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神话中的制图学说

论神话中的制图学说

在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中，丁图理论以其创新的理论工具的性质吸引了科学家的注意，并在相关研究中得到了广泛应用。在一些作品中，这个理论几乎成为了一个万能的密钥。但任何学说都有一定的适用范围,过当运用则难免产生问题,给学术研究造成消极影响。图腾学说自然也不例外。本文试以禹娶涂山女神话与纬书感生神话为例说明这一问题。一、推动了降省下土、加施民水,未改置山氏之道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卷六《越王无余外传》云: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于是,涂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庬庬。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女,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此即著名的禹娶涂山女神话,其中神秘的九尾白狐意象引人关注。李炳海《从九尾白狐到狐媚女妖———中国古代的狐图腾与狐意象》一文认为:“在这个传说中,九尾狐是男性配偶的形象,又是大禹本人的化身,大禹娶亲故事是受狐图腾影响而形成的。”李剑国《中国狐文化》一书则认为:“神话所反映的乃是涂山氏是以狐为图腾的。……涂山氏可能还是一个相当原始的氏族。”两位学者均以九尾白狐为氏族图腾,意见的区别仅在于它是男方(禹)还是女方(涂山女)氏族的图腾。不过,两位学者的意见未必妥当。从早于《吴越春秋》的先秦两汉文献记载来看,禹与涂山女的婚姻实无足奇。《尚书·益稷》禹曰:“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孔《传》:“辛日娶妻,至于甲日复往治水,不以私害公。”《楚辞·天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王逸注:“言禹治水,道娶涂山氏之女,而通夫妇之道于台桑之地。”《吕氏春秋·音初》:“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史记·夏本纪》:“禹曰:‘予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列女传·启母涂山》:“启母者,涂山氏长女也。夏禹娶以为妃。既生启,辛壬癸甲,启呱呱泣。”以上资料均不涉及九尾白狐意象,禹与涂山女的婚姻或为上古史实,对此我们不能轻易否定之。但由于九尾白狐意象的融入,禹与涂山女本属平实的婚姻故事发生了性质变化,成为一则浪漫的神话。那么,九尾白狐意象是何时、如何融入其中从而使之演为一则神话的?这是判断九尾白狐是否为禹或涂山女氏族图腾的关键。先看九尾白狐意象的来历。《山海经》、《竹书纪年》、《逸周书》以及两汉纬书中,多见白狐、九尾狐的意象;它们出入天人之际,是预兆帝王兴起、皇室子孙繁息与天下太平的瑞兽。九尾白狐是白狐和九尾狐意象的复合体,它最早见诸战国中晚期的《田俅子》。《田俅子》佚文云:“殷汤为天子,白狐九尾。”这则材料弥足珍贵,说明在战国时期(甚至更早)九尾白狐被视为商汤兴起的符瑞。《吕氏春秋》中的一段文字也佐助这一判断。《应同》篇云: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这段文字反映了战国阴阳五行学派的五德终始学说。该学派代表人物邹衍以五行相胜为据解释古史,其主要思想刘向、歆父子概括为“土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据此学说,黄帝、禹、汤、文王依五德代兴,上天会显示相应符瑞。《应同》称商汤代禹的符瑞是“金刃生于水”,并无《田俅子》所说九尾白狐。但从来图谋称王天下者,都会以上天名义大造符瑞,藉以制造和引导利己的政治舆论,因而世间流传的符瑞自非一例而止。汤以金德王,“金刃生于水”固然是他兴起的符瑞之一;而以金德王者其色尚白,九尾白狐毛色正与此合,故可知其亦为战国时期流传的商汤兴起符瑞之一。又且《应同》称禹以木德王,其色尚青,可知九尾白狐意象此时与禹尚无直接关系。因此,在战国时期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下,九尾白狐作为商汤兴起之瑞,不可能融入禹娶涂山女的婚姻故事中。九尾白狐意象与商汤分离而与禹相结合,实际发生于汉代。西汉末年,刘歆摈弃战国邹衍的旧五德终始说,创立以五行相生为根基的新五德终始说,解释古今历史传承,构建了一套新的历史系统,表示如下:据此,于五行之序禹为金,汤为水。这与《应同》篇所谓禹为木德、汤为金德明显不同,是一个重大的变化。汉人一如前代,亦十分信仰符瑞之说。他们根据某些上古帝王于五行之序位置的新变化,相应调整了其兴起的符瑞。这样一来,战国时期本为金德的商汤兴起之瑞的九尾白狐,就被转移到汉人所称以金德王天下的禹之名下。纬书《尚书中候·考河命》的一段文字显示了这一变迁的端倪:脩己剖背而生禹于石纽,虎鼻彪口,两耳参镂,首戴钩钤,匈怀玉斗,文履己,故名文命。长九尺九寸,梦自洗河,以手取水饮之,乃见白狐九尾。注:金兴则白狐九尾。九尾白狐已然成为天命在禹、夏之将兴的祥瑞。至此,在新五德终始说下,九尾白狐意象与禹被汉人捏合到了一起。既然如此,在禹娶涂山女故事中融入九尾白狐意象不但顺理成章,而且也成为一种必要。因为这可以“证明”禹以金德王天下。在禹娶涂山女神话中,这首先体现在禹的自思:“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禹认为九尾白狐是他王天下、色尚白的符瑞。其次,汉人对狐之“九尾”还有一个宗教性解释。《白虎通义》卷六《封禅》云:“狐九尾何?……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此以狐之“九尾”象征天子九妃,子孙繁息。这层含义由“成家成室,我造彼昌”等涂山人歌词传达出来。以上是九尾白狐意象与汤、禹关系的历史演变过程。由此可知,禹娶涂山女神话是在新五德终始说下形成的;那么,神话的产生时间最早在西汉末年。进而可知,神话中的九尾白狐意象是汉人重新构建古史系统的结果,根本不具有禹或涂山女氏族图腾的意义,因而同氏族图腾之说没有什么关系。这说明,以图腾学说诠释禹娶涂山女神话实为不妥。二、客观的教育研究汉代纬书记载了数量丰富的感生神话,神话主人公有商周始祖、上古帝王以及孔子、刘邦等。孔子、刘邦的感生神话为汉人所造,这当无疑义,故此暂且不论。在古代神话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重视的是商周始祖与上古帝王的感生神话,因为它们貌似上古所传者。请看纬书所载: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邱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讹吞之,即生契。(《诗含神雾》)少典妃安登,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之于常羊。生神子,人面龙颜,好耕,是谓神农。(《春秋元命苞》)黄帝名轩,北斗黄帝之精。母地祗之女附宝,之郊野,大电绕斗枢星,耀感附宝,生轩,胸文曰:“黄帝子。”(《河图始开图》)这些感生神话在不同纬书篇目中或有少许文字差异,又魏晋以后各代典籍在转相引述中亦或有文字增饰,但大意则如上述。20世纪以来的神话研究中,多有学者运用图腾学说诠释这些感生神话,或以之为中国上古各氏族、部落均有自己图腾的主要证据。民国时期李则纲、李玄伯、岑家梧等都是较早运用图腾学说研究上述感生神话的著名学者。像李则纲于1935年出版的《始祖的诞生与图腾》,作为我国第一部探讨古代图腾文化的专著,第二部分“始祖诞生的传说”缕述伏羲、神农、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禹、皋陶、伯益、契、弃(后稷)等人感生神话,以图腾学说解释之,认为“这些传说恰恰显示由图腾的名物转移到开祖英雄个人身上的一个过程”。上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者继承民国时期学者的思路与方法,以图腾学说诠释这些感生神话。著名神话学家袁珂说:“感生神话是古已有之的,……它们往往又是和图腾崇拜相连的,认为所感而生某祖的事物就是某族的图腾”;不过有的明显,有的隐晦些。此说尚为谨慎,有学者意见就直截了当,认为:“古籍中有不少关于某女子感生始祖的传说,说明中国远古各氏族部落均有其图腾,如伏羲、炎帝、黄帝、少皞、颛顼、帝喾、尧、禹、皋陶、契、后稷、大业等神话祖先的诞生,极为奇异,多是其母感某物而生,或是履某迹而孕。这些与澳大利亚人的图腾生育信仰———认为妊娠是图腾入居妇女体内———极为相似,因而远古各氏族部落也像近现代的原始民族一样,各有其不同的图腾。”对感生神话做类似诠释的学者尚多。综观诸说,其核心之处无非图腾感生,即图腾感生说。但类此观点是颇可置疑的。首先看关于契和后稷为图腾感生的观点。《诗经·玄鸟》和《生民》歌咏了契和后稷的神奇诞生,是今见最早的感生神话。后来,两诗内容被爱奇的司马迁作为信史载入《史记·殷本纪》和《周本纪》,刘向《列女传》亦予采纳。《诗含神雾》等出于西汉末年或东汉时期的纬书,采择、利用了前此这些资料。人类学家认为图腾制是盛行于原始社会母系氏族阶段的宗教形式。但契、后稷所处的时代,一般认为已经进入父系氏族阶段;再则《玄鸟》、《生民》等《诗经》篇章编定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的文明社会;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其距离盛行图腾制的母系氏族阶段均已为时久远。那么,此时氏族图腾的影响还可能遗存多少?这是一个异常暧昧因而几乎无解的问题。既然如此,契和后稷为图腾感生的观点就欠妥当。潘啸龙《评楚辞研究中的图腾说》一文曾批驳关于契的图腾感生说,并说:“这些‘鸟’、‘龙’之类形象被表现在商、周、战国时代流传的神话传说中时,就已不再作为上古华夏各族区分对待的图腾象征物了。所以,在研究商、周、战国的神话传说和《诗经》、《楚辞》等文学作品时,就不宜再从图腾观念加以解说和演绎。我们至多只能假设,这些‘龙’、‘鸟’形象,在更早的远古或许是某些族团崇拜的图腾。”此诚为通达之论。但《玄鸟》、《生民》与汉代纬书为何要说契和后稷是上天感生呢?著名史学家顾颉刚曾有言简意赅的评断:“这都因尊重祖先和夸扬自己的民族,所以冒充为上帝的子孙。”应当说,这比图腾感生说更符合中国古代历史与文化的实际,因而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观点。其次,纬书作者有意编撰上古帝王感生神话,造作上古历史。顾颉刚曾指出,纬书作者“用了五行相生的系统来支配感生说”。如前所论,西汉末年刘歆造出一个相生的全史五德系统(见上表),目的是为了证明汉家尧后火德。①纬书作者即以此为指导,有意识地编撰上古帝王感生神话,从而使从伏羲到汉代的历史成为一个按五行相生循环的神秘有序的系统。这种有意编撰的痕迹,在有的神话中留存明显。例如,尧以火德王,火色赤,故尧的感生神话称庆都“与赤龙合昏”生尧;朱宣和禹以金德王,金德王者其色尚白,故两人的感生神话中,前者强调女节“生白帝朱宣”,后者说“禹白帝精”;汤以水德王,水色黑,故汤的感生神话称扶都“感黑帝生汤”;如此等等,可见明显的捏合与造作之迹。有学者说,这些神话是“文明神话,而且应该承认它是文明时代的知识分子所(自觉)造作的神话”。此言得之。《易·观·彖》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国语·楚语·观射父论绝地天通》说得更为明白:“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神化先祖为政治统治服务,两汉统治者亦深谙此道。著名史学家吕思勉曾指出:新室以后,汉儒借相生之说以陈受命之符,而感生之说兴焉;自此之后,自托古帝王之胄裔成为积习。纬书中的感生神话即为“神道设教”、“宠神其祖”手段的运用,是自托古帝王胄裔之情形的表现。袁珂先生谈到感生神话产生的历史背景时,也曾说:“汉代感生神话大量出现又是适应着当时统治者愚民政策的需要的。汉哀帝、汉平帝时,谶纬盛行,王莽大加提倡,借以证明天命该做皇帝。汉光武帝想从王莽手里夺回政权,更加崇信谶纬,要人从谶纬中相信他才是真正受命于天的皇帝。大量的感生神话因此便出现在当时儒生造作的纬书中。”虽然袁先生在感生神话研究中没有完全贯彻这一前提判断①,但这并不影响其观点的正确性。由此可见,纬书感生神话经由作者的有意编撰,打上了西汉末年以后政治的烙印,完全属于文明时代的产物了。既然如此,试图用图腾学说诠释这些感生神话,乃至以此为据论证中国上古时期存在过图腾制,这又怎么可行呢?三、古神话研究的起点:美、德之传统以禹娶涂山女神话和纬书感生神话为例的分析足以说明,我们应当慎用图腾学说诠释中国古代神话。但长期以来的神话研究中,不少学者已经习用图腾学说,甚者言必称图腾。以笔者浅见,导致这一问题的首要原因,应该是单线进化论思想的影响。单线进化论是欧洲早期人类学派的基本思想,于20世纪初期传入中国。它认为,人类的发展是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直线式进化;各民族的发展都会经历基本相同的顺序,不同民族在相同的历史阶段中,会产生同样或类似的观念和文化。单线进化论描绘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态势,似乎具有普遍真理的意义,故在20世纪的中国曾广为知识界所认可和接受。早在1935年,李玄伯就有这一思想的表述,他说:“人类种族虽有不同,进化的途径似乎并不殊异。现代原始社会不过人类在进化大路上步行稍落后者。他们现在所达到进化大路的地段,就是我们步行稍前的民族的祖先,在若干千万年前,亦曾经过的地段。我们研究他们的现在史,颇可说明我们的古代史。现在澳洲、美洲土著人的研究,已能使我们利用他,对我国古史有所说明。”对近现代澳洲、美洲等原始部落图腾文化的观察与研究,正是人类学派图腾学说的策源。国人以此理论为出发点,便容易推导出一个结论,即中国上古各氏族、部落亦如近现代澳洲、美洲的原始部落,曾经有过自己的图腾制时代。根据单线进化论推导而出的这一先验性结论,在图腾学说被引入古代神话研究之初,就成为学者自觉或不自觉设定的一个信而不疑的前提。长此以往,遂致习焉不察,以至在古代神话研究中几有泛图腾化倾向。其次,对神话观念的理解也是一个重要影响因素。茅盾是我国神话学领域成绩斐然的探索者与开拓者,对何为神话曾有一个堪称经典的解说:“神话是各民族在上古时代(或原始时代)的生活和思想的产物。神话所述者,……是原始人民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况之必然的产物。”综观国内的神话学或古代文学史著述,对神话的解释大都继承了茅盾的观点。②由此,不少人也就形成了对于神话的一个基本认识,即神话是人类童年时代的产物,或者说是人类远古的记忆。因此,以传说中上古人物为主人公的故事一旦被判断为神话的范畴,研究者往往会联想到原始社会、图腾之类,进而试图从图腾学角度予以解读。在单线进化论思想或显或隐地左右着人们头脑的情况下,这几乎成为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