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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黄永年先生教我读书买书辛德勇

ﻫ在上大学之前,我没有见到过几本中国古代文史书籍,除了因旧时村学通行而在市面上还广泛流通的《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只翻阅过一本近人林大椿编纂的《唐五代词》,浏览过《史记》的大部分本纪和列传,也看到过一两本《汉书》的人物列传.1977年考上大学,被从文科考生当中错招到理科念书。那时,不仅根本没有转系调换专业一说,学校甚至还满校园张贴告示,严禁像我这样缺乏“专业思想”的学生,私自偷听其他科系的课程。在这种情形下,虽然不甘心就范,也只能在课下自己跑到图书馆去读些想看的书,但既缺乏相应的预备知识,又没有老师指点,只能是顺手胡乱翻检,完全没有头绪.后来能够找到初入书山的路径,都仰赖业师黄永年先生的点拨教诲。ﻫﻫ本科毕业后我去读硕士、博士学位,专业方向本来都是随从史念海先生,研治历史地理学。业师史念海先生是我国历史地理学科的创建人之一,学术泰斗,但面对像我这样懵然无知的门外汉,具体怎样来引入文史研究领域,史念海先生由于年事已高并且事务繁忙,顾不上对所有事情都一一指教;有些基础工作,是请黄永年先生来协助完成,阅读文史书籍,就是如此。ﻫﻫ黄永年先生开设有目录学课程,学校里很多文史专业的研究生都来选修,教室里座无虚席。这里面有很多同学,基础比我要好,了解目录学对于文史研究的重要性,其中有一些人也了解黄永年先生在这一领域的精深造诣,我却只是按照导师史念海先生的强制性要求,懵懵然走入黄永年先生的课堂,在听课学习的过程中,才逐渐理解到学习这门知识的重要性。

根据文献的性质、史料来源、撰述旨趣和时代早晚等项特征,来掌握并区分辨析各种典籍的史料价值,是学习目录学知识的主要用途,这也是目录学课程所要讲述的核心内容。这些知识,说起来很重要,初学起来却十分乏味,若非遇有良师引导入门,很多人对此都是望而生厌,以至终生无法得其要领。

ﻫ在并世学者当中,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人在这方面具有比先生更为通博的学识,但至少很难有人会做到像先生那样,将这门看似枯燥不堪的学问,讲得如此妙趣横生,满堂溢彩。先生讲述目录学知识,能够吸引学生的地方,语言诙谐幽默,其实还只是表面原因。在大学的讲台上,从来也不缺乏语言生动的教员,能够讲成时下万众尊崇的明星学者,但随着学生水平的提高和见识的增长,其中颇有一些“名嘴”,很难持续获得学生的敬重,原因即在于缺乏足够的深度。假若仅仅是就书目而论书,目录学课程难免会被讲成余嘉锡先生痛加贬斥的所谓“书衣之学"。先生讲述这些内容,则有两项明显与此不同的特征,即一是重视将每一具体的文献,都置之于学术源流的背景当中,来阐述其内容和性质;二是注重揭示各种文献在某一具体历史研究领域当中的史料价值。这样来讲述目录学知识,想法本来很平常,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难得是这样的做法,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要做就都能够做到。ﻫ

经、史、子、集四部典籍,包罗万象,清楚每一部书在学术源流中的位置,需要全面了解古代学术文化史,这已经很不容易做到;再要讲出这些典籍在当代各个文史学术领域内的史料价值,又需要普遍了解这些领域所要研究的对象和主要问题,包括有重要意义的前沿进展,其对讲授者学术视野和能力的考验,可想而知。黄永年先生讲授目录学,能够得到各个专业学生普遍持久的敬重,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先生能够为我们提供这些从事专业研究所终生需要的基础知识,从而引领我们找到步入学术殿堂的正确途径。ﻫ

在掌握相关的目录学基本知识之后,黄永年先生特别强调,一个人能否通过研读史料而从中发现有价值的问题,再通过分析相关史料来很好地解决问题,除了个人的天分之外,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每个人能否静下心来细心读书。先生文献学知识广博,熟悉各种史料,而且自己还收藏有很多稀见善本古书,分析问题时运用各类典籍得心应手,出神入化,却一贯主张,研究历史问题,要以读懂读好常基本典籍为主,特别强调要花大力气读正史.在历史研究中重视从史料入手,首先是要重视悉心研读基本史料,而不是刻意找寻生僻新鲜乃至怪异离奇的史料;或是读书不分轻重主次,泛滥无所归依,这是先生在讲课中向我们传授的治学要诀。像历代正史这一类传世史料,虽然叠经披览,但仍蕴涵有取之不尽的历史信息,有待研究者识别利用.在这当中,有些史料价值,是随着研究者视角的变化而不断显现出来的;有些是随着相关研究的进展而被重新认识到的;还有很多,则主要是由于前人读书不够仔细而被埋没,或者被错误理解,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要想充分利用这些史料,一个最简单但也最为可靠的办法,就是仔细读书,尤其是留意哪些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先生研治隋唐和北朝历史的重要创见,就大多都是这样细心读书的结果。先生曾经几次和我谈过,他之所以能够针对陈寅恪先生的学术观点提出许多不同看法,就是缘于在陈寅恪先生已有的研究基础上,更用心地细读两《唐书》等正史,以及《资治通鉴》和《册府元龟》这样一些基本史料。ﻫﻫ黄永年先生治学强调从史料中发现问题,从细微的现象和具体的史实入手切入问题,同时也强调分析和论述历史问题,眼光一定要开阔,手段要尽可能丰富,先生要求学生系统学习目录学知识,其中一项重要目的,就是用以开阔研究视野,丰富研究手段,在这样一个侧面或者说是在基本点上,形成比较全面的研究素养。每一个人的研究,都会有所侧重,但先生主张,一个研究者,不管主要从事哪一领域的研究,不论是某一时期的断代史,还是某一部门的专门史,都要首先熟悉整个中国历史的基本史料,同时也都要尽可能全面了解所有各类文献,然后才是与每个人具体专业关系最为密切的“专业文献"。ﻫﻫ通过跟随先生学习目录学课程,我对各类文献史料,逐渐有所了解;更为重要的是,正是遵循先生指教的这些读书路径,我才逐渐具备了起码的文史研究基础.虽然真正领会和掌握的目录学知识,直到现在,也还极为肤浅,却已经在尝试研究问题时,得到诸多收益.黄永年(1925-2007),江苏江阴人,早年就学于南京中央大学(1940—1945部分),后放弃中央大学学历,抗战胜利后考取复旦大学历史系,1950年毕业,分配至上海交通大学任政治系助教。1956年夏随学校内迁至西安。后被错划为右派,1978年借调至陕西师范大学整理图书馆藏古籍,后调至陕西师范大学。任历史系教授,并于1983年创建陕西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童书业童书业,教授。安徽芜湖人。曾任《禹贡》编辑,光华大学教授,上海博物馆历史部、总务部主任。建国后,历任山东大学教授、历史系副主任。九三学社社员。专于先秦史,兼治中国绘画史、瓷器史和历史地理。著有《春秋史》、《中国疆域沿革史略》、《中国手工业商业发展史》、《先秦七子思想》等.童书业(1908-1968),字丕绳,号庸安.安徽芜湖人.1935年结识顾颉刚先生.后在上海光华大学、美专等校任过教。1949年8月,应聘为青岛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兼文学所研究员.主要科研成果有专著14部和论文129篇.五十年代初,山东大学历史系曾有过一个“八马同槽”的兴旺时代,其时也,陈同燮、黄云眉、郑鹤声、张维华、王仲荦、赵俪生、童书业、杨向奎八位先生共同执教于山东大学,为一时之盛.这不仅为山东大学在史学界赢得了一个重要位置,而且也为山大历史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童书业先生就是这八人中的一颗耀眼的明星。童书业先生是1949年暑期之后,由杨向奎先生引荐,从上海来到山东大学任教授的。在旧社会,童书业先生或求职于京城,或流落于江南,始终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做学问,从1949年一直到先生去世、在山大教书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先生一生中较稳定的时期,事实上先生一些彪炳千古的著作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写成的。因此,“童书业”这个名字早已与山大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后辈者如我们,无缘亲见先生的神采,只能从诸多文字中寻觅先生的音容笑貌,于山大百年华诞之际记下几许文字,以纪念那些如童先生一般令人难以忘怀的先生们.过目成诵的天生奇才顾颉刚先生曾这样评价童先生:“丕绳(童书业)教授不仅学问精博,而且有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分析能力。重要的先秦古籍包括诘屈聱牙的《尚书》在内,都能背诵如流.这些古籍里的某个词汇出现过几次他不用查可以立刻告诉你。近人的学术著作他看过一遍就能历举其主要内容和论点……”童先生过目成诵的本领是众所周知的,很多人曾对此作过测试,随意的翻出《尚书》中的一页,任意的读一句,他马上可以接着背诵下去。在先生四十多岁时,对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及国家的起源》都能大段大段的背诵,令人叹为观止.有次华岗校长为全校师生作社会发展史的报告,会后讨论时,老师们对报告内容的细节发生争论,意见相左,于是请童先生来评判。他就将华岗校长的报告完整的复述了下来.医学院的师生要求补听报告时,学校便请童先生代为传达。据说传达时不但一字不漏,而且华岗校长讲到什么地方咳一声,他也跟着咳一声,其记忆力之强健,真是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当时曾流传着这样几句歌谣,可见一斑:“腰酸背斜肌肤瘦,长夜攻读至白昼。问君何苦自折磨?矢志十年赶上童教授。"独特的三严精神童先生曾说过自己有一种三严精神。一、严格对待承诺。决不轻易做出承诺,一旦许下诺言就务必兑现,决不允许有任何例外或个别情况发生;二、严格的读书计划和遵守时间。当天的事当天做完,风雨无阻,日以继夜,决不允许拖到第二天。童先生无论是上课或开会是绝对不会有迟到早退等事发生的。三、童先生严格遵守上课时间,杜绝压堂现象。童先生上课从不带笔记讲义等东西,都是徒手而来,即席发挥,但又逻辑缜密,有条不紊。更为奇特之处,每当他讲完一个大段落,宣布这堂课结束时,下课的钟声也总是同时或在一两分钟内响起。其时间之准确,令人为之咋舌。能够做到这一点,一方面是因为童先生有惊人的记忆力,因此他对授课内容的把握驾轻就熟。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极其艰苦认真的备课。据韩连琪教授讲,童先生在上课前数日不仅要写出高水平的讲稿,而且在临近上课前的夜晚,还要像艺人演戏彩排一样,对着钟表完全按讲稿预讲一次,以便准确掌握好讲授进度、节奏及每节课所能定下的段限,避免前紧后松或前松后紧,以至压堂等现象发生。由此可见,童先生的备课已到了严谨到不容一丝纰漏的地步。众所周知,童先生有过目成诵的天赋,但他从不以天赋自持,从不单纯依赖记忆力。由于他对许多史料都能随口道来,因此在写作过程中他不查书,但在写完之后,他总是对其引注等重新核对一遍,即使是他的论著修订或再版时,他也总是重新核实校对一遍,以免谬种流传,这种治学严谨、认真负责的态度贯穿了童先生的整个学术生涯。触类旁通,涉猎广泛童书业先生的治学范围极广,诸如中国史,古代地理,中国历史分期,古代东方史,中国手工业商业史,先秦诸子思想,中国绘画史,瓷器等方面都多有建树.计由专著14部和论文129篇。这不仅反映了先生有着旺盛的学术生命力,更主要的是因为先生有着有异乎常人的洞察力。童先生是在旧社会自学成才的,并没有什么专业的文凭。抗战期间,顾颉刚先生搬到大后方后,他留在皖、浙、杭一带,生活上遇到很多困难,杨宽先生曾给予过很多帮助。1945年,杨宽在上海博物馆工作,聘童先生为上海博物馆历史部主任。但博物馆工作并不是童先生的长处,而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童先生利用在博物馆中常接触古画和瓷器的有利条件,对古代绘画和瓷器进行了深入的研究,逐渐发现了绘画史和瓷器史上一些模糊的地方,凭着他深厚的古文化功底,他进行了缜密的考证,将一些不正确的传统说法改正过来,写出了诸如《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新考》、《没骨花图考》、《唐宋绘画谈丛》、《中国瓷器史论丛》等一些倍受专业人士赞誉的论著,成为学术界的美谈.童先生有着惊人的理解分析能力,他能在一些常人熟视无睹的细枝末节上发现问题,并迅速理出头绪,得出自己的结论。关于这方面的才能,可以在一件小事上得到佐证。在抗战期间,童先生的生活遇到很多困难,于是他在闲暇之余研究物价,他发现物价波动主要受几种主要货物的影响,随着这几种货物价格的升降而调整。于是他就画了一个物价波动的曲线。当地商人闻知此事,就向先生请教何时何地该进何货,先生一一指点,屡试不爽。由此可见先生的洞察和分析能力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忘我投入,不修边幅在学术上童先生有惊人的记忆力,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却常常记不住别人的姓名,忘记回家的路,童先生在青岛期间,有时晚上会外出看戏,但却经常辨不清路向.一次晚间从戏院出来迷了路,只得到附近派出所问路。派出所的民警不相信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瘦弱者竟是山东大学的教授,于是打电话到山大值班室,最后还是学校派车将他接回。还有一天晚上,童先生闯进学生宿舍,指着自己说,“我叫童书业,是历史系的副主任,要回家认不得路了,请谁送我回去?”最后由历史系学生孙达人恭恭敬敬送他回府。童先生在课堂上可以极其准确的掌握时间,但在其他场合下却常常彻底忘记时间。曾有一件这样的事,一次童先生在校图书馆看书时,完全忘了下班的时间,等他看完书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多小时了。当人们发现图书馆书库窗口有个瘦老头大声喊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纷纷围上前观看打听,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关于童先生这样的轶事,不胜枚举。对于他的这些举动,黄冕堂先生有过这样的解释:“人们认为这是由于神经质所至,虽也不无道理,但我个人认为更本质的原因还是由于童先生在学术上的超强度投入和格外专精,忘情了一切,因而再现了韩愈所形容的亡失迷茫神态。”此言诚非虚,对童先生来说,读书写作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他把自己的全副心力都已投注在学问上了,因此无暇顾及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也就不足为怪了。童先生晚年患有极严重的肺病,那个时候他的肺部已烂成了一个大窟窿,并且引发了严重的强迫官念症的旧疾。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先生写就了《春秋左传考证》和《春秋左传札记》,当后者写竣时,离他逝世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这是一种何等的专注精神,这又是一份何等沉重的生命总结!先生于1968年1月8日逝世,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几年了。历史的车轮转眼已驶进一个新世纪,山大也走过了她的百年历程。在这个时候再忆起先生的点滴旧事,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先生泉下有知,当喜看百年山大迎来新的春天!先生有知于泉下,当笑看山大百年焕发出第二次青春!●他是吕思勉的学生,童书业的女婿,沐浴一代学风。●他在复旦大学读书时写文章与陈寅恪商榷,后有书信之交。●他在多个学术领域皆有建树,著作等身。●这次专访完成于一月前.2007年1月16日,黄永年先生逝世.ﻫ

大家访谈【文化老人系列】ﻫ[编者按]2006年12月7日,黄永年先生在西安家中接受了本报记者李怀宇的专访。尽管身体欠佳,声音微弱,但他仍认真倾听记者的问题,并耐心作答,从容讲述自己的经历及与昔日师友的交往。而这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接受媒体采访。2007年1月16日,黄永年先生逝世于西安.今日本报刊发此文,以志怀念,遥托哀思.黄永年小传黄永年,江苏江阴人,1925年10月出生,2007年1月16日逝世.195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后为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曾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中国史研究编辑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兼职教授等。著有:《唐史史料学》、《唐代史事考释》、《文史探微》、《古籍整理概论》、《古籍版本学》、《古文献学四讲》、《学苑零拾》、《树新义室笔谈》、《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等。

2006年12月7日,农历大雪。西安的早晨很冷,进入黄永年先生的家,有书,有微笑,有平常谈,顿觉一室皆春气也。黄永年先生的声音很微弱,有些谈话需要他的儿子黄寿成在一旁解释才能听清。谈起童年旧事,似有无限向往。对自己的学术成就,则只是轻轻带过。偶尔谈及学界中看不起的人事,言语顿显锋芒。谈得最多的是昔日师友:吕思勉、顾颉刚、童书业、启功,这些现代文化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尽在追思里。在黄永年看来,吕思勉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的好老师,是把我真正引进学问之门的导师”。他专门提到自己的新著《学苑与书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1月版)的第一篇:《吕思勉先生<古文观止>评讲录》。这份看似平常的评讲录,在黄永年心中并不平常。“我记得上第一堂‘国文’课,吕先生就宣布用《古文观止》作教本。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古文观止》我在十三四岁时就选读过,不久买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又有了点文学史的知识,早薄《古文观止》为村塾陋籍。何以吕先生这位大学者忽然要用这种陋籍作教本呢?可是接着吕先生就作解释了,吕先生说:所以用这部书,正是因为它选得坏.”经吕思勉一一评讲,黄永年有茅塞顿开之感,因而在几十年后,还把当年的讲课笔记印出.对“疑古派"创导者顾颉刚,倒未及细谈,黄永年只说:“顾先生是我的老师,他的学问我很佩服.”而对有学者提出“走出疑古时代",黄永年颇不以为然,曾写文章商榷,言谈中又多次提起.童书业是黄永年的岳父。黄永年的回忆文章里曾有妙笔:“有一次我和他到光华大学宿舍去看吕思勉先生,走到半路他突然叫起来,原来裤带断了,我一看,已烂得无法接,好在不在大马路上,赶快到附近小杂货店买了一条给他换上.不过他对我却还关心,我每次去看他,谈到中午,总是请工友从附近饭馆里买一客茄汁牛肉饭给我当午餐。每次都不变,因为他爱吃茄汁牛肉,以为我一定也爱吃。”黄永年也谈起启功:“启功和童书业是朋友,我称他为世叔,他总是把我当成朋友,所以我请他题什么东西都很方便。”边说边取出启功题签的《文史探微》。黄永年擅书法,爱刻印.他说:“书法是小时候学起,到了中年,看看清朝人的字,能写几笔文人字,不难看.刻印是小时候刻着玩的,又向郭则豫先生学习,后来出了《黄永年印存》。"黄永年买书有一习惯,不想让服务员在书上盖图章,他笑道:“像在猪肉上盖图章一样.”晚年,黄永年很少出门,每天在家看闲书,最爱看回忆录.生活上不讲究,近年喜欢吃点北方食品,尤其是面食。我望着家里珍贵的古书问:“这些书以后怎么办?"他淡淡地说:“不考虑.我的儿子也是搞这种东西,他还可以用。”2007年1月16日,黄永年逝世。

师从学者吕思勉黄永年童年在常州读书。抗战之初,他在常州地摊上买到吕思勉的著作《经子解题》,大受启发。初中读书时找些古书自己看,学做文言文。高中二年级时考入苏州中学常州分校,有幸听了吕思勉讲授的国文、本国史、中国文化史、国学概论四门课,等于上了一次大学:“吕先生给我们整整讲了一学年。后来才知道在大学里也很难有机会听名教授讲那么多钟点。”到了改革开放之初,黄永年执教陕西师范大学,他感慨:“现在,我也是五十好几的人,已接近当年吕先生给我们讲课时的年龄了,也勉强在大学里带着几位唐史专业研究生。可是抚心自问,在学问上固不如吕先生的万一,在为人处世上也深感吕先生之不易企及”(《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思勉)先生》).南方都市报:常州百年来出了很多文化名人,像瞿秋白、赵元任,还有在世的周有光先生。黄永年:我是江阴人,从小在常州长大。常州比较大,原来是一个府。我家在农村,属于江阴.我老家也可以讲两句,这在我讲课时也讲过。中国过去是封建地主,不是领主,欧洲过去是封建领主,是世袭的,中国的封建地主是经常变的。我出世的时候,祖父已经归天了。据说,他在太平天国时是没有财富的,只有一头牛,他牵着牛逃走,也不参加革命.太平天国平定以后,他变成三千亩的大地主。有种种传说,有一种说法是,我祖父是“鲨鱼精"转世,他是经营江边的沙田,这当然是胡说八道。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挖到太平军留下的金银财宝,这个也有可能。南方都市报:你小时候接受的是新式的教育?黄永年:完全是新式的。和一般的小朋友一样,不读古书的。后来请了一位懂古文的先生,那位先生可能是中过秀才,就开始读《孟子》,对古书感兴趣。南方都市报:你12岁时抗战爆发了,生活有什么变化?黄永年:当时是小孩,最恨的就是东洋鬼子,跟现在不一样,现在好像提到东洋鬼子没有什么仇恨了.南方都市报:现在是“哈日”.黄永年:我们当时提到东洋鬼子是深仇大恨。沦陷以后,我就逃难。南方都市报:逃到哪里?黄永年:逃到家乡农村,在一个江心沙洲上。后来到常州城里安定下来。东洋鬼子一占领是杀人放火的,但也不能天天杀人放火,他们自己也收刮民脂民膏,要吃饭,就平定下来。我就回来念书,当然那些学校都是在东洋鬼子控制之下,但是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说汉奸话.南方都市报:接受的是中国式的教育?黄永年:是的,唯一不同的是,加了一门日语,日语老师是中国人,到日本留过学,他要我们知己知彼,反对日本也要了解日本,所以我学日语倒是认认真真学的.学校是东洋鬼子统治的,但是实际上东洋鬼子也管不了。这些老师从现在的角度来讲,还是不错的。我自己还是用功看书的。南方都市报:什么时候开始读吕思勉先生的《经子解题》?黄永年:看吕先生的书是在常州城里稍为平静了,当然还是东洋鬼子统治的,那是上初中一二年级的时候。我是在地摊上买到《经子解题》,5分钱,一看,做学问应该这样做。这以后,就看张之洞的《书目答问》。这时候就知道要读些什么书。自己看了不少古书.这些古书不是从头到尾读,但是至少要翻一翻,所以我买的古书都翻过的。上初中自己作文,都是文言文,基本上文言文是过关的。眼光比较开阔。南方都市报: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吕思勉先生到常州来教书了。黄永年:我听到很高兴,因为之前我已看了吕先生的《经子解题》。这样我听了吕先生一年的课,现在可以说没有一个大学的教授有这样的水平.吕先生给我们开课,是“国学概论"、“中国文化史”,另外是“国文”、“本国史”。南方都市报:吕思勉先生上课的风度如何?黄永年:我听吕先生的课,简直是一种学问上的享受.吕先生当时已经五十几岁了,但是在课堂上从来不坐着,总是站着在黑板上写一段,然后从容不迫地边踱方步边讲课。他没有叫我们买教科书,也没有专门印发讲义,但把每次写在黑板上的内容抄下来,就是一部好讲义,现在我的著作《学苑与书林》中收了我抄写吕先生《古文观止》评讲录的内容。

ﻫ缘系童书业千金师从吕思勉后,黄永年在闲谈时向吕思勉请教:“《古史辩》这本书怎样?”原来此前黄永年听说《古史辩》把治水的圣人大禹说成一条虫。不料吕思勉却回答:“此书颇有道理".并说此书的第七册是他和童书业合编的.黄永年马上向母亲要了钱,寄往上海,托人到开明书店买了一部《古史辩》第七册来细读。后来认识童书业,黄永年执弟子礼,他回忆:“童先生有个习惯,喜欢把自己的研究心得讲给别人听,虽然有时不择对象,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但我认为总比某些人喜欢在学问上、资料上留一手好得多。"黄永年入读复旦大学历史系后,时常向童书业问学,后来更有缘分:“在解放的前一年,他托当时已在博物馆工作的承名世兄作媒把他的大女儿教宁介绍给我.我和教宁没见过面,但马上表示同意,不过说要请示母亲.童先生就在抽斗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张教宁十二三岁小姑娘时候的照片,让我寄到常州给我母亲看,我母亲也居然回信满口同意。解放后不久,我们结了婚.从此童先生和我除师生外又加上一层翁婿关系。他没有儿子,所以后来还把我当亲儿子看待(《记童书业先生》).”南方都市报:怎么认识童书业先生的?黄永年:我一个在念劬中学读书的老同学介绍的,童先生在那儿教过书。我在家里请他吃过饭,这以后,我就称他为老师,他也称我为学生。就在这时候,我把《古史辩》看了。吕先生讲课的时候告诉我,《古史辩》的第七册是他和童先生合编的,我就买来看。现在有些人把“三皇五帝”抬出来,是反动的,拍做官人的马屁,不要脸!我对赶时髦的东西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话。南方都市报:后来如何和童书业先生的女儿结婚?黄永年:这是童先生主动提出来,请另外一个朋友作媒,当时我在上大学三年级,她上苏州女子师范学校。大学毕业以后才结婚.南方都市报:你读大学经历了一番曲折?黄永年:本来我不想读大学,大学有些东西不见得高明.原来有人给我介绍工作,很抱歉,只有高中文凭,不行.高中文凭只能当助理员,去助理谁呢?老子不干!后来去读大学,本来想读北大.结果没有去,只读了一段时期的中央大学,伪中大.(笑)南方都市报:为什么当时没有读北大?黄永年:当时已经打内战了,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儿子,不放心。我想读光华大学,因为吕思勉先生在那里当系主任,光华大学是私立学校,贵得不得了.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考复旦大学呢?我说复旦算什么。以前我妈妈她们讲到复旦大学是非常鄙视的,因为复旦大学抗战前是私立学校,说它是野鸡大学。光华的学费很贵,我妈妈借了点钱,东拼西凑.人家跟我说,复旦大学现在是国立大学,不收学费。我一听,这还不错,所以读了复旦大学.南方都市报:复旦大学里的老师有蒋天枢先生.黄永年:他是中文系的.还有陈子展,我的国文考卷是陈子展批的,给了100分。南方都市报:蒋天枢先生是陈寅恪先生的学生。黄永年:是的。他教我“大一国文",我为什么选他的课呢?因为我高中时看过他写的《全谢山年谱》.南方都市报:你在年轻时对陈寅恪先生的著作看得多吗?黄永年:我买过陈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当时读不懂。后来才慢慢领会.陈寅恪先生的书我都看,就是《柳如是别传》没看完,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南方都市报:你写过和陈先生商榷的文章.黄永年:看了之后,有不同意见写文章商榷是很正常的。就是《读陈寅恪先生〈狐臭与胡臭〉兼论狐与胡之关系》,他有错误的地方。我写的东西有两个特点,一个是人家没有讲过、而那个东西又比较重要的,我填补空白;还有一个是人家讲错的,我加以纠正。如果是人家讲过的,我再讲一遍,不是等于公共汽车上当扒手吗?这种事情不能做。南方都市报:陈先生看了文章之后还请他夫人代笔给你回信?黄永年:头一封他就回了,我一看,是他夫人写的,字比他写得好。按现在做法,他本来可以置之不理,但是他回信,还送给我他在《清华学报》上发表的《长恨歌笺证》。ﻫ

潜心治学读好书1950年,黄永年从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服从统一分配至上海交通大学任政治课助教.1956年随校迁至西安。第二年因反对学生闹事,主张深入群众化解矛盾被划为“右派",1962年安排在校图书馆工作并摘帽。1978年调入陕西师范大学.1979年起,黄永年招收中国古代史唐史方向硕士生,1982年起,招收历史文献学硕士生,先后开设目录学、版本学、碑刻学、文史工具书简介、古籍整理概论、唐史史料学、旧唐书研究、太平广记研究、吴梅村诗研究等课程。他认为:“这些课程和学问都不是当年哪位老师直接传授的,而是凭多年自学而自行建立体系的。”在学术研究上,他主张“人活着总得干点有益的事情”,而过于在名和利上计较实无多大意义。再是研究历史主要得把史实弄清楚,在此基础上能找出点规律性的东西自更好,而哗众取宠或卖论求荣者终将经受不起时间的考验。南方都市报:在复旦大学毕业之后,你怎么到了上海交通大学教书?黄永年:是统一分配的,教政治课,当时当然不愿意干,但是没有办法。当时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不服从分配是不行的。教了几年,到了打成“右派”,就不叫我教了.南方都市报:1956年从上海到西安来了?黄永年:到西安来,我是很赞同的,因为对上海也没有什么留恋。上海有什么好?都是玩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我是从来不玩的。我到现在不会跳交际舞,对电影也没有什么兴趣,上海还有什么呢?南方都市报:但是50年代在上海买了很多古书?黄永年:这倒是,当时古书实在便宜。当时我一个月80多块,我记得在学生食堂吃很好的饭,一个月才12块钱,所以可以买书,一本明版书3块5块就可以买。我看着实在便宜,买着玩。当时几块钱的书现在涨到几万块了。当时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如果有的话,现在发大财了。(笑)现在这点书也不卖,留着玩玩吧。南方都市报:后来这些在上海买的书都搬到西安来了吗?黄永年:都搬来了,打成“右派"以后卖掉一些。一些自己留着。南方都市报:这些书对你后来研究有没有影响?黄永年:没有关系,买这些是玩的。南方都市报:1956年搬到西安,1957年就被打成“右派"?黄永年:当时有一些学生、教师闹着要回去了。我是不主张回上海的,明明是“左派”,最后把我打成“右派”,当时没有道理好讲的。南方都市报:打成“右派”以后做什么?黄永年:到农村去劳动改造。他们说,老黄不是坏人,是好人。前前后后劳动了四年,先是在农村改造了两年,回来以后在学校当工人,干了两年。后来放到图书馆。南方都市报:劳动改造那几年能看书吗?黄永年:可以看书,自己偷偷摸摸看.南方都市报:回来以后,到图书馆里干什么?黄永年:就是一般的工作,在图书馆里也没有什么书可以看。南方都市报:“文革”结束以后到陕西师范大学开设了那么多方向的课程,这些学问从何而来?黄永年:学问是自己弄的,一个是靠吕思勉先生的引导,第二是靠自学。我在图书馆工作到改革开放,从西安交通大学调到陕西师范大学,当时西安交通大学还不放呢。来到陕西师范大学以后,史念海先生和我合招唐史研究生.南方都市报:你在学术研究上的重点是什么?黄永年:我有几个东西可以成为代表作的:《文史探微》、《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学苑零拾》.重点是研究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因为人家研究有很多错误。另外有一点是版本目录,这个完全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完全是泡书店泡出来的。懂线装书的有两种人,一种是买书的,一种是卖书的。卖书的如果不懂,不到几个月就关门大吉了;买书的,太多钱不行,没有钱也不行,一定要稍微有一点钱.我就是这种人.一个绝顶聪明但被扭曲了的人——为童书业逝世二十周年而作2009年05月09日08:10作者:赵俪生ﻫ转自:《赵俪生文集。第五卷》ﻫ张维华死了,终年86岁,算是好寿数。来了讣告,我也去了唁电,其中说“先生在五十年代山大历史系教师中,为具有真正水平之一员”。写着这样的电文,不禁想起了童书业.童死去已19年,终年差几个月不到60岁,真是寿夭之事不可测。1980年我到杭州,童的小女儿童教英同志对我说,“你是先父生前好友,为什么不见写一篇纪念文章呢?”当时我未作答,并非我“语为之塞”;而是要答,需要涉及很复杂的一段历程,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1984年在西安我把情况一股脑对童的老友史念海讲了,史说还是不写文章为好。但不写不写,连我本人也要按自然规律办事,岂不遗闻湮没了吗?因此,还是趁20年忌辰的前夕,把它写出来吧。

ﻫ童的长婿黄永年写的童传,好几年前就度过了,感到不少形式化的地方.这也不能怪黄,那时的风气就是如此,打就要打到地,好就要好上天。我要从另一个角度来写童,他平生弱点,就在一个“怕”字。有六怕,怕失业、怕雷电、怕传染病、怕癌、怕运动。童的学生又补充了两条:怕地震、怕蒋记反攻大陆。所有这些他都怕,有时怕得要死。在此还要说明,这里的“运动”,非指体育运动,而是指政治运动,这一项是他最怕的。每当运动前奏,“先吹吹风”的会开过之后,第二天童的脸马上就像烟灰一样的颜色.单这一条,在过去“左”的年代,能写吗?我想有朝一日教英同志读到这里,七年前的疙瘩就可以解开了.ﻫﻫ以1955年的肃反运动为例,先是批胡风,接着从党内揪出华岗,慢慢就要深入到本单位的问题了。照例先开一个“吹风会".记得“吹风会”的主持人是三个:杨向奎、蒋捷夫、孙思白。不久之后,我就是肃反的大对象:可是“吹风"之时,我还侥幸有资格跟若干积极分子坐在一起听“吹风”。“吹风”的大意是,山大历史系有三个大反革命。其一是张维华,他是美帝的忠实走狗,齐鲁大学的洋人离去时,给他留下埋在地下的几缸金银,作为进行反革命活动的资本:还有一张地图,标志埋缸的方位。我们运动的目的,就是要张缴出这张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其二是童书业,他有血债,他一夜之间杀了一千个共产党员,有检举材料可证。其三是韩连琪,济南解放后他化装成乞丐到青岛去给国民党通风报信。听了“吹风”内容后我回来对妻子高昭一说,童先生看见咱家杀鸡都吓得捂着脸,他怎么会一夜之间杀死一千个党员呢?

原来事出有因。童跟他父亲的关系,不甚协调。童夫人时常谈起抗日战争时,童的父亲受其妾的挑唆,将童夫妇赶出家门,逼得童夫妇从江南到江北、从江北到江南跑“单帮”生意过活.那时童的鞋底都是大洞,用一把稻草塞住。解放后,童父及其妾住在上海,写信到青岛来,说你现在是大教授了,应该按月给一点赡养费。最初,准备每月给30元,不知怎么一来没有给。上海那边就写了检举信,信在肃反之前早已由市委转下来,贮藏在党委的组织部了.

事情是这样的,1948年徐州解放之前,顾祝同为了勉强点缀升平,发起要邀请一些学者到徐州去讲学。很多人拒绝前往,童书业和杨宽二人应邀前去了。当时使用军用卡车把他二人送往苏北,黑夜之间有不断的枪声,童问这是什么声音,蒋军官兵回答说,“打共产党,我们一夜可以消灭他们千把。"回到上海之后,童是“书呆气”很重的人,不懂得这话的轻重,就把这话传出来了,传来传去,话的主词从蒋军官兵讹成了童本人。童父之妾,就是按这话头写成了检举材料的。ﻫﻫ童如何对待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因为我在他们之前被斗,并被宣布为“披着马列外衣、猖狂向党进攻的反革命分子”。斗争的气氛,远较他们的为盛大热烈。但我心里并不太紧张,因为对我一未抄家,二未隔离,一直让我“逍遥”着,不久,山东省委宣传部长夏征农来青岛以“有反必肃、有错必究”的原则,替我宣布了平反。ﻫﻫ事情过了很久,已经是运动的“收尾子”阶段,突然发生了一件新鲜的事。似乎是一个星期天,家里人大部分都出门了,只剩高昭一在家合衣午睡。当时只有我三岁的小女儿赵红从外面偶然跑回家,意外的发现一个瘦老头跪在妈妈床前。这一下,可把她吓坏了。她喊着跑着出去找人。后来高昭一也醒了,我也从街上回来,研究的结果,那个跪着的人是童书业。ﻫ

事情的关键是,童有一份“交代材料"在党委组织部,运动过去了,他想索要回来毁掉,可是又不敢自己去要;想求我代他去要,又不敢当面提出,所以想到我的妻;可来时正值我妻午睡,所以就出了这怪相了。“交代材料"中说了些什么呢?说的是有一个受美国情报局指挥的,隐藏在大陆很久、很深的,以研究历史、地理、绘制地图为幌子的反革命集团,其最高首脑是顾颉刚,各地分设代理人,山东代理人是王仲荦,东北代理人是林志纯,底下还有一句“我和赵俪生也是其中的成员”。这份“交代”写了一厚本,题曰《童书业供状》。我得悉之后,立刻去找了组织部长高芸昌,高派人到合江路宿舍把童找来,就在组织部组织部办公室内找来一只盆子当着童的面,把供状撕开烧成了一盆灰.童从此才释然了.在这件事情以后,我与孙思白之间,曾展开过多次激烈的争论。孙认为,我去替童书业要求将《供状》焚毁的事,是一件严重无原则的行为,因为这份文件需要永远保存下来,作为童书业不惜陷害老师好友的品质问题的铁证.但我不以为然.任何人,任何人的性格、品质,都是跟他的环境条件分不开的。在“左"的路线下,一次次运动的架势,真是吓得死人。前文表述过,童是个“怕”字当头的人,旧社会怕失业,曾怕到神经失常,这是被扭曲的头一回;解放后不怕失业了,可又怕运动,试想,一千条性命的“血债”,不够他发疯的吗?这是被扭曲的第二回。当然,我从来没有说过,童写那样的《供状》是好的、应该的.童在平时经常对我谈,一个变态心理的人制造的谎言和假相,往往是最精致的。可是他究竟还是在长达数万言的《供状》中并未遗漏下连他自己也是其中成员之一的“坦白”。存心害人的人,是光害别人,绝对不害自己。而他既害别人,也没有忘记了害自己,这是他“精神病”、“变态心理"的铁证。法律不是规定,有精神病的人,杀了人也是不判死罪的吗?根据这一点,我对童采取的是谅解的态度。

童在生前经常给我讲弗洛伊德,我腹内所存的一点有关弗洛伊德的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似乎弗氏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他有时对别人是“施虐狂者”,有时对自己是“施虐狂者”,但最终点上却是个“受虐狂者"。这话高明极了,并且完全可以适用于童书业.试看长达万言的《供状》一案,到头来还不是害了自己吗.再举一例。有一年,咱们大陆方面宣传蒋记要反攻大陆,童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了,紧张到控制不住了,他去找当时的山东大学历史系党总支教师支部书记,说,“他们来了,首先要抓住我,用枪口对准我的胸口,要我带他去搜共产党员。你知道我是胆小的、怕死的,我不能不带他们去抓你。但是我和你约好,当我到你窗口时我拼命咳嗽,你听到咳嗽声,马上躲起来就是了。"这简直比小孩还幼稚。可是不久,“受虐"的时机很快到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对童书业的第一张大字报上写着“童书业有变天思想”、“童书业借反攻大陆妖艳恫吓党员干部”。想来,光这两条就够他受得了读书,一个历史学家的真诚嘱咐——再谈白寿彝教授谈读书

瞿林东

新年伊始,我又想起了白寿彝教授谈读书的事.1982年,我写了一篇小文,叫做《白寿彝教授谈读书》,发表在《读书》杂志1982年第5期上面。这篇小文的内容,主要是写了白寿彝先生强调读书的重要及有关的主张,如要学习顾炎武“采铜于山"的精神,要举办小型读书会,要关心当代人的著作,要以真诚、宽厚的态度来评论当代人的著作等等.记得当时一位编辑还约我到《读书》杂志编辑部,就白先生倡导举办读书会的问题作了一些交流.18年后,白先生在完成多卷本《中国通史》总主编的学术工作后,与世长辞。而我写的那篇小文,也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此时,我之所以又要写“再谈白寿彝教授谈读书”的问题,一方面,是不能忘却他循循善诱地希望晚辈、后学认真读书的那种真诚的嘱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年是这位史学家的百年诞辰,激起自己心中的缅怀之情.ﻫ读书和功力

1981年,白寿彝先生写了一篇短文《要认真读点书》。此文开篇,作者作了这样的“自我反省”,他写道:ﻫ1980年11月,陈垣百年诞辰。12月,顾颉刚逝世.为了纪念这两位老先生,我读了他们的一些著作.这些著作使我深深地感动了的,是他们治学的功力,是他们认真读书的精神。在我们这一代,在治学的功力上,在读书的认真上,能赶上他们的,恐怕是不多了.就我和我同辈的一些朋友来说,我们很少认真读历史书,也很少认真读马列的书。多年以来,我们的研究成果不多,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读书不认真至少是一个很大的原因(《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24页)。

这些话,不是谦词,也不是为了说说好听,而是真诚的自省.当时白寿彝先生72岁,能作这样真诚的自省,在那时也并不多见。我们不妨把这些话看作是对所有史学工作者的期待和激励。白先生常说,他“70岁才开始做学问”,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他的真诚的态度。当今人们由于“竞争激烈”,已经没有“认真读点书”的工夫了。可是,“创造性”的东西似乎比当年要多得多,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和研究的问题。

认真读书和治学功力的关系,是人们都懂得的。治学功力,反映了一个学人的多方面修养,但多读书,善于读书,毕竟是一个重要的环节。白先生在这篇短文的结尾处写道:“只要能认真读书,读一本就会得到一本的益处.读书不难,认真读书也不难,最难的是要长期坚持下去.只要能长期坚持下去,我们的史学工作是会逐渐改变面貌的。当然,读书不是治史的唯一大事。但在现在来说,这确实是第一件大事。"(同上书,第426页)二十多年前,白先生把学人的读书说成是“第一件大事”,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十年“文革”无法读书而说的。现在历史条件变化了,社会发展了,科学技术进步了,查寻资料的手段多了,更快捷了,那么,学人的读书(这里指的是读纸本的书),又该是第几件大事呢?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是我想,“要认真读点书”,在今天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是“锻造"学人功力的基础。

关于“四史六通”和三十部名著ﻫ中国史书浩如烟海,一个人以毕生的精力,也只能阅读其中很有限的一部分。那么,对中国史学史研究者来说,究竟哪些书是最基本的呢?对这个“难题”,白先生作为中国史学史研究的开拓者之一,他无疑也有自己的见解,而他的见解也是在不断思考中逐渐形成的.ﻫ20世纪80年代初,白先生写了一篇《说六通》的文章,文章提出:“史学史工作者”应当以“四史"、“六通"作为基本的读物。他写道:ﻫ“三通”是大家熟知的重要的史书。“三通”是指杜佑的《通典》、郑樵的《通志》和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我的意思认为,可以提出“六通”来,就是在“三通”以外,加上《资治通鉴》,再加上刘知幾的《史通》和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这“六通”和《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可合称为“四史六通”,这是我国中古时期历史著作中的代表作。在五十年代,我曾把这个意思跟同志们谈过,现在觉得这个看法还符合事实。但“三通”和《通鉴》卷数多,《史通》的典故多,《文史通义》的创见多而文字简奥.这六种书读起来很不容易,需要下很大的功夫。对于史学史工作者来说,这样的功夫是少不了的(见《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60页)。

文章中说到的《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四史”,俗称“前四史”,是“二十四史”中的代表作,这是学术界的共识,故白先生的这篇文章重在讲述“六通”。而对于“六通”的特点,他根据自己的见解,一一作了概括性的阐述。他认为:“从《史通》全书而论,主要讲作史的体材和体例."“《史通》的‘通',可以说主要是史书体例的‘通’,史书编写形式上的‘通'。”“杜佑《通典》是一部关于典制的通史巨著。……全书的结构很有逻辑性,这也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体系的构成,和对社会结构的看法。这书内容的丰富,是隋唐史书的顶点。"“司马光说《通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在史料的保存、史料的取舍和一些议论上,《通鉴》都有所贡献,但指导思想是‘资治'二字。"“郑樵的《通志》和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主要是关于历史文献方面的汇辑工作.郑樵很重视‘会通’。‘会通'的意义从《通志》看来,大概是包括两点,一点是讲类例,又一点是讲‘贯通’。他的《二十略》是得到好评的。"“《文献通考》是继《通典》之后更大规模的关于典章制度的通史。……马端临的兴趣在知识性方面,是在历代典章制度的了解方面。这跟《通典》要‘将施有政’是不同的。在书的体例上,《通考》基本上继承了《通典》,但在指导思想上这两部书走的不是一条路子.”“章学诚的书取名《文史通义》,表明他研究的对象不是史事,而是文史之义.这就是说,他通过史文的研究而达到知义的目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他的研究不在于历史的本身,而在于史学。从认识上说,他这部书比着《通典》等书,都要高一个层次。同《史通》可以说是在一个共同层次,而在这个层次中,《文史通义》比着《史通》,也还是要高一些的。"“章学诚重视别识心裁,重视通史,重视记注与撰述的区别,提出了关于方志和校雠的看法。对于这些问题,……还可以再系统地研究下去。”(同上书,第660~666页)白先生用深入浅出的文字,表述了“六通”的特点,同时还论及了它们之间存在的联系和区别。他的这些见解,卓然自得,本身就是一种“通识”的反映.ﻫ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关于“四史六通”的认识,证明这是数十年都在作者脑海中盘旋的问题。到了80年代中期,白先生又对中国史学史研究者提出了阅读30部名著的建议。1987年9月,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举办的“史学史助教进修班座谈会”上,对进修班的教师作了这样一番谈话,他说:ﻫ最后,讲讲读书的问题,研究史学史要认真读书.老师在堂上讲书要听,要讨论,要体会,这是间接的读书。但是更重要的是要自己认真读书、直接理解,光靠耳食不行。最近我们选了二十七部书,要求学习史学史的同志必须读。这二十七部书是:

《书》、《诗》、《易》、《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公羊传》、《榖梁传》;《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续汉书》的《志》)、《五代史志》(即《隋书志》);《通典》、《通志》、《资治通鉴》、《文献通考》、《史通》、《文史通义》;《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日知录》、《读通鉴论》。此外,我又添上三部,凑成三十部。这三部是《论语》、《孟子》、《读史方舆纪要》(见《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册,第291~292页)。ﻫ为了引导史学史研究者研读这些名著,80年代中期,白先生在他主编的《史学史研究》学术季刊上专门开辟了“读书会”的栏目,每期评介一部名著,收到很好的效果,亦可见白先生在引导后学认真读书方面的良苦用心。ﻫ这里,白先生强调了“要自己认真读书,直接理解,光靠耳食不行”.正因为如此,他所开列的这个书单子,是“要求学习史学史的同志必须读".这是一个要求,也是一个前提.那么,面对这么多名著,怎么去读呢?白先生作为一位史学前辈,一位史学名家,确能理解晚辈、后进的甘苦,于是他提出了首先阅读《史记》、《史通》、《文史通义》的建议。他指出:《史记》“在史学上、思想上、文学上,都是站在当时社会第一线的,就现在来说,还是光辉的。……《史记》是历史著作中最早、最完整、最有影响的一部书,一直到现在还有影响。自它以后的历史著作中的许多问题、记载以及写作方法,都是从这部书来的。"(同上书,第292页)就我的肤浅理解,这是指出《史记》是我们认识中国古代史学的一把“钥匙".他还指出:“《史通》主要讲历史著作体裁",“《文史通义》讲道理讲得相当深”(同上书,第292页)。对于白先生的这些见解,史学史研究者可以把它们看作是引导自己走向中国古代史学理论与方法宝库的路标。

奉送一点小小的礼物”ﻫ这句话,是白寿彝先生在1984年6月,会见连云港教育学院干部班的全体学员时所发表的讲话的结束语。白先生讲话的主题是“学习历史与当好干部”,这是针对这些学员都是做领导工作、政治工作而讲的。这是白先生把倡导认真读书从史学领域推向社会的谈话之一。

在这篇简短的讲话中,白先生首先说到“学历史是干什么用的”这个老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他从人们应该认识历史发展规律讲起,他说:

学历史是干什么的?学历史就是让我们懂得历史发展的规律嘛!什么叫历史发展的规律呢?过去的社会发展,已经走过的必然的道路,这叫做历史发展的规律,科学历史发展规律的一部分。目前,我们的国家,全世界人类要走什么路?这也是历史发展规律;我们将来,包含我们国家,包含全人类要走什么路?也是历史规律。……要从过去长期历史的发展看今天的现实,当然结合今天的现实,而且要结合过去的历史,现在的历史,展望未来的历史。这是我们学历史的最重要的一条.不懂这一条,学历史就不得要领了(《学习历史与当好干部》,见《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册,第280~281页)。

白先生从认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用以说明历史发展规律,使人们听起来明白、易懂。ﻫ其次,他从历史学的角度,针对干部班学员本身的工作,讲了物质同精神的关系.他说:“学历史了更应懂得历史的主流、历史要向哪方面去,干部才干得好。我们不是搞具体的经济建设、物质生产,是搞思想工作.什么叫思想工作?现在咱们讲两种建设,一种是物质建设,一种是精神建设.平常讲,说是两个东西,是两个东西又不是两个东西。马克思主义是讲究经济条件的,没有一定的经济条件,精神建设是片面的,这是不错的.还有另外一面,没有一定的精神条件,物质建设也困难。”(同上书,282页)白先生进一步分析说:ﻫ我们懂得历史了,特别要在大的方面懂得历史了,真正懂得历史了,就可以拿历史的理解来武装我们的头脑,来武装我们的思想。……同志们想一想,如果我们脑子里老是有个想社会主义发展,想社会主义前途,为四个现代化强大社会主义祖国建设着想,把过去、现在、将来的历史一下子联系起来,那就应该产生巨大的力量。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理论一旦掌握群众,就成为巨大的物质力量。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正确思想影响大家,变成共同的意志了,有利于推动历史前进(同上书,第283页)。ﻫ从这里可以看出,白先生是把学习历史看作社会主义建设的一部分,给史学工作以很高的地位。

第三,白先生深入浅出地讲到学历史,不能简单地用经济效益来衡量它的价值,而要从思想的层面来看待历史学的作用。他说:“有人说,人家搞技术的嘲笑我们搞历史的,‘你们搞历史有什么经济效益呀?’我说,我们搞历史没什么经济效益,讲一堂课也换不了多少钞票,没这个作用。但是你把历史讲对了,那个经济效益不可估计。不能算那十张、一百张、一万、二万、百儿八十万,不能那么算,没法衡量,那个经济效益是其大无穷的。这个话,不是咱们在关着门吹大气,确切是如此。要想得深一些,想得远一些,自己的思想境界就高了,对自己要求也会高了,对我们进行思想教育工作的兴趣、信心也会强了,影响也会更好."(同上书,第283~284页)这些话,是针对社会上一种流行的看法,也是针对人们对历史学社会价值的极大误解而发的.换一种说法,这正是人们是否真正认识到历史学价值的关键。

对于这次讲话,白先生结合自己的思想和认识过程,作了这样一个“小结”:

刚才这些话是几十年想到的,慢慢积累的。我当过几十年系主任,每年新生入学,这系主任得先给同学讲巩固专业思想,就讲历史有什么用处。解放前没这个问题,念书就念书吧!解放后学苏联,一个课要讲目的性,就把目的性说说吧。好不容易说哩!每年得说,说罢自己又不满意,总觉得没有说服力。积累几十年了,觉得现在的看法比较符合事实,话虽然不多,也是几十年的心得。今天你们远道而来,奉送这么一点小小的礼物(同上书,第284页)。ﻫ在这篇讲话中,白先生尽管没有直接讲到读书的问题,但其核心思想是希望做政治工作的同志都能读一点历史书,而要真正认真读一点历史书,首先必须认识到学习历史、读历史书有什么用处。他在祝贺《光明日报·史学》创办40周年时,曾这样写道:ﻫ不少年来,不断有人问,学历史有什么用?这个“用”,如果指的是物质生产的直接需求,恐怕说不上有什么用,如果指的是对国家前途的观察,对国策的制定,对社会风气的改善,那就可能有或大或小的用处.历史不是简单的过去的事情,而是和现实息息相关的.历史是人类经验和智慧的宝库,正确地对待还是有好处的(《读点历史有好处-—为〈光明日报〉史学版“四十大寿"祝福》,见《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册,第303~304页)。

重温白先生的这些见解,感到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有针对性;二是辩证地看待问题,如历史与现实的关系、物质与精神的关系、读书与工作的关系等。一个历史学家来讲这些辩证法的理论,自然赋予它以历史的内涵,这实际上是在讲为什么要读历史书以及如何读历史书的问题.认真体会起来,对我们这些研究历史和史学的专业工作者来说,同样是有深刻启示的。所谓“一点小小的礼物”,其实包含着这位史学家多年的思考,其分量原本是沉甸甸的。ﻫ我的这篇短文所说的白寿彝先生谈读书的问题,只是反映他关于读书问题的几个侧面,并不是对于这个问题的全面论述。最后,我想作这样一个简短的概括:读书,这里主要指读历史书,对史学工作者来说,这是同治学功力非常密切的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是治学功力的具体度量之一;而史学史研究者要有“看家”的书,那就是“四史”、“六通”;要有“必须”阅读的文献,即文中所提到的30种名著;同时,读好历史书,也是思想工作的一部分,读好了,认识提高了,精神会转化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对推动历史前进是一个重要的动力.可见,认真读点历史书,不仅是史学工作者的事,也是全社会的事.追随金宝祥先生学习历史——魏明孔2009年02月18日12:03我是文革结束后第一届大学生,在我踏进校园并且成为历史系学生的时候,对于金宝祥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和教育家,当时的甘肃省历史学会会长、西北师大历史系主任,一无所知,因为在文化被革命时代读小学和中学的我与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没有上过一节历史课,当时的精神食量与物质同样匮乏,更不要说聆听过名师的教诲.这是我们一代人的悲哀。这就使我们当时大学生中相当部分基础知识方面属于严重先天发育不足。金先生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七七级同学先后讲授了基础课“隋唐五代史"和选修课“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中国古代史专题讲座"等。我忝列先生门墙,与李宝通、王三北师兄应届毕业时师从金先生攻读硕士学位,深深折服先生的高尚道德和博大精深之学问,也为先生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甘于为人梯的献身精神所感动。ﻫ

金宝祥(1914年2月-)先生,浙江萧山临蒲镇(今属杭州市)人。先生5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母子感情非常深厚。在儿童时期,著名历史小说家蔡东藩先生是金先生的启蒙教师,蔡先生白天风雨无阻前去图书馆研读二十四史、晚上挑灯撰写历史演义的情况,对年少的金先生影响颇大。金先生193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史学系。先后教任教于四川大学历史系,27岁时任讲师。1947年先生举家离蜀沿江东归,受聘浙江英士大学副教授。这时先生的主要兴趣是唐宋史兼顾,除了讲授中国通史和隋唐五代史外,他花费精力搜集社会经济史资料.1950年在范文澜先生的推荐下,应邀西北师范学院任副教授,讲授中国通史和隋唐五代史,次年晋升为教授.金先生现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任中国唐史学会顾问,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顾问、甘肃省历史学会会长等,曾任中国历史学会理事、中国唐史学会理事、《历史教学》编委、《社科纵横》编委、《甘肃师大学报》主编、甘肃省社会科学联合会顾问、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等职。因为金先生工作突出,被授予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并被甘肃省政府聘为终身教授。教泽延绵,金先生在西北师范大学执教长达半个多世纪,他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为甘肃的教育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与西部地区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金先生对西北师范大学历史学科所做出的卓著贡献,得到了学术界的高度评价,正如著名隋唐史专家胡戟教授在《二十世纪唐研究·概论·二十世纪的唐研究》中指出的,“金宝祥先生所在的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和敦煌研究所”,“在培养唐史人才和唐史研究方面均建树颇多”[2]。

ﻫ金先生的主要代表作是:《唐史论文集》[3](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隋史新探》(兰州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以及主编的《甘肃史稿》等,发表的论文除了收在《唐史论文集》者外,还有《宋高宗南渡前后两淮及西北居民之南迁》(1940年《中央日报·昆明版》)、《南宋马政考》(《文史杂志》1941年第8期)、《马克思主义究竟怎样看待历史科学的任务》(《西北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第2期)、《怎样探索我国封建主义流毒的历史根源》(《晋阳学刊》1981年第1期)、《吐蕃的形成、发展及其和唐的关系》(上、下)(《西北史地》1985年第1、2期)、《怎样更新史学》(《中外历史》1987年第5期)、《唐史探赜》(《西北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2期)以及《西夏的封建化》等.

金先生学识渊博,研究面广,举凡中国古代土地所有制、农村公社、古史分期、古代民族史、佛教、宋史、西夏史等方面均有重要研究成果,相对而言,先生的主要兴趣集中在隋唐史方面,对此用力最勤,成果最为卓著。在隋唐史研究方面,金先生的主要成就是:

1、关于唐史分期。有唐一代,在中国封建社会里不能自成一完整的阶段,因为它是前一阶段的末尾和后一阶段的开端的凑合,确切地说,它是由私家佃农人身依附关系强化过渡到私家佃农人身依附关系减轻的一个阶段。尤其金先生探索出了作为前后两个不同阶段的各自的最一般的关系,不论从北魏太和九年(485年)至唐玄宗开元天宝(713-756年)之际,从开元天宝之际到两宋之际,都具有各自不同的最一般的关系.中唐以后力役的部分废除和兵役的基本消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ﻫﻫ2、唐代藩镇割据形成的历史条件。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在全国范围内形成,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重大课题。早在1963年,金先生就深刻地指出了藩镇割据形成的历史条件,至今仍未有过其右者.金先生认为,中唐以后在地主土地所有制发展的基础上,国家权力理宜继续强化,然而在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却出现了藩镇割据。这一特殊条件,就是自府兵制瓦解后,长安政府财赋的收入,既不足以建立一支强大的中央禁军,亦不足以给养当初设置沿边以戍边境的边兵和后来设置内地以御藩镇的镇兵.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遂使节度使得以兵甲、财赋自擅。ﻫ

3、均田制的实质。金先生强调,均田制的实质是国家佃农人身依附关系的强化。均田制是以地主土地所有制为前提,小土地所有制为内容的国家所有制.均田制反映了中央权力的开始强化的态势。

4、两税法的内容。早在1954年,金先生就根据唐代人陆贽《均节赋税恤百姓》第一条中说的“扫庸调之成规,创两税之新制”,提出“两税”一词,来自唐前期的户税之夏秋两征,至少在唐玄宗天宝九载(750),户税已名两税了。1962年,先生进一步指出,就两税的渊源演变以杨炎奏文来看,两税的内容只能是户税.1986年金先生高屋建瓴地得出如此结论:“赋不系于田”是两税法的一大特色,同时也是庶族地主所有制的一个特色,这一特色滥觞于安史之乱后的唐代,又延续到两宋之际。正因为如此,20世纪90年代以来,先生的学术兴趣主要集中在唐宋两税法的演变,并苦心从事《唐宋两税法演变》专著的撰写。

ﻫ5、隋文帝、炀帝父子和唐太宗、高宗父子三番五次攻打高丽的奥秘。金先生认为,隋唐攻打高丽的主要原因是:北方草原军事部落组织,自北魏至隋唐,鉴于中央王朝军事势力的扩充,都在处心积虑地谋求抵制,从而形成笼罩北边的一个强大弧形,高丽的多次往聘江南,也是这个弧形的反映。中原王朝为了消除这一弧形,遂有隋文帝、唐太宗父子的多次讨伐高丽[4]。ﻫﻫ6、关于直接生产者的人身依附关系.对于历史材料,如果不是孤立地以直观性的资料,而不从其他众多的间接性资料中去进行探索,就不能抽象出问题的本质。以封建大土地所有制问题为例,只有随着不同的时间、条件,从赋税、兵役、商品、货币、政治、军事等间接性问题进行探讨,才能抽象出直接生产者受大土地所有者的统治奴役而缺乏人身自由的依附关系如何由强化而减轻这个最一般的关系.

7、关于印度佛教寓与唐代风俗。唐代的壁画、雕刻、塑像、音乐,因受西域(包括印度)佛教艺术的影响,已成为一种新兴的具有民族风格的艺术.这就促使金先生早在1941-1947年在四川大学任教时就搜集有关中西交通方面的史料,他从文献中探讨诸如唐代割股、燃灯等奇特风俗的渊源流变。他的结论是:这些风俗自张骞西征以后,随着印度佛教习俗的东渐,到了唐代由于受中国儒教思想的影响,由割股疗亲,燃灯祈福变为燃灯歌舞的富有儒教内容的新儒教习俗了[5]。这一方面先生的一些研究因书稿丢失而没有发表,实为遗憾。

ﻫ另外,先生对于历史主义和阶级关系、古代社会分期、西夏的封建化等方面的研究,也倍受学术界的高度重视。金先生理论和史料并重,其著作以深邃的理论功力受到学界推崇,其研究独辟蹊径,成一家之言。他真正做到了语不惊人誓不休。

ﻫ金先生作为国学大师钱穆和陈寅恪先生的学生,他多次非常动情追忆聆听二位先生教课时的情景,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受,令在场者感动不已.在中山大学参加“第一届陈寅恪国际学术讨论会”时的发言中对其二人作了非常精辟的总结和比较:“论钱、陈风格,钱波涛汹涌,一泻千里;陈潺潺溪流,意境幽远。从表象看,前者博大,后者精深,实则殊途同归,博大中有精深,精深中一博大”。金先生对钱穆先生和陈寅恪先生的评价,受到与会者的赞同。如果不是亲自感受钱穆先生和陈寅恪先生的讲授,不是对二位大师的学术精髓进行认真比较,是不可能得出如此中肯的结论。

金先生将自己的主要经历总结为求学和治学[6]两个阶段。他说他的一生是历尽坎坷、愤恚,而又不断探索真理,以求得精神上慰藉的一生。先生一生追求真理,他最赞赏的太史公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早在金先生给1977级同学授课时的解释,所谓“究天人之际”就是探讨人和自然的关系;所谓“通古今之变"就是探讨人与社会的关系;而所谓“成一家之言”,则要求学术上的创新。因此,先生后来在论述中一再强调的是:先生研究就是探索真理,要求做到古今相通、主客相通.在这一方面,金先生除了在学术上对自己几乎刻薄的要求外,在生活中也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他常说,科学的目的在于探索真理,以是必须有艰苦卓绝、力求真实的精神,对自己的缺点,必须和盘托出,否则,就谈不上什么科学。在这一方面,先生真正做到了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对自己的一生解剖无遗。真是君子坦荡!金先生一贯认为,历史是一门严肃的科学.对于每个阶段的历史来说,都是很具体的,而它之所以具体,只因为其包含着一个为一切所共有、而又区别于其他阶段的最一般的关系。只有探索出这个最一般的关系,才能真正接触到历史的本质,并以它为起点,依次上升到历史的表象,这样,具体的东西便变成可理解的东西了.探索可以无穷,认识也自然无穷,只有不断地探索,才能不断推陈出新[7]。正因为如此,金先生在追求历史学真谛的道路上孜孜以求、奋进不止,坚定不移地为繁荣我国学术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精力和智慧。

先生的学问,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以前主要从事的是传统的考据学,1958年开始研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这使他由考据学向新史学开始转化。从此,金先生的研究中在研读史书的同时,还研读哲学名著和马克思的经典著作,他做到了将三者浑然一体.金先生认为,历史应当讲成一点,所谓一点也就是说要有体系,;科学研究如果没有体系,那仅仅是一堆知识,不可能看出事物内部的辩证运动规律.他强调,历史如秋夜繁星,不胜纷杂,但只要紧紧抓住作为每个不断超越自身的小圆圈以及由小圆圈组织而成迄今尚未走完的那个大圆圈的核心,那就可以从宏观中看到微观,从微观中看到宏观,历史也便成了圆圈的圆圈,自成体系.要做到这一点,除了以坚强的意志,甘于寂寞,不断探索客观事物的本质,勤奋研读思考,是没有其他途径的。

ﻫ先生在北大读书期间,积极参与著名的“一二九运动".后来他多次回忆起这次伟大的运动,认为历史上多有反动政府而没有不进步的学生运动。金先生作为老一辈的学者,对于祖国和学术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日本学者藤枝晃教授前来甘肃师范大学(今西北师范大学)在作学术报告,当时外国学者来兰讲学者非常少,校方对此非常重视,组织文科学生前去礼堂听报告。这次学术报告由时任甘肃省历史学会会长、历史系主任金宝祥先生主持。藤枝晃氏在报告中说了如下一席话: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他当时的解释说,这里的外国主要指日本、法国和英国等。这引起了在场的1000余位师生的强烈不满,金先生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论述了敦煌藏经洞发现和文物流失的历史,声讨了帝国主义20世纪初对包括敦煌藏经洞在内的中国文物的掠夺,抨击了清政府和北洋政府以及国民党政府对于敦煌文物的漠视,表达了对历次政治运动尤其“文化大革命”对我国学术界造成的伤害的痛心,同时也驳斥了一些外国学者对中国学术界的偏见.金先生断言中国学者在改革开放的形式下一定能够在包括敦煌学研究中取得辉煌成绩,同时他语重心长地号召青年学子献身祖国的学术事业。[8]2000年7月底8月初,我有幸参加了敦煌藏经洞发现100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会上聆听了柴剑虹先生代季羡林老宣读的书面发言中“敦煌学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的评价,令人鼓舞。2000年8月10日,我与当年一同听过滕枝晃教授报告的七七级中文系同学甘庆祖、历史系同学李宝通三人,一同拜访了金先生.已经86岁高龄的金先生谈起20年前的往事,仍然非常动情,他又一次回忆起了当时主持学术报告会的情景。先生大学毕业后正值抗战时期,家里为他准备好了留学的费用,他不想在国破时离开自己的祖国,放弃留学。20世纪60年代,应南开大学历史系主任、著名日本史专家吴廷璆教授前后三次去南开任教的邀请,在学校主要领导的劝说下,主要对于西北地区深厚的感情,最后金先生都放弃了难得去名校任教的机会。金先生的爱国热情和为学术献身的精神,是我们这一代人做人做学问的楷模。

在我读大学期间的一件事得在这里需要进行交代,这就是大四时撰写学士论文,我选的题目是《试论科举制的确立及对隋唐中央集权的强化作用》,令我激动不已的是宝祥师是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我有幸成为先生指导了历史系七七级65位同学中的三位之一。在撰写学士论文的过程中多次得到先生的指导,对于先生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对学术的执着精神略有了解.在追随金先生读研究生时,金先生对我们的要求很严格,每周在府上聆听一次课,一般是晚饭后进行,往往是晚上7点钟到10点钟,有好几次先生上到凌晨一两点种,而先生一点倦意也没有。另外,先生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要到我和师兄李宝通的宿舍来一次(王三北师兄住在家里),从学术、个人经历、社会问题等无所不谈。在宝贵的三年学习期间,我们除了在先生门下学习隋唐史、历史哲学等专业知识外,先生如何做人也对我们影响非常大。研究生毕业后的九年内,我时常在先生府上求教,先生每每将自己的读书心得或论著写作情况毫无保留地说出。而我提出为先生借书和收集资料时,先生一般情况下不愿意麻烦包括学生在内的任何人。1994年我离开兰州后,除了每年拜访一两次外,还在电话上多次问候,先生没有过多的寒暄,而是开门见山地谈学问。先生将学术研究看作探索真理,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ﻫ

在读研究生期间,我的两篇作业得到先生修改并推荐发表。第一篇是第一学期结束后的作业,我写的是《浅析两税法中“量出以制入"的制税原则》,虽然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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