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里走出来的父亲

1、. 离骚里走出来的父亲 父亲六岁那年奶奶因病去世了，紧接着一场人为的火灾把父亲他们住的土砖房化为灰烬。父亲是家里最大的儿子，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在那个靠工分领粮食的年代，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庭，爷爷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既当爹又当妈内外兼顾拉扯大五个孩子的，这负担顺理成章的也落到了父亲头上。 对于父亲曾经吃过的苦，我没有亲眼看过，唯独他落下的一身病、他咬紧牙关的坚持、他不顾一切的付出、他谆谆不倦的教诲，让我对父亲以及他生活过的时代有了深切的体会。小时候，我家里有个煤炉子，终年生着火，熬着中药。我们放学以后常常在外面玩到吃饭才不情不愿的被喊回家，闻到中药味，总是捂着鼻子，没了食欲。而父亲却必须在

2、饭前喝掉那黑的、苦的、难闻的中药。每当我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看父亲毫无异色的将整碗中药一饮而尽的时候，我就暗暗地想：连中药都能喝成“大碗喝酒”的样子，父亲是不是不怕苦呀？小时候，因为买不起书，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特别喜欢听人讲故事。但整个村子里喜欢并且会给我们讲故事的人，只有父亲一个。父亲在门前的泡桐树下砌了一个水泥台子，我们一大帮孩子吃过晚饭就挤坐在台子上，等着父亲忙完农活，和叔叔伯伯聊完农事，再来给我们讲西游记，讲封神演义，讲水浒传。夏日满天星斗，他就给我们讲牛郎织女，讲北斗七星，将嫦娥奔月，讲后羿射日。萤火虫拖着绿莹莹的屁股闪闪而过，我们会跑过去捉，父亲就给我们囊萤夜读，说东晋有一个叫车胤的人

3、捉萤火虫读书，顺便还提到凿壁借光、程门立雪、悬梁刺股。父亲说他只读到初中就辍学挣工分去了，但后来他进过五七干校，学了很多技术，还在闲暇时借了很多书看。小时候我们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人，他会讲有趣的故事，他会撒网打渔，他会开任何一种车，他会制任何一件农具；哪家的电路出故障了，哪家的灶台不好用了，哪家的猪生病了，哪家的兄弟闹矛盾了，都来找他；他还喜欢种树，房前的泡桐，午后的杨树，池塘边的水杉，后山上的枞树，都在他的栽培下高高大大，茁茁壮壮，显出一片生机。因此，虽然我家在村里是最穷的，但我的父亲是最受小伙伴羡慕的，我就在父亲光辉高大的形象里自豪地度着我清贫而快乐的童年。小时候，我是个

4、极挑食的孩子，碗里的饭菜我总是吃一半留一半，还抱怨着“怎么天天都是这些菜呀”？父亲听了，起先什么都不说，大口大口的扒完饭，放下碗才开始“教训”我：“这些菜怎么啦？不挺好吃的吗？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要是有这些菜，那就跟过年一样。我们那时候没有油，一年才发几斤，锅不沾油，常常烂了。家里米不够，早上上学没饭吃，饿着肚子跟别人一起去上学，中午饿得不想走路，回来也没什么吃的，就呆在学校不回来了，一天饿两顿，晚上回家才吃点东西。一年到头就那么几样，有红薯就吃几个月的煮红薯，有南瓜就一天三顿咽南瓜，豆腐皮子只有过年才见得到”以前不懂事，每次都跟父亲顶嘴：“那是以前，现在时代不同了！”慢慢长大了，生活条件好

5、起来，看到父亲仍然不肯浪费一粒粮食，我们不吃的他全吃，上顿剩下的留到下顿，“时代不同了”，他对粮食的爱惜丝毫不变，他再忆苦思甜，我们就听着，再也不争执反驳了。小时候，家里很拮据，虽不到买不起文具的地步，但每次向家里要钱也还是要突破重重关卡：把用完的练习本或者只剩一小截握都握不住的铅笔头带回家给父亲过目，拉来村里同班的小伙伴向父亲证明我们老师布置了作业必须用新的练习本，等等。也有那么几次，出于小孩子的求新、攀比心理，我旧的文具没用完就要求买新的，父亲就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的一件事：父亲读小学五年级，没有笔也没有练习本，好久没有交作业，老师就警告他再不交作业就不许来学校上课。父亲虽素来知道家里没钱，但

6、小小年纪被老师指名道姓的说了一通，回家后还是小心翼翼的向爷爷开了口，爷爷说没钱，拿着棍子把父亲撵出村子很远很远。父亲不敢空着手上学，就去了他舅舅家，“我舅舅对我可好了，我把情况告诉他，他掏出五元钱给我，说刚卖了猪，手头宽一点。”父亲拿着五元钱兴冲冲的去学校买钢笔，却被小卖部的老师当成小偷送回家去了，“那年头五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老师就想，我一个平时穷得练习本都没有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一定是趁大人不注意从家里偷的”，父亲悠悠地说。他还告诉我，那五元钱最后被爷爷没收了，因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这件事对父亲的影响很大，父亲后来辍学，一方面是家里需要男劳力挣工分，另一方面也由于长年买不起文具父

7、亲纵然想念书也不好意思去了。听完父亲的故事，我再也不附和同龄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类的行为了。父亲自己受过委屈，就不愿再委屈我们，对于我们要买的文具以及教辅资料，只要是必需的，都有求必应，同时也时刻提醒我们不能在可有可无的东西上乱花钱，更不能因好胜攀比而浪费。小时候，父亲去哪里都会带着我。没有买自行车的时候，他就牵着我走；买了自行车，他就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我。无论远近，一路走过去，一路给我讲各种人生道理。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爸身体不好，不知道哪天就不行了，萍萍创创（我的妹妹、弟弟）都还小，许多道理现在说了他们也不懂。爸爸现在把这些道理教给你，如果爸爸哪天离开你们了，

8、你一定要教弟弟妹妹好好做人。”他是那么讲的，也身体力行的做到了。我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和村里另外两个人一起去天津打工。几天以后，他担着行李回来了。我母亲问他为什么一个人跑回来。他说：“他们两个人到了那边，不安安分分地做事，跑去偷电线卖，还非拉着我，说那样来钱快。那可是犯法的事。咱家里三个孩子，年纪都小，要给他们树个榜样，犯法的事做不得，我劝了他们几天，他们不乐意听，还跟我翻脸了，说我在那儿妨碍他们。既然这样，不做就算了，过两天我去汉正街挑扁担。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钱来得正当，心里也踏实。”没多久，父亲成了汉正街的扁担，那两个人却双双被抓，各判三年有期徒刑。父亲的言传身教，我们看着他，这么多年，

9、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堂堂正正做人，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去养活一家人，一点一滴凭自己的本事去改变现状，潜移默化地，我们也都养成了吃苦耐劳、自立自强、善良正直的性格，从来不觊觎别人的东西，凡事不动歪心思不企图不劳而获，再穷也不穷了志气。这一点应该是父亲最感欣慰的吧。小时候，看着别人的父母在干农活上普遍贯彻“男女平等”-女人和男人一样做着犁田、挑担子等重体力活；而我的父母却实行了“男女分工”-所有的重体力活都是父亲一人包揽，母亲只做插秧、割稻子、种花生、除草之内较轻的手工活和洗衣做饭之类的家务。我很是不解，问父亲，他淡淡地说：“你妈体质弱，不能做重活。她手脚快，做事细致，正好弥补了我这方面的缺陷。”可

10、是村里也有很多婶婶姨娘，和我母亲一样，身体差，手脚利索，他们家怎么不分工呢？我觉得父亲的回答太轻描淡写了，又跑去问母亲。母亲拗不过我的软磨硬缠，给我讲了他们的“秘密”：母亲读书时学习特别好，后来由于患中耳炎做手术失败了，听力下降，听不清老师讲课，只好放弃了学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母经人介绍认识了。了解到父亲家里很穷、父亲身体又很差这一情况后，我的二舅（母亲的二哥）极力劝阻母亲，说“你要是身体好一点我也不说什么，但你偏偏身体不好，肩挑背扛的完全不行，现在你嫁过去，一穷二白的家，两个体质弱的人，怎么过日子呀？我去重新帮你找婆家。不然的话，以后担子挑不动，谁也帮不了你！”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对舅

11、舅说：“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他还能讨到媳妇吗？我看他人挺好的，你就不要管了，我就是挑不动担子，压趴下了，我也不回来诉苦！”母亲的软心肠让她忽略了将来要遭遇的所有坎坷，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父亲。当时父亲没有给母亲家里任何承诺。但他用他的行动做到了：不让母亲做重活！我不愿意用现在的眼光去评判、去追问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但我知道，那份相携相依、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亲情，是他们这辈子也抹不去的沉重的甜蜜。父亲是个心实口讷的农民，他没有任何的海誓山盟，他不会任何的甜言蜜语，他只是默默地爱着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默默地承受、付出、打拼。我进初中那年，外婆全身瘫痪，生活无法自理。父亲考虑到舅舅舅妈照顾外

12、婆的诸多不便，毅然决然的把外婆接到家里，和母亲一起，尽心侍奉，整整三年，直到外婆去世。那是记忆中最心酸的场景：我家的堂屋隔开了两侧的房间，外婆住右侧，父母住左侧。外婆腿脚不便无法行走，终日待在房间里，吃饭喝水洗澡都是我们过去服侍，加上年事已高，外面的事只能通过我们大声地讲给她听她才知晓。有一次，父亲的胃溃疡复发了，躺在床上，不停地吐血。我们姊妹三人吓坏了，嚎啕大哭。父亲连忙止住我们，说：“不要哭，爸还没死呢！外婆在那边，别让她知道了担心。”又叮嘱我们：“我在家里时，每天都要进去看看你们外婆，现在病发了不好过去，她问起来就说我在外头帮人家做事，过几天再回来。”这样的话，不止一次的被父亲说出来。在

13、他病重时，他最关心的，依然是不能让老人操心。到后来，他觉得是自己把一家人拖累了，就不愿意治病了，母亲逼着他说：“孩子这么小，你要是走了，丢下他们，怎么办呀？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想，你得看着孩子长大。”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不再坚持，照样寻着中医，喝着草药，支撑着被疾病折磨透了的身子，苦守着这个家和他三个未成年不更事的孩子。三年以后，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妹妹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以14岁的低龄主动辍学打工。父亲就这样，带着悲喜二重心情，迎接了他的骄傲并忍受着他的心痛。他聪慧活泼懂事的小女儿，从此成了他永远放不下的遗憾。第一年，妹妹频繁打来电话，习惯性的把“下班”说成“下课”，父亲每次都黯然神伤，

14、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第二年，妹妹的电话少了，有一回，她在电话那端说：“爸，我昨晚做梦梦见我考上红一中了，我家放了好多鞭炮，我以为是真的”电话这边，父亲声音哽咽，握电话的手颤抖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深深的自责之中；第三年，妹妹不再主动打电话回家，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挣到钱不好意思跟家里联系，而且每次都像在揭父亲的伤疤，但只要她半个月以上没和家里联系，父亲就担心她在外面出事，他每天守着家里的座机，盼望着铃声响起送来他小女儿平安顺利的消息，夜深人静时屋子里飘满了父亲轻轻的长长的无奈的叹息。我读高中时住校，一个月回家一次。那时候，为了出去做事方便，父亲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每个月月末都去学校接我回

15、家。平时都是他到学校了我还没放学，他就站在校门口右侧的报亭边等我。有一次，我跑到老地方，没看到他，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打电话回家，母亲说：“你爸不是过去了吗？早该到了呀？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没告诉我，我也还不清楚。”挂了电话，一位眼熟的伯伯把摩托车停在我面前，说：“你爸在路上出了一点事，他正在处理，怕你等急了，叫我过来先送你回家。”后来才知道，父亲来学校的路上，在一个路口，另一辆摩托车冲过来 ，没有打转向灯，与父亲的车撞了一下，责任在对方，但对方伤得更重，父亲二话没说先把那人送了医院，结果那人把父亲的车扣下了，不愿意通过警方解决，要父亲赔钱私了。村里人得知情况后，纷纷埋怨父亲傻：“错方

16、在他，再说你当时一加速就能跑得连影儿也没有，何苦留下来等着被他讹被他赖呢？现如今，撞了人就跑的随处都是，就没你这样的，别人的错，你留下来担责任。”父亲说：“这年头，伤了人的都想跑，被人伤的都会赖。话说回来，是他受伤了，谁碰上这样的事都不好过，不能一走了之。”他借了钱，送那人住院，赔了误工费，还买了肉和营养品去看他。母亲不让父亲再接送我了，父亲也不争辩，只在我上学时送我到马路边，看我上车了才离开，每次我回家也必定老远就看见路边一个点，一点点放大，最后“变”成望眼欲穿的父亲，我一下车，他就把行李接过去，问：在学校好吗？伙食怎么样？怎么又瘦了转眼我进了高三，学习更紧张了，每个月只放一晚上假，逢节日才

17、大发慈悲的放一天假。那年的清明节，父亲清早叫醒我：“往年都没叫你去，今年和我一起去扫墓吧，要高考了，让你奶奶保佑你。”我逮着个机会能睡懒觉，就不愿意起床，让弟弟“替”我去扫墓祭祖。过了不知多久，他们回来了，我听到父亲和弟弟在堂屋谈话。这样的情况是从未有过的，父亲一般不会与弟弟心平气和的交谈，往往是弟弟淘气或做错了事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他。难得他对弟弟语重心长一次，我假装没睡醒，躺在床上听他们谈话。大多是父亲说，弟弟听：“你也不小了，我和你妈只能陪你们一段，大姐二姐才能陪你一生，你要听大姐二姐的话，你们姊妹三个要相互扶持，一家人到任何时候都是一家人在外面要学会与人打交道，与人为善，心性放宽一点，

18、过得去的事吃点亏也算了，不要计较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自己要有主见，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要清楚，不要经不得别人一说跑去做坏事，更不要眼红别人的东西”我听着听着，正暗笑呢，心想父亲终于把弟弟当大人了，却突然听到父亲说：“爸也不知道哪天眼睛一闭两腿一伸说走就走了。爸走了，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你无论如何也要让大姐把书读完。”我听到弟弟的抽泣声，我的眼泪无声的流下来，渗进枕头里。起床后，我只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到过一样，吃饭、整理东西、上学。那以后，无数次想起这句话，哪怕是走在阳光下，我也会紧紧地抱着自己，鼻子酸酸的，眼泪流下来，旁若无人。08年6月，我的高考，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

19、大学，成为全村唯一一个女大学生，也是全村第一个一类本科生。我十三年的寒窗苦读，更是父亲十三年的寒门苦守。“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没有谁知道，为了这句话，父亲是怎样的透支生命去坚持。办酒席的时候，父亲很奢侈的买了烟花，履行了他多年以前的承诺：你们好好读书，以后谁考上大学了，我就买很大很大的烟花。放烟花在农村是很奢侈的事，也有很多农村的父母在鼓励自己儿女时许一个“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就去买烟花放”的诺言，然而，大多成了一张张没人提取也就无需支付的空头支票。唯有我和父亲，执著地遵守着、实现着，直到有一天，烟花升起来，照亮我们欣慰的侧脸。而如今，我读着大学，我们可以照顾自己并为家

20、里分担了。我想：父亲该轻松一点，歇一口气了吧、我是那么希望父亲能多为自己想想，养好身体，那样我就不用害怕某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可父亲还是没得清闲，反而更忙了，他执意要建新房子。一直以来都很乖巧也很崇敬他的大女儿发脾气了，我说：“你总是为我们着想，想把全部最好的都送给我们留给我们。这是你作为大人的一番苦心，我理解。但你又是否懂得我们孩子的心呢？我们长大了，我们以后可以自己挣钱自己建房子，我们只要你好好的，生活着，让我们可以孝敬你。你在努力，我们也在努力，我们努力地想让你们骄傲让你和妈健康幸福。你不能一味地付出而让我们的努力白费了。况且创还小，16岁，离结婚远着呢，不必急着建房子。”父亲看着我，那个昔日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如今已和他一般高，眼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