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逼迫情非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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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文学作品塑造的诸多负心汉形象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是被唾弃、被批判的一个典型代表。李甲的负心薄幸真的罪不成恕吗？本文将从主客观方面探析李甲为何抛弃杜十娘，并在与其他负心汉的比较分析中对他的薄情行为做出公允的判定，同时探究李甲成为负心汉典型的理由。

负心汉在《金瓶梅大辞典》中的解释是：痴心的女子遇到薄情的男子。负心汉在《中国俗语典》中的解释是：实心眼的女人往往碰见了虚情假意的男人，受到坑骗。[1]那么李甲对杜十娘是虚情假意、薄情寡义吗？风流年少的宦家公子李甲依恋京城名姬杜十娘，为此钱财耗尽，学业荒废。李甲是问柳评花、少真多假的纨绔子弟吗？杜十娘为什么选中他作为从良对象？为她“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的公子王孙中，未必没有愿出区区千金为她赎身的，但从怒沉百宝箱、誓死不嫁孙富来看，杜十娘要探索的是一个爱她、珍视她、崇敬她、和她共度一生的人。小说写到：“那公子秀美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可见，杜十娘之所以对李甲情有独钟，不仅由于他长相秀美、出手大方，更重要的是他关怀温存、忠厚志诚，二人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杜十娘的选择是对李甲的断定，从侧面反映出李甲对杜十娘感情的真诚。假设李甲是逢场作戏，八年风尘、历练老成的杜十娘又如何判断不出，又怎会抉择托付终身？从赎身过程也可看出李甲对杜十娘的真情。十娘与李甲议计终身之事，囊空如洗的他面有难色，但还是想出了用假借路费的手段筹钱。亲友们因他留恋行院都借口推托，无人相助，好友柳遇春劝他早早开交为上。然而，他没有就此放弃，仍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一连奔波六日。假设不是真心实意待十娘，不会为了区区三百两赎金四处碰壁，尊严尽失。虽然最终未得铢两，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努力，只能证明他才能有限，人情冷漠。正如李甲所言“非某不精心，实是世情如此”。

李甲为十娘色艺所迷不假，但对她却是真心真意的。李甲不是像“惯向青楼买笑”的孙富一样的轻薄子弟，也不是唐传奇《莺莺传》中对莺莺始乱终弃的张生一类的负心汉。虽然家有身居高位、素性方严的父亲，但是李甲还是想与十娘共图百年欢乐。张生虽几度与莺莺偷期窃会，缠绵缱绻，却从未计划结秦晋之好，结果还说出一段无耻谣言诬蔑莺莺为妖孽：“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予之德缺乏以胜妖孽，是用忍情。”[2]可见，在品性方面，李甲远胜张生这类灵魂丑陋、心灵卑污的负心汉。

既然李甲和十娘恩爱情深，那为什么因孙富的三言两语就把十娘转卖了呢？看孙富一番话：“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日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气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李甲原是没方法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孙富所言非虚，李甲要带杜十娘回家面临的困难切实不少：一是礼教的束缚。《二程全书·遗书二十二》：“又问：‘或有孤孀困苦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微小，失节事极大！’”北宋以后，“节”被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空前的严重。杜十娘虽已从良，但“不节”已是她身上永远的烙印，官宦人家不愿接纳这样的女子。譬如宋传奇《谭意哥传》中“性明敏慧、解音律、工诗笔”的谭意哥与茶官张正字“才识相逢，风流机遇”。尽管谭意哥已脱离乐籍，却无法堂堂正正地嫁给张正字。张正字调官，谭意哥别言：“子本名家，我乃娼类，以贱偶贵，诚非佳婚。况室无主祭之妇，堂有垂白之亲。今之分袂，决无后期。”[3]不出所料，张正字回家后“内逼慈亲之教，外为物议之非”，娶宦门闺秀为妻。

二是父亲的反对。李父闻知儿子在外留连花柳已气坏身体，“位居方面”、“拘于礼法”的他断然不许儿子娶妓回家。在三纲五常、忠孝节义掩盖的封建社会里，父母之命不成违。相爱男女由于父母之命无奈分开的不在少数，如唐传奇《霍小玉传》中的李益与霍小玉有八年欢爱之约，后因母亲为其与表妹定下婚约，李益没敢在母亲面前提霍小玉半个字，就忙忙为求贷百万聘礼奔波去了。恩爱夫妻由于父母阻扰不得不劳燕分飞的也大有人在，如《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诗人陆游和爱妻唐婉。假设李甲娶妓回家，败坏门风，结果会大类唐传奇《李娃传》中的荥阳生，被父亲痛打后弃置于外。

三是金钱的匮乏。李甲对金钱作用的感受和熟悉是在遇到十娘之后。身无分文时被老鸨羞辱，驱赶；借贷赎身费用时遭遇白眼、冷遇；意欲返家时为缺少路费忧闷、发愁。这些体验让李甲深深体会到了钱的重要性。十娘提出侨居苏杭的建议，并没有报告李甲她有百宝箱，不缺资斧。那么浮居的生活费用在李甲看来又是一大难题，况还有为十娘花费了的一千两银子，尚不知如何向父亲交待。

孙富进一步推断李甲不顾一切和十娘在一起的后果：“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成不熟思也！”孙富之言不无道理，假设李甲为杜十娘触父弃家，他可能被家庭、社会抛弃，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王景隆就是一个例子。父亲得知他眠花宿柳，破家败业，震怒绝望，视他如无。他笃志读书，亲人力劝苦求，父亲才勉强给了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机遇。假设王景隆带玉堂春回家，他还有被父亲采纳的可能吗？孙富预见的后果是现实的，所以对李甲才这么有杀伤力。孙富之言如滔滔洪水瞬间击溃了李甲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理堤坝。

最终李甲选择了放弃，由于全体的压力加在一起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文中有一个细节，妆扮齐整、待嫁孙富时，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好多人认为这暴露了李甲薄情寡义的真实一面，笔者认为不然。长时间背负着难以承受的压力，才会在这时获得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恰恰反映出李甲的精神和心理被磨折得多么严重。

外界的阻力是李甲妥协的客观理由，那从主观方面来看，他退缩的理由是什么？孙富在打听杜十娘是何人时，他直言“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这一方面表现了风流公子抱得美人归的夸耀心理，另一方面也可微露他对十娘的轻视和不崇敬。可知，李甲对杜十娘身份地位的熟悉与孙富并无识别，出身名门仕宦的他头脑中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因此，李甲虽一时为情为爱为美色做出一些与封建思想和礼教相违背的事，但他并没有彻底冲破封建桎梏的决心和士气。从设计赎身到议计将来都是十娘掌管主动权，李甲就像十娘手中之线上的木偶。另外，初识孙富毫无戒备，“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细述了一遍”。这反映出他的怯懦童稚，简朴无知。这些性格特点抉择了他的心理承受才能和处理现实问题的才能都有限，面对困难缺少主见，极易动摇。谈到赎身之事，他说“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成。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有人认为这清晰有点“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意味，是他无意为十娘赎身的托辞，笔者认为不然。从性格角度理解，这正是他面对困难时不知所措、怯懦无能的表现，屡屡流泪哭泣也可证明。

保守的思想、薄弱的性格抉择了李甲与现实抗争时的失败。

在李甲步履维艰时杜十娘有没有扶他一把呢？她非但没有反而频频考验，反复加压，在回家路上还在隐瞒拥有百宝箱的事实。杜十娘在结果一刻拿出百宝箱，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他为何而悔？不是为失去百万珍宝，而是为辜负了情深义重的十娘，由于直到此刻他才深刻体悟十娘的一片苦心。假设十娘能早点拿出百宝箱，让李甲明白她从良的渴望和良苦精心，感到她的信任和对二人感情的珍重，这必能大大巩固他战胜困难的信仰。李甲的精神大厦最终坍塌，杜十娘也负有不成推卸的责任。

从以上分析可知，李甲对杜十娘付出了真情，并为二人能在一起做了痛楚的挣扎，怎奈现实迫近太甚，爱人又不相助，思想保守、性格薄弱的他被逼走上了负心薄幸、背信弃义的道路。李甲的薄情行为是现实逼迫、情不得已的选择。与好多负心汉相比，他的负心薄幸算是情有可原。有贪财好色，见异思迁的，如《警世通言·王娇鸾百年长恨》中的周廷章与王娇鸾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后父母为其聘得魏姓女子，“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4]《聊斋志异·窦氏》中的南三复诱奸村姑致其有孕，却思农家微鄙，不愿“赐以姻好”，“会媒来议婚于大家，初尚踌躇，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5]还有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如《喻世明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贵而忘贱，嫌弃岳父曾做过乞丐管理者，上任路上谋害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妻子。《聊斋志异·武孝廉》中的石某意欲杀害在自己境遇凄凉时倾力相救的孤妇。再有元杂剧《临江驿潇湘秋夜雨》中为攀附权贵欲将未婚妻迫害致死的崔甸士和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好色虚伪、奸诈狠毒的周舍，这些人面兽心、无耻无耻的负心汉无论在品性还是在负心行为本质上，都不知比李甲要恶劣多少倍。

与以上负心汉相比，李甲的负心薄幸并不是罪大恶极的，且落得“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的下场，那么他为何会成为负心汉的典型代表？笔者认为理由有两点：

一是杜十娘艺术形象塑造得告成。十娘容貌艳异：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清晰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十娘心灵纯美：杜十娘虽身在烟花柳巷，却出淤泥而不染，追求真挚的感情。她选择李甲作为从良对象，看中的并不是他布政家大公子的身份，而是他忠厚志诚的品性和二人两情相悦的感情。十娘智勇非凡：积聚百宝、设计赎身、打定行资、计议将来等过程表现出她的聪明机敏、有胆有识、心思细密。小说告成地塑造了一个集容貌美、心灵美与聪慧美于一身的光辉照人的艺术形象。然而，美观的人物，因李甲的负心葬身大江；美好的愿望，因李甲的怯懦而破灭；良苦的精心，因李甲的出卖而付之流水。美好事物的消逝总能激起人猛烈的爱憎情感，人们有多么可怜杜十娘，就有多么痛恨悲剧的直接制造者李甲。由于痛恨便深深记住了他，他的负心汉形象因此鲜明。

二是杜十娘抱箱投江的惨烈结局。女子由于男子负心香消玉殒的不少。《王娇鸾百年长恨》中的王娇鸾因周廷章负心自缢而死，《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因李益负约，思念成疾，饮恨而终。这些结局虽也能引起人们对负心汉的生气和对痴情女的可怜，但都没有杜十娘当众抱百宝箱投江的强烈方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抵挡精神，更加震撼人心。十娘怒斥李甲和孙富之后，抱持宝匣沉入大江，“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想必不少读者也有此冲动。这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结局的巨大感染力和猛烈震撼力。另外一些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结局对比温柔。如《莺莺传》中的崔莺莺被张生抛弃后嫁与他人，过上了宁静的生活。还有一些是大聚合的结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金玉奴被丈夫推堕水中险些丧命，幸遇好人相助，与丈夫重修旧好。《临江驿潇湘秋夜雨》中的张翠鸾惨遭未婚夫的迫害，却有官高权大的父亲为之申冤报恨，并与未婚夫喜结良缘。这些结局使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悲剧变成悲喜剧，无论是故事本身还是人物形象都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