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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穆旦的诗123穆旦,原名:查良铮,著名诗人和诗歌翻译家。
祖籍浙江海宁,1918年生于天津。
中学时即开始诗歌创作,17岁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
1937年“七·七”事变后随大学南迁长沙,后又徒步远行至昆明。
1939年开始系统接触现代主义英诗、文论,创作发生转变,并走向成熟。
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留校担任助教。
1942年加入中国远征军,参加入缅抗日,任中校翻译官历经艰险。
1943年回国后经历了几年不安定的生活。
1945年创办沈阳《新报》,任主编。
41947年参加后来被称为“九叶诗派”的创作活动。
1949年8月赴美留学,获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
1953年初回国,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致力于俄、英诗歌翻译。
1958年因加入中国远征军被指为历史反革命,先后十多年受到管制、批判、劳改,停止诗歌创作,坚持翻译。
1975年恢复诗歌创作。
51976年3月31日右腿股骨折断。翌年2月26日春节期间,穆旦于凌晨心脏病突发逝世,享年59岁。死前,穆旦在《尽头》的诗中道出了自己的内心独白:“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
1979年平反。6主要著作有:
诗集《探险队》(1945)、《穆旦诗集(1939-1945)》(1947)、《旗》(1948)、《穆旦诗选》(1986)等,及《欧根·奥涅金》(1957)、《唐璜》(1980)、《英国现代诗选》(1985)等大量译诗。7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穆旦在他生命即将熄灭前的两个月,写下了《冬》。这是一首非同寻常的诗,不仅因为它产生于那个非同寻常的年代,而且还因为它写出了非同寻常的情感、信念和意志。
全诗共四章,分别以“我”“我们”“你”“他们”四个视角,抒写了冬天的情境,是用冬天的寒冷、荒凉象征着诗人对人生以及社会生活的感受。8第一章共四节,每节都以“我爱……”的句式领起,以充满感叹的“……严酷的冬天”作结。“我爱”是一个充满温馨、喜悦之情的词语,当然它也包含有一个“希望”向往“期盼”等成分。“严酷的冬天”则是一个有着强烈贬义色彩的词语,它表示着严寒、冷酷。这就构成了明显的冲突,正是在这种不和谐的冲突中,诗人寻找着生活的乐趣,但是又时刻不忘环境的险恶。9第一节写冬日静静做完喜爱的工作。“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是对冬日的概括和刻画。“淡淡的”融合了视觉和感觉,既指光线淡,也指暖意薄。“太阳短命”是一个蕴含浓重感情色彩的词组,有着冬昼苦短的感慨,也有“望崦嵫而忽迫”的心愿。10“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是一句看似平淡的抒写然而却表现了坚韧不屈的生活意志,从容镇定的心态。“临窗”是为了贴近阳光,也是诗人一个有意的指向,它象征着诗人在那个压抑的年代里对光明的渴望。“喜爱的工作”是自主选择的乐于从事的工作,而非强制性的“听命于人的工作,“静静做完”表现了坚定从容的生活态度。“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也是穆旦在特殊年代的冬日所要表现,所要追求的境界。11尽管如此,诗人并没有忘记身处的环境,“又冷又昏黄”,可以看作一个象征,“冷”指“周围的空气太寒冽”“昏黄”指阳光暗淡,与首句中的“短命”相呼应,使人联想起杜甫《阁夜》中的诗句“岁暮阳关催短景”所发出的衰年岁暮之感,同时又为结句中深沉的感慨:“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作了铺垫。12饮酒是一个生活细节,也是诗人在“又冷又昏黄”的冬日下午聊以自慰的方式,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诗人并没有像曹操那样“对酒当歌”,也没有李白式的豪饮。“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是一种节制,是心灵对温暖、温情的希求。从“工作”写到“饮酒”,从“日暮”联想到人生的暮年,感叹人生苦短这是诗人在一个冬日里平淡平凡的生活和毫无激昂慷慨之意的情怀。然而,在这平淡平凡中闪射出的却是诗人坚韧不屈的身姿。13第二节写冬日的荒野。如果说第一节写的主要是“我所做”,那么这一节主要写的则是“我所见”。“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冰冻的小河”,是冬日里常见的自然景色,是一幅从表面看来没有生机的画面。14但诗人所要找寻,所要表现的却是隐藏着的生机,沉寂中生命的跳动。“凭吊已埋葬的火热的一年”是追怀,“火热”与眼前“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构成“热”与“冷”,生机盎然与生机沉寂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诗人心之所系当然是已经逝去的前者。15“独自”一词道出了冬日孤独的情怀,也形象地道出了诗人当时的社会处境,感受于他在特定的社会的孤独寂寞之感,在一无所有的背景下,诗人独立于悠远的时空中的苍凉形象。但它不同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沉溺于个人情感小资情调的表白,也不同于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着意渲染个人失意苦闷情怀的抒写。他是诗人对社会现实对人生意义的思索。16“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是近距离的细致观察。冰冻的河面与冰下流水也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严寒只能冰封河面,却冻不住下面的流水,它既象征了诗人自身隐忍不屈的生命意志,对生命的渴求,更是形象地表现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虽然,“寒冬”封住了人们的口舌,但挡不住人们内心对真理的渴求,对春天的向往。正义也在这严酷的表象下,不屈地抗争着。
17穆旦从小河中听到细致的低语,声音虽然微弱,却不屈不挠。结句“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是对弱小、但坚强不屈的生命充满深情的赞叹。18第三节写冬夜生活的乐趣。“围着温暖的炉火”,“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对诗人来说是最可贵、最快乐、最温馨的情境,也是诗人此刻聊以自乐的最好方式。有温暖,有友情和亲情,有无拘无束的甜蜜的回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诗人向往和欣慰呢?尽管“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但在屋内这个小环境中温暖却压倒了严寒,快乐代替了忧伤,结句“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不仅仅是化苦为乐,一种精神上的抚慰,更是意味深长的反讽,是对“严酷的冬天”的回答和嘲笑。19第四节写不眠之夜的联想和思念。“雪花飘飞”的冬夜最容易引起人的悠思和遐想。因为这是寂静中的动境,人的思绪也会像纷纷扬扬的大雪而飞舞而升腾。它与死寂沉沉的不眠夜里的心绪往往是不同的。日本松尾芭蕉俳句有“独酌更难眠,夜来风雪天”写的也正是“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的情境。20在这个不眠的雪夜里,穆旦想的是“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已死去的”恐怕早被世人遗忘,只活在诗人心里化成回忆;“尚存的”也许如同诗人一样的遭遇和处境,也只能在回忆中珍念。“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在这里也是一语双关,既指茫茫白雪盖上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不论哪种意象都象征了冷酷、寂寥、空旷,一无所有。21可以想见这茫茫白雪也压在诗人心头,但是,他没有被压垮,心也没有被冻僵。他当然无法改变这世界,却以坚强的姿态对自己的命运,对严酷的冬天进行抗争:“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来温暖人生这严酷的冬天。”这是诗人面对苦难坦然的情怀,是超越苦难后的气宇闲定。22第二章在叙述视角上,“我”隐退到背后,变为貌似客观的抒写。隐退到背后并非不存在,貌似客观的抒写中浸透了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但这主观感情色彩又往往不仅属于个人(“我们”)的。至最后一句“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我们”终于浮出。
23第一节写寒冬对生机的虐杀。“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是总体性的抒写。两个“寒冷”的重叠不仅使音节、音调显得沉郁、凝重,更表现了对“寒冷”的感受之深。“尽量束缚了手脚”主词缺位,即束缚了谁的手脚?这是诗人故意留下的空白,这个缺位的主词涵盖面颇广,可指人世间及大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从而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24下面具体写了被冰封住口舌的小河,沉寂的蝉鸣和蛙声。“潺潺的小河”、“盛夏的蝉鸣和蛙声”代表了盎然的生机,而今这一切都被浓重的“寒冷”紧紧地束缚住了,扼死了。“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是前面三句的总结,在意义上又有进一步的深化。“笑闹”所指是欢乐、活泼,这就不仅包括小河、蝉鸣、蛙声,而且还指大地上的一切蓬勃生机。
25第二节写寒冬对生命的摧残。第一句与上节的首句相对仗。“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谨慎”是生命的体验,是受到挫折后的本能反应。“花”和“绿色”本是大地上存在的景色,而今已完全消失了。两个“?”的连用,表示了满含愤懑之情的追问。26“血液闭塞住欲望”是一个象征。这“血液”当不是指流动的热血,而是指已凝固的冻血。血液冻凝了,躯体便无法活动,甚至生命也会死去,一切的“欲望”也就被冷酷地“闭塞”住。它象征如严酷的冬天般的社会使人的热血变冷,使生命受到摧残、使思想窒息。27但是诗人并没有绝望,面对严酷冬天的寒冷,太阳也没有屈服,尽管它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却终于冲破“多日的阴霾”,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结尾两句充满沉痛的感叹,但也使人们看到:生命没有被扑灭,阳光仍在,生命的涌动仍在。28第三节写春天的隐藏和无踪迹。“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与雪莱《西风颂》中的名句“要是冬天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很是不同。但这不同主要在雪莱的诗句充满乐观的浪漫主义精神,穆旦的诗句凝结着深沉的现实感。但两者却有着共同对春天的盼望和期待,只是穆旦对春天的姗姗来迟感到“奇怪”,而发出诘问。29但他相信春天仍在,只是在冬天的威压下,不敢或不愿出现罢了,因为冬天的势力确实太强大了。“深深隐藏”,“怕峥露头角”十分形象逼真地描写了春天不敢出现的动作和心态。“年轻的灵魂”与“老年的硬壳”对举,这既是一对矛盾,又有着共生共存的关系,一切没有被封杀住的事物,也指不屈的火热的心灵。30“年轻的灵魂”当然不愿“裹进老年的硬壳”,但在特殊的环境里(“严酷的冬天”),它又不得不“裹进老年的硬壳”。而对严酷的冬天,这“硬壳”不正是保护么?正像冬天里“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冬去春来我们会脱下棉袄,冬去春来“年轻的灵魂”也会破壳而出。“我们”这一人称代词的出现,说明对冬天的感受是人们集体的共识,对春天的期待也是人们共同的心愿。31
第三章叙述视角变成了“你”,每节都严整地以第二人称“你”开头,写了“你”在冬天里的种种生活情态。“你”是谁?诗中留下宽广的想象空间。可以视作诗人的一位挚友,构成“我”与“你”的对话;也可以视作诗人自己,遥想中的朋友变成了叙述主体,构成挚友与“我”的对话。而这“对话”颇像戏剧中的独白,“听者”是未必出场的。32从第一节到第四节所写的,无论是“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还是“品尝”夏季的礼品(食物、饮料);或“躺在床上”读小说,抑或是冬夜想休息,“却不能成梦”,,都不过是冬日生活里的一些琐屑小事,然而其中洋溢着却是诗人对美好人性的追求,满怀对眼前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美好世界的憧憬。33可怕的是在这平常的生活中却站着一个悲剧的制造者,系“刽子手”一样的冬天斩杀了人们的感情,使人们的“心灵枯瘦”,它用严寒和大雪“封住了你的门口”,甚至还粉碎了人们的“好梦”。34“分赠了爱情”的书信之所以“写了一半就住手”,是因为“天气是如此肃杀”,它不允许爱情的存在,“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夏天的礼品(“无论是蜂蜜,是果品,酒”)之所以如此珍贵,值得“坐在炉前慢慢品尝”,是因为冬天掠夺了人们的一切,不仅是食物,还有心灵,“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35“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在另一个幻想世界周游”,之所以会这么美好,“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是因为眼前太冷酷,太丑恶,它钳制了人们的思想,阻断了人们同外部广阔世界的一切联系,“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人们只能到“另一个幻想世界”里去寻求精神的安慰和寄托。36“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也许是人们的最低生理要求,然而如“刽子手”的冬天,连这一点也不让人得到。它用树木和草石的嘶吼,搅乱,粉碎人的好梦,使人“不能成梦”。冬天连人们做梦的权利也不给予,“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这些诗句充满沉痛、悲愤的调子,是对冬天的控诉,也是对冬天无畏的声讨。
37第四章抒写视角换成了第三人称“他们”——马车夫,写了马车夫们在冬天里的生活情境。与前几章中的“我”“我们”“你们”不同。马车夫们没有复杂的思想,没有心底的忧伤,他们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要求,但他们却活得平实、本真,诗人借以描写了他们粗犷、质朴、乐观的性格,实则颂扬一种与“严酷的冬天”气氛不同的欢快、昂扬、不屈的精神。38一切都是现实的,严酷的冬天世界也是现实的,但在阴霾的冬日里,仍不乏欢愉,奋进者不屈的脚步,仍有抗争严寒隐忍不屈的歌。在风雪交加的冬天,他们走进一间“小土屋”:39
高高低低围着炉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几个典型的动作描绘了这些马车夫质朴、憨厚、贫穷的形象,也刻画了他们对生活乐观、积极的态度,一堆火,一壶滚沸的水,已使他们满足了: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40穆旦没有在这些马车夫身上涂抹那个年代流行的“工、农、兵的革命色彩”,谈着“枯燥原野上枯燥的事物”,想来也并非激昂的“革命’言语。但这种宁静、本真、平淡的生活正是和当时充满着批判、争斗、喧嚣的社会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份恬淡的生活想来也是诗人所渴望和向往的。41最令诗人欣赏的是这些马车夫不畏严寒的精神及坚韧不屈的生活意志,“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严寒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记,虽然“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但他们对严酷的冬天早已习以为常了,“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他们没有知识分子敏锐、复杂的感觉,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42与此同时,诗人借以表达对严寒的认识,虽然“道路还一望无际”,但总还有“暖和的身子”,“扑进寒冷”中。“暖和”不正是对“寒冷”的抗争吗?一个“扑”字更表现了勇敢、坚韧、不屈的精神。43第四章似乎有特别的色调,它与前几章合起来组成的是严酷的冬天里几部不同的乐章,有慢板,有快板,有咏叹调,有叙述曲,不屈的生活意志始终贯穿始终。通过这些,诗人多视角地展示了冬天里不同的生活场景,不同的世相,人生苦短的感叹。44这是一支交织着苦闷、忧伤、追求、欢愉、坚韧的冬天的歌。在悲剧中迸射出些许欢乐,在严寒中露出淡淡阳光,从各种冲突中奏出和声。尼采在《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中曾经说过:“这是英雄的灵魂,它们在悲剧的残酷中自我肯定,坚强得足以把苦难当作快乐来感受。”穆旦无疑也追求这种境界,《冬》是接近于这种境界的。
45穆旦是“中国新诗”的代表诗人,中国新诗派是以鲜明的反叛性格活跃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诗坛上的。这种反叛性在当时主要表现为“诗的思维与语言的根本改造”。经历了历史的风风雨雨之后,穆旦的反叛性更“显示出桀骜不驯的异端色彩”,他敢于以血肉似的感情诉说自己思想的探索。在穆旦一九七六年所写的二十八首诗中保持着这一贯的风格,《冬》则是一次系列思索的总结。46因为此前他连续写了《春》《夏》《秋》。在《春》中,穆旦曾回忆着早年的“花朵”“新绿”和“青春”,感叹着“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域,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域外”。在《夏》中,穆旦愤慨着:“绿色要说话,红色要说话,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47在《秋》穆旦在倾听着凄凉的歌:“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到了《冬》,穆旦的心境反而显得更加宁静,思绪也更加悠远。他似乎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总结生命的历程。他在冬日里拨响了对人生存在意义的琴弦,引发人们思索。他对友情、亲情的真诚表露,对春天的期待,像一团旋动的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冷。然而“严冬已递来了它的战书”,诗人真的在寒冬倒下了。48这似乎是一个不完美的结局,但他对人生深邃的思考,他的反叛精神,他流动在诗行中的对春天、对理想、对友情的追求与渴望,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完美的人品、完美的艺术、完美的人生,那是令人心动、心醉、心颤的完美。
49穆旦《冬》诗的版本问题
50穆旦《冬》诗有两个版本,一是1980年2月《诗刊》发表的原稿版,二是1986年出版的《穆旦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中收录的修改版。这两个版本中,无论是在情感的真实性还是在诗艺效果上,原稿版都远胜修改版。但长期以来,被学术界选择该诗标准版本的恰恰是修改版,原稿版则几乎被遗忘。51事实上,穆旦生前好友巫宁坤先生曾专门撰文谈论过这一问题,文中还提出过这样的假设:“若是穆旦活到1986年,亲自编选《穆旦诗选》,他会采用砍掉迭句的‘更俗气’的‘订正’稿呢,还是采用有‘画龙点睛’的迭句的原稿呢?”52但由于巫先生主要只从穆旦一贯诗风的角度来分析,却恰恰回避了一个关键问题,即穆旦写作与修改《冬》诗前后的悲苦心境,同时未对《冬》的两个版本进行细致的比较分析,这就容易使人停留在比较肤浅的层面来理解他的观点,难以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53
一
先来对照一下原稿版和修改版:
54
原稿修改稿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似乎宣告生命是多么可留恋: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55我们看到,二者的关键区别在于:(一)在情感色彩上,原稿中“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一句,表达的是一种相当凄冷的情感;修改稿的相应四句中,后三句是一种相当温暖的情感。(二)从诗句中隐含的诗人之人生观念与人生态度来看,原稿相当消极,带有强烈虚无色彩;修改稿则显得比较积极乐观。这一点,即便是从第二节“似乎宣告生命是多么可留恋”和“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之间的对照中,也可以看得非常清楚。56(三)原稿中的“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是一句概括性和哲理性的诗,又以迭句形式反复出现,这样在诗艺效果上就获得一种聚焦效果(为此,诗人还在它的上句末尾均使用了冒号),成为整章诗之意义和情感的凝结点和升华点;在诗的音乐性层面,也成为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声音,犹如交响乐中的主旋律;57修改稿则以声音和意义上都各不相同的四个纯描述性、抒情性的句子,消解了这种聚焦效果和升华机制,使诗的意义和情感难以凝聚到一点并获得升华,而诗中对人生本质的概括企图也就被彻底地消解掉。于是,整首诗的性质也就发生了根本性改变:由一首带有较强隐喻意味的人生哲理诗,变成一首比较纯粹的写景抒情诗。58二
从原稿来看(结合后三章来说),诗人的总体构想,显然是想通过对某种终极性的“严酷的冬天”景象的描述,对人生本质和生命本质进行透视与总结。因而,在结构关系上,第一章为总章,第二章写自然界的生命状态,第三章写诗人自己的人生状态和生命状态,第四章写世人的人生状态和生命状态。这样,四章诗就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表意系统。在内容上,四章诗之间也存在着较紧密、自然的内在联系。59第一章中,诗人用一系列寒冷的意象向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世界: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又冷又昏黄的下午、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冰冻的小河、被北风吹得沙沙响的门窗、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茫茫白雪铺下的遗忘的世界。60尽管诗人也描述了“我”和昔日好友会心闲谈的温暖画面,但闲谈的对象毕竟已是“昔日”的好友,闲谈的话题也只是快乐无忧的“往年”了,何况在闲谈之时还始终“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这种不谐和音的存在,使得这本来就暗含着辛酸的快乐闲谈更顿显寒意。正如诗人在反复诉说“我爱……”的同时,耳边又时刻回荡着一个苦涩的声音:“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61这个本质性的尖锐声音的存在,注定了诗人将面对一个个忧郁不安的“不眠之夜”,因为逝者如斯,万物将终归于沉寂!即便是永恒不灭的太阳,在诗人眼中也不过是处于由无数次“短命”叠加、接续而成的轮回之链中。而被这太阳所照耀的世界,其终极图景不过是“茫茫白雪铺下”的被“遗忘的世界”。总之,一切都阻挡不了严酷的世界本相浮出水面。62故第二章一开头,诗人就以一种惊栗颤抖的语调数落着自己的寒冷:“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紧接着又勾勒了一连串更让人心悸的末日景象: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口舌,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血液闭塞住欲望,年轻的灵魂被裹进老年的硬壳。严寒降临,所有的生命都在“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的自我告诫中放逐了自己的欲望,因为它们知道,这一切将会被“大地一笔勾销”。63这样一来,世界剩下了什么?——“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花呢?绿色呢?”冬天封住了一切!寒冷封锁住了一切!世界自然也就变成了一个“哪儿都无消息”的世界。这当然是在呼应首章中的“遗忘的世界”。64第三章则承接着第二章末尾的“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一句,描写“裹进老年的硬壳”之后的“我”的惨淡生活——诗人用自我剥离的方式,对自我(“你”)的生命状态进行了审视,他看到的是:“你”已停止了分赠爱情,独自清点友情,眼看着自己的心灵变得“枯瘦”,要寻找爱,向往情,只能到小说的幻象世界里去遨游了。诗中充斥着对于冬天的数落与诅咒声:“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65到第四章,诗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世人的生活,但他看到的同样是一幅寒冷而萧条的景象:一驾马车“歇在风中”,几只带着寒意(雪)的泥脚走进来,在“烟气缭绕的”小土屋里,一边“吃着,哼着小曲”,一边谈论着“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66从意象角度说,诗人在描述这幅“严酷的冬天”景象时使用了一个基本意象:“北风”。这一意象被作为主要背景性因素而贯穿全诗。比如在首章中,诗人就写道:“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第二章中虽未直接出现“北风”意象,但从“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大地一笔勾销”等词句,以及整章诗的意境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67第三章中“听着树木草石都在嘶吼”一句,无疑暗示了“北风”的存在;第四章中则非但直接写到“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末尾还勾画了一个动人心魄的场面,即饥饿的“北风”苦苦守候并扑噬屋内之人的骇人场面:“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68由于这也是全诗的末尾,故诗人需要在这里为贯穿始终的基本意象“北风”塑形,并点出它的本质:饥饿、贪婪、“吃人”。作为这幅“严酷的冬天”图景的一种主要背景因素,它是导致“冬”之“严酷”的主要毁灭性力量,正是在它的威胁和肆虐下,所有的生命都在“寒冷,寒冷”的呻吟与数落中“尽量束缚了手脚”而活着,都在“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的自我告诫中放逐了自己的欲望,“都怕峥露头角”,于是,“年轻的灵魂”统统躲进了“老年的硬壳”,所有的生命声息都被“一笔勾销”,世界也就变成了一个“哪儿都无消息”的被“遗忘的世界”。69至于诗人为什么要这样写,我们只要联想一下他后半生对政治风暴的痛切体验,就会恍然大悟,何况在写《冬》诗时,诗人还在时刻承受着另一种更可怕的“北风”(时间之风)的致命威胁和毁灭性打击70这样,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的总体意图,显然不只是要描绘一幅自然界的冬日景象以及“我”和马车夫的日常生活场景,更非像学术界一度公认的那样,是要表现冬日生活的乐趣或诗人对冬天的喜爱之情;而是试图通过对自然界和人类、“我”和世人的生命状态的描绘,揭示一个终极性的人生哲理:“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严酷的冬天”。71用巫宁坤先生的话来说,即:“在那个最后的冬天,半生的追求、无尽的苦难、深沉的幻灭,都升华为炉火纯青的对生命的咏叹。……在久经炼狱的历练之后,诗人……以平常心态,用一个十分平常的形象,揭示一个十分平凡的真理: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在这样的文本结构和主题意图中,首章中的“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一句,无疑就是全诗的“诗眼”和灵魂所在,是全诗之内在情感的凝结点和主题意义的升华点,它对全诗的情感与意义走向,都起着重要的统摄、规约和升华作用。72三再从穆旦的创作心境角度来说。在《穆旦诗文集》中收录的穆旦书信就分别有这样的话:“一点小事,可以闹到致命,但愿我这一局尚不止于此。人生多变化,稀里胡涂地过去了,还要再稀里胡涂结束”;“反正大丈夫视死如归,六十岁更无所谓了”。73实际上,在《穆旦诗文集》首次披露的40封穆旦晚年书信中,流露出这种悲苦心境的还远不止这两封。尤其是在1976年冬季(《冬》作于前后),穆旦就在致同龄好友(如董言声、杜运燮、江瑞熙、巫宁坤等)的书信中,频繁地流露出这种死亡危机感和人生空幻感。74比如:1977年1月1日致江瑞熙夫妇信:“但也许可能死掉,那就完了。目前正为此不决。新年应有展望的热情,我的话到此打住。”1月4日致董言声信:“当时大家谈的什么?谈未来和人生,谈希望和抱负,是不是?而今呢?这些都不必再谈了,嘴里留下的只是苦味。莎士比亚说,‘人生是个坏演员’,它的确演得很不精彩,随随便便就混过了一辈子。”751月5日致巫宁坤信(如上);1月19日致董言声信:“这腿病使我感到寿命之飘忽,人生之可畏,说完就完。这一年多闷居室中,心情也不好,总之很不舒服。”2月4日致杜运燮信:“将近一个月来,我煞有介事地弄翻译,实则是以译诗而收心,否则心无处安放。……但活着本身就是白费力气,最后白白回到泥土了事。”2月12日致巫宁坤信:只要不死(大概不会),能走路(这说不定),我暑假可去你处玩玩。”2月19日,即穆旦离世前一周,他还在致董言声的信中说:“人生能有几何?快乐的事又能多少?就是因为想到这些,所以我要访友而游了。”76穆旦这种死亡危机感和人生幻灭感,其实早在1976年年初就已逐渐滋生出来。这直接源于一次意外事件,即1976年1月19日晚上,穆旦骑自行车去为孩子打听招工消息,回来的路上严重摔伤(股骨骨折),后因延误治疗而直接威胁到生命。在摔伤后的第六天,他在致董言声的信中就说:“我于前六天骑车摔下……辗转不能眠。特别有人生就暮之感。”77他还这样描述自己摔倒时的情景:“当我摔倒在街上时,一群人围着,七言八语说:‘这位老大爷岁数可不小啦,摔得够重的’,我听着心里老大不舒服,心里想我怎么那么老?于是对他们说‘同志们走吧,我自己会起来的’。可是怎么也起不来。这就是一个真的信号:的确年老不行了。快完蛋了。…当然最基本的是人生太短,二十年一闪而过,再这么一闪,咱们就没有了。日前追悼周总理,我有些泪是念及此而潸潸然。”此后一年间,他在致董言声、江瑞熙、郭保卫等人的信中还多次谈到这一问题。78
同时,他在1976年的诗作中也反复表达了自己这种悲苦心境。比如这年写的第一行诗“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智慧之歌》,3月作),显然就直接源自他那种“人生就暮之感”。在同月作的《理智和情感》中,他那种“人生太短”的内心焦虑也直接流露出来:“如果时间和空间/是永恒的巨流,/而你是一粒细沙/随着它漂走,/一个小小的距离/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79在5月作的《冥想》中,他更是痛苦地吟唱道:“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总之,综观他这年的诗作,我们几乎找不到一句温暖、乐观的诗(修改后的《冬》除外),相反,却充斥着这样的诗句:“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等等。80简言之,自从穆旦摔伤之后,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老态降临,并隐隐感受到某种大限将至的危险。这种心情在他1976年全年的书信和诗作中反复流露出来。81到《冬》诗写作(该诗作于1976年12月初,修改于12月底)前后,他这种心理危机感和恐惧感更日趋强烈,以致在他接下来两个月内写给亲友的全部15封书信(依据《穆旦诗文集》)中,竟有7封信直接流露出这种心理。82由此,我们应该能大致明白:穆旦何以要在他最后的遗作里,竭力表达并凸显“人生本来就是严酷的冬天”的人生哲理了。而他何以会在诗中以“北风”(即朔风、寒风)作基本意象并赋予它“吃人”的本质,也可以在这里得到合理解释——
对于此时的穆旦来讲,过去岁月里的“北风”(政治风暴)曾无情地掠夺了他的青春和事业抱负,使他“二十年一闪而过”,以致多年来“壮志未酬”;如今,死亡的威胁又将他逼进了另一种更强劲的“北风”(时间之风)呼啸声中,使他又直接面临“身先死”的危险。在这双重“北风”的呼啸声(“听着”)中,穆旦的“冬天”注定会格外“严酷”。83这就是他为何要用“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来概括人生本质的根本原因。换言之,这一关键诗句,正是他用自己全部心灵苦汁熔铸而成的,是他久郁心中不吐不快的一个声音,因此,他要用迭句形式“喊”出来。
84四
但修改版恰恰去掉了这一迭句。非但如此,还加入了一些温软乐观的诗句。这既和穆旦当时的真实心境几乎背反,在诗艺效果上还造成一系列严重问题:85首先,没有这一点睛之笔作意义支撑点和升华机制,整首诗的主题意义就难以升华到隐喻性层面。这就直接导致诗中作为标题的“冬”,难以真正获得“人生之冬”的隐喻意义;诗中描述的日常生活场景和自然界景象,也难以升华为一种终极性的人生图景和生命图景。于是,诗中所谓“人生的冬天”就基本上变成一种虚伪的能指;全诗也就由一首有着浓厚隐喻意味、隐含着诗人强烈心灵痛感的人生哲理诗,基本上被降格为一首几乎无关痛痒的写景抒情诗。86其次,加入那些温软诗句之后,第一章的情感基调就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原稿中虽也透着几丝暖意,但因有“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作为主旋律,情感基调上仍是相当寒冷的;87但在修改稿中,整章诗的情感基调就变得相当温暖。这直接导致整首诗的情感存在着严重的内在冲突,第一章的温暖快乐情调和后三章的刻骨寒意之间几乎是水火难容;即便是在第一章内部,尽管诗人已违心地去掉了隐含着自己悲苦之情和人生虚无体验的全部诗句,但诗中那几个特别冷硬、尖锐、不祥的语词,如“短命”、“凭吊”、“埋葬”、“遗忘”等,也因直接隐现着诗人的某种隐秘心理,而和那些温暖快乐的诗句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内在抵牾与冲突。88它们的力量不可小觑——且不说它们自身的尖锐锋芒就相当眨眼,在全诗的磁力场中,它们还会和后三章中的同类语词(如“一笔勾销”、“刽子手”)声气相通。同时,后三章的刻骨寒意和凄清意境也会为之“助威”,将它们身上的阴森气息充分激发出来,从而对那些温软诗句的抒情诚意本身,构成致命的威胁,使之变得形迹可疑,并最终沦为虚伪的抒情。89再者,没有了点睛之笔,第一章就基本上失去了对后三章的统摄能力。也就是说,诗的整体性隐喻意味被消解掉后,第一章中“人生的冬天”的语意就变得含糊不清,自然就难以辐射到后三章的画面(场景)中去。于是,四章诗之间就变得相对平等,它们各自为政,相互独立,仅仅在自然意义上的“冬”(总题)下聚合在一起,诗的总体结构关系就变得模糊而松散。90多年以来,由于使用的是修改版,故许多论者都曾觉察到了该诗的游离现象——有的认为第一章和后三章之间存在着游离之处(主要指情感基调上,第一章相当温暖而后三章相当寒冷);有的则认为第四章和前三章之间存在着游离之处(主要指描写对象上,前三章都是写诗人自己的冬日生活,第四章则调转笔锋去写马车夫的生活)。91更有甚者,同样是从情感基调上看,也存在着不同的观点,如有的学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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