:神权主义之思想;以家族为本位;民本思想之发达。这是50年代以前对中国政治思想史整体概括较为明确的一种认识。此后,谢扶雅《中国政治思想史纲》对中国政治思想的特质也有论述。他认为,中国特殊的地理环境及民族性格对政治思想有深刻的影响。中国平原环境,对政治思想的影响,就范围而言,为“平天下”主义,就性质而言,则为“伦理政治”。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虽然各家各派的政治思想不同,但皆以伦理为指归,道德理想为极则。中国政治思想的特征,就量而言,为平天下主义;就质而言,为民本主义。合而言之,则为民学。民学包含三条目:平和的精神;平等的观念;平均的政策。此三条皆由“平天下”一原则中派生而出,而平天下之政治思想又由民本主义而来。杨氏和谢氏对中国政治思想特征的概括有一共同点,即全都注重民本主义。50年代前的论著中,当以萧公权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最具代表性。他按照思想演变的趋势,划分出四个时期:(1)自孔子降生至秦始皇统一(也就是通常的先秦时代)为“草创时期”;(2)自秦汉至宋元为“因袭时期”;(3)自明初至清末为“转变时期”;(4)自三民王义之成立至今为“成熟时期”。若按思想的历史背景来看,中国政治思想史又可以分为三个时期:(1)封建天下之思想,包括春秋、战国时代,与上述“草创时期”相当;(2)专制天下之思想,包括秦汉至明清二千年,与“因袭时期”及“转变时期”的前大部分相当;(3)近代国家思想:包清末戊戌维新时代及辛亥革命以迄今日,相当于“转变时期”之后部分及“成熟时期”。从萧氏的划分来看,他对中国政治思想的整体把握还是颇有特点的。此外,这一时期还有一些论文,如孙寒冰《中国之政治思想与制度》、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中之政原论》、洪涛《中国政治思想的特点及其时代需要》、汪奠基《中国哲学与政治思想之系统观》、马毅《论中国政治哲学之本质》、张展《中国固有政治思想与民权思想》、吴砺新《论中国政治思想之特制》、谢扶雅《中国政治思想特征》(分别载《文化建设》1卷2号,1934年;《清华学报》9卷3号,1934年;《前途杂志》4卷2号,1936年;《读书通讯》17、18期,1941年;《时代精神》4卷6号,1941年;《现代西北》3卷6号,1942年;《政治建设》8卷2、3号,1943年;《建设研究月刊》9卷3号,1943年。)等,也都涉及到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总体性认识,且表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50年代以后,大陆学者一般都以历史阶段作为政治思想史的分期标准,鲜有创新。不过,在分析概括中国政治思想的基本特征方面,有研究者提出了颇为独到的观点。例如,朱日耀主编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指出,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特点有四:(1)人文主义。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中尽管也有天或天命的概念,但是,人们在根本上不是为了论证神或上帝的存在;在中国古代社会,人始终是社会政治思想的主体。(2)专制主义的政治传统。专制主义理论的延续和发展,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主线。(3)政治与哲学相结合。在中国古代社会,由于君主专制制度的强大,哲学总是和经邦治世之道密切相连。因此,在中国古代,关于自然与人的哲学并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充分发展的是政治哲学。(4)政治与伦理相结合。中国传统政治观念中,社会政治等级关系往往是家庭内部伦理关系的延伸和扩大。中国传统政治思想贯穿着伦理与政治一体化的原则。再如,刘泽华在《中国政治思想史》(先秦卷)的序言当中,把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主题归纳为三点:君主专制主义;臣民意识;崇圣观念。在其他一系列相关论著中,他又把这三点归结为一点——王权主义。刘泽华又撰有专文,从中国思想文化中的几个核心范畴(天、道、圣)与王权主义的关系,论证了王权主义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核心地位。针对学术界关于天人合一的研究,刘泽华指出,天人合一的源头是天王合一,直到近代以前,天王合一始终是大人合一的中心,这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基本历史内容。天人合一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君主专制条件下,很难有人类与白然的和谐,天人合一主要论证了王权的合理性、至上性。道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核心范畴之一,是理性的最高抽象;王是最高权力者的称谓,同时又代表着以专制权力为中心的社会秩序、以及与这种秩序相对应的观念体系。道与王的关系是相对二分与合二而一的有机组合关系。人们在阐发、高扬道的观念过程中,始终在将王权主义的精神注入其中。道的主旨是王权主义。这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主干。如果说王与道的关系问题,其根底在于寻求权威合法性,那么王与圣的关系问题,其目标则在于确立权威理想性。圣是道的人格化,王圣关系问题是王道关系在人的社会角色上的展开。(参见刘泽华:《天人合一与王权主义》载《天津社会科学》1996年第4期;《王、道相对二分与合二为一》载《东方文化》1998年第2期;《王、圣相对二分与合二为一》载《天津社会科学》1998年第5期。)刘泽华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总体把握,比较而言,无疑是目前中国学术界最为深入的一种认识。3、商周政治思想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开篇。50年代以前,有很多研究者认为这一时期没有政治思想可言;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只是到了春秋战国以后才有可以研究的内容。萧公权是这种认识的代表。他说,研究政治思想史当以晚周为起点,因为三代以前,“社会浅演,书契无征”。即夏、商之世,文物制度尚在草创之中,学术思想亦方见萌芽,未能具体。何况文献不足,记载缺失,纵有学说,已很难考见。因此以萧著为典型,对于殷商时期政治思想着笔甚少。不过,也有研究者执不同看法,对商周政治思想表达了独特的见解。一般来说,礼制是商周时代政治制度与政治学说的核心内容。1917年,中国近代学术大师王国维发表了《殷周制度论》一文,这是广义地研究这一时期政治制度与思想变迁的一篇重要著述。王国维认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转移;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就思想观念的变化而言,他指出:“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四者之结体也”。周代道德观念的核心是宗法制度下的“敬德”与“重民”。他从《尚书》中举出一些例证,说明周代统治思想对“民”的高度重视。(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卷十,中华书局1959年版。)王国维对于商周政治思想的研究,从内容和为法上都具有一定的开创性,对近代中国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后,梁启超为了论证先秦诸子政治思想的渊源,对商周时期的政治思想作了专门的研究。他认为,上古时代是多神观念,至有史时代,形成了最高的一神观念,名曰天、上帝。从政治发展的角度来看,神意政治演进为天意政治,或曰天治主义。从天道观念的发展来看,道家所谓道,儒家所谓礼,法家所谓法,都是从古代天道观念中演变而来的。如此,天道乃“公认为政治所从出而应守者,若此者,吾名之曰抽象的天意政治”。(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关于民本思想,他认为,上古时代天子与人民并非对立;人人皆可以为天子。这种平等的精神是后世民本思想的根源。天子为天的代理人,在天的监督下以行政治,所以最高主权属于天。而天的知能视听,又借人民以体现,所以人民为事实上的最高主权者。“故此种‘天子政治’之组织”,所谓天就像立宪国的“无责任之君主”;天子则如同“责任内阁之领袖”。天子对于天负责,“而实际上课其责任者则人民也”。(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0页。)从这里可以看出,梁启超对商周时期的民本思想评价颇高;但他又指出,我国古代统治者知道民意当为尊重,但民意如何实现,始终未能深入研究。因此对于执政者违反民意,没有相当的制裁办法。这是我国政治思想中最大的缺点。梁启超的研究在学术界有开创之功,其后,陈安仁、吕振羽、萨孟武、杨幼炯、齐思和等都对殷周政治思想进行了研究。不过总的来看,早期的研究偏重于史实梳理,意在说明先秦诸子的思想根源,相应的理论分析显得浅显而陈旧。20世纪50年代以后,尤其是80年代以来,商周时期政治思想研究有了很大的进展,这一部分已经构成中国政治思想史体系所不可缺少的内容,理论分析的深度也大为改观,刘泽华著《先秦政治思想史》可以作为典型。学术界普遍认为,殷商时代的宗教崇拜主要是上帝崇拜和祖先崇拜,这种宗教观念与政治思想有着深刻的联系。刘著即指出,从政治观念上来看,上帝、祖先、殷王三者之间的关系是统一的,上帝和祖先庇佑殷王,殷王又借助上帝、祖先崇拜而强化自己的权力。殷代的政治思想主要是王权专制观念,这在“余一人”这个称谓中可以得到明显的休现。由于资料所限,对商代政治思想还很难做出系统的论述,于是刘著着重分析了这个时期出现的若干对后来政治思想产生重大影响的概念,如“德”、“重民”“蓄众”、“用人唯旧”等。这些概念尚未形成理论体系,但它们标志着当时的政治思想已经有了中心点。这些概念又为以后的政治思想体系的形成建立了基点,因此在政治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参见刘泽华:《先秦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关于西周政治思想,刘泽华《先秦政治思想史》从分析“天子”观念入手,认为西周政治观念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专制主义。天子独尊,天下王有,权力王授,是君主专制主义的典型表现。几十年来,周公是西周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重点,刘著继承了前人的观念,也认为周公在古代政治思想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周公提出了系统的政治主张和理论,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的开山祖。周公政治思想的主要内容有顺天应人的“革命”论,尊祖与伦理政治化的主张,明德、保民、慎罚思想,建业与守业思想。周公的政治思想是在商周之际大变革的背景之下形成的。他虽然没有完全摆脱神学思想,但是他的思想之中又有较多的世俗内容,从而使他的思想既具有神秘性,更具有现实性。此外,针对30年代以来学术界一种较为流行的观点,即认为商周时代是神权政治时代,商周时期的政治思想是奴隶主阶级的神学世界观等等,朱日耀主编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指出,这种说法不符合中国古代社会的实际。商周时代,神权始终是统治者用来维护统治的工具,不存在独立于专制王权之外的神权。商周时期的政治思想,就其本质来说,不是论证神的存在,实际上是通过神或天命来体察人情。有必要指出的是,研究商周政治思想,甲骨文、金文资料越来越受到学者们的重视,50年代以后的研究更是如此。如刘泽华、朱日耀等人的著作中,都大量吸收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此外,还有学者专门从古文字研究出发来研究政治思想史,典型者有连劭名《金文所见西周初期的政治思想》一文,就是通过考订《利簋》、《大盂鼎》、《史墙盘》的铭文,来分析其中的政治思想,诸如明心敬德,任用贤人,仁义之道等。(连劭名《金文所见西周初期的政治思想》,载《文物》1992年第3期。)4、春秋时期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转型时期,也是先秦诸子学的肇始之源。然而50年代以前的研究很薄弱,只有少量的专论和著述。(梅思平:《春秋时代的政治和政治思想》,收入《古史辨》第二册。)吕振羽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指出,春秋时期政治思想的演化是由“敬天”到“重民”的转化。与后世相较而言,吕著失之简略。50年代以后,随着先秦思想文化研究的深入,对春秋时期政治思想的研究也逐渐展开。一般的政治思想史著作对于这一时期都有所涉及,也有一些论文综论了春秋时期的政治思想。如韩安国:《简论春秋战国时期为政思想的发展》(《北方论丛》1986年第2期);葛荃:《春秋时代君主专制主义初探》(《中国史研究》1988年第2期)。就专题研究范围来看,所涉问题不多。典型者有:杨世文从天道与人道关系的角度分析了春秋时期君主观念的特征。他认为,首先,君主行为的独立价值更受重视,有脱离天而言治的趋势;天道观念的发展,到西周晚期以后,形成了一种新的政治学意义上的天道理论。它被作为人类社会规范,特别是君主行为规范的最后和至善的根据;与天道相应,先进的政治思想家建构了一套更为系统的社会政治原则和政治传统。社会法则(人道)依据于自然法则(天道),人道法天,春秋以来已成为一个普遍的认识。其次,春秋以来君主观念有了新的发展,表现为明确将君主划分为“良君”与“困民之主”两类;“民”被抬高到政治的中心和出发点的地位;“谏诤”作为对君权进行舆论监督的一种形式,逐渐成为一个政治传统。再次,为了加强现实政治原则的神圣性,春秋以来又形成一套“先王论”。先王是观念化、理想化的圣王,是王道的化身。在他们身上,天道与君道达到了完美的合一。(杨世文:《天道与君道——殷周君主观念与儒家君主理论的一个视角》载《孔子研究》1992年第3期。)关于这一时期的思想家,一般主要集中于管仲、晏婴等人。诸如管仲的社会改良思想,晏婴的社稷为主、君为轻的思想等。刘泽华《先秦政治思想史》有所拓宽,论述了管仲的修旧与改良思想,晏婴的社稷重于君主说与“和同”论,子产的立法救世思想,叔向反对变法的守旧思想,范蠡的持盈、定倾、节事论等。此外,还有学者研究了屈原的政治思想,(如车承瑞《屈原政治思想倾向探源》,载《北方论丛》1995年第5期;胡学常:《屈原自我圣化的政治内涵及其悲剧性》,载《天津社会科学》1997年第2期;葛荃:《屈原的政治人格与心态析论》,载《华侨大学学报》1999年第l期。)扩展了春秋时期政治思想的研究领域。以往一般认为,《洪范》是西周时期的作品,因此是研究西周政治思想的主要依据之一,如吕振羽就依据《洪范》说明西周神权和王权统一的思想。也有人主张《洪范》是战国之作。刘泽华则认为《洪范》在春秋中叶以前已经流行,反映了春秋时期的政治思想。其中天人感应论在政治理论上虽然很荒谬,但在历史进程中还有某种历史的合理性。不过,近年来又有学者从文献学的角度论证了《洪范》作于西周时期。关于《洪范》制作时代的考证,直接影响到它的思想定位。这一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研究。5、先秦诸子始终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重点。从近代学术史的发展来看,随着清末诸子学研究的兴起,20世纪初叶以来,章太炎、刘师培、胡适等人都对先秦诸子学说进行了研究、清理,其中的佼佼者是梁启超。梁氏自1920年以来,先后撰写了《老子哲学》、《孔子》、《墨子学案》、《庄子天下篇释义》等论著,不过基本属于学术史;关于先秦诸子政治思想的研究则集中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一书中。在这部著作中,梁启超认为,先秦诸子虽然号称百家,但有影响的是儒、墨、道、法四家,它们提出了系统的政治主张。儒家主张建设伦理的政治,称为“人治主义”或“德治主义”或“礼治主义”。道家的政治主张建设于绝对的自由理想之上,极力排斥干涉,称为“无治主义”。墨家的政治论建设于绝对的平等理想之上,绝不承认自由,称为“新天治主义”。法家的政治论主张严格的干涉,人民在法律之容许范围内有自由与平等,称为“物治主义”或“法治主义”。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五四演讲”中,梁启超又把这种划分作了进一步的阐发:无治主义为道家所极力提倡;人治主义是儒、墨共同的,即主张贤人政治;礼治主义为儒家所独有;法治主义是法家的特征,但道、儒、墨三家的学说也有一部分和法治相通。(见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附录,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梁启超的学术观点在学术界影响深远,被许多人接受。例如萧公权著《中国政治思想史》也认为儒、墨为人治派,法家为法治派,道家为无治派。萧、梁之间的学术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另外,梁启超又把诸子思想分为南北两派,以孔子为北派正宗,老子为南派正宗。这一划分在学术界也有很大影响。谢无量《古代政治思想研究》、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等著述都沿袭了这种划分而略有变通。例如谢无量认为,北派为儒家,政治思想在当时算作新学,讲的是帝王政治;南派自道家流为纵横道家、法家,政治思想是旧学,主张皇霸政治。北派是人为主义,南派是自然主义。萧公权认为儒家、墨家、法家都属于北派,只有老、庄道家属于南派。北派为积极思想,南派为消极思想等等。50年代以后,对先秦诸子的整体研究没有太多的成果。梁氏以来对于儒、道、墨、法四派思想特质的区分,即儒家为礼治主义,道家为无治主义,墨家为人治主义,法家为法治主义,则基本为学术界所公认。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刘泽华于1996年出版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先秦卷)中,“从百家争鸣与政治理性的发展”的角度综合论述了诸子的政治思想,观点有所不同。刘著认为,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是相当自由的,主要表现在认识主体的人格是独立的,一切都可以作为认识的对象,在认识对象面前认识主体是平等的,权力与真理相对二元化,在认识上没有必要遵从权威。这种自由的争鸣极大地推进了政治理性的发展:第一,诸子中的多数把政治视为可以认识和把握的对象,排除或弱化了神秘主义对政治的干预;第二,广泛地讨论了包括天与政治的关系、人性与政治的关系、矛盾观与政治的关系、历史观与政治的关系等在内的政治哲学问题;第三,诸子广泛讨论了政治运转的规律与机制;第四,对政治线路和政策作了种种探讨与设计;第五,诸子广泛讨论了统治者自我调节问题。刘著的这种概括分析,与前人相较,颇有创意。在先秦诸子政治思想的研究中,儒、道、墨、法四家始终是重点,研究的方式大多是列传式,即对思想家进行个案研究,诸如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杨朱、墨子、李悝、慎到、申不害、商鞅、韩非等等,都是研究者们关注的课题。此外,一些重要著作或学者团体的政治思想,如《易传》、《中庸》、《大学》、《吕氏春秋》、《管子》等等,也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在这里,不可能对这些课题逐一做面面俱到的介绍,只能择其代表,以孔子政治思想研究为例,叙其大概,以观其要。孔子是儒家学派的始祖,儒家文化的象征,如今亦成为中华文化的象征,当然会成为研究的首选。学术界对孔子评价的变化起伏,亦是近百年来学术理论发展的缩影。自20世纪初叶以来,对孔子政治思想的研究是伴随着新文化运动对孔子的批判而同时展开的。1919年,胡适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大纲》,这是以新方法、新理论研究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第一部著作。书中认为,孔子生活在“邪说暴行”的社会变革时代,孔子的政治主张是要变无道为有道,因此“正名主义”成为孔子学说的中心问题。(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四篇第四、五章,东方出版社1996年据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编校再版。)由于中国政治思想史并非胡适的术业专攻,他的分析难免简略。梁启超对孔子思想的认识已经比较系统,他认为,孔子的政治思想主要有以下内容:一、孔子的政治主张植本于“仁”,仁也就是同情心。孔子重视仁,在于他的一切学问专以“研究人之所以为人”为主,他的政论皆以人生哲学为出发点。二、孔子的政治对象在“天下”,有“平天下絜矩之道”。“絜矩”即同类意识的表现。孔子的理想政治,欲人人将其同类意识扩充到极量,以完成仁的世界。此世界即为“大同”。三、但在现实世界中,并非人人都能扩充其同类意识,因此孔子主张“正名”,这是为政之本,其作用在于使人的同类意识觉醒,由此实现政治上的理想社会。四、孔子的政治主张为“人治主义”,其理论依据是:圣贤在上,即可以“移易天下”。但孔子的人治主义绝非仅依赖一两个圣贤在位以为治,而实欲将政治植基于“全民”之上。总之,孔子政治思想唯一的目的与唯一的手段是要提高国民的人格。以目的言,则政治即道德,道德即政治。以手段言,则政治即教育,教育即政治。(参见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本论”第三章至第五章,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67—84页。)梁启超使用当时西化新学的理论方式来分析孔子,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开启了一代学风。与梁氏观点相近的有杨幼炯、萧公权等。他们大体上承继了梁氏关于孔子的“仁”、“絜矩之道”、“正名”、德、刑、教化等问题的基本认识,只是在具体的分析评论上有所发挥。例如杨幼炯认为,孔子的理想政治首先在于教化,其次在于社会政策实施。教化在于确保人民精神上的幸福,而社会政策之实现在于给人民以物质上的幸福。(参见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第三章第一节,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60—77页。)萧公权则指出,孔子思想中的“政”,不仅与近代学者所论不同,而且与古希腊柏拉图之说亦有区别。近代论政治之功用者不外治人与治事二端,而孔子的主张则为“政者正也”,认定政治的主要任务在于化人,而非治人,更非治事。因此政治与教育同功。三四十年代的研究已经涉及到了孔子思想的阶级属性问题,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和非马克思主义学者都有所论及。例如范寿康认为,孔子是当时贵族阶级的代言人,他的政治论断与当时实际社会的演进法则不相适应。(范寿康:《中国哲学史通论》1936年版。)嵇文甫认为,孔子是没落贵族的代表。他不是极端的守旧派,而是修正派。他既要复古,又不背时,把许多传统的思想制度加以新的解释。(嵇文甫:《中国古代哲学史》1936年版。)吕振羽认为,孔子对当时的政治问颗,以“正名”作为巩固封建主内部秩序的武器,以“礼治”作为强化等级制度的“正名”的原则。这是以“礼”和“正名”去协调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关系。但对于被统治的农民阶级,主张用“命”、“德”去麻痹其阶级的反抗意识。所以,孔子的政治思想是封建主集团政治学说的集大成,是适应于封建领主制开始动摇的春秋末期的封建制度保守论。(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1937年版。)郭沫若认为,孔子的基本立场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他是站在人民利益的方面的。(郭沫若:《十年批判书·孔墨的批判》,科学出版社1956年新一版。这一时期对孔子政治思想的研究,还有其他一些论述(如陈安仁、陶希圣等人的论著)和研究论文。如周谷城:《孔子的政治学说及其演化之形势》载《民铎杂志》9卷号,1927年;邓孝慈:《孔子政治思想阐微》载《社会科学论丛》1卷2号1934年等。)自50年代以后,学术界对孔子思想的讨论是在马列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下进行的。1961年,《哲学研究》第4期发表关锋、林聿时的长文《论孔子》,对孔子的政治思想、哲学思想进行了批判。此后,冯友兰等人又发表文章,对关锋的观点提出异议,由此形成了一个高峰期。综观这个时期学术界的有关批评与争论,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第一,孔子思想的核心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关系到对孔子政治思想的整体认识,因此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并引起很大的争论。有的主张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有的主张是“礼”,有的主张是“中庸”。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比较普遍的看法是“仁”。(1)关于“仁”的具体内容的认识,学术界有分歧,主要有五种看法:①关锋、林聿时、冯友兰、高亨、刘节等人都认为,仁的主要内容就是孔子一以贯之的“忠恕”。②杨荣国认为,仁包含了孝、悌、忠、恕、礼、智、勇、恭、宽、信、敏、惠等,而以孝悌为本。③蔡尚思认为,仁的基础和任务是孝,执仁的标准和目标是礼。孔子思想是以仁为核心,以孝和礼为主要内容的道德思想体系。④车载认为,孔子谈仁的思想体系的核心是“克己复礼为仁”。这包含有孔子的政治要求在内。“复礼”表示了政治要求,礼是封建剥削阶级用以统治被剥削阶级的武器;“归仁”同样表示了政治要求,仁是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儒家用以欺骗封建社会被剥削阶级的武器。“复礼”是“克己”的基础,也是“归仁”的基础;三者联系成为一体,为维护封建统治者利益服务。(车载:《孔子论仁》,载《文史哲》1961年第3期。)⑤高赞非认为,仁的普遍意义是“爱人”,其特殊的即提高的意义是一种忘我的、无私的、积极奋发的精神;而更本质的意义则在于它构成了孔子世界观的主要部分。(以上内容参见《一年来我国学术界关于孔子评价问题的探讨》载《历史研究》1962年第6期。)(2)礼是孔子政治思想中的重要内容,与仁有着紧密的逻辑联系。徐中舒认为,孔子政治思想的最高目的是“以礼治天下”,这与时代背景分不开。孔子的思想是要维护封建君臣等级制度,以恢复西周的宗法制度。但是,当时君臣等级制度已开始向君主专政过渡,因此孔子不得不“以礼治国”,“以德治人”,不得不“举逸民”,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等级制。但孔子总的方面是维护君臣等级制的,这从孔子主张的“礼”和“正名”思想中得到反映。(参见《徐中舒论孔子政治思想》,载《历史研究》1962年第1期。)李荫农《论孔子的政治思想》一文也指出,孔子强调“正名”是为政的第一步,目的在于确立封建等级制。礼乐是贯彻正名主张的手段,也是确立封建等级制的工具。另外,在对待阶级矛盾问题上,孔子主张以德为主的德刑结合的统治原则。为了贯彻这种主张,孔子认为需要一个贤能政府,官员从选拔而来。李荫农的观点得到刘节等学者的赞同,不过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其他学者也有所补充。(参见《广东师范学院历史系探讨孔子政治思想问题》,载《历史研究》1962年第5期。)关于孔子是否主张恢复“周礼”,学术界有两种看法:一是,关锋、林聿时、任继愈等认为,孔子要求恢复的是“周礼”:“孔子所谓的‘礼’,即是‘周礼’,即西周的一套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这是奴隶主贵族等级社会的上层建筑”。二是,与这种观点相反,高亨、钟肇鹏、衷尔钜等人认为,孔子主张恢复的不是原封不动的“周礼”,或者根本不是“周礼”,而是在复古的形式下灌以新的内容。钟肇鹏提出,孔子主张“爱人”、“举贤才”、“礼下庶人”、“德礼为政”等,都与“周礼”有很大的不同。(参见钟肇鹏:《略论孔子思想的阶级性》,载《文史哲》1961年第3期;并参见《一年来我国学术界关于孔子评价问题的探讨》。)第二,孔子政治思想的阶级属性与评价。孔子生在春秋战国之际,这一时期恰好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变革时期。因此,判断孔子思想的阶级属性与春秋战国之际社会性质的看法紧密联系在一起。20世纪60年代,对孔子思想阶级属性的定位,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1)孔子代表奴隶主阶级。认为孔子主张恢复“周礼”的,必然认为孔子代表奴隶主阶级。(2)孔子代表封建地主阶级。冯友兰认为,孔子代表从奴隶主贵族转化过来的地主阶级的利益;钟肇鹏认为孔子代表了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参见冯友兰:《论孔子》,载《光明上报》1960年7月22、29日;钟肇鹏:《略论孔子思想的阶级性》。)(3)孔子代表新兴阶层。童书业认为,孔子代表新兴的中间阶层——士阶层;李毅夫认为孔子属于上层平民。(童书业:《论孔子政治思想的进步面》,载《文史哲》1961年第2期;李毅夫:《孔子的时代、阶级和政治思想的进步性》,载《文史哲》1962年第1期。)对于孔子阶级属性的看法直接影响到对孔子政治思想的评价。认为孔子思想代表了奴隶主阶级利益的,必然认为孔子思想是保守的、落后的、反动的。认为孔子代表了地主阶级的,对其思想的评价就比较高。如冯友兰认为,孔子是从奴隶主贵族转化而来的地主阶级的思想上的代表,是改良主义者,他的思想有新的一面,这是主要的;维护旧制度的一面不是主要的。所以,孔子基本上是当时的一个进步人物。(参见冯友兰:《论孔子》;《我对孔子的基本看法》,载《学术月刊》1962年第7期。)又如洪家义认为,孔子属于地主阶级中的左翼,其政治观点是进步的改良主义。(洪家义:《论孔子的阶级立场和他的政治观点》,载《江海学刊》1962年第2期。)认为孔子代表了新兴阶层的,也认为孔子思想的主要内容是进步的。童书业认为,孔子的政治思想有进步和落后的两面。孔子在理论外表上虽主张恢复西周的旧制度,但他的政治实践和某些政治上张发展下去,会走上新路。孔子的革新倾向固然不见得完全自觉,但有些地方似乎是自觉的,他的主张确带有“托古改制”的成分。从孔子的政治实践、政治理论和对教育、宗教的看法,证明孔子在政治上有进步的一面。举凡后来儒家的“非世卿”、“大一统”、“王道”政策、民本主义等思想,在孔子思想中都有萌芽。李毅夫认为,孔子对尧、舜、禹、周公等先王的崇拜,不但不足以说明他是保守、落后的,反而说明他的进步性。因为孔子赞美他们的爱民、注意生产、减轻剥削、减轻刑罚。这也是孔子政治思想的中心内容。这种思想有利于社会生产力和社会生产关系的发展。认为孔子的这种主张是为了剥削阶级本身利益的,是可以的;但由此得出孔子是保守的结论,则是错误的。以阶级论的公式评价政治思想是这个时期的学术特点,其现实政治色彩浓厚,理论的科学性大打折扣。不过,如果考虑到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文化条件,这种公式化的认知套路仍然属于正常的学术研究范围。十年“文革”期间,正常的学术研究完全停止。由于受到“批儒评法”政治运动的影响,孔子以及整个儒家思想受到彻底批判,儒家被定性为维护没落奴隶主贵族统治的反动学派,(石仑:《论尊儒反法》,载《红旗》1973年第10期。)孔子是“开历史倒车的复辟狂”、“虚伪狡猾的政治骗子”、“不学无术的寄生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孔丘其人》,载《红旗》1974年第4期。)他的政治思想被完全否定。(参见沈逸珍、丁佩蓉:《中庸之道是政治骗子的哲学》,载《红旗》1974年第2期;《人民日报》社论:《批“克己复礼”——林彪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反动纲领》,《人民日报》1974年2月20日等文章。)80年代以后,孔子政治思想研究随着全国学术界的恢复与重建而逐渐走上正轨,形成了研究的高潮,论著大量涌现。总括而言,学者们讨论比较集中的有孔子的治国思想、仁礼思想等,这此论题一般都是以往讨论的延续。不过,自80年代起始,也有学者对孔子的政治思想从新的角度作阐发,提出了一些新认识。例如,时和兴从现代政治学的角度重新诠释了孔子的政治管理思想。他认为,尽管孔子治国思想中不可避免地带有浓厚的人治主义色彩,但其中仍不乏现代政治管理模式的生长点:其一,德治中蕴涵着人道管理观念;其二,礼制中包含的制度化权力机制;其三,正名中体现的合法性权威原理;其四,中庸里孕育的有限政府行动原则。此外,《论语》中还包含有大量的有关具体管理过程的领导思想、用人思想,这对中国古代政治管理思想影响久远。(时和兴:《中国传统治道之源——对<论语>中政治管理思想的现代诠释》,载《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1996年第4期。)此外,还有学者探讨了孔子的君臣观、孔子政治学说中的社会法学色彩、孔子政治思想中的公平竞争思想等,都很有新意。(参见许凌云:《应该有分析地对待孔子的忠君思想》,载《齐鲁学刊》1985年第5期;杨子彬:《孔子的君臣观》,载《齐鲁学刊》1986年第5期;宋浩波:《孔子政治学说中的社会法学色彩探析》,载《公安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党明德:《孔子政治领域公平竞争思想发微》,载《东岳论丛》1997年第5期。)需要我们特别介绍的是,在这一时期,出现了一些具有重大学术影响的论著,主要有:庞朴的《中庸平议》、刘泽华、王连升的《先秦时代的谏议理论与君主专制主义》、李泽厚的《孔子的再评价》(分别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1期;《南开学报》1982年第l期;《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2期。)等。严格而论,这些论著并不都属于政治思想史领域,如庞、李的论文应归于儒学史或学术史。不过,由于这些论著在方法或观点上的推陈出新,对于学术界打破思想束缚,促进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庞文利用逻辑模式分析儒家的中庸思想,其构思之巧妙,概括之准确,实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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