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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r/n—/r/n/r/n37/r/n—/r/n半生漂在广福桥/r/n

/r/n谈雅丽/r/n

/r/n新闻周刊部的主任罗大帅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在柳湖马拉松竞技赛现场做采访。他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平日做事的风格严谨有条理。他说:“蒙溪青玄社区出了一起退休工人抢占墓地事件,据说还动手打了人。你去跟踪了解一下,看看有没有进行深度报道的价值。〞/r/n

/r/n我允许其次天就去。这是我其次次去青玄,我曾在那里报道过广福桥煤矿的一个省级劳模,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煤矿早就已经破产改制了,这起事件可能和那些买断的老工人有关系。临出发前,我理了理手头的采访线索,发现以前管煤矿的负责人都联系不上了,我决定给秀芸打个电话,她曾在煤矿干过,是青玄村的老居民,应当比我更熟悉那里的状况。电话接通,秀芸听我说开车去,踌躇了一下,问我可不可以捎上她,她想陪我一起去看看,她也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r/n

/r/n其次天一早,我开着黑色高尔夫接到秀芸,她在后排放了一个大布包,里面隐隐露出衣服等物,然后她坐到副驾驶和我闲聊。几个小时车程,好在乡村水泥马路全线拉通,高尔夫虽然底盘偏低,仍如小老虎般。到达蒙溪镇青玄村已近中午,当地老乡告诉我们,广福桥煤矿已经完全荒塌,没必要再往山上走了。/r/n

/r/n我把车停在老矿区操场上,才发现老天真是开了一个大玩笑,曾经喧嚷的煤矿如今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萧瑟。我决定先到从前的矿区看看,秀芸说山顶有个矿井,可以先去那里,那是当年发生矿难的地方。我们顺着弯曲狭窄的山路往上爬,周边荒无人烟,天寒地冻,山野草地生了白蒙蒙的一层清霜,貌似连我们头上都顶着寒雾。路边芦草高过人头,有的横在小路中间,几乎把路都堵死了。挖煤的山头早已被杂草掩蔽,我们爬到山顶,只看到一截快要塌掉的青墙,一条长满杂草的牛道蜿蜒通向山脚,还有几座衰草遍地的坟墓,孤零零地立在杂草深處。我们下山时,才见有三户人家零星地隐卧在山脚路边,屋旁两棵翠青的橘子树结着满树金黄的橘子,连树下也落了一层,貌似无人采摘。/r/n

/r/n我们到达山脚的场部办公楼前,石阶边两排深绿的冬青树长得高大蓊郁,一百多级台阶只剩下断壁残垣,破损得厉害。墙壁上的管理制度和劳模照片如今字迹斑驳、图像脱落,仿佛大战之后所余灰烬,在微风中消逝、飘摇。门前两个大台桌落满鸟粪,成了鸟雀栖居的天堂。煤矿工人早已远走他乡,有几十个退休老职工死活不愿离开此地,只好将户口划归到青玄社区统一管理。场部大楼仍属国有资产,没人乐意买走几栋毫无用处的破楼,也没人住进来。有个颇为不满的老职工率先将寿木放到空置的屋子里,那些被煤矿买断的老工人随后都赶做寿木,然后堆放于此,仿佛有了寿木就在广福桥有了永远的归宿。现在,空置的场部办公楼被这批老人的寿木堆满了,屋外是齐腰深的芦蒿草,屋里一排排放着寿木,齐齐整整,让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来到了一个荒芜的坟场。/r/n

/r/n秀芸说,煤矿解散后,厂部曾留了一个看门人,还有几个当地人自愿暂住宿舍,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纷纷离开,去外地打工了。人们都在赶喧嚷、忙赚钱,谁愿与无边的沉寂和荒芜为伍啊。最远的一个人,是到坦桑尼亚搞劳务输出,一直没回来。煤矿宣布倒闭的其次年,连看门人也告老还乡了,矿区再无人居住,场部和宿舍的门窗不久就被当地老百姓顺走了,野草顺势侵占了门前那条进进出出的路。春风一吹,疯长的牛鞭草把两栋宿舍完全围攻了,风吹雨打,十多年过去,两栋宿舍楼竟然没有倒塌,只是门洞空空,仿佛等待某个人回来凭吊,但凭吊的人早就此后一去不回了。/r/n

/r/n我们到达青玄社区办公楼前,才发现广场上站着大量老年人,人人都兴高采烈的。原来这里正在举办老人友情拔河赛,一群中老年妇女穿着秀美的裙子,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巴也抹得通红。在拔河赛开始前,她们作为啦啦队,先来了一场即兴的广场舞表演。紧锣密鼓的正式比赛开始,一队是社区老煤矿工人代表队,他们统一穿着灰黑的工作服,另一队是穿着蓝色运动服的退休乡干部。那阵势倒是强烈得很,输赢貌似十分重要,我看出这群老煤矿工人拔得特别用力,他们很久没有以这样共同的身份一起加入活动了,所以个个都铆足了干劲。/r/n

/r/n看来抢占墓地的事件已经平定了。/r/n

/r/n我找到社区工作人员小卢了解状况,才知道十年前这群提前退休的老煤矿工人不愿离开广福桥煤矿,就一起将户口转到青玄社区管理。大量人都拿着很低的退休工资,去世后他们不能像当地农民一样找祖坟地安葬,只能花高价买公用墓地,要不就回到当时的原籍地安葬,但他们表示宁死也不愿离开广福桥。老人们将寿木放在场部办公楼,还有几个老工人不断地找社区领导反映状况,希望能为他们单独辟出一块墓地,但土地早就到村到户了,根本就没有解决途径,一个冲动的老人动手打了态度不好的工作人员。好在没有人受伤,这件麻烦事很快化解了。煤矿破产改制后,基本就无人再管这摊事了,那些遗留下来的问题直接影响了几代人的生活。/r/n

/r/n拔河赛后,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我在拐弯处看到一个坐轮椅的老人,头发花白,黑黑瘦瘦,觉得有些面熟。秀芸匆促跑过去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去推轮椅,转身又把车上的大布包递给站在老人旁边的女人。我想起来了,秀芸嘴里喊的“爸爸〞叫魏大勇,是秀芸前夫的父亲。正值中午,我们在附近找到一家农家餐馆吃午饭,秀芸非要请客,她点的土鸡汤、红菜苔、豆腐和腊肉炖冬笋让我大快朵颐,我看着秀芸不断地给老人夹菜盛鸡汤,但魏大勇脸色暗淡,胃口不好,很少吃菜,而且貌似有说不出的心事。小街人丁稀少,十分冷清,我想起秀芸一路来给我讲的那些广福桥往事,她经历了那么多的分分合合、生生死死,让我觉得眼前热气浮动,犹如看到她浮云的半生。/r/n

/r/n千禧年,我来这里采访过魏大勇的先进事迹。广福桥有上千煤矿工人,是德城唯一一家国字号的国营煤矿,也是全省响当当的煤矿企业。魏大勇是省级劳模,他在矿区工作三十多年,在煤矿干过又苦又累又脏的活,患了严重的矽肺病,X光片照出来整个肺部都是黑漆漆的,所以每年冬天他都要到职工医院治疗,但这种病无法根治。当年报纸上关于魏大勇事迹的宣传报道洋洋洒洒近万字,登出来是一个整版。魏大勇的儿子魏子仪也在广福桥煤矿,场领导考虑到他的特别状况,没让他下井,而是把食堂交给他承包。魏子仪是活泛的人,场部食堂经营得不错,赚了不少钱,又领着正式职工的工资,他虽然是煤矿工人,但是没有下过矿井。他用食堂的剩饭剩菜在附近老百姓家里养了几头猪,每逢过年,他就踩着食堂的三轮车挨家挨户给矿区领导送猪肉。/r/n

/r/n那天上午采访完魏大勇后,魏子仪在煤矿食堂给我们安排了中餐。职工大食堂旁边有一个雅间,拉着淡蓝的窗帘,一张简单的木圆桌上,摆着几个炒菜——花生米、青椒肉丝、爆炒猪肝、腊肉炒蕨菜、炒茼蒿、辣椒小鱼,还有几瓶青岛啤酒。旁边紧挨的职工大食堂是水泥地面,地面摆着一长排相连的塑料椅子和桌子,中午时分吵哄哄的。下矿后,煤矿工人一窝蜂来打饭,他们自带饭盒排队,凭票到窗口打菜吃饭,假如有人想改善一下伙食或来了客人,就去专门吃小炒的窗口,炒一个肉菜的价格相当于工人一天的伙食钱,一点也不合算。魏子仪满脸堆笑,安排我们吃喝。他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个头敦实胖矮,说一口鼻音很重的慈县话。我注意到食堂还有个头发乌黑的姑娘在帮忙,秀气的鹅蛋臉,一双修长丹凤眼,样貌看起来普通,但是一笑起来,整张脸就生动了。/r/n

/r/n魏子仪介绍说她叫秀芸,是广福桥煤矿快要转正的女工,也是她未来的媳妇。秀芸跑前跑后地端菜过来,忙得不亦乐乎。他让她抽空陪我们一起吃饭,秀芸起先有些忸怩,但不一会儿话就聊开了,她很坦率,说自己从小就在广福桥长大,看着煤矿建起,这次回来后又赶上煤矿扩招的好机遇,她就要成一名正式工了,这都是男朋友魏子仪的功劳。她言语里透着骄傲和满足,我看她笑嘻嘻地望着对面的魏子仪,就举起酒杯祝他们好事成双。/r/n

/r/n中饭后,矿里的宣传干事临时有事先走,让魏子仪和秀芸陪我们在矿区周边转转。秀芸告诉我说,煤矿工人有两种,一种是正式工,是正儿八经从澧县、安乡和周边地区招工来的,有退休工资和医保,平日他们加入节假日的消遣活动,如集体拔河比赛、矿区篮球赛,场里会通知他们开会学习中央和省里的文件精神。另一种是临时工,多是老百姓当劳力,自愿来挖煤赚钱的,论挖煤吨数结算给钱,做完可以随时走人,也就算是一个“煤黑子〞。她这次真是幸运,魏大勇的父亲评为省劳模,矿里破例允许为她解决一个正式招工指标,以后她也能吃上公家饭了。/r/n

/r/n过了一个月,魏大勇的事迹见报,魏子仪带着秀芸来德城,在报社门口打电话给我,说来德城办事,想见见我。他拿着两块熏制好的腊肉,我就请他俩在报社附近一家叫滨江的小餐馆吃了中饭。秀芸告诉我说,她和魏子仪过完年就结婚,这次来城里买一些结婚用品。饭后,魏子仪去附近机修厂帮忙采办货物,我带秀芸去大商场逛逛。一路上我们闲聊,她偷偷告诉我说,就是看到魏子仪为人活泛,才考虑和以前的老公崔志刚离婚,和魏子仪结婚的。她只有初中毕业,而且是二婚,想不到运气这么好,命运兜兜转转让她重新回到矿区,遇到魏子仪。年后,她的转正手续就能批下来,一个女人要能安安心心过一辈子就满足了。/r/n

/r/n秀芸老家在青玄村,离广福桥煤矿不过一里多路。煤矿在慈县与津县交界的大山里,山民从自家宅基地挖出黑乎乎的燃煤后上报国家,才得以被发现而建矿。地质勘探结果说明,这里燃煤储量相当丰富,后来这里成了德城第一家国营煤矿企业。这些年,山上的茶树、楠竹全都被砍完了,四周光秃秃的,只剩下泥黑的山石和回旋的简易马路,来来往往的运煤车把这条山路染成了淡黑,空中四处迷漫着煤灰的味道。工人住在山脚矿区宿舍,下矿后,他们坐一辆小斗车回到镇上,从矿洞走到山脚只有不到两里的路程。他们脸色漆黑,戴着有照明灯的矿帽。/r/n

/r/n矿工宿舍是曾经的白水乡政府所在地,自从蒙溪撤乡并镇以后,白水乡政府的干部统一搬迁到了蒙溪乡政府院内,两乡合并,统称蒙溪镇政府。空出来的白水乡政府院子廉价卖给煤矿当作宿舍,也算物尽其用。两栋五层楼房建于七十年代,墙壁斑驳破旧,矿区宿舍后面有一长条砖房瓦顶的食堂,窗玻璃碎了几块,食堂旁边立着水泥厕所。稀稀拉拉的几棵柚子树、橘子树种在院子里,秋天挂果,金黄一片。院子中央还有一个篮球场,有人牵了一根绳子,把衣服和被子晒在上面。平日很少有人打球,矿工们忙累了一天,无非就是把绳子上挂的衣物收到房子里去。矿工不像乡政府的干事那么考究,入夜下矿后,他们随意把脏衣服脱在门外水泥台上,积了一堆才想着要去洗。夏天他们蹲在水龙头底下洗冷水澡,冬天就提着铁桶去公共澡堂洗。梅雨天气,雨水把一股股黑水冲得满院子都是,大晴天矿工们把衣服晒在外面篮球架的绳子上,衣服上面沾着永远也洗不洁净的煤灰。/r/n

/r/n青玄村周边四处都是大山,一座连一座,起伏连绵,把这些山里人家围在里面。村里人很少出远门,有些老人一辈子连慈县县城都没有去过。村民见识短浅,且穷得“巴垫子〞,但大家听天由命,不以为意。/r/n

/r/n村里像秀芸一样大的女孩一共有四个,除秀芸外,还有素兰、小青、丹丹。不久,仅有的一所初中学校搬到蒙溪镇政府旁边,有十多里山路,每天她们天不亮就起床,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大清早姐妹几个等在村头大银杏树底下,然后一起上学,书包里放着当天的午饭餐盒。入夜她们结伴回家,四个女孩叽叽喳喳,吵闹不停。村东头有个土地庙,那年银杏树飘金叶,秀芸偷偷把爹的谷酒拿出来,她们插了香认作姐妹,刺破手指头喝了血酒,她们发了毒誓,以后一定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n

/r/n山村读书条件很差,秀芸没有多少天赋,更没得兴趣读书。爹娘说女孩子识几个字就够本了,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上学。妹妹从小长得美丽,能说会道,成绩也比秀芸好。小时候,两姐妹老打架斗嘴,无论对错,反正父母追究起来,最终都是姐姐挨骂挨打。但是秀芸犟得像头牛,无论怎样都不认错。山里湿气大,秀芸的娘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手脚逐渐肿胀变形,干不得重活,只靠父亲平日打零工赚钱。秀芸退学后,所有家务活理所当然落在她身上,家里没有男劳力,外头砍楠竹、背柴火、喂牛羊、种稻割谷,屋里做饭、剁猪草、整理家务,这些活一样少不得。秀芸心里敞亮,从小就管家里的开支,做工干活,当家理事,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r/n

/r/n秀芸同村有个舅舅,只有一个独生女叫四英,舅舅家一门心思想把闺女留在家里,说要传宗接代,光耀门户,后来招了外地来的上门女婿。男人品性差,懒得要命还好赌,四英常挨打不说,瘦得不成样子,家里还不允许他俩离婚。过了两年四英不幸得了肺癌,连治病的钱也没有,她整日躺在家里,苦不堪言。秀芸去看她时,她躺在竹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呻吟,满脸蜡黄,瘦得皮包骨,直到去世,家里都是破破旧旧理不明了。当时秀芸发誓,一定要离开村子,让自己摆脱穷苦的命。村里的女孩都想到外地打工,赚点钱回来,只是大家都没有说出来,也还没有行动。/r/n

/r/n秀芸读初三时在学校寄宿,家里没有钱交生活费,就背一袋米交给学校食堂,没有钱买菜吃,泥墙上种了好多扁豆,秀芸把扁豆摘下来,泡成酸扁豆,炒过后用玻璃瓶带到学校吃。连吃两个学期的白米饭拌酸扁豆,到后来一看到酸扁豆就反胃。四姐妹初中毕业后,决定不读高中了,除了家里没有钱,再就是对学习根本没兴趣。她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姐妹们白天一起干活,晚上聚在一起纳鞋底,大大小小的事她们都一起商榷。秀芸比其他姑娘略大些,是村里胆儿最大的野姑娘,她和村里的会计老朱打赌,半夜跑到山里的坟地溜一圈再回来,赢了老朱的一只羊羔。有次她们约着同去蒙溪赶场回来,走到村口银杏树下,大家想歇会儿。那是立秋日,天气爽朗明净,银杏的黄叶儿落了一身,姐妹們都觉得生活很空,没啥活路,秀芸就大胆地对她们说:“我想离开青玄村,到外地打工,要是嫁给外地人,此后以后都不回山里了。〞她这话一说出来,就像把一颗炸鱼的火炮扔进水田,原来她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只是没人说出来而已。/r/n

/r/n“听说蒙溪好多山村的女孩到东莞打工,有些女人贪钱,在那边做‘鸡’赚钱,丑死人了,丢死人了。我们要是没有人介绍,出门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丹丹遇事想得更周全些。/r/n

/r/n“总之,我们千方百计得先出去。〞秀芸说。/r/n

/r/n“一个女孩子,外面也不认得人,要是被别人卖了都不晓得。〞小青胆子最小,她怕这怕那,做事总是踌躇不决。/r/n

/r/n“就是被人贩子卖了也比在山里每日劳动嫁给山里人强。你没看到我表姐四英吗?得了病还没钱诊,死得太惨了。〞秀芸说。/r/n

/r/n“要不,我们想法一起离开村子。〞四个姐妹的想法高度一致,但一时没有方法离开,就闷在一起不说话。她们躺在银杏树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抬头看着天。天空蓝如一面镜子,山风吹着远处的松林,发出海浪一样的松涛声。秀芸只是在初中课本里看见过大海,她想,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大海,要是能到一个有大海的地方生活,这一辈子也就值了,假如一直待在山里,就只能一事无成,老死山中。她心里空落落的。/r/n

/r/n不久,附近山上勘探出了新的煤藏,勘探队和石层鉴定的技术队伍进驻,整个山村立刻喧嚷起来。煤矿开采前必需先破石头层,又请来一帮温州打石头的队伍。入夜,这批矿工们刚刚下工回来,等到清洗终止,黑乎乎的他们被水洗出了人样,一群愣头青,一排排蹲在地上吃晚饭,每个人面前的饭菜都是一大海碗。伙食倒是丰富,米饭上堆着肉菜,他们一边吃一边大声说笑,气氛活络喧嚷。饭后大家就去职工活动室玩,活动室晚上有人看电视、打扑克牌、下象棋,输的人从桌子底下钻过去就行,或者撕条白纸贴在脸上,有时候每人都贴了满满一脸,可笑得很。矿区年轻人多,新鲜、好玩儿,而且文娱活动丰富,秀芸和姐妹们往往结伴来到这里玩。/r/n

/r/n秀芸在煤矿场部门口遇到她的第一个丈夫崔志刚。他们是从温州请过来的专业打石队伍,专门开钻煤矿井口的石头,打通采集口。这批人有十多个,由于是技术工种,场里破例在矿区宿舍安排了住宿,除了开采石头,他们平日活动吃饭也都在矿区。他们不是普通的煤黑子,把石块开掘出来才能出煤,全国那么多的工程队,只有温州人才能打得动这里的石头层,要不这大老远的,不出大价钱他们干吗跑到山沟沟里来。由于一整日爆破作业,崔志刚头发衣服上尘土飞扬,满脸脏兮兮的,准备回矿区宿舍。秀芸见到他也不怕,大着胆子问:“请问这位哥哥,你们是从温州哪里来的?〞/r/n

/r/n“温州百合坪乡。〞他瘦高个子,一脸漆黑,笑起来额头有很深的抬头纹。/r/n

/r/n“你们打石头的队伍来我们村干多久的活?〞秀芸问他。/r/n

/r/n“四个月,等石层破了,煤层开采出来就回家。〞他笑起来牙特别白。/r/n

/r/n“我们这里现在喧嚷了,比得过你们温州吗?〞秀芸无话找话。/r/n

/r/n“这几年,温州做小商品生意的人多,比你们这里喧嚷,也比这里经济发达。温州人比湖南人精明,更会做生意。〞他一五一十回复。/r/n

/r/n秀芸和崔志刚认识了,她常到煤矿宿舍区找他,由于内心有个提防思。姐妹们几乎每天都相约去矿区活动室,年轻人彼此熟悉得快。过了些日子,他们无话不谈,简直心有灵犀了。/r/n

/r/n“阿芸,要不等山石开采终止,你和我们一起去温州打工?〞采石工程快终止时,崔志刚主动找秀芸商榷。/r/n

/r/n“好啊,我也想离开山里,到外面去见见世面。〞秀芸心动,一口就允许了。/r/n

/r/n只要离开山村,怎么样都行。秀芸心里早就做了决定。娘在屋里苦口婆心地劝告,爹在门外破口大骂,但秀芸没当一回事,她静静整理行李,约好崔志刚,没声响地搭早班车离开了。她没什么行李,手头除了路费也没剩下多少钱。/r/n

/r/n说来古怪,四个结拜姐妹先后都离开了,好像是每月离开一个,一个带一个出来,她们在温州重新团聚了。几年后,她们嫁给当时带她们出来的男人,最迟出来的是胆子最小的小青,她看到大家走后也急了,就自己搭车到温州找到了秀芸。/r/n

/r/n崔志刚和秀芸一起坐大巴车到温州,并没强迫她嫁给他,或者把她卖到干坏事的地方。他是一个老实人,他们当天没有住处,就临时租住在一家小客栈里,十多平米的屋子上下铺,没有窗户,被子地面都脏,男男女女混住,一共住了六个人,但房租低廉。崔志刚付了房费,说好秀芸找到工作,打工赚钱后再还给他。/r/n

/r/n“阿芸,要不你先和我处对象?〞开往温州的大巴上,崔志刚认真地问秀芸。/r/n

/r/n“我们先一起找事做,赚点钱,处对象的事过些日子再说。〞秀芸提防推辞,她有心眼,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对。/r/n

/r/n“我四处打听过了,有个老乡要我去温州小市场帮忙搞皮具加工,我们一起找份事,彼此有个照应。〞过了几天,他们安置下来,他对秀芸说。/r/n

/r/n“你还帮不帮打石队到其他煤矿干活呢?〞秀芸问道。/r/n

/r/n“打石爆破太辛苦了,而且都是临时工,除非万不得已。我觉得到哪里干活都一样,我随你走。〞他老老实实地答,关怀又温柔。/r/n

/r/n崔志刚是一个可靠的男人,温州的小市场四处都有活干,他带秀芸找到兴旺皮制品加工厂,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把他们安排到不同的车间。秀芸的工作是在车间制作皮具成品,崔志刚是在外车间装卸货物。崔志刚说,温州的女人从不做外面的事,但秀芸从小在家干农活,里外一把手,不干活倒不逍遥。/r/n

/r/n他们住进了工厂的宿舍楼。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生活对秀芸来说是全新的,温州熙熙攘攘的大街,六层楼的小商品市场,四处喧哗喧嚷。虽然流水线上的事很辛苦,但这些远比山村的柴火猪草、泥屋土坑更安人心。每逢调休,崔志刚都跑来找秀芸。/r/n

/r/n“下周你休息两天,和我一起回苍南玩玩吧。〞他问秀芸。/r/n

/r/n“好啊,要不带上我的姐妹们。〞秀芸抿着嘴笑。四个姐妹都来温州了,她们全在小商品市场打工,有的搞皮制品加工,有的卖服装。每过段时间,她们都会约在一起聚聚,有了几个女友做依靠,秀芸的胆子也更大了。/r/n

/r/n“那你们就在我家住一宿,我买些好菜做给你们吃,还带你们去看大海。〞崔志刚说。秀芸请好假,和崔志刚从温州坐车到渔寮,然后再从渔寮转车到他老家苍南。秀芸是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可能由于是他带秀芸离开的广福桥,最初到温州后他帮她付了房钱和饭钱。秀芸信任他,对他动了真感情,想和他单独处一处。/r/n

/r/n渔寮在海边,秀芸第一次看到大海,冲动得不得了。湛蓝的天空,金色的沙子,纯净的浪花,海边有贝壳可捡,还有成群的海鸥在飞。他们搭晚班车回到苍南,崔志刚的父母正在简陋的平房里煮晚餐,家什简单,只不过略比山里强些。本来他们是分开住的,半夜崔志刚摸到她屋里,提防翼翼挨着秀芸,毛毛糙糙地扑过去亲她。她没有拒绝,他试探着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她突然不怕了,反过来搂住他,将身关怀在他的身体上。他在她身体上起伏,秀芸想着白天在渔寮听到大海涌动的涛声。/r/n

/r/n一个月后,秀芸打电话给她爹,说要结婚了。他们在崔志刚苍南的老家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秀芸的爹娘都没有赶来庆贺,好在她结拜的姐妹都到了。/r/n

/r/n离开广福桥到温州打工好些年了,秀芸对崔志刚的感情是积少成多,逐渐积累起来的。她觉得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也决不会想到离开这个男人。/r/n

/r/n崔志刚性格柔弱但人很能干,是她在温州的靠山。秀芸知道他是农村人,家里没钱,要不然也不会跑到广福桥煤矿打石头,以他的条件在温州当地根本也找不到对象。他们结婚后,先是都在皮件厂车间做事,后来秀芸到小市场帮人看店子,赚的钱由秀芸来管,她一笔笔舍不得花,都存进了银行。打工存了一些钱后,他们把苍南的旧屋推倒,新修了一幢三层高的楼房。新楼建成了,他们并不欠债,秀芸那个愉快劲儿就别提了,她把姐妹们都请到渔寮海边玩了一天。她就像海边展翅的鸟儿,她本来一无所有,现在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她想以后要自己开厂赚钱,发誓要在温州闯出一片天地。/r/n

/r/n假如没有其他原因,秀芸可能是四姐妹中过得最舒心的一个。这些年,崔志刚很在乎她,家里的活抢着干,钱也全部让她管着,平日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村里其他男人有的坏毛病他一个都没有,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但是,他们一直有心结在那里,结婚八年,秀芸一直没能怀上孩子,这让他们很苦恼。当然这件事最急的是崔志刚的父母,他们回老屋过年,婆婆就直接把她叫到屋里。/r/n

/r/n“阿芸,你和志刚都结婚八年了,毕竟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怀上?是不是你们要赚钱修房,有意不要孩子?我们老崔家就只有志剛一根独苗,都指望能早点抱上孙子。〞婆婆铁青着脸追问她。/r/n

/r/n“妈,我和志刚商榷好了,过两天就去省医院做全面检查,现在医学发达,查出原因就好找到方法。〞其实,秀芸心里十分忐忑。/r/n

/r/n其次天,秀芸和崔志刚就一起坐车到省人民医院的专科门诊。他们做了不孕不育的八项检查,由于检查结果要一周才能出来,崔志刚急着回温州上班,秀芸决定留下来等结果。过几天等她拿到检查单,却一下傻了眼,她的各项检查指标都很正常,原来是崔志刚患了先天性无精症,他的精囊里根本就无精可用,他们以前做的都是无用功。在不孕不育的这条路上,由于谁的原因生不出来,谁的压力就会更大,秀芸不敢告诉崔志刚这个检查结果。医生说,假如是她的输卵管有问题,可以通过试管婴儿来解决,假如是男方的问题,得找捐精者,进行体外受精。对守旧传统的崔志刚来说,这个方式他未必会同意。/r/n

/r/n秀芸决定先保守这个机要,她想等身体调理好后再来医院等精源,她那么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对崔志刚和婆婆撒谎说,是由于她的输卵管堵塞引起的不孕不育,治疗耗时耗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从长计议,但也不是毫无方法。听到这话,崔志刚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他在心理上完全不乐意接受这个事实。过些日子,秀芸发现事情逐渐就有些不对劲了,公公婆婆婆开始嫌弃她,丈夫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很生硬。他们提防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原本亲热的相处方式变得疏远警戒了,崔志刚和她之间貌似有了一条看不见的巨大裂痕。秀芸心里暗暗地想,假如人的良心有块试金石的话,她要用保守的这个机要来检验他们之间的感情。/r/n

/r/n两个人朝夕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经常由于家里的琐事争吵,彼此之间感情变得冷淡。有一天秀芸无意中发现他的汗衫上有口红印,导致两人矛盾真正激化。经不住她一再追逼,他才承认在温州发廊里找了小姐。对秀芸来说,这种事不可原谅,然而崔志刚不停地和她大吵大闹,完全不是她从前认识的丈夫了,这让她十分悲伤。秀芸明显感到崔志刚在有意制造机遇使他们的夫妻关系不断恶化,他的目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让她主动提出离婚,老崔家只有这一根独苗啊,断不能在他手里无子断后。她很想告诉崔志刚实情,但只怕会引起这个男人更猛烈的生气心。/r/n

/r/n她只有不断原谅他,她心里疼惜这个有生理缺憾的男人,却不能说出来。这些事不断地在秀芸心上钉钉子,每回望一次就刺痛她一次。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的一而再、再而三。可能崔志刚认为像她这样的山里姑娘胆子小,而且不能生孩子是致命的错,因此他的态度带着强硬的施舍。他以为只有让自己变坏,才好让秀芸主动提出离开他。秀芸不想一直在恶性循环里痛楚不堪,便打定主意和他分开一段时间。/r/n

/r/n年前她辞工,在温州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崔志刚那天彻夜不归,秀芸整夜没睡。晚上她一边流泪,一边整理行李,只用一个大箱子就装下所有的东西。他们挣的钱都是一分掰成两分用,为了存钱,她哪里舍得给自己买衣服。秀芸手里还有计划装修用的五万块钱,她反反复复数过,想着要不要一起交给他,假如钱带走了,这个楼房就是一个毛坯房,丑陋的水泥灰墙还暴露在外面。当时他们对建新楼都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秀芸想了想,只从中抽出五千块,其余的都放在抽屉里。多余的钱都留给崔志刚搞装修,她潜意识里认为可能只是离家出走几天,还要回来的。等她回来,假如他真心去接她,她就告诉他所有事情的真相,然后两人一起面对孩子的问题,总有方法可想的。/r/n

/r/n大清早,公公婆婆见秀芸拖着个大箱子,赶快跑出来,紧紧拖住她的箱子不放她走,他们哭着求秀芸:“阿芸,你等志刚回来,我们给你讨一个说法。〞二老都是老实人,秀芸眼泪直流,说不出话,决定坐车回广福桥。她好几年没回去了,那里仿佛是永远的家,是可以医治伤口的地方。/r/n

/r/n她离家八年,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广福桥煤矿。/r/n

/r/n秀芸再没有去过苍南,也没有见过崔志刚,她原以为离家出走只是吓吓他,却不料他此后从她的生命中淡去。温州的姐妹们告诉秀芸,崔志刚后来得知是自己不能生育,他更加没有信心把秀芸叫回来。他和一个山里的中年女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女人后来离家打工,一去不回了。他单独带着个孩子生活,孩子是女人带过来的,不是他的亲骨肉,却带得很亲。/r/n

/r/n秀芸再次回广福桥,不再是怀里揣着一百元离家远走的山里妹子。她一个二十六岁的离了婚的女人,空长了年龄和见识。她看过大海,出过远门,嫁了丈夫,如今却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中。/r/n

/r/n她离开的那些年,广福桥煤矿变喧嚷了,煤矿招了人,外地人接连跑到小镇做生意,米粉店、理发店、粮油店、日杂店、小饭馆,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秀芸爹身体不好,他不能再出门打零工。娘病情加重,每天卧床休息。家里的楼房没修,以前秀芸和妹妹寄了钱回来,他们只是把房子稍微打整一下,屋里的泥巴地抹上水泥,水泥墙抹白,添了大床和几样家具。邻里乡亲越来越多的人外出打工,都修了亮堂堂的楼房,只有娘家还没有脱贫,秀芸心里有很大的落差,觉得对不起辛苦了一辈子的爹娘。周边开了大量小店。秀芸在一间理发店找了差事,想先干上一段时间。她还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何去何从,尚没有结论。/r/n

/r/n春节快到了,每天都有矿工去理发店染发剪发。秀芸在那里认识了魏子仪,相比崔志刚的默然寡言,魏子仪能说会道,他个头不高却精力无穷,仿佛世界可以在他的手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鬼使神差的,魏子仪偏偏看上了秀芸,可能是由于她在温州那些年见过世面,谈吐穿着都与别人有些不同。他每天都去理发店坐坐,有时候也把秀芸约到食堂吃饭。/r/n

/r/n魏子仪读书不多,生活也不考究,但是他的优点明显,他能言善道,轻易就能取得别人的信任。他还承包了煤矿的食堂,除了自己负责购买日常所需,还请了厨师炒菜,每天忙繁忙碌。秀芸想,这个人能让矿领导信任他,确定在某些方面超过他人,不妨和他正式交往看看。魏子仪肯钻营,果真是有能力的男人,父亲评上省劳模不久,他就开诚布公地把秀芸约了出来。秀芸悄悄地跟着他来到树林里。/r/n

/r/n“阿芸,我有件事,想和你商榷一下。年后我想以夫妻的名义找找矿里的领导,看看能不能帮你转成正式工,到食堂来管财务和采买。〞他说。/r/n

/r/n秀芸心里没有准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她只听到自己心脏怦怦乱跳,然而内心却有个声音在说,嫁人是女人改变命运的最好方法。/r/n

/r/n“我和管人事的肖厂长关系好,你成了我老婆,這是我说服他的最好理由,你若允许了我,我就下点本钱去找人。〞秀芸不由得点了点头,她回到温州,很快和崔志刚办了离婚手续,她心里的一丝踌躇烟消云散了。/r/n

/r/n一如所料,肖厂长允许年后全力解决这件难事,这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矿里给他们分了两间平房,秀芸开始粉刷新屋,买新家具。春天一到,她就和魏子仪领了结婚证,住在一起了。/r/n

/r/n“走水了,还有几个人在矿里挖煤!〞有人在外面声嘶力竭地狂喊。/r/n

/r/n广福桥煤矿出事了!一切都成了一团乱麻,营救人员一批批赶来,挖掘机一台台开来,抽水机日夜轰响。最终清点矿工时发现,五个煤矿工人被活埋在矿井里,再也没有出来。这是矿里和个人的一场大灾,矿里的运转几乎陷入瘫痪。悲伤欲绝的死者家属每天在矿里闹事,用墓碑封住煤矿的井口。/r/n

/r/n这起严重的安全责任事故被屡屡通报,秀芸卷入了这起事故的后遗症中。她的转正手续还没来得及办,场里的领导就受了处分。调查清理的工作组进驻煤矿一年,广福桥煤矿不得不面临破产的命运。煤矿宣布破产那几天,工人们情绪波动很大,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事件,秀芸深受打击。/r/n

/r/n几天时间,喧嚷的矿区完全寂静下来,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离别场。工人们三三两两走光了,他们有的根据工龄买断离开,分到青峰煤矿,有的去了赤峰煤矿,少数人分流到澧航船舶公司当修理工,与开矿作业全不相关,虽然颇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总是人人都有了安置。年过五十的工人选择提前退休,退休就是有了生活保障,没谁稀罕在黑咕隆咚的煤矿繁忙到老到死。/r/n

/r/n秀芸是矿里的临时工,没有任何补偿就直接下岗,她的梦破灭了。她给广州的妹妹打电话,想奔着妹妹去南方打工。妹妹大专毕业去了广州,在一家外资企业做到经理助理,她和企业的营销经理恋爱了,由于两人不能在同一个公司任职,就商榷同时辞职做外贸生意,他们办了皮具厂对外加工,现在急需员工。魏子仪一直在踌躇,假如他分到青峰煤矿,可能要像真正的矿工一样下矿井,要不就只能选择工龄买断后和秀芸一起去广州,一切重新开始。/r/n

/r/n魏子仪是个胆大的人,很快就做出了决定。/r/n

/r/n一晃又是八年,快过年了,长途汽车站闹哄哄的,来广州进货的小老板、准备搭车回乡的商家、路过这座南方城市的外地客、穿着粗糙的打工仔……四处挤满了人,黄色、蓝色、红色的大客车开来开去,春运大潮洪水般地卷了过来。售票厅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快要排到购票窗口最前面的位置了。/r/n

/r/n“怎么办?我们回还是不回?〞魏子仪望着秀芸,他忐忑担心地搓着手,看来一时拿不定主意。/r/n

/r/n扎着马尾辫的售票员狠狠瞪了秀芸一眼,冲他俩嚷嚷:“最终两张票,你们俩毕竟买不买?后面还有人在排队呢。〞/r/n

/r/n“不如我们打个赌,信信命。〞秀芸说。/r/n

/r/n她朝上扔出一个闪光的硬币,硬币从空中落到她的手心。假如是正面,他们就留在广州继续做生意,假如是反面,他们就坐上这趟长途汽车回广福桥离婚。/r/n

/r/n秀芸提防翼翼拿开手,硬币后面闪着七颗昏暗的星星。她绝望地往窗口递上了几张老人头。她心里堵得慌,眼里发潮,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怯懦,就佯装镇静对他说:“女儿归我,你别想。〞/r/n

/r/n“嗯。〞他低着头不看秀芸。看他的样子,往日的情分还在,然而秀芸知道魏子仪欺骗了她,他骗了她多年的感情,还差点把她送进大牢。/r/n

/r/n要不是那天青玄村委会打电话给秀芸,说生二胎要罚款,她还不知道他竟然和别的女人在温州偷偷生了儿子,还把他儿子户口过到了她的户口簿上。妹妹一通电话骂她:“你快来市场这边,你老公好像外面有女人了。〞/r/n

/r/n秀芸赶过去,看见魏子仪抱着孩子和那个女人一起逛街,女人把手伸到他的胳膊里,那样亲近。秀芸的怒火一下就上来了,她冲上去想扇女人两耳光,她还要用力撕她、踢她,但他的劲很大,用力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他摆手示意让女人带孩子赶快离开。秀芸认得她就是从前请来皮具店看店的女孩,从前无依无靠来广州打工,让秀芸看到了当年无助的自己。秀芸在店子里发现他俩神色有些不对劲,就把她辞退了,想不到她却偷偷和魏子仪在外面租了房子,还生了儿子。/r/n

/r/n秀芸觉得天昏地暗,肺都要气炸了。女人走后,魏子仪还是跟着秀芸一起乖乖回来,回家就跪在她面前。/r/n

/r/n“阿芸,是我错了,我是个浑球,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但不要怪罪孩子。〞他低声求饶。/r/n

/r/n“你这个天杀的,你做这些事想过巧巧没有?〞秀芸的眼泪哗哗流下来。/r/n

/r/n巧巧才五岁,秀芸是多么难才生下她呀,大龄怀孕各种妊娠反应她都忍受了,秀芸那么想拥有这个小孩。生产时大出血,医生说她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巧巧生下来就像一只发育不良的小猫,连吃奶都没有力气。这五年来,秀芸把女儿捧在手心里,怕她冻着怕她饿了,生怕她有一点意外。/r/n

/r/n“我想要男孩在家立户,传宗接代,再说你的状况不可能再生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没有儿子。你就大度些,容下她娘俩,儿子也不能没有娘。〞他强词夺理,还在狡辩,他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儿子是一定要的。为了巧巧,秀芸差一点就妥协了,想这样应付一下,忍忍就好,巧巧不能没有父亲。然而秀芸想不到的是,中途又生出枝节。/r/n

/r/n去年年关,魏子仪急冲冲地找秀芸商榷:“阿芸,我们公司缺少滚动资金,运行起来很艰苦,我和一个老板协议,他要签个大单,得先贴些原材料钱进去,假如完不成,公司将会面临破产的危险,我就没方法让你和巧巧过上好日子了。〞/r/n

/r/n“那我们怎么办?应当有方法可想的。〞秀芸急坏了,她怀里坐着女儿巧巧。/r/n

/r/n“我想去银行贷一百万。前几年我就是银行的失信客户,没法用我的名字贷,能不能用你的身份证?有了这笔钱,只要这个大单顺利完成,公司就活了,我把贷的钱先还上,用我们在广州的房子做抵押。你看行不行?〞魏子仪提防翼翼地说。/r/n

/r/n秀芸把身份证复印给他,和他一起到银行跑手续,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转瞬还贷期限到了,公司却没有还款的迹象,秀芸已经几次收到银行催款通知单了,假如不能如期还款,抵押房就要被银行收走了。/r/n

/r/n秀芸一再逼问,魏子仪才承认,原来贷款不是为公司资金流转,而是为了给那个女人和他儿子买新屋。房子离他们的小区只有几百米远,这样他就能每天两头顾地来回跑。/r/n

/r/n秀芸一下傻了眼,一百万,这可不是小数目。假如贷款还不了,那她会不会坐牢?万一坐牢那巧巧怎么办?十座大山压顶,一下子把秀芸推向悬崖。她感到绝望,银行立刻要来收走这个房子,她想尽最大努力把这个房子卖了还贷。秀芸找到中介把房子挂在网上。从前这些事都是魏子仪做主处理,可秀芸现在根本就不信任他,所有的事都自己来办,她牵着女儿的手,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从挂中介到拿到卖房钱的那天,她心里就有了计划,魏子仪得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秀芸和他摊牌:“你只能两选一。要不我们还在一起重新创业打工;/r/n

/r/n要不我们回蒙溪镇离婚,你继续跟她在一起。〞/r/n

/r/n秀芸冷着脸,她想起第一次离开温州,崔志刚的父母拉着她的衣袖哭着不让走。秀芸心里空荡荡的,魏子仪简直把她毁了,她不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背时、太委屈。一直以来,秀芸以为自己可以靠一个好男人过一辈子,靠找个好男人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料日子越过越难了。/r/n

/r/n“女儿跟我。〞秀芸对他说。其实魏子仪也不会要巧巧,他有了宝物儿子。/r/n

/r/n“我们在慈县那个门面给你当作抚养费。公司现在四处欠债,我没有多大能力管你们母女俩了。〞这就是魏子仪的回复,他明知理亏,一起生活十几年,夫妻总有一些情分在。/r/n

/r/n秀芸说“好〞。她凭什么不要这个门面,巧巧读书,还要学特长班。借读生在外地根本没有好学校可选择,她早晚都得回德城上学,以后高考也在德城。想不到秀芸这次在广福桥遇到魏子仪又是孽缘,但他还是把巧巧带给了她。她心里柔弱得很,貌似风一吹就会把她刮走。/r/n

/r/n每次想到分开的那一幕,秀芸就无比心酸忧伤,她和魏子仪并排坐在大巴后排,巧巧偎在他怀里睡觉,他们就像正常夫妇一样。秀芸假装靠着他的肩膀睡了,他一动也不动,但是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把他衣服前面打湿了一大块,他小声宽慰说:“阿芸,你放心吧。以后我会回来找你的。〞/r/n

/r/n车厢里四处都是便利面的味道,还有他身上浓浓的汗味。他太會哄人了,即使要和秀芸去办离婚手续,也是说话温柔,好像他们只是去老家看看就回来。/r/n

/r/n来到广州后,秀芸夫妻就在妹妹的厂里帮忙,魏子仪能说会道跑销售,秀芸帮着管理工厂,管钱管人。这些年来他们积累了资源,也有了一些钱。秀芸和魏子仪商榷自己开皮具店,魏子仪注册了公司,专门销售厂里生产的皮具。这些年,他们每年都能赚些钱,不仅在广州买了房子和车子,还生下了巧巧,一个农家穷女孩的梦想貌似就要圆满了。/r/n

/r/n巧巧出生后,秀芸不再管公司的事了,而是全身心在家带女儿。巧巧自幼身体瘦弱,她变成了秀芸全部生活的重心。可能就是那段时间,秀芸忽视了魏子仪,他才开始变心在外面找女人。秀芸不断地听到过一些传闻,但是由于巧巧,她总是假装没有听见。/r/n

/r/n来到广福桥,他们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多年情分抵不过签字离开的半小时。魏子仪的公司除了债务,啥都不剩了,还好他给那女人买的一套房子没被收走,他名正言顺地搬了进去。/r/n

/r/n带着女儿,秀芸再一次回到了广福桥煤矿,她心里很堵,万念俱灰。/r/n

/r/n女儿巧巧五岁了,她很聪明,可能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所以十分懂事,百般依靠妈妈,体谅妈妈。秀芸变得什么都怕,怕失业,怕生病,怕失败,怕没钱连女儿都养不活。/r/n

/r/n秀芸想到自己的人生,每次满怀希望却最终只收获到绝望,假如这一切都是命运的考验,未免有些太残酷了。这里已经不是当年的广福桥了,秀芸拖着着行李箱站在路口,看到了空荡荡的煤矿食堂和空荡荡的小街。想起自己在异乡和煤矿之间辗转这些年,煤矿新建时她遇到建矿打石的崔志刚,煤矿喧嚷时遇到煤矿工人魏子仪,自己正式工的梦随之破灭。多年后她回来,看到破败的煤矿已不能收留自己,就像看到破败的命运本身。/r/n

/r/n秀芸不想留在县里,她的亲戚朋友都在慈县,他们会怎样对待离了两次婚的女人?秀芸决定去德市,一边干活一边带女儿。她身上的钱不多,不想给年老的爹娘添麻烦,就把女儿带在身边,她们在德城郊区租了一间小屋,妹妹的同学帮忙把她女儿转到了德城育才小学。为了孩子,秀芸吃什么苦都认了,她决定从最卑微的事做起,租不起门面,就从摆地摊开始。/r/n

/r/n刚来德城,姐妹们纷纷打电话过来,她们可怜秀芸,说只要能帮得到她的事只管说。小青开了自己的皮具厂,丹丹是全职太太,素兰和她老公买了临街门面,他们在温州卖衣服,过得都比秀芸好。秀芸找到小青,让她每月帮忙买些价格低廉的皮具产品过来。巧巧以后读书、娘俩的生活全都需要钱。秀芸带着女儿到德城学院夜市摆地摊,德城创文明卫生城市,城管每天来学校巡查,秀芸就像小偷一样躲来躲去,城管一来就收摊,城管一走又摆起摊。有天秀芸去货运场拿皮货,由于东西多,就把女儿寄在邻居家里,等晚上回来,看见巧巧满脸泪痕,在租住屋门口睡着了,秀芸心疼极了。/r/n

/r/n秀芸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秀芸想让巧巧读最好的学校,将来上大学,日后能自力更生。她在德城打过好多份零工,在超市做收银员,在电影院搞卫生,帮餐馆洗碗洗菜,帮中介跑业务磨嘴皮子。/r/n

/r/n魏子仪早就不给女儿生活费了,这么多年,他只在父亲魏大勇去世时回来过一次。我们采访后回德城不久,就听说魏大勇病逝了。魏大勇退休后舍不得离开煤矿,就一直住在社区附近儿子从前的婚房里,矽肺病要了他的命,他终究用上了放在场部办公楼里的那副寿木,退休工人的墓地安葬没法解决,秀芸出钱给他买了块墓地。魏大勇逢年过节都会拄着拐杖来看秀芸她们娘俩,给巧巧一个大红包,说魏子仪对不住她们。他喘气困难,颤巍巍的,是个良善的好老头,他的去世让秀芸痛哭了几场。秀芸带着巧巧回广福桥煤矿守了三天孝。/r/n

/r/n出殡前一天晚上,魏子仪回来了,一进灵堂就泪双流。这些年他就没有回来过,像一去不返的浪子,早就把亲人、把广福桥、把秀芸母女丢在了脑后。他老得厉害,头发全白了,看来皮具生意也做得不尽如人意。晚上他来找秀芸说了会话,他是带着老婆和俩孩子一起回来奔丧的,魏子仪又生了个女儿,现在儿女双全。他给巧巧留了三千块钱,他们的夫妻情分已尽,他早就割舍了和前妻女儿的联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r/n

/r/n我是去年在养发会所见到秀芸的。故友新知,一眼认出,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然而她的样子却变化不大,喜欢乐,样貌看起来很普通,但是一笑起来,整个脸就生动了。是谁说的呢:爱笑的女子命不会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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