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今一培养知识分子良知的社会条件以魏晋士人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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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这个问题不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它关乎你如何定位自己，如何理解自己的职业。我不把自己定义为学识分子，由于在中国的语境下，“学识分子”承载了太多内容，太沉重，而我是一个制止崇高与责任的人。如此一来，今天我所说的，就是结合自己的专业，做一次置身度外的历史回想。

我想谈谈学识分子所赖以生存的外部环境，换句话说，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制度有利于孕育学识分子的良知，使他们充分担当自己的责任，反之在什么样的社会和制度下，他们难以承受责任甚至泯灭了良知。学识分子是一个西方概念，在中国古代社会存在着一个与之相对应的阶层，叫“士”，“士”的进展启扬也做了回想。当然中国的“士”与西方的“学识分子”之间有好多差异，但大体比附还是可以的。

中国历史上的魏晋时期，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它的“竹林七贤”，而七贤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当属嵇康和阮籍。嵇康和阮籍可以说代表了中国学识分子的典型命运。嵇康“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

“每非汤武而薄周孔”；

“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这样的态度当然不讨皇上热爱，再加上钟会之流经常在晋文帝前谗言，说嵇康这样的人不杀，无以清洁王道。文帝随意找了个事由，就把嵇康杀了。当时有三千太学生上书文帝，请以嵇康为师。嵇康临刑前，神色泰然，索琴奏《广陵散》，叹为绝响。围绕嵇康，既有钟会这样的小人，也有三千太学生的不畏帝命，联名请书，看来中国的“士”阶层远比西方的同行繁杂，弥漫了分化与斗争。阮籍与嵇康是好挚友，因此两人的命运比较就特别耐人寻味。阮籍不像嵇康性情刚烈，他对比圆融。他也不满当时的政治，但他的策略是逃避。终日喝得酩酊大醉，文帝与其谈话，皆言玄远，未尝臧否人物，说的都是一些与现实政事人物不相干的话。文帝想与阮籍攀亲家，阮籍大醉六十日，提亲不了了之。阮籍做了一个小官，步卒校尉，仅仅由于这个官的后厨藏有美酒。凡此种种，阮籍无非是要向全体人，尤其是文帝说明：我无心政治。我的爱好就是喝喝酒，赏识美女。阮籍因此得以保全性命，但阮籍真的喜悦吗？史书记载，他往往自身驾车，肆意行走，走到无路处，大哭而返。看到楚汉战场，感慨说：“可叹现在没有英雄，使这些小人们成了名。”所以说，阮籍的逍遥自由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掩盖，一种假象，或者更客观的说，在他的经世致用的儒家抱负无从实现的处境下，他原来倾心的只是作为生活之一片面内容的道家逍遥现在放大为他的全部生活。这样的论断也可以放在陶渊明身上，虽然他以田园诗人名垂史册，但假设你读了他的那些咏怀诗，你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位宁静的心如止水的道家信徒。作为一位有操守的士，当他的原那么不见容于当世，他只能选择退隐。儒家与道家的精神往往如此融入中国古代士人的生命中。

嵇康与阮籍的命运不由使我想起孔孟的命运。孔子一生周游列国，向各国国君推销他的学说，孟子也一样，最大的梦想就是国君采用他的仁政看法。对于当时的政局，两人都持批判态度，还是强烈的批判。孔子批评鲁国大夫：“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成忍也。”[13]孟子见梁惠王、齐宣王，大气昂扬，长篇大论，教训起君王绝不嘴软。孔孟终其一生说的都是国君不爱听的话，他们的看法国君也不感兴趣，但是与嵇康不同，他们得以保全性命，虽然有人作对，但根本上没有性命之忧。孔子活了73（一说74）岁，孟子也活了80多岁，这在当时算是长寿，都算善终。孔孟也和阮籍不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以喋喋不休，大发对政事的见解，不像阮籍那样三缄其口，沉静是金。孔孟与嵇阮的际遇有好多好像之处：对当政者持批评态度，阮籍的不合作其实是一种消极的批评；

看法不见容于当世；

身处乱世，孔孟时诸侯争雄，嵇阮时党派争权。但为什么双方的命运如此不同？为什么在魏晋时士人的命运有了如此戏剧性的转变，以至被后世不断提及？

我想关键的转折乃在于秦，尤其是汉。秦始皇开头疆域、制度、文化上的大一统，结果在汉武帝时全方位完成，尤其是思想上的大一统。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原本作为一个思想流派的儒家学说具有了十足真理的权威地位，而朝廷成为这一十足真理的代言人。孔孟生活的时代是真正的百家争鸣，各派学说风起云涌，你争我辩。诸侯国国君本着政治家的务实态度，从中选择能快速富国强兵的学说，对其他的学说那么爱谁谁。各派学说之间是对等的。儒家虽然在战国后期成为显学，一是由于其理论本身的魅力，二那么仰仗孔门弟子的努力，虽是显学，其身份仍是民间的，并不比墨、法、农、兵、道更高。但经过了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处境大大不一样了。到了魏晋，虽然这也是个乱世，虽然有曹操的不问操守的求贤令，虽然老庄之言大盛，但儒家思想的十足权威地位并未撼动。尤其是晋朝标榜以孝治天下，俨然儒家思想的正统代表。所以，毫不意外，贬低儒家典籍，非薄儒家人物的嵇康会招致杀身之祸，不愿合作的阮籍只有静默。

好玩的是，董仲舒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现了自己作为一位大儒的最大理想，但对儒家学说的最终解释权并不归他，而是朝廷。学识分子最热爱的莫过于有人倾听他的观点，支持他的观点，采用他的观点，尤其是帝王。一旦帝王采用，那就意味着其思想可以依仗国家权力实现最大的普遍化。由于这一普遍化的过程仰赖帝王权力，所以对思想的解释权置换为帝王及朝廷，而不是思想者本人。这约莫也是一种异化吧。学识分子最终要俯首听命于高据于十足真理之巅的某种思想及其背后的解释者。董仲舒梦想以天人相符的学说来限制王权。武帝的祖庙发生了火灾，董仲舒写了篇奏文，说这是老天在指点您，朝廷里的事该怎么处理云云。文章还没呈上，被一挚友看到，偷拿给汉武帝看。武帝很狡猾，不动声色，召来众臣，也不说谁写的，只问他们怎么看这篇文章。董仲舒的一位学生不知是自己老师所写，连说此人该杀。武帝公布谜底，却赦免不死。自此，董仲舒再也不敢言灾异了。

回到开头时的问题，言说是学识分子担当责任的最主要形式，甚至可以说，是其生存方式。能否畅所欲言关乎学识分子的生存质量。一般而言，在一个存在十足真理及其代言人的社会里，学识分子很难畅所欲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