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末四明朱子学的继承与发展

南宋末四明朱子学的继承与发展

朱夫子与四明（今浙江宁波）之间的关系始于南宋春熙九年（1182年）。朱夫子在浙江东部的昌平设立了一个办事处，并访问了已完工的龙津。据元任士林《重建文公书院记》所述:“昔文公提举浙东常平,日循行台、温郡,泊舟奉化之龙津,长吏率诸生请讲书于学宫”;后来就有了龙津书院,又改文公书院。宋末的四明地区,以杨简、袁燮、舒璘、沈焕为代表的陆氏(陆九渊)之学盛极一时,甚至有学者直称他们的学术流派为“四明学派”。但事实上,与陆氏之学相对立的朱子学亦并不微弱。四明籍学者全祖望《横溪南山书院记》说:“吾乡之学,朱陆二派并行。”另据记载,黄宗羲的《宋元学案》原有《四明朱门学案》两卷,后来的全祖望分别将它们改为《静清学案》和《东发学案》。可见,“四明朱子学”的说法,黄宗羲已有定论。重要的是,曾经是朱子学兴盛的四明地区,明中叶又出现了阳明学。一、“国权人士”的传承与“诸朝文献”的表明,其提出“辅广”的观点,即关于四明朱子学的渊源关系,黄百家指出:“四明自杨、袁、舒、沈从学于象山,故陆氏之学甚盛。其时传朱子之学者有二派:其一史果斋(史蒙卿),从氏(渊)入;其一余正君(余端臣),从辅氏(辅广)入,故为四明朱门一、二两案。又王深宁(王应麟)从学于王埜,埜从学于真文忠公(真德秀),亦出自朱门詹体仁者也。”而且,他还引清江贝琼之所言:“自厚斋尚书(王应麟)倡学者以考亭朱子之说,一时从之而变,故今粹然皆出于正,无陆氏偏驳之弊。然则,四明之学以朱而变陆者,同时凡三人矣:史果斋也,黄东发(黄震)也,王伯厚(王应麟)也。”也就是说,四明朱子学以黄震、王应麟、史蒙卿为代表。以下分别述其渊源。(1)黄震黄震(1213-1280年),字东发,慈溪(今属浙江)人,学者称于越先生。逝世后,门人私谥曰文洁先生。全祖望说:“四明之专宗朱氏者,东发为最。《日抄》百卷,躬行自得之言也,渊源出于辅氏。”辅广(生卒年不详),字汉卿,号潜庵,其先赵州庆源(今河北赵县)人。宋室南渡,居崇德(今属浙江桐乡),遂为崇德人。始从吕祖谦游,又问学于朱熹。后于崇德筑传贻书院讲学,学者称传贻先生。所著有《语孟学庸答问》、《四书纂疏》、《六经集解》、《诗童子问》、《通鉴集义》、《潜庵日新录》、《师训编》。辅广有门人余端臣。余端臣(生卒年不详),字正君,鄞县(今属浙江宁波)人,太学生。以经学教授闾里,从之者数百人。其源出于辅广,学者称讷庵先生。余端臣的门人以王文贯最为知名。王文贯(生卒年不详),字贯道,鄞县人。早嗜学,与乡先生余端臣游。从游尝数百人。黄文洁公震,其弟子也。这样,就形成了“朱熹-辅广-余端臣-王文贯-黄震”的传承关系。(2)王应麟王应麟(1223-1296年),字伯厚,号深宁,庆元府鄞县人,学者称厚斋先生。曾从真德秀门人王埜受学,为朱熹四传弟子。关于王应麟的学术渊源,《四库全书·困学纪闻提要》说:“应麟博洽多闻而理轨于正,其学问渊源出于朱子。”如前所述,黄百家也认为,“王深宁从学于王埜,埜从学于真文忠公,亦出自朱门詹体仁者”。这就是“朱熹-詹体仁-真德秀-王埜-王应麟”的传承关系。詹体仁(1143-1206年),字元善,福建浦城人,“少从朱子学,以存诚慎独为主,为文悉根诸理”,“郡人真西山早从之游,尝问居官涖民之法,先生以尽心平心告之,‘尽心则无媿,平心则无偏’”,著作有《象数总义》、《詹司农集》等。真德秀(1178-1235年),字景元,后更为希元,浦城人,学者称西山先生。早年从学于朱熹门人詹体仁。自韩侂胄立“伪学”之名后,凡近时大儒之书,皆禁绝之。真德秀“独立慨然以斯文自任,讲习而服行之。党禁既开,而正学遂明于天下后世,多其力也”。全祖望说:“乾、淳诸老之后,百口交推,以为正学大宗者,莫如西山。”真德秀著述颇丰,主要有《四书集编》、《大学衍义》、《西山读书记》、《心经》、《西山文集》等。王埜(生卒年不详),字子文,浙江金华人。嘉定十二年(1219年)进士,仕为潭属,真西山一见奇之,延致幕下,遂执弟子礼。(3)史蒙卿史蒙卿(1247-1306年),字景正,号果斋,鄞县人,自号静清处士,有《静清集》。全祖望说:“四明史氏皆陆学,至静清始改而宗朱,渊源出于莲塘氏(渊)。”渊,字亚夫,号莲塘,四川涪陵人。受业朱熹。所著有《孟子注》,今佚。门人阳枋、阳岊。阳枋,号字溪,称大阳先生;阳岊,号存斋,称小阳先生。全祖望说:“莲塘氏之学传于阳氏,阳氏之学传于吾乡史氏,即静清也。”这就是“朱熹-渊-阳枋、阳岊-史蒙卿”的传承关系。正是由于朱熹后学黄震、王应麟、史蒙卿对朱子学的大力倡导,四明的朱子学得以兴盛。黄百家说:“庆元(今属浙江宁波)自宋季皆传陆子之学,而朱学不行于庆元,得史静清而为之一变。”全祖望也说:“朱学之行于吾乡也,自静清始,其功大矣。”二、对内部事物的研究朱熹学术的最重要之处在于格物致知论,即《大学》“格物致知”补传:“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对此,钱穆指出:“朱子思想,以论格物穷理为最受后人之重视,亦最为后人所争论。”并且认为,格物致知论“为朱子在一般理学思想中之最独特亦最伟大处”。此外,还有学者认为,格物论是“朱子学体系的重要理论特征”;朱熹思想对后世影响最深远的,“莫过于‘格物致知’论”。黄震推崇朱熹的《大学章句》。他说:“《大学》自二程先生更定,至晦庵先生章句益精矣。”因此,他赞赏朱熹的格致论,并吸取朱熹对于“格物”的诠释,反对以“格斗”为证,把“格物”解释为“格去外物”。他说:“格之义,皆至也。‘格于皇天’,上至于天也。……若‘格斗’云者,亦正以两人亲手而斗,彼此击刺,皆至其身,非有间隔其间,故谓之‘格’,安得以‘格斗’为‘格去外物’之证哉?”由此可见,黄震讲“格物”,包括了对外部事物的研究。与朱熹一样,黄震非常强调博学。在诠释孔子所谓“一以贯之”时,他指出:“夫万事莫不有理,学者当贯通之以理,故夫子谓之一以贯。然必先以学问之功,而后能至于贯通之地。……颜子得此意,故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约以礼,则一以贯矣,然非出于博文之外也。孟子得此意,故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反说约,则一以贯矣,然皆自博学详说中来也。”他认为,“不从事于博文而径欲约礼”,“不从事于博学详说而径欲反说约”,并不是“圣贤教人本旨”。他还说:“《论语》二十篇,拳拳训告,惟以学问躬行,惟以孝弟忠信,独于曾子之弘毅,而告以一以贯之之说,又独于子贡之敏悟,而启以一以贯之之机。以一而贯之,是于功深力到之余,更求提纲挈领之要。……且贯者,串物之名也,而绳者,所以串物者也。必有物之可贯也,然后得以绳而贯之;必有积学之功、讲明之素也,然后得以理而贯之,故曰一以贯之。”显然,黄震的这些思想是来源于朱熹的。王应麟的学术以经史见长,然于理学,尤其是朱熹的格致论亦有独到见解。他说:“惟《大学》始教,格物致知。万物备于我,广大精微。一草木皆有理,可以类推。”他还曾指出:“古之教太子,必讲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体用一贯,本末一理,始于格物致知。”强调修己治人从格物致知入手。关于格物致知,他说:“格物之学,莫近于《诗》。‘关关雎鸠’,挚有别也;‘呦呦之鹿’,食相呼也。‘德如鸤鸠’,言均一也;‘德如羔羊’,取纯洁也;‘仁如驺虞’,不嗜杀也。‘鸳鸯在梁’,得所止也;‘桑扈啄粟’,失其性也。‘仓庚’,阳之候也;‘鸣鵙’,阴之兆也。‘蒹葭露霜’变也;‘桃虫拚飞’,化也。‘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诚不可揜也;‘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道无不在也。‘南有乔木’,正女之操也;‘隰有荷华’,君子之德也。‘匪鳣匪鲔’,避危难也;‘匪兕匪虎’,慨劳役也。‘蓼莪常棣’,知孝友也;‘蘩苹行苇’,见忠信也。‘葛屦’褊,而‘羔裘’怠也;‘蟋蟀’俭,而‘蜉蝣’奢也。‘爰有树檀,其下维谷’,美必有恶也;‘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恶可为美也。‘黍以为稷’,心眩于视也;‘蝇以为鸡’,心惑于听也。‘绿竹猗猗’,文章著也;‘皎皎白驹’,贤人隐也。‘赠以勺药,贻我握椒’,芳馨之辱也;‘焉得谖草,言采其蝱’,忧思之深也。‘柞棫斯拔,侯薪侯蒸’,盛衰之象也;‘凤凰于飞,雉离于罗’,治乱之符也。‘相鼠硕鼠’,疾恶也;‘采葛采苓’,伤谗也。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有多识之益也。”由此可见,王应麟讲格物致知,是要通过格物,包括格自然界事物,进而触类旁通,引申出为人的道理。他还说:“水,一也,孔子观之而明道体之无息;孟子观之而明为学之有本。荀子亦云:‘水至平,端不倾,心术如此象圣人。’其观于水也,亦亚于孔孟矣。于此见格物之学。”可见,王应麟的格物之学即朱熹的格物致知论。史蒙卿之学,以朱熹为宗。《宋元学案》称史蒙卿“务明体以达用,著书立言,一以朱子为法”。史蒙卿指出:“学问进修之大端,其略有四:一曰尚志,二曰居敬,三曰穷理,四曰反身。”认为为学首先要以道为志、以圣为志,需要居敬以涵养其本原。他还说:“以此穷理,理必明;以此反身,身必诚,乃学问之大原也。”但他又说:“然一心之中,虽曰万理咸具,天叙天秩,品节粲然,苟非稽之圣贤,讲之师友,察之事物,验之身心,以究析其精微之极至,则知有所蔽,而行必有所差,此《大学》之诚意、正心、修身所以必先格物、致知,《中庸》之笃行所以必先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也。”在这里,史蒙卿把格物诠释为“稽之圣贤,讲之师友,察之事物,验之身心”,并认为,修身以格物为先。这与朱熹的格物致知论是一脉相承的。三、“水土流失,水水水明,人之为人。”四明朱子学虽以朱熹为宗,继承并发挥了朱熹的格物致知思想,但又不墨守朱熹。关于黄震的学术,黄百家说:“《日抄》之作,折衷诸儒,即于考亭亦不肯苟同,其所自得者深也。今但言文洁之上接考亭,岂知言哉!”认为黄震的学术不只是追随朱熹。全祖望也说:“东发亦宗朱学,而其于先、后天图说攻之甚力。”王应麟的学术,虽渊源于朱熹,但又兼取诸家。全祖望说:“四明之学多陆氏,深宁之父亦师史独善以接陆学。而深宁绍其家训,又从王子文以接朱氏,从楼迂斋以接吕氏。又尝与汤东涧游,东涧亦兼治朱、吕、陆之学者也。和齐斟酌,不名一师。”甚至还说:“王尚书深宁独得吕学之大宗。”至于史蒙卿之学,全祖望说:“静清虽宗主朱学,而其独探微言,正非墨守《集传》、《章句》、《或问》诸书以为苟同者。”但无论如何,宋末明初是朱子学极盛时期,并出现了“此一述朱,彼一述朱”的局面。然而,至明中叶,四明地区又出现了阳明学;这与四明朱子学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学术界尚未能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王阳明是在朱子学十分繁荣的背景下,在曾经是朱子学兴盛的四明地区,通过研究并扬弃朱熹的格物致知论,开始建构起自己的“致良知”的思想体系。王阳明(1472-1529年),名守仁,字伯安,余姚(今属浙江)人,曾筑室于余姚阳明洞,世称阳明先生。王阳明17岁时,从娄谅问学。娄谅(1422-1491年),字克贞,号一斋,广信上饶(今属江西)人。娄谅师于吴与弼。吴与弼(1391-1469年),字子傅,号康斋,抚州崇仁(今属江西)人。吴与弼、娄谅虽不是朱熹后学,但都宗奉于朱学。吴与弼曾指出:“圣贤教人,必先格物致知以明其心,诚意正心以修其身。修身以及家而国而天下,不难矣。故君子之心必兢兢于日用常行之间,何者为天理而当存,何者为人欲而当去。”娄谅则自称“非陆子(陆九渊)之比”,陆子不穷理,他却肯穷理。公甫(陈献章)不读书,他勤读书。据记载:王阳明拜见娄谅时,“语宋儒格物之学”,且“相深契也”,因而娄谅被认为是阳明学之发端。据《(王阳明)年谱》记载:王阳明21岁时“为宋儒格物之学。……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后来,王阳明也曾回忆说:“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王阳明37岁时,龙场悟道,“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显然,王阳明是要反对朱熹的格天下之物。他甚至明确指出:“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以为朱熹格天下之物并不能达到诚意、正心。所以,王阳明释“格物”为“格心”,指出:“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同时,还释“致知”为“致吾心之良知”,指出:“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广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还说:“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学术界研究朱子学与阳明学的关系,往往从本体论的层面上,以为朱子学讲“理本论”,阳明学讲“心本论”,二者的对立在于“理学”与“心学”。但事实上,他们的对立主要在于对《大学》“格物致知”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