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农民的困境与改革

美国农民的困境与改革

19世纪末。美国处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和城市社会转型的历史阶段。社会的巨大变化极大地改变了传统的社会阶级阶层结构,打破了旧的利益分配格局,引起了各阶层的强烈反应,并作为一股合力极大地影响了社会转型的历史进程。曾经是传统农业社会支柱的农民阶层,此时走向了衰落,陷入了困境,其反应也尤其令人震撼,影响深远。本文将对转型时期美国农民的困境及其成因进行分析,着重考察农民为摆脱困境所做出的自救反应及其历史价值,以求对农民在美国社会转型时期的历史作用与地位问题有更深刻的认识。一、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内战后,美国农业有了长足的进展,1862年《宅地法》及其后相关土地法令的通过,使广大的西部土地得以开发,耕地面积不断扩大;农业的机械化、商品化、资本化程度不断提高。越来越丰富的农业产品不仅满足了国内市场的需要,而且还远销海外。农业的发展为工业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却挽救不了其日渐没落的命运,在更加强大的工业化浪潮面前,农业不得不退居二线。至19世纪90年代,美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工业大国,工业取代农业成为国民经济的主导力量。随着新兴工业力量的崛起,作为传统农业社会中坚的农民阶层逐渐被挤出历史舞台的中心,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进入70年代以后,农业环境逐步恶化,生产过剩、价格下跌、市场紧张、资金匮乏、运输受阻等问题长期困扰农民,使其陷入困境。农民的困境与农民分散的个体化的生产方式有关。由于彼此之间缺乏联系,农民对市场的反应和调节能力受到很大限制。19世纪后期,农业的高速发展使农业产量急剧膨胀,而国内外市场却逐渐萎缩,美国农民不得不面对生产过剩及由此带来的农产品价格下跌的严峻考验。受生产个体化、分散性的制约,农民难以联合起来控制、调节生产和价格,对农产品价格下跌的趋势束手无策。农民想当然地认为摆脱困境的办法是购买更多的土地,添置更多的农业机械,扩大生产规模,以求薄利多销。结果却陷入生产过剩进一步恶化、农产品价格继续下降的怪圈。一蒲式耳小麦在1866年可使农民净得1.45美元,1869年仅给他带来76美分,1889年为69美分,而1894年则为49美分。(P174)有时农民迫于无奈,只得将刚收获的玉米全部当作燃料付之一炬。垄断资本的重重盘剥与压制是使农民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随着垄断资本在国民经济中优势地位的确立,农民越来越受到其残酷的掠夺和控制。垄断资本家为获取廉价原料,联合操控市场,压低农产品价格,抬高工业品价格,迫使农民以低于成本价在市场上出售农产品,却让其在受保护的工业品市场上高价购买生产机械和生活消费品。铁路公司更是陷农民于困境的首恶。由于铁路是商业化农民联系外部市场的生命线,因而成为垄断资本控制农业的主要渠道。运价歧视是铁路公司最常用的剥削农民的手段。具体而言就是给垄断企业以种种优惠,而将因此带来的损失转嫁到农民头上,提高农产品的运输价格。中西部、平原地区的农民经常抱怨,他们至少需要用1蒲式耳玉米或者小麦的售卖价值去支付另一蒲式耳玉米和小麦的运输费用。(P272)铁路公司还勾结谷仓公司压低粮价,收取高额存储费用,同土地公司沆瀣一气进行土地抵押投机,种种盘剥手段,不胜枚举。金融资本家也是坑农大军中的一个重要成员。为了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农民不断地扩大生产、追加资本,对生产资金的急切需求使农民越来越依赖各类贷款。东部银行资本看准机会,派出代理人到中西部等主要农业地区建立贷款机构,向农民放贷。这类贷款的利率很高,为了清偿贷款,农民不得不将土地、房屋、农具甚至未收获的庄稼做抵押。到1890年,在伊利诺伊、内布拉斯加和堪萨斯等8个州,农场抵押率高达36.7%-61.7%之间。(P262)而一旦还不上贷款,抵押品就归金融资本家所有。1887-1892年期间,大草原诸州的抵押取消率高达70-90%。(P262)失去土地所有权对于农民而言不仅是经济上的重大损失,更是心理上的重大打击,“丧失了与土地的联系,他们就丧失了人格极重要的部分——独立感,当家作主的意识”(P5)。联邦政府的政策对农民及农业困境的形成也负有一定责任。19世纪晚期的联邦政府被垄断集团所操纵,虽然也采取了一些促进农业发展的措施,但其政策总的来讲是以城市为中心,偏向于工商业者。高关税政策保护了国内工业的发展,但却阻碍了农产品的出口,进一步降低了农产品价格,使农民成为“保护贸易”的牺牲品。紧缩通货政策是农民经济状况恶化的又一重要因素。内战时,联邦政府实行通货膨胀政策,发行了4.5亿美元绿背纸币。战后纸币贬值,联邦政府迎合工业及金融资本家的需要,采取紧缩通货政策,停发纸币,限制银币,采用金本位制。这些措施稳定了信用市场,有利于工业投资和国际支付,解决了工业发展资金短缺的问题,但却不利于农民。紧缩通货使货币供应量严重不足,也使农产品价格进一步下降,加重了农民资金短缺的问题,使其身负重债。而升值的货币意味着农民在1870年用1000蒲式耳小麦来偿还的债务,到1890年却要用2000蒲式耳小麦才能清偿。(P261)这无疑进一步加剧了农民的债务负担,使农民深陷债务泥潭不能自拔。总之,到19世纪后期,美国农民已身陷困境,相当多的小农场主完全破产,沦为农业雇佣工人;还有大量的西部宅地农民失去土地所有权后,被东部金融资本家所雇佣,经营管理其原有土地,沦为租佃农场主,受到金融资本的控制和剥削;即使是实力较雄厚的大农场主,也难以避免在经济、政治上受垄断资本的控制和挤压。面对困境,一部分农民选择离开农村,移居城市。而对于更多的留在农村中的农民来说,他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垄断资本横行的工业化社会中,如何维护农民的利益?农民的出路在哪里?为了找寻这一答案,农民们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他们联合起来,发出强烈的改革呼声,展开了一系列的经济政治斗争,致力于改善不公正的政治经济秩序,对20世纪的美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二、农民联盟的建立19世纪后期,垄断资本已经逐渐控制了国家的政治经济生活,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力量分散的农民开始组织起来,走上联合自救的道路。1867年诞生了首个农民联合组织——格兰其,至1873年经济恐慌爆发时,格兰其已遍布除4个州之外的所有各州,两年后,会员总数猛增至80万,组成约2万个地方分会。(P179)经济合作是格兰其用来对抗垄断资本盘剥的主要手段。他们建立起供销合作社和其他各种农业合作组织,为农民代购农具、种子和牲畜等各种生产资料,代销农产品,以节省生产资料方面的开支,争取尽可能大的商业利润;他们还设置粮仓货栈贮存谷物,向会员提供市场行情。合作运动减少了垄断资本的中间盘剥,给农场主带来了实惠。仅艾奥瓦一州的合作机构就为其会员节省40%的运输费和100万美元的购置费。(P266)对铁路公司的斗争也由格兰其首开其端。19世纪70年代,在格兰其组织的努力下,伊利诺伊等州通过了管制铁路的立法。这些被称之为“格兰其”法的立法主要是对铁路运输的最高限价、收费率、长短途和小额货运的差价等做出一般规定,减少了运费,有利于农民。虽然格兰其事业在垄断资本的排挤倾轧下没落了,但它开辟了一条农民互助合作的道路,并且使铁路是“公用事业”,“公用事业”应当受到政府监管的观念逐步被政府和社会所接受,为此后农民的改革运动奠定了基础,积累了经验。当格兰其运动在70年代中期后渐趋沉寂的时候,一场反对政府现行货币政策的运动吸引了农民的力量,这就是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绿背纸币运动。与格兰其运动的不同之处在于,这场运动主要以政治斗争为主,成立了绿背纸币党和绿背劳工党,并参与了全国大选,试图通过政党斗争的手段,改变现行货币政策,取消硬币,恢复纸币。由于这场运动将注意力过分集中在货币问题上,忽视了广泛的经济合作问题,因而并未吸引足够的下层群众参加,难以对两大党构成真正的挑战,70年代末就走向了衰落。但它的实践为后来真正第三党——人民党的建立奠定了基础。80年代,农民的组织性有了更大提高。各地农场主在原格兰其和绿背纸币运动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许多自发的地方组织,并在相互支持的过程中组成了跨州的农民联盟,其中以北方和中西部的“全国农民联盟”(北方联盟)及南部的“全国农民联盟和工业联合会”(南方联盟)最有影响。在农民联盟的领导下,80年代末,农场主合作运动比格兰其时期在规模和形式上都更有发展,到1890年,18个州的农场主合作机构年交易总额已达1千万美元,其经营范围从经销农产品到创办谷仓、银行,举办谷物保险,以至直接经营铁路和航运。(P275)合作运动的发展使其在跨州的范围内与全国性垄断组织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例如在1888年,麻业托拉斯将黄麻包装布的售价提高1倍,南方联盟决定展开抵制,最后迫使麻业托拉斯把黄麻布售价从每米14美分降至5美分。(P275)这场斗争显示了农民联盟的实力。但在总体上,合作机构与垄断组织实力相差悬殊,多数合作机构在强大压力之下陷入倒闭境地。合作运动的挫折使农民联盟开始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政治斗争上。南北农民联盟提出了广泛的经济政治改革计划,并为此采取了积极的政治斗争的手段。在1890年中期选举中,北方联盟采取了第三党策略,在中西部各州出现了被称为人民党、独立党、人民独立党或独立联合党的农场主的独立政党;南方联盟则试图通过控制民主党达到目的。结果取得了令人瞠目的胜利:第三党在7个州议会的参众两院中居控制地位,在6个州的众议院占优势,在当选的332名国会议员中,倾向农民联盟的有52名。(P276)中期选举的胜利鼓舞了农民改革者,他们决定成立全国性第三党,参加1892年的总统大选。1892年2月,在圣路易斯召开了人民党成立大会。除南北农民联盟外,还有若干工会组织及其他各类社会改革团体也派了代表参加,共22个组织,约800名代表。这意味着人民党是一个具有全国规模和广泛代表性的第三党组织。同年7月,召开了奥马哈大会,通过了全国人民党纲领。奥马哈纲领尖锐谴责了垄断势力的专横和两党政治的腐败,提出了明确的经济、政治改革措施。经济方面,鉴于当时的通货紧缩政策造成了农民的困境,人民党主张建立一个由政府而不是银行控制的有弹性的通货体制,按照16比1的银金比价自由地铸造银币,使人口平均货币流通量达到50美元以上;实行国库分库计划,由联邦政府在各地建立农作物仓库,农民可将不易腐烂的农产品抵押给政府以获取低息贷款;在土地政策方面,由于越来越多的土地被铁路公司和垄断资本占有,农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手段,主张收回铁路公司和其他企业的过剩土地,禁止外国人占有土地,给实际拓殖者分配土地;同时将铁路、电报、电话、邮政等事业收归国有,按照人民利益加以管理;改革税收制度,实行累进所得税,减少农业土地税收。在激进的经济改革措施之外,改革者也提出了明确的政治改革目标,因其清醒地看到,这个国家不仅在经济上被垄断资本所控制,而且政权也被其把持。垄断资本家曾露骨地说:“我们不是政客,也不是学者,我们是富人,我们统治着美国。我们怎样有如此能耐呢?只有天知道……但我们金融巨头可以利用自己的影响和金钱,在同一时候选出一位共和党人作太平洋沿岸的州长和一位民主党人作大西洋沿岸的州长。”(P382)两大政党及政府官员已经沦为垄断资本的仆人,美国政坛权钱交易泛滥,腐败之风盛行。广大民众无权无势,任人宰割。农民在斗争中深刻地认识到,只有还政于民,推进政治民主,才能维护自身和其他普通民众的利益。具体措施包括实行无记名投票、参议员直接选举、公民享有创制权和复决权、妇女享有选举权等。奥马哈纲领以其充满改革的精神吸引了农场主、小资本家、部分工人和部分知识分子,约500万人在此纲领上签字。这表明人民党一经产生,就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强大政治力量。1892年,人民党第一次问鼎白宫,就获得了104万张选票,并有5名参议员,10名众议员,4名州长和6500个地方官员,虽败犹荣。(P278)1894年中期选举,人民党获得147万多张选票,及参、众两院各6名的席位,还有数百名州政府官员。(P279)由于种种原因,人民党未能按照奥马哈纲领继续斗争下去,而是试图将货币问题作为解决农民困境的出路。1896年,人民党选择和自己具有相同货币政策,但势力更加强大的民主党合并,参加了当年的总统选举。随着民主党的落败,人民党也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此后虽有余波泛泛,但终究平平,历时30年的农民改革运动走到了终点。三、农民利益的保护30年的农民运动,是斗争之路,改革之路,也是探索之路。从最初的经济合作运动到独立的政治斗争,从单纯的农民运动发展到各界社会改革力量的大联合,从建立地域性组织到联合为全国性的第三党。在西方资本主义各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美国农民反应之强烈实属罕见。最终,在美国政党体制的框架之内,美国农民这一不满群体找到了自我解救的出路,通过人民党,他们在全国政治舞台上发出了自己的呼声,提出了自己的利益诉求。尽管人民党作为一个第三党消失了,但其改革思想和主张却被两大政党内的进步派所继承,多数得以实现。其不懈追求与探索不仅为农民摆脱困境提供了解决之道,也为美国转入工业社会后新的发展道路的形成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其一,开辟了农民互助合作的道路。在和垄断资本斗争的过程中,农民自发地组织起来,成立了各种经济合作组织,这是美国农民合作事业的开端。进入20世纪,农民的互助合作事业有了更大的发展,在众多的农业组织中,一类是以农业合作社为主的各种形式的经济合作组织。经济合作组织的大量涌现一方面成功搭建起农场主与外界广泛联系的桥梁,使其摆脱了农资需求和产品销售等方面的压力,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收益,并抵制了工商业资本对农民的垄断性侵害;另一方面又促进了农业的一体化,对现代化大农业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另一类是各种农民利益游说组织与团体。他们更专注于农民权益的保护,积极参与政治,向议员反映农民的利益和要求,影响国家的决策。农民的合作事业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1922年,美国政府通过了被称之为“合作社大宪章”的《卡帕——沃尔斯坦德法》,赋予合作社合法地位并给予政策优惠支持。时至今日,美国农民合作事业已经走过了100多年的历程,实践证明,这是一条保护农民利益,推动农业发展的可行之道。其二,找到了工业化时代资本主义国家干预这一正确的发展方向。在美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历史时期,人民党敏锐地看到自由放任的原则已经不适应新社会的需要,只有国家干预才是工业社会发展的正确方向,并在《奥马哈纲领》中首次提出一整套以国家干预为特点的方案和政策。“人民党是这个国家头一个重要的运动,坚持认为自由放任的经济不是最终解决工业问题的办法,并认为联邦政府对社会福利负有责任。”(P136)人民党以第三党的强大压力迫使两大政党逐渐接受了将国家干预作为工业社会的运行规则。在20世纪初的进步主义运动时期,改革派开始利用国家政权的力量干预社会经济生活。通过反托拉斯政策的实施,垄断资本的势力得以抑制;而对包括农民在内的普通民众利益,政府则给予了关心和照顾。虽然实施的范围极其有限,但却缓和了激烈的社会矛盾与冲突,维护了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