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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具体的普遍性——《“锻炼锻炼”》与“赵树理难题”摘要:作为赵树理五十年代的代表作之一,《“锻炼锻炼”》从诞生起便毁誉参半。赵树理对于中国社会问题的隐喻在这篇小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正是从这篇小说开始,“赵树理难题”浮出了历史地表,成为中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社会结构性矛盾的表征。《“锻炼锻炼”》揭示出了在冠冕堂皇的“现代化”话语之下对人类社会及人的主体性的损害,同时也表现出了具有农民与知识分子双重身份的赵树理对于合作化运动的冷静审视。反“改造”的“改造”与反“现代”的“现代”构成了《“锻炼锻炼”》的深刻内涵。关键词:赵树理;合作化运动;现代性目录TOC\o"1-3"\h\u5871一、绪论 016925(一)选题背景 012176(二)研究目的和意义 122005(三)国内研究现状 29083(四)研究思路与方法 34602(五)具体内容与框架 413751二、从《“锻炼锻炼”》说起 524454(一)“半自动”的写作 515096(二)“文学模仿生产”和“文学摹仿生产” 65680(三)“形式的政治”与“隐藏的作者” 84940(四)诠释的差异 1210592三、观念的坚守 1620955(一)“现代”的限度 168050(二)“劝人”的小说 183078四、难题的不可避免 201776(一)“整风”与“生产”的配合与结合 2021037(二)“新权威”与“旧传统”的冲突 22691(三)正当的无理性 2410203五、总结 253046参考文献 2715921致谢 29绪论选题背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特殊的作家之一,赵树理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无法绕过的一个人物。而在赵树理研究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赵树理创作前期与后期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突出地体现在赵树理作品的评价与阐释史中。从创作前期被认为是完美贯彻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赵树理方向”,到建国后不断遭遇批判打击,最终在文革中罹难,赵树理的创作与主流政治话语的关系渐行渐远。而写于1958年的《“锻炼锻炼”》正是赵树理创作史中的一个这样的节点。在这部作品中,赵树理提出了长久压抑在他内心的有关社会主义集体与农民个人之间间性关系的焦虑。而这种焦虑在政治话语日益强势的背景下日益强化,并衍生出了“赵树理难题”。这不仅是作家本人对国家机器及其政策的单方面质疑,同时也包含着传统与现代、农民本位与政治中心、五四意识与无产阶级话语等一系列叙事之间的分歧。这种对立关系一直延续到当下,成为贯穿中国思想与文化史的一条主线。“赵树理难题”便是这条主线的鲜明体现。研究目的和意义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五四运动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性都无需多言。五四运动为中国带来的自由、民主、人权等现代意识,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取向。个人本位、人道主义第一次在中国文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五四运动所代表的自由民主的人道主义精神成为中国现代思想的一支,延续至今。而从政治角度来看,五四运动为危如累卵的中国社会引入了许多社会改良学说,其中便包括马克思主义与共产主义思想。它们借助五四运动进入中国,并在中国大地上生根发芽,在历史与社会的共同推动下,成为改造中国社会的灵丹妙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中国成功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并建立起了无产阶级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机器的建立意味着对相应话语秩序的需求日益强烈。相较于强调自由、民主的五四运动话语,以中国共产党为主要代表的主流政治话语则更加强调集体主义、阶级观点。在中国这个年轻的社会主义国家内部,秩序唯一性和权威性的特征使二者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隔阂,并最终构造出了中国现当代思想的一对基本对立结构。“赵树理难题”正是这一对立结构一个最为典型且鲜明的表征。赵树理虽然出生于山西农村,深受传统文化熏染,但他同时也是受到五四潮影响的青年知识分子。他成长于解放区,对马克思主义与共产主义耳濡目染,但他也是农民的儿子,农民在他心中永远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这种“重叠式”的身份使他既能很好的完成党中央布置的政治宣传任务,又能不滞于过往政治宣传工作僵化教条的弊端,创作出“真正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但身份的“重叠式”特征为赵树理的创作提供了极大便利的同时也暴露出了弊端:当政策方向与赵树理的理念大体相同时,此时的赵树理是“赵树理方向”的代表,是“一个在创作、思想、生活各方面都有准备的作者,一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文学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8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而当政策发展与赵树理的设想不一致时,赵树理会利用形式的变化来掩盖二者之间的差异,然而这种手段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而为之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从宏观来看,“赵树理难题”实际上是五四话语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碰撞,理解“赵树理难题”背后的深层动机及难题之“难”,对于我们理解两种话语秩序及其关系与揭示中国社会中的结构性矛盾具有重要价值。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8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①通过此次论文书写,明确并且掌握学术论文书写的一般过程:确定研究方向、查阅相关文献资料、列论文提纲、结合资料展开论文写作、规范格式等等。②通过此次论文写作,对赵树理及其作品存在的意义和研究的价值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③掌握了文本分析的具体方法。通过细读文本,从多角度对作品进行分析,体会作者创作时安排的每一言行举止的意义,揣摩作者创作的意图,并对其展开分析与论述,结合学者们已有的研究,总结、提炼自己的观点。国内研究现状赵树理研究与赵树理的阐释史都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鉴于赵树理与主流政治话语的特殊关系,赵树理研究与其阐释史保持一致,呈现出政治功利性的特征。由于赵树理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批斗并罹难,赵树理研究在60-70年代也随之陷入低谷。赵树理的文学地位一落千丈,被埋没在历史的角落中。这一现象鲜明的体现在各大高校教科书的编写之中。随着文革结束,“回到文学自身”“重写文学史”的口号日益高涨,赵树理被重新发现,学者们开始以更为现代化、多元化的视角看待赵树理及其创作,并衍生出了许多极富研究价值的命题与全新的研究角度。近年来有关赵树理的研究不仅涉及赵树理的创作,还包括赵树理本人及其家庭背景。作为“作家”与作为“革命干部”的赵树理是赵树理研究的两条重要线索。进入新时期后,改革开放政策的实行、深化将西方现代思潮引入中国,受其影响,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注意到赵树理作品中的现代性。如果说1955年发表《三里湾》时赵树理还可以通过大团圆结局对思想分歧进行掩盖,而在1958年发表的《“锻炼锻炼”》中,赵树理以从未有过的直接态度表达了他对于现状的困惑与不安,这样大胆的行为毫不意外地获得了“歪曲现实的小说”的评价。在此之前,赵树理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批评。虽然对于《“锻炼锻炼”》的评价在当时莫衷一是,但共产党与赵树理本人都清楚,二者之间的裂痕已经处于无法挽回的地步。“在赵树理那里,他所经历的从1949到1966年之间的历史构成了一条抛物线,而1957年,尤其是1957年的“整社”,是这个抛物线的最高点。朱康:《反映现实”与“反映人民内部矛盾”——<“锻炼锻炼”>与赵树理的批评的政治学》,《现代中文学刊》,2018年第6期,第77-87页.朱康:《反映现实”与“反映人民内部矛盾”——<“锻炼锻炼”>与赵树理的批评的政治学》,《现代中文学刊》,2018年第6期,第77-87页.人道主义视角研究。如曹书文《人的意识与性别意识的双重失落——重读赵树理的<锻炼锻炼>》。人物形象研究。乔亮《秩序隔阂与政治理想的艺术表达——重新理解<锻炼锻炼>中的三个人物形象》。文本研究。包括叙事研究,如白春雪《赵树理的反讽式小说——对<“锻炼锻炼”>的叙事学分析》;语言研究,如王彬彬《赵树理语言追求之得失》。现代性研究。如刘旭《赵树理的农民观:“现代”的限度》对比研究。如韩鲁华《柳青与赵树理合作化叙事比较——以<狠透铁>与<锻炼锻炼>为例》总的来说,对于《“锻炼锻炼”》的研究范围较为广泛,且呈现出多样、深入的趋势。本文试图从社会史、创作史与评价史视野出发,通过症候式阅读,探究赵树理在创作《“锻炼锻炼”》时的深层动机与文本之下蕴藏的矛盾心理。研究思路与方法确立了大概方向,我开始通过查阅论文资料与相关书籍,对已有赵树理的研究展开梳理与总结,以期从中找到自己的研究视角与思路。近年来有关赵树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EQ\o\ac(○,1)分析赵树理作品中的现代意识;EQ\o\ac(○,2)对赵树理作品进行比较研究;EQ\o\ac(○,3)从文本分析入手研究赵树理思想理论结合自身的知识背景与能力实际,我选取了从文本分析入手对赵树理思想进行分析。接着,进一步细化。赵树理的作品众多,如果全部进行分析,不仅工作量巨大,也与自身的实际研究能力不符。于是在进行进一步思考后,我将目标锁定在了《“锻炼锻炼”》上。革命工作中培育出的强烈问题意识、下乡后的所见所闻、以农民为中心的思想观念共同驱使着赵树理在他的后期创作中始终试图通过文学表达他对于现状的焦虑与困惑。而写于1958年的《“锻炼锻炼”》则极为鲜明的体现出赵树理对于社会结构性矛盾的隐忧。在“文学工作大跃进”的狂热化氛围中,赵树理为小说设置的核心情景却是“一九五七年秋末‘争先农业社’整风时候”。而根据赵树理对于《“锻炼锻炼”》的文类定义来看,《“锻炼锻炼”》属于半自动写作,即写作动机首先来自于约稿,而后才是个人的意愿。从上述这一系列的“错位”出发,我们已经可以在文本之外窥探到赵树理这一时期挣扎、复杂和矛盾心理。赵树理在《“锻炼锻炼”》中虽然通过“形式的政治”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对于现实的焦虑与疑惑,但文本内涵的核心矛盾依然存在。“劳动的理性化管理与社会主义高度平等诉求之间的矛盾”依然是20世纪50-60年代中国社会最为根深蒂固的冲突来源,“赵树理难题”的影子在这一矛盾中初现。通过对《“锻炼锻炼”》进行症候阅读,揭示文本蕴含的深层含义,以点带面,我们能够对赵树理的思想以及20世纪50-60年代的中国社会有更为深入的认知。由此我确定了论文的题目《劳动的理性化管理与社会主义高度平等诉求之间的矛盾——<“锻炼锻炼”>与“赵树理难题”》。确定了论文的课题与研究方向之后,我从以下几个方面开始着手:①对《“锻炼锻炼”》通篇阅读,选取其中蕴含赵树理内在焦虑与困惑的部分。②参阅了有关《“锻炼锻炼”》以及赵树理创作思想的相关论文,以了解专家学者们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③结合现存的研究成果与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大致罗列论文提纲,基本明确论文的框架结构及各部分需要填充的内容。④根据论文提纲,有目的性地再次翻阅相关文献及书籍,整理其中可能用到的内容及自己的想法,开始着手写作论文初稿。⑤初稿成型后,在指导老师的修改与建议下,进一步完善自己的论文。具体内容与框架一、从《“锻炼锻炼”》说起1.“半自动”的写作2.“文学模仿生产”和“文学摹仿生产”3.“形式的政治”和“隐含的作者”4.诠释的差异二、观念的坚守1.“现代”的限度“劝人”的小说难题的不可避免“整风”与“生产”的结合和配合“新权威”与“旧传统”的冲突正当的无理性四、总结从《“锻炼锻炼”》说起“半自动”的写作1957年10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首次提出了“大跃进”的口号。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正式通过了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通过了15年赶超英国的目标,通过了提前5年完成全国农业发展纲要的目标,通过了“苦干三年,基本改变面貌”等口号。会后,“大跃进”运动在全国范围内从各方面开展起来。作为意识形态最为集中的文艺创作领域对这一运动自然是积极响应。1958年3月7日,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扩大会议提出了“文学工作大跃进三十二条(草稿)”,同时给全国作家发了一封题为《作家们!跃进,大跃进!》的信,号召作家在“六亿人民的社会主义大跃进的高潮”中“思想跃进,本领也跃进”,“多写,快写,写的好,写的生动精炼”,在“长篇”之外用“短小精悍的作品”“反映和鼓舞当前的大跃进”。在这封信中还提出了“有规划,有指标,就便于监督、竞赛、检查,与评比”。新华社:《中国作家协会发出响亮号召作家们!跃进,大跃进》,《人民日报》1958年3月8日新华社:《中国作家协会发出响亮号召作家们!跃进,大跃进》,《人民日报》1958年3月8日在这种追求“多快好省”的社会风气之下,一切文艺创作都陷入了“赶英超美”的政治狂热之中。就是在这种狂欢化的语境之下,赵树理出人意料地创作出了在今天看来略显“不合时宜”的《“锻炼锻炼”》,而这篇小说也成为了赵树理人生的转折点。1958年,《火花》杂志约请赵树理为其杂志写作,双方约定6月交稿,但直到7月初赵树理仍然未能履行约定。时任《火花》杂志主编西戎派遣副主编韩文洲前往长治当面催稿。此时的赵树理正在创作长篇小说《灵泉洞》,但韩文洲的到来使他“暂且从‘灵泉洞’里钻了出来”韩文洲《作品•作家•作风——向赵树理学习纪略》,《赵树理研究》1990年第韩文洲《作品•作家•作风——向赵树理学习纪略》,《赵树理研究》1990年第1期从上述经历可以看出,《“锻炼锻炼”》的创作并非是酝酿已久的,它是赵树理在创作长篇时“挤出来”的产物,两天的创作时间展示出了大跃进应有的写作速度。根据赵树理对于写作模式的区分,《“锻炼锻炼”》属于“半自动”写作。虽然他没有对“半自动”下过确切的定义,但根据对《老定额》——另一篇同属于“半自动”写作的小说的解释来看,这应该是一篇应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同时也是作家自己自发写作的小说。也就是说,《“锻炼锻炼”》的创作动力首先来自于《火花》杂志的约稿,之后才是个人的意愿。但正如赵树理所言,这是一篇“半自动写作”的小说,它不仅是对约定的履行,更是作家对于时局现状的问题意识之表现。在1958年北京召开的首都文学界作家座谈会上,赵树理在发言中提到了《续李有才板话》的创作计划。我准备写《续李有才板话》的秘密已被荃麟同志揭破。计划写三部,第一部一个月左右即可完成。希望大家督促,但也不要挤得太狠;我要求大的东西不被挤破,小的东西也能挤出来。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19页。在他的设想中,这应当是一部响应中国作协“作家们!跃进,大跃进!”号召,通过文艺创作来反映大跃进现实的作品。而在同月发表于《曲艺》月刊上的《我们要在思想上跃进》中,“写一个能说的书”又被他提上了日程。而这便是后来的长篇《灵泉洞》。从文章的标题就可以看出,这部“能说的书”与之前的《续李有才板话》都是在作协号召之下诞生的产物。但在之后赵树理撰写的各类文章中,《续李有才板话》始终只是停留在构想阶段,并被《灵泉洞》的创作所覆盖。显然,在赵树理的记忆与认知中,《灵泉洞》取代了《续李有才板话》的位置,成为赵树理心目中为响应大跃进号召创作出来的作品。对于《灵泉洞》创作动机的误置记忆,使得赵树理一直将《灵泉洞》作为履行他与大跃进号召约定的产物。朱康:《现实的“限度”与“必要的步骤”——<“锻炼锻炼”>与赵树理的小说政治学》,《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2期,第94-107页。在赵树理眼中,《灵泉洞》是他以“革命工作者”这一身份创作出来的,用以展现大跃进现实的作品,《朱康:《现实的“限度”与“必要的步骤”——<“锻炼锻炼”>与赵树理的小说政治学》,《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2期,第94-107页。“作家也愿意写”意味着赵树理对于《“锻炼锻炼”》的写作明显包含着政治性的选择:他放弃了对于当前“大跃进”的反映,而将写作重心放在“一九五七年秋末”的“整风”。从写作重心的偏移我们似乎能够察觉出赵树理与社会现实之间隐约的龃龉。作为革命干部的赵树理虽然一直谨记并积极响应作协有关大跃进的号召,但在具体的写作意志方面,作为作家的赵树理显然有不同于主流政治话语的另一套话语系统。这种双重话语系统的存在,使赵树理能够从政治狂热之中脱离出来,对“大跃进”进行辩证反思。《“锻炼锻炼”》的写作动机不同于《灵泉洞》与《续李有才板话》,它并不完全为党的政策导向服务,是“作家赵树理”对于“革命工作者赵树理”的反拨。此时的赵树理已经对社会结构性矛盾有所察觉,他依然相信党中央的政策,但又无法对社会现象坐视不管。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他开始通过自己的作品委婉地传达他的焦虑与不安。而这正是“半自动写作”动机在具体作品中的表征。“文学模仿生产”和“文学摹仿生产”1958年党的八大二次会议宣告着“大跃进”运动从社会各个方面开展起来。生产大跃进与文学大跃进本属两个不同领域,但在作协发布的号召信中明确提出了“反映和鼓励当前的大跃进”,这又使得二者产生了交集。作协信中的“反映”和“鼓励”事实上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学表达与运行机制,即“文学模仿生产”和“文学摹仿生产”。“文学模仿生产”即以生产大跃进的模式促进文学在数量、质量、速度等方面的跃进,而“文学摹仿生产”则指作家以生产大跃进为反映内容进行文学创作。在首都文学界作家座谈会中,赵树理是以后一种跃进被唤入的,这也是他对于《续李有才板话》写作模式的设想。但在之后的《“锻炼锻炼”》中,赵树理并没有继续使用这两种写作模式。事实上,不仅是未能付诸实施的《续李有才板话》,而且就连已经创作一半的《灵泉洞》也没有完全贯彻这两种写作模式:《灵泉洞》从最初的“月内或者多一点”完成,到五个月也只写完了一半,这样的进度明显不符合“文学模仿生产”模式对于创作速度的严格要求;而作为一部历史题材小说,《灵泉洞》已经完成的上半部也并未涉及到当下的“大跃进”现实。赵树理很明显一直记得文学大跃进的号召,但却从未在作品中贯彻“大跃进”的要求。这对于“赵树理方向”的代表人物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既然之前的作品都未能成功体现大跃进的特殊要求,那么在短篇《“锻炼锻炼”》中,赵树理就应该选择“文学模仿生产”或“文学摹仿生产”的方式进行创作,以完成他与作协号召之间的约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联系上文我们可知,赵树理对于《“锻炼锻炼”》的分类是“半自动”写作,作家的个人意愿在创作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因此赵树理对于大跃进要求的回避并非无心之举,而是有意为之。《灵泉洞》艰难的创作历程已经说明了赵树理对于“文学模仿生产”的不适应。因此只有“文学摹仿生产”这一条路可走。然而在《“锻炼锻炼”》中,赵树理并未选择“文学摹仿生产”的跃进。从首都文学界作家座谈会上的积极响应与带头提倡,到创作《灵泉洞》的艰难曲折,再到《“锻炼锻炼”》中全然不见“大跃进”踪迹,这一系列事件是赵树理思想变化的缩影。随着政策的实施,他已然认识到了文艺与大跃进模式之间天生的隔阂。注重速度、数量的“大跃进”运动应用于生产领域或许有效,但对文艺创作来说无异于揠苗助长。在文艺创作领域之外,赵树理还敏锐地察觉到在“大跃进”带来的激进狂热氛围之下,酝酿着严重的社会结构矛盾。“大跃进”模式的弊端在狂热的政治驱动下被暂时掩盖,但反规律的运行机制终究会带来巨大的隐患。赵树理从艰难的文学创作历程中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鲜明的政治意识又使他不囿于文艺领域的束缚,从而发现了隐藏在狂热化社会之下农民与集体之间的根本分歧。因此他没有在《“锻炼锻炼”》中选择两种跃进。《“锻炼锻炼”》对主流政治话语的回避是赵树理对社会矛盾的委婉揭示,这种有意的错位是赵树理对于时代风潮的冷静思考。相较于大跃进运动对于速度的极端强调,赵树理一直在意的是“限度”。在他看来,大跃进的激进现实是一种超越了限度的现实,这样对限度的无休止的突破是一颗埋藏于社会结构深层的定时炸弹。因此在写作《“锻炼锻炼”》时,为了重新确认现实的限度,赵树理需要从大跃进现实回到“一九五七年秋末”的“整风”,从一切的开始重新审视当时的中国社会,在不受政治狂热感染的谨慎心境下探求现实的底线。“形式的政治”与“隐藏的作者”在赵树理研究中,语言一直是最为重要且最有研究价值的一个课题。这种通俗浅显的语言为赵树理在文化水平不高的解放区获得了数量众多的读者。他对新文艺腔保持着刻意的距离,“力图回到农民的生活形态中去,用农民的思维方式去‘驾驭’语言,用最普通、平常的话语来表现丰富、复杂的农村生活。”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17页。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17页。王彬彬:《赵树理语言追求之得失》,《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第141-148页相比于数量众多的语言研究成果,赵树理作品的文类学研究还没能达到相应的深度。但这不代表赵树理作品的文类学研究缺乏研究价值,恰恰相反,对作品文类形式的匠心独具是赵树理及其作品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殊贡献。从小浸淫在传统文化与艺术之中的经历,使得赵树理对“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西方文类学术语有着刻意的疏远。他从来不关心自己的作品是否能够被冠以“小说”的名头。对于他来说,写小说与写故事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事实上,除了《登记》,他从未将自己的作品划分在“小说”这一门类之下。就连《登记》这唯一的“小说”还是由于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俄文编入选集而不得已称呼之。当年令他在解放区一炮而红的《小二黑结婚》就是以“通俗故事”的身份出现在读者视线之中的。正如他对于自己作品的认识:“我写的东西,大部分是想写给农村中的识字人读,并且想通过他们介绍给不识字人听的,所以在写法上对传统的那一套照顾得多一些。”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00页。。通过借鉴评书、梆子等传统艺术,有意将自己的作品写成类似于传统说书的底本的形式,这样即使没有系统学习过说书的普通农民也能够凭借过硬的底本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00页。在《现代文学三十年》的前言中曾提到,“现代文学”中的“现代”不仅是基本的时间概念,还揭示出了这一时期的文学所具有的“现代”性质。“所谓‘现代文学’,即是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页。。也就是说,“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只有通过“现代形式”才能体现出来。如果说人民群众对于现代文学中的现代思想还不甚敏感,那么深受章回体小说、评书等传统艺术形式熏染的他们对于“没头没尾”、情节淡化的西方现代文学形式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应。赵树理本人就曾经历过这种现象:当他回到家中,欣喜地把鲁迅的《阿Q正传》读给父亲听时,却发现一向热爱文艺的父亲根本提不起一点兴趣。“有时候从学校回到家乡,向乡间父老兄弟们谈起话来,一不留心,也往往带一点学生腔,可是一带出那等腔调,立时就要遭到他们的议论。”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页。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08页。对传统艺术的借鉴不仅是赵树理个人的主观喜好,也出自作品传播的实际需要。在赵树理之前,现代文学更多的是知识分子与精英阶级的狂欢,现代文学从未真正走进人民大众之中。赵树理作品对大众化的追求,是与农民进行精神对话的自然需要,而不是自上而下的赐给。因此,对于赵树理,我们与其将其定义为“作家”,或许“说书人”或“讲故事的人”才是更能展现赵树理及其文学特殊性的角色。赵树理通过文类的变化与融合构建出了“形式的政治”。这一命题出自本雅明对布莱希特和特列契亚科夫作品的评论。在本雅明看来,这两位作家通过其创作实践改变了文学生产形式和生产工具的用途,从而实现了文学的“功能转换”。而赵树理及其作品则完全符合本雅明的论断。这首先鲜明的体现在他对于作品传播方式的设想之中。在报纸等现代媒体大行其道的时代,赵树理依然以传统“讲故事”的方式进行传播。这样的设想透露出的实际上是一种“声音的政治”,暗含着对“言文不一”的印刷资本主义的反抗。如果以“政治上起作用”的创作初衷来看,赵树理一直坚持的“说—听”模式或许确实优于“写—读”模式,因为“说—听”模式是“以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的同时在场为前提的,在‘一对多’的讲述中,听者不仅由讲者陪伴,而且听众之间页互相陪伴。赵勇:《讲故事的人或形式的政治——本雅明视角下的赵树理》,《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第44-53页。”这种传统乃至有些落后的方式实际上深刻地体现出了“集体行为”的优势。交流和启发就这样在彼此之间的陪伴之中生成并被群众所承认,从而导向一种集体的经验,同时作为读(听)者的农民也避免了早期乡土小说中一直被客体化的命运。这也是赵树理的小说能够在中国乡村获得众多读者,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这同样也是赵树理的刻意为之:“我以为只要能叫大多数人读,总不算赔钱买卖。”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赵勇:《讲故事的人或形式的政治——本雅明视角下的赵树理》,《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第44-53页。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09页。对传播方式的特殊构想,需要对文本本身加以改造以进行配合。对于识字不多的农民来说,要想将故事口耳相传,那么故事本身就需要简洁完整,骨干清晰,这样才不至于在讲述故事时遗漏情节。针对这一要求,赵树理在创作时删去心理描写和环境描写等错枝蔓节,而最大程度的突出故事主干。正如他自己所说:“至于故事的结构,我也是尽量照顾群众的习惯:群众爱听故事,咱就增强故事性;爱听连贯的,咱就不要因为讲求剪裁而常把故事割断了。”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08-209页。于是,“重叙述而轻描写,重讲述而轻展示”赵勇:《讲故事的人或形式的政治——本雅明视角下的赵树理》,《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第44-53页。就成为了赵树理创作的基本原则。他主动回避了新奇的西方文学表现手法——类似的技巧在他的早期作品《白马的故事》中随处可见——退回到中国传统的叙事方法中,寻找到了“白描”这一万能法宝。白描的大量使用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08-209页。赵勇:《讲故事的人或形式的政治——本雅明视角下的赵树理》,《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第44-53页。“‘疼’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她说‘疼’别人也无法证明真假,不过她这‘疼’是疼得有点特别:高兴时候不疼,不高兴了就疼;逛会、看戏、游门、串户时候不疼,一做活儿就疼。”“自从实行粮食统购以来,她是时常喊叫吃不饱的。她的吃法是张信上了地她先把面条煮得吃了,再把汤里下几颗米熬两碗糊糊粥让张信回来吃,另外还做些火烧干饼锁在箱里,张信不在的时候几时想吃几时吃。”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27,328页。在这两段叙述中,我们虽然对这两个人物的外貌特点知之甚少,但二者好吃懒做、挑三拣四的性格特点已然跃然纸上。人物的思想性格通过外号、小掌故、嗜好、习惯动作、口头禅等印记式特征的使用而被“定位”,呈现出符号化、脸谱化的特征。如:“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五十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了霜。”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50页。虽然这样的塑造方法常常被诟病为人物性格缺乏变化,形象浅露,只适合表现“扁平”的人物形象,难以深入到现代人细腻复杂的内心世界。1947年亲自到解放区采访过赵树理的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在他的《中国震撼世界》也以明确的态度表示对赵树理创作的失望:“说实话,我对赵树理的书感到失望。……他的书倒不是单纯的宣传文章,其中也没有多提共产党。……可是,他对于故事情节只是白描,人物常常是贴上姓名标签的苍白模型,不具特色,性格得不到充分地展开。最大的缺点是作品所描写的都是些事件的梗概,而不是实在的感受。我亲身看到,整个中国农村为激情所震撼,而赵树理的作品中却没有反映出来。”杰克·贝尔登:《中国震撼世界》,杰克·贝尔登:《中国震撼世界》,邱应觉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09-121页赵树理对于形式的重视并非空穴来风,本雅明对此有着精当的论述。本雅明认为,在工业革命前的“手工劳动关系”中,人际传播方式主要是取决于时间性的叙说,所以“叙事性艺术就驻足在这种关系中”本雅明:《论文学》,法兰克福:,1969年版,第60页。;而现代资产阶级工业社会则进入了信息时代,信息的特点是“瞬间性”,这造成“一切取决于时间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现代人不再去致力于那些耗费时间的东西”本雅明:《论文学》,法兰克福,1969年版,第43页。,因而叙事性艺术如传统形式的小说就出现危机,而代之以机械复制艺术如摄影、电影的兴盛。在本雅明看来,古典艺术由于重叙述,所以意义确定,清楚易解,一目了然,而现代艺术则由于瞬间性的特征显得更加晦涩、难解。在建国之初,社会文化水平极低的条件下,大众对于现代艺术的接受能力明显不足,因此赵树理对形式的重视实际上是对中国农民接受心理的细致考察与深思熟虑,它绝不仅意味着主流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宣传需要,更是作为中国文学民族形式本雅明:《论文学》,法兰克福:,1969年版,第60页。本雅明:《论文学》,法兰克福,1969年版,第43页。“形式的政治”并非只是与现实妥协的产物,由作者重构的“隐藏的作者”是这一特性产生的深层动机。“隐藏的作者”即隐含作者。作者通过文本构建出隐含作者,他站在场景的背后决定着文本叙事结构及文本所遵循的价值观和文化规范。隐含作者是作家在作品中的化身,负责场景与事件的选择和组合。作品的整体叙事节奏、叙事结构、主体行为方式以及意义层面等各方式的安排。隐含作者并不完全等同于真实作者,真实作者能够创作多部作品,但每部作品只有一个隐含作者。赵树理文学的隐含作者是一个农民出身又受过现代启蒙教育的乡村观察者。刘旭:《隐含作者与虚构:赵树理文学的深层结构分析》,《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第100-107页。隐含作者身份的确认催生出了赵树理文学的期待受众。不同身份的隐含作者造就出不同的受众群体。赵树理文学隐含作者的交叉身份使其写作的故事首先是“写给农村中识字的人读”,之后再由他们“介绍给不识字的人听”。这一系列的行为完全在农村语境下进行,完全符合农民的思维方式与接受习惯,因此赵树理的作品“能够忠实地反映农民的思想、情绪、意识、愿望及审美要求,并真正能为普通的农民所接受。”刘旭:《隐含作者与虚构:赵树理文学的深层结构分析》,《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第100-107页。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08页。“‘争先’农业社,地多劳力少,动员女劳力,做得不够好:有些妇女们,光想讨点巧,只要没便宜,请也请不到——有说小腿疼,床也下不了,要留儿媳妇,给她送屎尿;有说四百二,她还吃不饱,男人上了地,她却吃面条。她们一上地,定是工分巧,做完便宜活,老病就犯了;割麦请不动,拾麦起得早,敢偷又敢抢,纪律全不要;开会常不到,也不上民校,提起正经事,啥也不知道,谁给提意见,马上跟谁闹,没理占三分,吵得天塌了。这些老毛病,赶紧得改造,快请识字人,念念大字报!”——《“锻炼锻炼”》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26页。“七月里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落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一群群牛马,从屯子里出来,往草甸子走去。”——《暴风骤雨》周立波:《暴风骤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页。《暴风骤雨》的开头是大段的景色描写与氛围渲染,这些虽然是高级的表现手法,但却不符合农民为主的解放区受众心理。小说开头没有出现人物,没有入话,还夹杂着大量的湖南方言,这些都会使文化水平不高的解放区群众失去阅读的兴趣。《“锻炼锻炼”》则有意避开了这些缺点,以传统说书中的定场诗形式提醒读者故事情节的开始与发展。开头总要设法介绍清楚人物,故事连贯到底,最后必定交代人物的结局、下落,做到故事来龙去脉清楚,有头有尾。他的文类政治不是套了农民话语外壳的知识分子叙述,而是浸透了农民式思维的自然言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页。隐含作者的构建,引出了期待受众,从而决定了赵树理对文学形式的选择。赵树理借隐含作者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传统+现代”的“东方化叙事”。“他不会把作者的声音直接加入到叙述之中,他的高明在于,他的倾向非常巧妙地隐藏在叙事对象的选择之中。即赵树理选择一些特定的场景、人物和事件,以隐藏的现代意识进行编码组接,建构出表面上非常传统的乡村叙事,在农民的自觉接受中得到现代意识的熏染,从而潜移默化地真正实现了梁启超和鲁迅竭力想达到的教育民众的效果。”刘旭:《赵树理文学与东方化文体初探》,《文学理论与批评》,2014年第6期,第79-83页。对于打通“新文学”与“农村读者”之间隔阂的坚定信念促使赵树理脱离西方现成的艺术模式,在中国乡土社会之中探寻刘旭:《赵树理文学与东方化文体初探》,《文学理论与批评》,2014年第6期,第79-83页。诠释的差异四十年代的赵树理是解放区文学界的一颗明星。《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的巨大成功使赵树理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赞赏。最早而系统地评述赵树理小说的文章是周扬于1946年发表的《论赵树理的创作》。在这篇文章里,赵树理被誉为“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1947年8月,在解放区晋冀鲁豫边区文艺座谈会上,与会者“同意提出赵树理方向”,将之“作为我们的旗帜”陈荒煤:《向赵树理方向迈进》,1947年8月10日《人民日报》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陈荒煤:《向赵树理方向迈进》,1947年8月10日《人民日报》,收入《赵树理研究资料》(黄修己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174-179页。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依照董大中对于赵树理研究的分期,从1948年发表《邪不压正》到六十年代初,是赵树理研究的第二个阶段,这一时期可称为“论争期”,以对《邪不压正》争议始,至《“锻炼锻炼”》的论争终。董大中:《赵树理研究评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年第1期,第178-190页。董大中:《赵树理研究评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年第1期,第178-190页。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锻炼锻炼”》发表后,武养发文指责《“锻炼锻炼”》“是一篇歪曲现实的小说”,“是对整个社干部的歪曲和诬蔑”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0页。,而王西彦、唐弢等人则发文支持赵树理,认为这是一篇在文艺作品如何正确反映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上创造了经验的小说。文艺界对于小说评价的犹豫与迟疑事实上并不主要来自于小说本身,而是政治话语对文学的强势介入。虽然王西彦以《<“锻炼锻炼”>和反映人民内部矛盾——在一个座谈会上的发言》对小说做出了结论性的肯定意见,但鉴于赵树理对1957年以后中共农村政策提出的质疑,文坛或评论界的主流语态已经不再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0页。对于《“锻炼锻炼”》的分歧实际上只是赵树理作品评价历史的一个缩影。这种分歧既源于赵树理个人的文学理解也来自政治环境的变化。“启蒙”“大众化”“民间”“传统与现代”一直是赵树理试图在自己的创作中贯彻的概念,也是赵树理研究的重要范畴。这些概念作为复杂多元的存在必然会受到时代语境的制约,这就产生了“赵树理话语”多义性生成的可能。上述概念的语义随着不同时代的话语主题随时变化自身的内在意蕴,各个阶段对赵树理与上述概念的关系的褒贬不一的评价表明赵树理选择的“启蒙”“大众化”“民间”“传统与现代”与社会文化组合构建的“启蒙”“大众化”“民间”“传统与现代”并不是时时相契合的。这是造成赵树理后期作品莫衷一是的重要原因。作为“赵树理方向”的标杆人物,赵树理被解释为一种新型文学方向的代表,是能体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提出的文艺路线的典范。但之后赵树理与党的政策之间的分歧,充分说明了“赵树理方向”只是中共对赵树理作品中与共产主义相契合部分以偏概全的想象,是在共产主义“规约”下的赵树理文学。也就是说,中共对赵树理的评价从一开始就产生了严重的“误读”与“盲视”,这种“误读”与“盲视”源于中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文艺实践的焦虑与急迫,使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符合共产主义文艺原则的模范,而刻意忽视了作为个人的,具有独特经历与独立思想的赵树理及其文学。可以说,没有了《讲话》,还是会有赵树理,但不可能会有“赵树理方向”。与其说周扬在《论赵树理的创作》中发现了赵树理,倒不如说是周扬“发明”了赵树理。赵树理固然能够很好地完成党中央分配的宣传任务,但赵树理的思想境界决定了他远不止充当政策的解读者与扩音器。“知识分子”与“农民作家”的双重视野不仅使赵树理获得了解放区文艺界的认可,也造成了他与文艺政策之间若即若离的差距及精神本质上的分离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赵树理不断追求的“大众化”是从自己长期的文学创作之中积累总结而出的创作方式,因此其审美品格并未受到强势政治话语的影响,趋于独立。但自赵树理开始在解放区崭露头角,以周扬、陈荒煤为代表的中共文艺界不断对“赵树理方向”进行刻意推行,使赵树理的创作一直与政治话语和功利性交缠在一起。而从文学理解角度来看,赵树理所认同的现实主义与文艺界大力推行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明显存在差异,赵树理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很明显继承了“五四”以来“为人生”的现实主义,身处解放区的他自然也受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影响。在建国之前,统一稳定的文化语境还未出现,对于现实主义的阐释还处于模糊不清的境地,此时无论是赵树理还是文艺界都还无法意识到二者之间的错位。建国之后,政治上的要求使得现实主义的含义发生了转化,反映新时代、新生活成为现实主义的主导原则,此时依据所见所闻的“感性”材料进行创作的赵树理反映的是更为真实的存在,他的作品中不但有新时代与新生活,还涉及到对现实生活隐秘的黑暗面的揭示。“我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所要写的主题。”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08页。除了对文学与政治之间复杂关系的探讨,对民族艺术形式的出色继承与发展,使大多数学者一直对赵树理文学传统的一面赞誉有加,而对其文学的现代性内涵则很少关注甚至否定其具有现代性。如日本学者洲之内彻就借贝尔登的叙述表达了对赵树理小说是否具有现代性的疑惑。在洲之内彻看来,赵树理的小说不符合“现代小说”和“现代人”的一些基本原则。以《“锻炼锻炼”》为例,作品缺乏心理描写,整篇小说几乎见不到对于人物内心的刻画——虽然心理描写并非现代小说不可缺少的元素,但却是小说确立现代性必不可少的前提;人物缺乏主体性,小说具有“价值一元化”倾向,如杨小四、高秀兰等形象的刻画明显具有先验性。正如洲之内彻所说:“赵树理创造的人物,只不过具有社会意义、历史价值的影子而已”。洲之内彻:《赵树理文学的特色》,收入《赵树理研究资料》(黄修己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462-463页。洲之内彻:《赵树理文学的特色》,收入《赵树理研究资料》(黄修己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462-463页。但这样的论述或许适用于西方文学,却不一定能够概括赵树理文学的特征。同样来自日本的学者竹内好在其《新颖的赵树理文学》中提出的观点就表示出了与洲之内彻相异的地方。竹内好从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入手,认为现代文学中的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是个体与整体对立的关系,双方呈现出的是对抗性的,不相容的冲突处境;而赵树理文学对于这一关系的处理则高明得多。竹内好将这一关系具体描述为:“赵树理对这一问题的处理方法,是在创造典型的同时,还原于全体的意志。这并非从一般的事物中找出个别的事物,而是让个别的事物原封不动地以其本来的面貌溶化在一般的规律性的事物之中。这样,个体于整体既不对立,也不是整体中的一个部分,而是以个体就是整体这一形式出现。采取的是先选出来,再使其还原的这样一种双重性的手法。而且在这中间,经历了生活的时间,也就是经历了斗争。因此,虽称之为还原,但并不是回到固定的出发点上,而是回到比原来的基点更高的新的起点上去。作品的世界并不固定,而是以情节的展开为转移的。”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收入《赵树理研究资料》(黄修己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488-489,第490页。这一论述体现出了赵树理文学对于现代文学这一既成观念的冲击。将西欧的现代性绝对化为普遍的现代性,从而用这一固定的坐标去衡量所有事物,竹内好的这一段论述正是对于这一现代性思路的质疑。在他看来,赵树理文学一方面凸显出对西欧现代性的不满;另一方面,借助中国传统文学资源,对这种限制做出了超越,从而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文艺样式。这样多元的诠释,即体现了认知与理解的不同,也体现了《“锻炼锻炼”》以及赵树理文学的“多质性”特征。无论是外部的“政治—文学”,还是内部的“叙事—现代性”解读,都凸显出赵树理文学的复杂内涵。而这也造成了“赵树理难题”的难解。三、观念的坚守“现代”的限度在近年的研究中,赵树理“以农民的生存形态写农民”这一点逐渐成为研究的重点。萨支山也提出:对于合作化运动来说,赵树理考虑得更多的是这种劳动组织方式给农民带来的物质性益处,而不在于它是国家意义的构建内容。萨支山:《试论五十至七十年代“农村题材”长篇小说》,《文艺评论》,2001年第3期,萨支山:《试论五十至七十年代“农村题材”长篇小说》,《文艺评论》,2001年第3期,第117-124页。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合作化运动是社会主义改造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追求现代乌托邦,尽快实现公有化,建立纯正社会主义政权的根基。浓厚的政治色彩决定了合作化运动是一种极端理性而严密的组织架构,地方与地方之间如同精密机器里的齿轮互相衔接,一环扣着一环,在中央的领导下向统一的目标前进。在这个架构中,效率、速度、指标等要素是其关注的焦点,一切行为都是为更快更好地实现社会主义而服务。在国家政策的倾斜和基层官员的积极运作下,年轻一代被分化,要求进步的他们被从家庭中反间出去,成为反抗与瓦解不愿合作或对合作化运动持观望态度的家族集体的有生力量。这样的行动的确有效而精准,但我们思考片刻便会发现,这些加入互助组的家庭没有一个是被党的思想工作“感化”,而是因为利益的减少而不得不加入互助组,并没有当时的革命文学所鼓吹的政治上、思想上的社会主义“改造”的影子。与全国合作化运动高歌猛进相伴的并不是思想上的真正改变,而只是趋利避害的自然选择。“改造”这一概念在政治与现实社会两种语境中呈现出了不同的含义:从国家政治层面上讲,“改造”一词是精神性的,总是涉及用先进的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和感化人们,使之接受以解放全世界穷苦大众为核心的伟大理想,并自觉地压制自己的个人利益诉求,一切以党和国家的利益为重。而从现实社会角度来看,国家政治层面的“改造”只是现实“改造”的不完全体,现实社会中的“改造”远比国家政治“改造”复杂得多,并且大多数都不是从精神层面来执行的,其中涉及乡土伦理、法外权势、村落秩序等各个方面的交互影响。两种“改造”的错位是促使赵树理对政策产生怀疑的起点,而合作化与大跃进的施行提供了一个没有阶级斗争的掩盖与干扰的话语环境,使赵树理的农民立场得以完全显现。相较于政治话语对于精神“改造”的看重,赵树理坚持的改造方式是使农民获得切实的利益。抽象飘渺的精神“改造”对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来说过于遥远,但实打实的利益却能使农民真切的感受到合作化运动的好处。在他的作品,如《李有才板话》、《邪不压正》和《福贵》中,一切的改造都是实际的利益交换基础上的“物质改造”。对于农民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而物质是满足农民生存需要的必要条件。只有满足了生存需要,农民才有可能顾及其他的方面,包括政治觉悟和道德水准。出生于农民家庭的赵树理对生存至上的原则再熟悉不过,因此他的改造方案更符合农民的接受心理。也就是说,赵树理实际上是在以“反改造”的方式对农民进行现代改造。但这样充满感性的改造方式很明显不适用于当时的政治环境。正如上所述,主流话语对于政治层面上的改造是理性的,其对速度、效率的追求强势而粗暴。与之对照,赵树理式的改造便显得格外扎眼。这种情况在合作化运动初期虽然就有所体现,但出于对党及其政策的信任,赵树理依然对互助社充满信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公有化发展到高级社,再到完全公社化,直到最后“大跃进”运动的发起,农民的利益渐渐得不到保障乃至遭受损害。亲自下乡的赵树理也变得犹豫了起来。在创作《“锻炼锻炼”》之前他就已经表现出了对于农民利益受损与政策制定的疑虑,如在《给长治地委XX的信》中就提到:“试想高级化了,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了,反而使多数人缺粮、缺草、缺钱、缺煤、烂了粮、荒了地,如何能使群众热爱社会主义呢?”“我觉得有些干部的群众观念不实在——对上级要求的任务认为是非完成不可的,而对群众提出的正当问题则不认为是非解决不可的。又要靠群众完成任务,又不给群众解决必须解决的问题,是没有把群众当成‘人’来看待的。”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91页。这些文字都体现出了赵树理对于政策的焦虑,如此严重损害农民的利益,这之于与农民一心的赵树理是无法接受的。他甚至敢于直接斥责那些基层官员没有把农民当人看待,这在《“锻炼锻炼”》中也有体现:“支书认真地说:‘大字报是毛主席叫贴的!你实在要不说理要这样发疯,这么大个社也不是没有办法治你!’回头向大家说:‘来两个人把她送乡政府!’“今天来了的人一个也不许回去!妇女们各队到各队地里摘三遍花,定额不动,仍是八斤一个劳动日;男人们除了往麦地担粪的还去担粪,其余到各队摘尽了花的地里拔花杆!”“这个媳妇再没有说的,还有几个也想找理由请假,见她受了碰,也都没有敢开口。她们也想到悄悄溜走,可是坐在村外一块犁过的地里,各个队长又都坐在通到村里去的路上,谁动一动都看得见,想跑也跑不了。”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37页。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37页。在这几个片段中透露出的是人的意识与性别意识的双重失落:主张“按性格用人”的主任王聚海受到批评,而无视人的尊严的副主任杨小四受到肯定;动员落后群众参加集体劳动的神圣目的与为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欺骗性手段之间矛盾性地交织;妇女参加集体劳动并未成为妇女解放的表征,而是政府借助法律对女性规训的结果,获得解放的农村妇女并未表现出参与集体活动的热情,而是寻找借口逃避集体劳动。曹书文:《人的意识与性别意识的双重失落——重读赵树理的<锻炼锻炼>》,《文艺争鸣》,2016年第8期,第175-180页曹书文:《人的意识与性别意识的双重失落——重读赵树理的<锻炼锻炼>》,《文艺争鸣》,2016年第8期,第175-180页。过度的公有化不仅扼杀了农民劳动的积极性,还并没有真正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在这种情况下,一心为农民说话的赵树理,也就在“向前再向前”的时代大潮中静止了下来。他的农民本位立场决定了他的“落后”。然而这种“落后”或许才是真正的“现代”,即“反现代的现代性”。由于出生于农民家庭,赵树理十分明白农民生存至上的原则。他们只有在保证生存的前提下才可能慢慢接受现代。正是出于这样的认知,《“锻炼锻炼”》没有正面描写如火如荼的大跃进运动,而是通过“整风运动”反衬自己对大跃进运动的辩证认知。在他那里大跃进被一分为二:他肯定大跃进的观念与精神,但对于大跃进的方法、行动与现实,他表现出的态度是谨慎、克制,有时甚至是消极的。这可在1959年2月发表的《论文艺卫星》中看出:“跃进只是说要加快脚步而不是说要脱离基础。”“在大跃进中,步调可以快一些,但不能超越必要的步骤。……大跃进也应该有成本核算,否则会浪费不必要的人力。”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30页。基础、必要的步骤、成本——这是赵树理对于大跃进的反思,也是他对政策的疑虑。在赵树理的眼中,大跃进的现实是一种超越了限度的现实。但革命工作者的身份使他对党的政策又不能轻易质疑,于是他回到大跃进的开始——1957年的整风运动,试图通过文学的叙述来重新确认“现代”的限度。由此来看,与其说赵树理“善于表现落后的一面,不善于表现前进的一面”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二)“劝人”的小说在1949年6月发表的《也算经验》一文中,赵树理曾写到:“在工作中找到的主题,容易产生指导现实的意义。”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08页。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赵树理的理想文学——即“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此时的他在小说观念上坚持着小说写作与农村“实际工作”同一的理解,侧重“问题意识”。随着时间推移,后来的赵树理似乎不再特别坚持把小说当做农村工作指南的那种看法,而更突出了从传统戏曲等相承的“教诲”的功能观:“俗话常说:‘说书唱戏是劝人哩!’这话是对的。我们写小说和写书唱戏一样(说评书就是讲小说),都是劝人的。”“说老实话:要不是为了劝人,我们的小说就可以不写。”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63页。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08页。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63页。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为何赵树理的创作呈现出这样一种特征?或许我们可以从赵树理评价的变迁中得出一些线索。如前文所述,对赵树理的评价从五十年代开始迅速下降,最终导致了作家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悲剧。李杨在《宿命抗争之路》中指出,赵树理从一开始就不是符合现代国家标准叙事的存在,这注定了他一开始就是要被抛弃的。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85-93、94页。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国家需要另一种更高层次的“理想”来指导文学的时候,赵树理的不足就越来越被重视,直至被当成一种政治错误。而相较于40年代,50年代的写作规范更为严密,激进的经济、社会变革进程对农村传统生活的全面冲击,使“社会发展”与“传统”的冲突,引发作家尖锐的内心忧虑。在环境的剧烈变化之中,赵树理试图对偏移的政策发出警醒,连续发表了如《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之我见》《高级农业合作社遗留给公社的几个主要问题》等一系列文章,但这一切都淹没在政治运动的狂热之中,甚至成为日后批判他的“罪证”。与日新月异的社会主义叙事渐行渐远使赵树理从权力中心逐渐滑向边缘,他没有意识到任何“生活”和“现实”都是一种叙事,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中,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是不同的概念。当生活的意义被改变之后,赵树理的“生活”反倒变成了不真实的生活。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85-93、94页。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85-93、94页。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85-93、94页。在这种环境下,赵树理已然不能够再像之前一样,通过文学来表现自己的政治态度。主流政治话语也不希望他在作品中展现与社会主义相异的叙事。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从中国传统文学价值中获取意义,力争使自己的作品能够有所裨益。这也就是后期赵树理一直强调的“劝人”的小说。既然“政治上起作用”已经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实现,那么“老百姓喜欢看”就成为了赵树理写作的最后动力。也就是说,“劝人”的小说是赵树理文学观的基础,是赵树理“文摊文学”理念的具体体现。但这种“劝人”的小说从根本上来说是“落后”的,是不符合社会主义文艺要求的。首先,将文学的价值定义为“劝人”很明显是源于传统文化观念,而50年代的主流话语则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切文艺创作都要为政治服务,这是建国之后教条性延伸《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表征。这一时期的文艺创作基本上是一种在政治的直接推动下单向突进式发展的文学运动。而“劝人”的文学价值观显然与政治至上的目标不相匹配。其次,忧虑于当代激进的经济、政治变革对农村传统生活和道德的破坏,对建立在劳动之上的传统美德的维护和发掘成为赵树理后期创作的主题。曾经的《小二黑结婚》《传家宝》《登记》等着重于表现年轻一代脱离老一辈的挣脱而走向新生活的过程,但正因为过于年轻,容易接受新思想的同时也易受蒙蔽和鼓动,因此,他们在国家机器的宣传下接受了不切实际的东西。也正因为年轻,他们体会不到农民生存的真正困境,这在赵树理的《三里湾》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所以,后期的赵树理认为农民的明天不在这些新人身上,以马有翼、范灵芝为代表的年轻人物们盲目地接受新思想,最终的结果是只会损害农民的利益。在赵树理看来,重要的不是“青春泼辣”,而是经年累月不变的这种稳定根基。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8页。这也是他后期创作《实干家潘永福》《握不住的手》《互作鉴定》等小说的深层动机。“在这些作品中,老一辈农民的品格,特别是已成习惯的体力劳动,被叙述为年轻一代、也是新社会最重要的精神根基。”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8页。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8页。赵树理的格格不入不仅体现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上。对1957年以后在农村开展的运动提出的质疑使得他在“反右倾机会主义”的中国作协整风中受到“帮助”和批判。他对于中国乡土伦理传统的寻觅尝试被更能凸显英雄形象与政治实绩,更加“典型化”与“理想主义”的的李准、柳青和王汶石等人所取代。难题的不可避免“整风”与“生产”的配合与结合在《“锻炼锻炼”》中,赵树理将情境设置在了“一九五七年秋末‘争先农业社’整风时候”,从而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整风运动对农村的影响。在小说中,当“小腿疼”因为杨小四写的大字报而感到不满去找他时,主任王聚海、副主任杨小四、支书王镇海正在研究“整风与当前生产怎样配合”的问题。他们的行为明显贯彻了《关于整顿农业合作社》的指示,即整顿干部作风;整顿社和队的组织;统筹安排,使全体社员各得其所;改善生产管理,拟订生产规划。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整社运动虽然也与整风有所关联,但其不同于一般的整风运动:它是一种综合性的,包涵生产和整风两项内容的进程。在之前的整风运动中,队伍组织问题一直都是“整风”的中心所在。而队伍组织问题即“人”的问题。而作为整风运动的另一项重要内容——“生产”,则大多被数据与指标所符号化,抽象为国家政策制定与调整的依据。《关于整顿农业合作社》将“生产”与“整风”二者并置,并提出了“整社工作必须不误生产”的要求,实质上是在平衡“做事的人”与“如何做事”之间的关系。因此这两个要素之间应当是均等并列,互相结合的。但在《“锻炼锻炼”》中,赵树理的认知显然与国家文件有所不同。在小说中,农业社的主任、副主任、支书研究的是“整风与当前生产怎样‘配合’”的问题。在这句话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知到:“生产”压倒“整风”取得了逻辑上更为高级的位置。农业社的领导人们讨论的一直是“整风”如何“配合”“生产”,而不是上文所论述的“结合”。“配合”与“结合”的一字之差体现出的是赵树理的认知偏转。整社运动由于同时牵扯生产与整风,因此开展运动的目的除了要进行思想建设,还需要面对农业生产带来的时效性难题。因为作为思想建设性质的整风运动随时都可以开展,而农业生产却受到季节的限制:“现在快上冻了,妇女大半不上地,棉花摘不下来,花杆拔不了,牲口闲站着,地不能犁。”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2卷,第333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在《“锻炼锻炼”》中,生产的理性化特征与整风对于高度平等诉求的容纳形成了矛盾的双方。主任王聚海认为“整风是个慢工夫,一两天也不能转变个什么样子”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2卷,第333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因此他的解决方案是参考往年经验,通过减少定额的方式来激发大众的劳动积极性;而支书王镇海则坚持“整风与生产是分不开的”。他更倾向于以整风来促进生产。通过开展整风运动,依靠思想工作教育来使农民们克服由于自身思想水平不足而滋生的“资本主义思想”,自觉凭借社会主义觉悟来提高劳动积极性。杨小四与王镇海的想法在立场上是相同的,但他逆转了王镇海的思维模式,通过生产来带动整风,将思想建设工作建立在高度理性化的劳动生产过程之上。正是出于这种思维模式,他才假借采摘棉花这一生产行为为诱饵,“钓”出了“小腿疼”和“吃不饱”,从而获得了对这两个“典型”进行批评教育工作的合法性。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2卷,第333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虽然副主任与支书统一战线,但受制于主任权力的制衡,副主任与支书的方案迟迟不能实行。当主任与支书进城参加辩论时,副主任杨小四获得了两天的时间来负责“争先农业社”的工作。正如上文所述,安排生产与督促生产成为了他的工作重心。杨小四以令行禁止的方式,高效率地完成了生产工作并批评与惩罚了“小腿疼”“吃不饱”等人的错误,使不爱上地的她们获得了更多需要上地的工作。从这一方面出发,无论“小腿疼”与“吃不饱”的内心思想是否改变,杨小四的做法至少外在地去除了她们的毛病而“获得”了整风的效果。然而这样看似皆大欢喜的现象却正是赵树理所隐忧的。在赵树理看来,依靠整风带来的高度的政治觉悟是无法指导出“符合生产要求”的行动的,因为广大群众在“接受我们党政的教育”之外,受“小生产者个体主义思维教育”更久。由此产生的对“觉悟”的力量的怀疑,促使赵树理更加偏向于先物质生产后思想建设的方案。但高度理性化的生产又霸道地侵犯了他一直以来对于社会主义高度平等的诉求。赵树理认同的确实是“配合”而并非“结合”,但这一认知的出发点却源于农民“生存至上”的观念而非国家“劳动的乌托邦”的宏大叙事。“配合”在理论上本来应该是实现大跃进运动要求的劳动出勤率与农村劳动率最高限度的方式,但在现实中,“配合”却成为了突破“限度”——即社会主义高度平等诉求——的社会实验,由此造成了动机与结果的背道而驰。这在合作化运动实行几年后全国各地愈演愈烈的“闹社”现象中得到了最为鲜明的体现。“在政治的或经济的总体性力量的压迫下,农民将自己的不满情绪通过某种破坏性的方式表现出来”蔡翔:《革命/叙事: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80页。,这种消极反抗的行为在斯科特的论述中,被称之为所谓“弱者的武器”詹姆斯·C·斯科特,郑广怀等译:《弱者的武器》,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5页。。如此一来,“吃不饱”和“小腿疼”不仅不是赵树理批评的对象,反而有可能成为蔡翔:《革命/叙事: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80页。詹姆斯·C·斯科特,郑广怀等译:《弱者的武器》,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5页。赵树理的农民本位立场使他在“结合”与“配合”之间天然地选择了后者。因此,当赵树理发现自己的选择没有带来想要的结果时,他并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退回到选择的路口,再从“结合”的方向入手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配合”固然不能很好地解决他的焦虑与困惑,但“结合”则完全偏离了他的思维模式。在生产力和政策都还未完全成熟的情况下,“配合”与“结合”成为了50-60年代中国社会结构性矛盾的具体表征。过高的征购任务导致了中央与地方,集体与个人,理性与感性的失衡,从而造就了“赵树理难题”。“新权威”与“旧传统”的冲突在晚清之前,“绅-民”一直是传统中国乡村权力结构的主流。但此时的“绅”多指定居乡下的离职官僚与科举士人。与20世纪相伴而来的现代化进程使“绅”这一概念越发多元,国民党新贵、新式商人和新文化人等各种地方社会中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士逐渐与旧派士绅一同成为“绅”所指代的群体。进入二三十年代,地方社会的精英阶层继续发生着复杂的变迁。在中共政权所控制新老解放区中,大规模的“村选”政治成为了中国共产党建立法制体系,巩固新兴政权的重要方式。在此之前,村落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虽然无法用法律来进行权衡,但它们实际上处处涉及到法律难题。也就是说,中国乡村的每一个问题实质上都是法律问题。小农经济将高度自足的特点赋予了中国乡村,使其在千百年的发展过程中一直没有形成一套严谨公正的法律体系。而法治体系的不健全又严重制约着乡村秩序的正常生成与运转。中国传统乡村的话语秩序是朴素的,但也是缺失的。“在传统中国社会,法律制度的概念基本局限于刑事法律和行政法律;被现代学者通常视为民法的户婚田土律其实主要是作为行政法进入各种法典的,更多涉及官府对这类问题的管理和处置”。苏力:《法律与文学:以中国传统戏剧为材料》,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84页。可以说,在中共政权及其政治活动进入乡村之后,现代意义上的“法律”才真正进入到中国传统乡村之中,乡村的话语秩序才得到苏力:《法律与文学:以中国传统戏剧为材料》,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84页。新中国的建立使中共政权覆盖到了整个中国大陆。对于这样一个年轻的政权来说,稳固的执政基础是必不可少的。为了巩固政权,证明“新权威”存在的合理性,就有必要对地方政权及其领导队伍进行变革,从国家与人民的枢纽入手,剔除其中与中共政治思想相异的存在。然而中国的乡土文化历史积淀十分浓厚,虽然政治话语凭借权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领导权,但乡村中暗藏的、隐蔽的村落秩序话语依然顽强地存在于每一个角落之中。这种不可名状的法外权势虽然在话语权斗争中被新生政权以暴力等方法给予打压,元气大伤,但始终无法彻底根除,而是寄生在农民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行为与思想。“新权威”对结构外部进行了革新,使其成为符合社会主义现代化要求的组织,以配合国家政治方面的工作;“旧传统”隐藏在结构内部的缝隙之中,不显山露水,但一直影响着结构对“新权威”的理解。“新权威”取得的名义上的话语秩序与“旧传统”遗留下来的默认权势形成了两套并行的系统,主导着地方村落的运作。这一点在《“锻炼锻炼”》中得到了明显的表现:“小腿疼”之所以能够叱咤乡里,正是凭她的“硬牌子”——与正主任王聚海、支书王镇海、第一队队长王盈海的本家嫂子的关系才得以实现的。而在争先社,权力集中在以王聚海为代表的王氏家族手上。“旧传统”的血缘亲情与“新权威”的权力组织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国乡村错综复杂的话语体系。法律的权威固然人皆可见,但在执行法律的过程中,它又往往被扭曲或架空。这一切都可归结为“势”,也就是赵树理小说中屡屡提及的“势力”“势头”。在中国乡村,“势”可以是土地,也可以是粮食,与其说问题的根源在于阶级矛盾,不如说是在“势”的左右下脱离了“法”的轨道。以金钱、家族、土地、粮食等为后盾,有“势”者大肆抢占村落的行政权力,并最终自居于法,成为法的唯一解释者,把握着乡村话语权力的命脉。权势的恶性膨胀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使权势凌驾于法律之上,成为中国乡村的顽疾。共产党领导的边区政府的有力介入,打破了中国农村千百年来势大于法的局面。边区政府作为行政机关,其颁布的政策便是法律,新政凭借着政府的权力合法性地压过了旧势。新的法治精神与气象开始在偏远闭塞的广大村落出现,村落里的年轻庄户人们逐渐开始有了法律的意识,并尝试用法律为武器对不公的现象进行生死抗争。村庄里原有的权力结构在千百年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新权威”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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