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其人其文

李敖其人其文

我第一次知道李敖是10年前开始的。当时，他的情诗在世界各地普及，被称为“三情”。在爱的初始阶段，我被醉得停不下来。“李敖是个情种,仅仅是个情种”的印象一直留于心中。大约过了四五年,李敖作品选之类出现于书肆,于是又零零星星读到了“三情”之外其他的一些作品,隐隐约约意识到李敖不仅仅是情种,还应该是别的什么。一九九六年初,时代文艺出版社推出了八卷本《李敖文集》,热销全国大中城市。我不顾赶时髦之嫌,购得一套,一口气读完,短时间里又反复赏玩了几遍,总算对李敖其人其文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纠正了往日的狭隘之见。一九三五年,李敖出生于北国冰城哈尔滨,两岁随父母迁居北平,后来辗转到了上海,十四岁又跟家人去了台湾,在孤岛一直生活至今。北方的血统,南方的水土,孕育和造就了李敖复杂的个性和独特的品格。狂与侠,入世与避世,博古与反古,高雅与粗俗,严谨与戏谑,强悍与细腻,果敢与谨慎,豪爽与精明,热情与冷漠,宽厚与尖刻……相反的两面,对立的两极,在他身上双重组合,相映成趣。李敖其人其行,其思其文,无不是矛盾的混合体,因为矛盾更显得多姿多彩,也因为矛盾更显出不同寻常的韵致和魅力。李敖著作等身,到目前为止,已发表一千多万字的杂文、随笔、论文和散文。《李敖文集》不过是他的作品的一部分而已。文集大体可分为四类:谈历史,论时政,评人物,说情爱,比较有价值的,我以为是前三类。不论哪类作品,文如其人,都有其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风格:一“形”词法特征一位作家说,写文章,难就难在定题目,题目定好了,等于写好了一半。好题目的标准,应该是一方面能反映文章的中心内容,另一方面又要传神,鲜活,吸引人。李敖两方面都做到了,他老人家真把题目给写神了,写活了,写绝了。每篇作品的题目都能一下子吸引住你,死死咬住你不放,让你非读下去不可,我只能用“咬人”一词来形容。粗略归纳一下,最富特色最有个性的题目有以下几种:第一,用最张扬、最扎眼的字汇引起读者的兴趣,比如:从一丝不挂说起台湾的流氓传统乱世母女泪吐他一口痰我的皮肉生涯从侮辱圣母到侮辱国父还我万岁开妓院的也进来了第二,两个对偶的词语相联,形成语义上的对比效应和张力效应,比如:童子功加老子功旧天子与新皇帝古董与今董显性伪君子与隐性伪君子文化总会不会文化小公猴与小母狗顺风与逆风书店升天,作者扫地以得礼始,以失礼终第三,用连词点出文中的人和事,比如:老年人和棒子国民党与营妓上帝与服装和尚与手淫皮尔逊与黑资料阿丽丝与新党第四,超越常规的思维,看似不合常情,有悖常理,给人以新鲜感,比如:以失业为业五十而不知天命仁慈的残忍好人的坏处扳手与玫瑰把敌人出版奴才学发微菩萨就只好打倒他有奶没奶都是娘.喝也不行,不喝也不行第五,奇里古怪,在别的作家那里极少见到,比如:且且且且且也也也也也大的·小的·要烈士·烈士·绞活爸·死爸·黑政治·女人·蛇毛坑·石头·反不老·不死·尸妈妈·弟弟·电影二“汗青”是什么?李敖的语言自成风格,依我看,有四大特点。浅显易懂是第一大特点。李敖古书读得多读得透,但是博古却不泥于古,进得去出得来,写作决不用诘屈聱牙半文不白的文字,只用大白话,把语言的标准定格为“中学生也能懂”的层面上。他的文章谁都能读,谁都能懂,继承了大诗人杜甫的风范,这是他特别受大众欢迎,拥有最广泛的读者群的重要原因之一。请看他一段论历史的文章:孔夫子活的时候,天下大乱了,其实天下永远是大乱的。孔夫子听说,有的做儿子的,居然杀了父亲!孔夫子又听说,有的做臣子的,居然杀了皇上!孔夫子气了!孔夫子瞪了眼睛,吹了胡子。孔夫子拿起一支钢笔,噢,不对,那时候没有钢笔;拿起了一支毛笔;孔夫子拿起的是——把刀!呀!孔夫子怎么会拿刀?孔夫子斯斯文文的圣人,拿刀干什么?杀他父亲吗?不是!杀他皇上吗?当然也不是!杀那杀父弑君的凶手吧?好像有点是了。孔夫子拿刀并不是要杀人,而是吓唬人。孔夫子拿起刀来,朝一块竹片刻去,刻了一片又一片,刻了许多字。最后,刻满了一大堆的竹片。这些竹片,就是孔子时代的书。孔子时代没有笔和纸,只有刀子和竹片,刀子刻在新砍下来的青竹片上,一刻上去,竹片直冒水,像是流“汗”一样,所以叫做“汗青”。所以,古人一提到“汗青”,就象征着书籍,也象征着历史。古人的诗说:“留取丹心照汗青”、“独留青史见遗文”,就是这个缘故。——乱臣贼子惧如此浅显,通脱,鲜活的文字,谁能不喜欢呢?有人竟然认为这是讨好读者,降格以求,是献媚,我真不知他们为什么这样看问题。难道只有不清不楚,不死不活,让人头晕的文字才是好文字?我以为,历来最优秀的文人都是那些能用最浅显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内容、最深刻的思想的人。简洁精美是第二大特点。李敖的白话写作,用词准确,经济,洗炼,没有不贴切的词,没有多余的字。字、词、句的组合,细密,严谨,珠联璧合,没有破句碎句。李敖所用的字眼和词汇几乎全是口语的,但是细心的人不难发现,他用的句法、文法却是书面语的。李敖的大白话,实际上是口语经过书面语精心“洗礼”之后的产物。口语的舒展和明快,书面语的简洁和严谨,在他那里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可谓匠心独运,炉火纯青。下面这段文字就是很好的例证:中国终于胜利。上距卢沟桥事变,已经八年;上距九一八事变,已经十四年;上距甲午战争,已经五十一年。五十一年来,中国人民受尽了阻碍,中国人民受尽了艰苦,中国人民在流血、流泪、流汗,中国人民在衰老、衰弱、衰竭,但中国人民在战——正面的战,迂回的战,公开的战,潜伏的战,和平的战,火爆的战,不论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或是泪尽胡尘的遗民,不论是手拿锄头的农夫,或是苦口婆心的知识分子,他们都在战。战到八年以后,战到十四年以后,战到五十一年以后,看到国土的重光。——残存日记中的爱国者文气流贯是第三大特点。文贵有气,没有气,文章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的语言废料的堆积。写短文,文气流贯不难,但写长文就不易做到。文一长,“气”就容易散,以致虎头蛇尾。常人作文,头几节写得很好,但是略往后,往往就离题跑题,枝节蔓生,文气越来越弱,直至奄奄一息。原因就在于常人文气不够充沛,动了几下笔就消散无踪,没法一贯到底。李敖作文,文气满盈于胸,不论短文长文,都能一气呵成。像“国民党与营妓”、“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等文,篇幅长,如同中篇小说,但是仍能材料紧跟,文字紧咬,结构紧凑,浑然一体。许多文章适合朗读,读来节奏分明,铿锵有力,行文的气势可与邱吉尔、林肯等人的演讲辞相媲美。要想领略其中的真味,只能去读他的作品,这里不再列举片段。高度情绪化,爆炒爆炸,是第四大特点。李敖的文章,多为谈历史,论时政,评人物,里面有翔实丰富的资料,有冷静的思考和清醒的判断。这类作品,让一般的学者写,多半枯燥乏味,少有人会问津,但让李敖写来,却是有情有趣,有滋有味,读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学术味和理论味压迫你的脑神经。其中的奥妙,就在于李敖善于用高度情绪化的语言包装他的思想和他所用的材料。这种语言,就像一口烧得通红的锅子,倒进了油盐酱醋葱蒜,任何枯燥乏味的历史材料、时事见闻和思想推理,一落到里面,就能爆炒爆炸,哔哗剥剥,色、香、味俱全,诱人胃口大开。请看以下几个片段,从中不难感受到李敖语言独特的魅力:古代的披头们,他们本来高兴的时候就哼呀哼,不高兴的时候也哼呀哼或呀哼哼的,本来哼得好好的,大家又跳又唱,十分快乐。不料就在这时候,有一些老夫子们出现了,老夫子们听了他们的歌声,皱起眉毛,翘起胡子,表示不满意了。老夫子们给这些自自然然的音乐家戴了一顶可怕的大帽子,叫做“亡国之音”。什么是“亡国之音”呢?“亡国之音”是当时老夫子们眼中的活泼泼的音乐,比如说山歌啦、情歌啦、工间的轻快歌曲啦、令人兴奋的小调啦,都是一般群众喜欢而为老夫子们所反对的。——华夷音乐有的人笑,在笑脸里面充满了慈祥;有的人笑,好像是在哭;有的人笑,笑里好像有把刀。唐朝有个宰相叫李林甫,他的笑脸里面,好像有把刀——“笑里藏刀”的典故,便由此而来。他没死以前,杨贵妃的干儿子兼老相好安禄山不敢造反,因为安禄山一见他,就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安禄山知道李林甫不是好惹的,因为他笑里藏刀,那把刀,随时可能扎到安禄山的胖肚皮上。——牌坊要大,金莲要小三新时代女性?李敖以鹰鹞似的目光,注视历史、文化和人情,洞幽察微,一旦看准,无情的刀笔立马作出回应,从根部入手,单刀直入,一刀见血,剖出骨髓,从不拐弯抹角,在枝节上下功夫。这种风格,很有几分鲁迅的味道。比如,琼瑶的言情小说,在台港持批评的人士不少,但他们的批评绵软无力,无关痛痒。唯独李敖抓到了点子,不需多少笔墨,便把水灵灵的琼瑶解剖得血淋淋,用港台节目主持人老掉牙的口头禅“好惨哇”来形容最妥帖不过。琼瑶在自己的小说里可以尽情流泪,但到了李敖的刀笔下,只能流血。这里撷取(没有窗,哪有窗外)中的几个精彩的段落:A.琼瑶自己,只是童子操刀而已。她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梦游太虚幻境,然后把梦游的纪录,努力写成一部部“春晨的露珠”。B.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她应该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胆怯的爱情以外,还有煤矿中的苦工,有冤狱中的死囚,有整年没有床睡的三轮车夫和整年睡在床上的要动手术才能接客的小雏妓……她该知道,这些大众的生活与题材,是今日从事文学写作者所应发展的新方向。从事这种题材的写作,它的意义,比一部个人的爱情小故事要大得多。一部斯陀夫人的《黑奴吁天录》,可以引起一场南北战争;一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可以诱发一次农奴解放。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一定在动脉深处,流动着群众的血液。在思想上,它不代表改革,也会代表反叛。C.够了,够了。我们不再需要软弱与苦恼的痕迹,不再需要软弱与苦恼的文学。时代已经苦够了我们,我们需要的,是阳刚、笑脸与活力。在三百四十三面的《窗外》中,江雁容平均每十面哭一次,再加上她妈妈的眼泪和康南的眼泪,已经“泪如雨下”了。我们怎么还吃得消?琼瑶如果非朝言情小说的路上走不可,那我也劝她多走走莎岗式的路线,而不要只走前期奥斯汀的路线。莎岗笔下的女娃儿,不懂江雁容那样的诗词歌赋,甚至不读《罗亭》,也不读《忧愁夫人》,但是她们是活生生的现代女性,有热情、有勇气、有曲线、有伟大的灵魂,也有肉。我盼望在琼瑶的笔下,能够迟早涌出这种新时代的女性,不再“泪眼向花”,而去“笑脸上床”。如果这样,我们的时代,也就愈来愈光明了!四对文化遗产的叙述史学家有两种。一种是着眼于大处,粗线条地勾勒一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概况,揭示朝代更迭历史演进的轨迹,探索社会变化发展的规律。他们提供的是历史的筋骨。另一种是从小处着眼,专门研究一些具体而微的历史事件、历史现象,从一个侧面、一个点上反映历史的面目。他们提供的是历史的血肉。李敖属于后者,他的史学作品从小处着眼,或剖析一种历史现象,或评判一个历史事件,材料具体,细致入微,从没有大而无当的空洞议论,每句话都落到实处说。从“论和尚吃肉”、“避讳”、“人吃人”、“胡适评传”等一系列文章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点。“胡适评传”里,他写了“胡适讲课,怕女学生着凉,主动替她们关教室的门窗”一事。台湾一位学者据此认为,李敖与胡适关系不同寻常,因为连这么细小的事他都知道。李敖坦言相告,他不过是从有关胡适生平的一份史料中得知这点,这份史料那位学者也看过,却忽略了其中的细节。李敖细致入微的治学精神由此可见一斑。五从“虚在性”到“细说”,说真李敖文章优点很多,缺点同样也多,快要赶上优点了。我们读到了高空盘旋的白天鹅,也读到了低空扑翅的黑乌鸦。不必奇怪,优点本身就包含着缺点。李敖擅长应用大白话,简洁明了,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深受读者喜爱,但这种优点也常常走向了反面。些文章过于浅白,过于直露,少了一点深度,少了一点含蓄,没有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结果成了“文章快餐”。尽管李敖的风骨与鲁迅有相似之处,但与鲁迅的文章相比,李文显得缺少深沉的力度。李敖作文,直率泼辣,果敢大胆,开膛剖腹,显真性露真情,一扫文坛虚伪做作的风气,读了耳目一新,痛快淋漓。但是,直率容易变成草率,果敢容易变成武断。比如,李敖激烈评击传统文化,提出“全盘西化”,不免流于草率,不堪一击。又比如,李敖批评鲁迅的文章空洞无物,批评德国思想家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虚张声势,却又拿不出可靠的证据,不免流于武断,——我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认真读过鲁迅、斯宾格勒的著作,不过随便翻翻,就凭一时的主观臆测下结论。他还在《鞭子缠身可也》一文中骂“哲学家什么都不是,而是他妈的”,更暴露了他一向吃偏食,对哲学有一种可怕的无知和偏见。李敖精于炒作语言文字,什么话题到了他笔下,都能妙趣横生,不落俗套,吸引了大批读者。但是,这种炒作常常走过了头,捞过了界,变成了哗众取宠。有的作品,甚至干脆就是迎合小市民的低级趣味,满是肮脏兮兮的字汇,肉麻得不行,男女生殖器官简直成了他一段时间里作文时绕以旋转的轴心。不必举正文,单看标题,读者心里就有数,什么“李敖的鸡巴有远见”、“阴部防攻战”、“长程射精”等,还有更不堪入耳入目的,为了不污读者耳目,表过不提。史学作品、政论作品本来是严肃的,但是我们却看到它们和粗俗庸俗连成了一体,这不能不说是李敖的败笔,给李敖的文章打了折扣。李敖信奉胡适先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史学原则,坚持从细处着眼,注重史料的挖掘,论必有凭,言必有据,让人心服口服,也免去了我们搜寻一些史料的麻烦,扩大了我们的视野,增长了我们的见识。但是,他的一些作品,史料堆积有余,观点明显不足。有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分析和见解,完全让史料填满了篇幅,淹没了作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