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症漫记》中的空间叙事研究

引言萨拉马戈于1922年出生在葡萄牙一个无地赤贫农民家中，拮据的家庭让他交不起学费，12岁就进入技校半工半读。但他靠着对读书的兴趣，自学成才，以翻译和写专栏跻身于报界，并在1947年，出版处女作《罪恶的大地》进入文坛。此后，他接连发表《修道院纪事》《失明症漫记》《所有的名字》《复明症漫记》等十余篇长篇小说,并于1995年，获得卡蒙斯文学奖，又在三年后斩获诺贝尔文学奖，《失明症漫记》便是其获奖作品。故事要从一个司机失明说起，但凡接触过他的人全都诡异失明，当局为了控制局面将盲人们关进废弃的精神病院，只进不出。病院中，有医生有妓女，有警察有小偷，有暴力有肮脏，唯独没有理智。唯一拥有视力的是医生妻子，他目睹着盲人野兽一般的行径，始终提醒着他们要像个人类一样生活。后来在一场大火的混乱中，她带领盲人们逃出精神病院，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彻底失明《失明症漫记》的研究起步较晚，研究成果相对来说仍比较青涩。国内关于《失明症漫记》的研究大概始于２０世纪90年代，迄今为止在知网上的论文只有33篇。对于《失明症漫记》的研究视角尚未形成统一的阐释，出现较多的主题有“隐喻”，包括政治隐喻，都市文明隐喻，疾病隐喻等，以及“寓言”和“人道主义”。其他研究视野还有“女性主义”，“看见的象征主题”等。笔者经过资料的查找发现，有一位学者曹军庆在《失明症想象与文学隐喻》曹军庆.失明症想象与文学隐喻[J].长江文艺,2019,No.742(15):131-133.中从疾病想象这个角度，分析了疾病作为文学方法论的意义，从而打开了非正常的孔洞窥探真实的世界，这与笔者将失明症作为一种创设异境空间的扳机，从而触发人性实验的想法不谋而合。因此，笔者试着从“空间叙事”这个角度，运用梅洛-庞蒂的身体空间理论，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中的部分理论，还有福柯的权力空间理论和德•塞尔杜等人的一些观点，从身体，自然，以及社会三个空间角度，来分析《失明症漫记》中的独特叙事艺术，并领悟失明的深刻内涵。曹军庆.失明症想象与文学隐喻[J].长江文艺,2019,No.742(15):131-133.一、空间叙事理论概述约瑟夫·弗兰克的论文《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意味着叙事空间理论的开始，并在不久后引发了“空间转向”。法国的哲学家，思想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提到了、“知觉空间”“客观空间”、“身体空间”等概念,认为空间就是身体的感知。要想把握深度空间就需要身体和知觉作为中介。同为法国思想大师的亨利.列斐伏尔也提到“整个(社会)空间都从身体开始从空间观点看，在身体内部,感觉（从嗅觉到视觉,它们在不同的领域被区别对待)所构造的一个又一个层次预示了社会空间的层次和相互关系”。爱德华·索雅.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包亚明,翻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26.此外，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还提出第一空间认识论，认为空间是可以被感知的，具有物质性”。爱德华·索雅.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包亚明,翻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67所以建筑、城市、地区、国家等都可以直接把握和观察。并且他还提出了社会空间理论，他把空间区分为物理空间（自然）,心灵空间（空间的话语建构）和社会空间（体验的，生活的空间）。他认为：“空间是社会秩序的建构与社会关系的重组，空间是社会活动的场所，是社会力量纠集的场所。”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这一理论强调了、人的行为不但和爱德华·索雅.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包亚明,翻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26.爱德华·索雅.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包亚明,翻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67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福柯则是注意到空间在权力运作中的重要性，他认为空间是权力争夺的场所。正如他在《空间、知识和权力》中说到“人类的历史既是一部空间史，也是一部权力史。空间就像一个权力容器，对人的身体和时间产生规训。”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福柯对权力的理解，帮助我们拓展了空间的建构。同样是空间与权力的关系，德•塞尔杜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细化到因为权力的不同，从而影响人在空间内的地位不同。强者主动区隔与划分，弱者却沦为社会空间的边缘。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而空间首先是一个事件发生场所，并且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二、野蛮的身体空间梅洛-庞蒂认为，空间性必定通过身体性才能得以阐释，而身体也离不开空间的支撑。这场实验最先改变的空间，便是身体，准确的说是肉体。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开车的盲人突然失明，但“那人的眼睛似乎正常，虹膜清晰明亮，巩膜像瓷器一洁白致密”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26.除了白色云团外什么都看不见，说明这种失明症并非瞎掉双眼的漆黑，而是一种看东西如掉进牛奶海雾的“白色眼疾”。但不管是“黑色眼疾”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26.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30.人类对外在空间的关注缩小了范围，与之相对的是聚焦到自己的身体空间。比如肠胃的饥饿，皮肤冷热的感知，和身体的疼痛，以及性器官的快感等。先说食物，由于电力系统不再供电，食物的加工制作与运输保存环节瘫痪，物资变得紧缺。起初还能靠政府提供一点食物，但到后期政府乃至整个社会都失明了，人们只能在外面游荡觅食，不然就活活饿死被狗啃食。或者像老太婆这样，以生鸡生兔为生,结果“走廊,臭气熏天”,厨房的地板上散乱着各种动物的残肢。可以看到，失明让人类的身体变得野蛮，倒退到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正如萨拉马戈所说在肠子平静的时候，我们自然可以思考,但当腹中空空，饥饿难以忍受时,就能看到我们身上的兽性了。除了进食的野蛮，失明还使得人们的身体变得肮脏。“他们浸泡在自己的汗液里,既不能也不知道该怎样洗澡”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63.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64.恩格斯认为：“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正像空间以外的存在一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28.身体空间除了肉体，还包括精神。人们在失明后，由开始的恐慌不习惯，到渐渐麻木，自然催生出盲人的生存法则。盲人们失去时间的观念，对于音乐等艺术也失去追求，盲人的生活可以说就是围绕着生存，食物和性。肉体上的野蛮化，也影响着精神世界的荒芜。首当其冲的便是道德感的滑坡，就像偷车盲人抱着侥幸的念头，在排队过程中，偷偷摸墨镜女人的乳房，想着反正也没有人看见。萨特认为，羞耻是在他人的“注视”下发现了自己的卑鄙不堪。这不禁让我们思考，如果不道德行为甚至犯罪行为不被人看到，那人们还会心存敬畏与恐惧吗？人类究竟有无本性恒定的道德？既然做坏事别人也发现不了，同理，做好事也不被看见。盲人缺乏的是被看见的审视目光，与看见别人的参照物，从集体性的社会中还原为一粒原子，虽是具体的人，却没有具体的身份标签，那个人的独特性如何体现？没有视力，人与动物有何区别？精神荒芜波及的还有人类的尊严。精神病院内的盲人排泄时只能随便找个空地，医生在去往精神病院内的厕所时，“在羞耻之心的驱使下把裤子提了上去，在估量这里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又把裤子褪下来。”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21.精神的荒芜还导致思想的无序与盲目。但是，失明并非无序与盲目的决定因素，应该看到很多人是在失明前就已经盲目。正如医生妻子直指失明的真相“我们是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盲人的含义并非生理上的盲目，而是透过眼睛背后的精神盲目。盲目包括看不清事情背后的真相，和拒绝看见真相。比如警卫开枪射杀盲人，这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智失明。就像平庸之恶中，每个人都只负责自己的一个小环节，押送盲人，看守盲人，给盲人送饭，但共同构成的，赫然是集体作恶的黑暗图景。除此之外，理智上的盲目还体现在小说中无处不在的谚语，例如“不是有人说过吗？先吃饭，后刷锅。”“不是有人说过吗？在瞎子的世界，谁有一只眼睛谁就是国王”“古已有之的法则，仁爱始于家”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27.三、非理性的自然空间伴随身体空间变化的还有自然空间，或者说物理空间。物理空间是自然的、物质的，是一种自然地理，即亨列•列斐伏尔所说的第一空间。而生活空间作为居住、活动、等物质结构，是人体的延伸，在构建人性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所以说生活空间也是人性所投射的空间。我们来看看盲人们所生活的空间，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个地点便是精神病院。盲人们刚来时看到的是“又窄又长的走廊一个劣等饭食的气味尚未散尽的厨房房子后面有一道废弃的围栅，围栅旁边的树木早已无人照料半开着的衣柜里有几件精神病患者穿的拘束衣”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67.等到医生妻子带着盲人们冲出着火的精神病院后，故事发展到了新的图景，这场人性实验也到达了另一个阶段。医生妻子一伙人先是穿过街道来到了墨镜女家里，在墨镜女的家我们看到了老太婆的野蛮生活，后院的家禽和蔬菜是她活下去的食物来源，“开始的时候点个火堆，后来我习惯吃生肉了”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282.我们知道，使用火堆烤熟食物，本是原始人迈入文明的一个标志事件。但老太婆却习惯于吃生肉，所以后院这座空间，象征着人类文明程度下滑，是原始自然阶段的一个缩影。小说另一个很重要的场景，是医生妻子的家。不同于精神病院与街道上的肮脏，医生妻子家里干净整洁，有衣服，有油灯，还有干净的水源。医生妻子的家与她所映射的人格空间具有一致性，盲人们在她的带领下重重新拾起文明的碎片。在阳台上的暴雨洗礼更直接的揭示了这一点。暴雨冲刷了盲人们肮脏的身体，也涤荡着受罪的灵魂。所以阳台这个空间象征的是实验的高潮，是盲人们人性回归的平台。在前往墨镜女家的路上还经过了一个大广场，那里有一群群的盲人正在听另一些盲人演讲，广场这个空间则象征着人类社会秩序的重建，盲人的社会开始系统的组织起来。至于教堂，则是人性实验的尾声，盲人们纷纷恢复视力。小说的基本故事情节由空间地点的存在形式与转换方式所引发的，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的那样：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盲人的人性在一个个空间里呈现，将小说中的空间总结起来便是，街道——人性实验的开始；精神病院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282.四、异化的社会空间除了身体空间与自然空间，发生变化的还有社会空间。在福柯的访谈录中，他谈到空间可以通过社会权力机构管理和统治民众，制约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在《失明症漫记中》，当局面对传染性极强的“白色眼疾”时，出于利益考量，缺乏人性的将盲人们关在精神病院，并声称希望民众担负责任。于是盲人就这样失去了自由，被困在精神病院的空间。此外，政府还通过广播颁布了15条训令,其中的几条令人感到恐怖，“第二，在事先未获允许的情况下离开所在的建筑物意味着立即被打死”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71.除了政府等权力机构，空间强大的管理和统治功能还体现在盲人暴徒团体身上。德•塞尔杜在他的《日常生活的实践》中提到权力的运行会影响人们在空间中的地位差异，强者拥有权力，便可以主动的区隔、划分空间，而弱者却处于边緣化的社会地位。在精神病院中，盲人首领拥有一把手枪，由此获得了最高权力。并建立了左翼第三宿舍的盲人歹徒统治，他们占据着本该平分的食物资源，以此威胁其他宿舍的盲人交出值钱的首饰财宝，并在一周后，贪得无厌的宣布要女人。盲人歹徒宿舍内摆放着多的吃不完的食物，而其他盲人却饥肠辘辘，甚至屈辱的靠女人满足歹徒们的性欲来苟活着。女人们作为最大的弱势群体，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两腿间血迹斑斑”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214.除了专制政府与盲人歹徒们的暴政，我们还可以看到这黑暗空间中的良性社会空间，那就是以医生妻子为首的第一宿舍团体。“在盲人的王国，谁有一只眼睛就可以做国王”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27.，医生妻子的权力毫无疑问来自未曾失明的眼睛。在盲人们因为陷入黑暗而生活不能自理，变得弱小无比时，她没有滥用自己的视力，为自己谋求好处。相反，她不离不弃的跟在丈夫身边，先是照顾丈夫，后面又担起了照顾与引导盲人们的重担。并且反复告诫盲人们，即便不能像之前一样文明的生活，“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完全像动物一样生活”若泽·萨拉马戈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27.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145.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335.

结语我们生来就是空间的存在，也时刻参与着周围空间性的社会建构，通过行为和思想塑造着身边的空间。但在主动建构的同时，我们也被动的陷入到对空间的依赖。比如人类要想生存与发展，就离不开物质资源丰富的自然空间，也离不开有着高效生产生活方式的社会空间。更何况，人类主体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空间性单元，例如身体器官感官对外界环境的感知，我们的身体与空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密不可分。透过这本小说，我们应该看到人类生存空间的脆弱性，只需失明这一个契机，就可能引发文明社会的全线崩溃。萨拉马戈只是以寓言的形式虚构了一片黑暗空间，人类集体患上白色眼疾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可理智的盲目却是事实，一切都将被重塑，一切都是积木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结构。人类社会处在一个危险而不自知的处境。幸好作者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出路，小说中医生妻子，凭借秩序和教育的力量引导宿舍内的盲人保持了一个良性小空间，并在最终复明。不过，理智上的失明只是人类社会的症候之一，萨拉马戈质疑人类“在与环境和其他人的关系中,我们不能真正地成为人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值得我们保持思考。

参考文献爱德华·索雅.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包亚明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曹军庆.失明症想象与文学隐喻[J].长江文艺,2019,No.742(15):131-133.程锡麟.论《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空间叙事[J].江西社会科学,2009,No.276(11):28-32.陈明霞.空间与人性——《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人性之解读[D].安徽大学,2010.董晓烨.文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