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如美丽《赤壁赋》与《岳阳楼记》之比较

梦幻如美丽《赤壁赋》与《岳阳楼记》之比较

范仲淹的《岳阳楼志》和苏轼的《赤壁赋》两部散文都很有名。凡接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人,没有谁不知道这两篇散文的。这两篇散文,在人们的心目中,有如日月双悬、芍药牡丹,看哪一篇,都是美的。若是一定要分个高下,怕是困难不小。每个人的年龄、阅历、身份、地位、处境、修养、审美习惯等等的不同,会作出不同的选择和答案。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心境下,也会有不同的选择和答案。《岳阳楼记》与《赤壁赋》,有着很多共同之处或相似之处。从创作大背景来看,都产生于北方边患不断的北宋。从创作的小背景来看,作者都是遭贬谪的“迁客骚人”。从作者的年龄阅历来看,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58岁,已是垂暮老人;苏轼作《赤壁赋》时47岁,也快要成为老年人了。范、苏都是终生从政,或在朝廷或在地方为官,并且业已历经人世沧桑和宦海浮沉。从作品的性质来看,都属于贬谪文学一类。从文章的写法来看,都是叙事、写景、抒情、议论四者兼备,而都侧重议论。从文章结构来看,差不多都是五个段落。从篇幅来看,都短小精练简洁,《岳阳楼记》368个字,《赤壁赋》537个字。《岳阳楼记》与《赤壁赋》,也有着更为引人注意的区别。一、材料中的设置《岳阳楼记》与《赤壁赋》的开篇,都写到了时间。《岳阳楼记》的开篇是:“庆历四年春”。《赤壁赋》的开篇是:“壬戌之秋”。庆历四年何年?庆历,宋仁宗年号,庆历四年,即公元1044年。壬戌之秋何夕?壬戌,天干纪年,在神宗元丰五年,即公元1082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写的。苏轼的《赤壁赋》写的是壬戌之秋七月十六日月夜泛舟大江游赤壁的情景。庆历,壬戌,一个是皇帝的年号,一个是自然的时序。但从作品的开头,已经可以看出,二者的着眼点不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开头首先想到的是仁宗,正所谓“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典型的“心在朝廷”之思维方式。苏轼的《赤壁赋》,一开头望见的是天上的明月,正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月夜“散发弄扁舟”,一副寄情山水的无欲无求行色。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明明是在暮秋时节写的,却偏偏一落墨就出现了一个“春”字。范仲淹写此文时,从自然界的时序上说,正当暮秋;从自己的境遇来说,是从京师高位贬谪到地方邓州的“迁客”;从人生的生命历程来看,已是58岁的垂暮老人。无论是身体、心态、政治处境、自然环境,范仲淹落笔就出现一个“春”字,实属不易,表现了作者超乎群伦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精神境界、思想高度和“不知老之将至”的忘我襟怀。尽管这里的“春”写的是“庆历四年”之“春”的“春”,属于实写,或许还为了使“郡”字押韵而设,但可以推断,从全文的基调来看,作者当时的内心是充满了怎样昂扬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政治情怀啊!而且作者为自己身处暮秋、暮年、遭贬谪之境仍能有这样的境界而深感亢奋、欣慰和自豪,并把这种境界点化成了文章开篇的一个“春”字,是作者想要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种子播进春天的泥土里吗?苏轼的《赤壁赋》“壬戌之秋”的“秋”,写的是新秋,是秋月,是秋夜,是秋江,是秋水,是秋露,是秋色,是秋风,是秋的悲歌,是人生的苦闷无奈,是生活的烦恼的叹息和物我渗透、竭力摆脱烦恼的旷达乐观态度。“壬戌之秋”的“秋”,落墨皆为自然与人生,是放浪形骸、寄情山水的无奈和旷达,是人生天地间的悲歌也是颂歌,是作者献给全人类世世代代的“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疗治创伤痛苦的一剂精神良药。中国就不用说了,高中语文选苏轼的《赤壁赋》为教材。我听说,在全世界,有80多个国家把苏轼的《赤壁赋》选为大学中学的教材。“庆历”,“壬戌”,“春”与“秋”,二者虽然同为“迁客”著文,其情趣迥然。二、景与神性的区别《岳阳楼记》与《赤壁赋》,都有写景,各有特色。二者同是写景,但写法与艺术效果不同。《岳阳楼记》写的是距离作者数百里之外之景。庆历四年,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寄情托志于土木之中,重修岳阳楼,落成之后,以为“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为著”,于是请名家作《洞庭晚秋图》,连同《求书记》一并寄给远在邓州的好友范仲淹。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是在远隔山山水水的邓州写的。范仲淹没有到过滕子京所重修过的岳阳楼,但他青年时期曾随母亲与继父来湖南安乡县读书4年,很可能经过岳阳楼前的洞庭湖或到过岳阳楼。《岳阳楼记》之景是对于往日所见之景的回忆、复制和想象。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岳阳楼记》之景是虚拟的。《岳阳楼记》之景,乍看很美,但若仔细推敲品味,隐隐然似有斧痕雕琢意味焉。《岳阳楼记》中“予观夫”一段写景,“衔”、“吞”之间,确有气势;“若夫”、“至若”两段写景对比,也真是工整,但给人的感觉,仍然是“死”的、“静”的,工巧之中难掩堆砌、死板、铺张的痕迹。《岳阳楼记》写景,给人的感觉,是在“造景”,并且是在为后面的文章“造理”、“造概念”去铺垫、去“造景”。不是触景生情,而是为表达、托寄某种情感去编排罗列“景”。《赤壁赋》就完全不同了。《赤壁赋》写的是眼前之实景:“清风徐来”,是说泛舟大江之上,新秋的晚风扑面而来,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吹拂在作者的脸上舒服惬意之极。这是皮肤的触觉所感觉到的景象。“水波不兴”。因为是“徐来”的“清风”,江面上就显得分外平静,没有“水波”。这是眼睛的视觉所看到的景象。《赤壁赋》之景是动的,是活的:“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作者与客饮酒和歌诵诗章的时候,月亮从东山爬上来了,作者的目光从江面移开,抬头向东山看去,游船随波逐流,江水滚滚东去,一轮满月“徘徊于斗牛之间”,江上白露袅袅,迷人的水光直与天宇相接,舟轻风微水流,一切都在动,一切的景都是鲜活的,简直是一幅醉人的神异的图画,难怪作者随之产生了“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错觉。《赤壁赋》触景生情,情景交融。“于是饮酒乐甚”。听到“呜呜然”的洞箫又由乐转悲。写景着墨不多,但自然、天然、传神,先是赏心悦目,紧接着的箫声又触动了作者悲凉伤感的神经。写景有声有色,心随景色的变换乐悲飞翔,不着痕迹,自然引出了“客曰”、“苏子曰”两段议论。《岳阳楼记》通篇才368个字,仅写景部分就用了155个字,占去了将近一半的篇幅。《赤壁赋》虽是记游,一般来说写景篇幅所占比例大一点儿,全文537个字,写景部分只占用了寥寥的30个字,就是算上“山川相缪,郁乎苍苍”8个字,也不过才38个字,在整个篇幅中占的比例很小。《岳阳楼记》写景占去那么大的篇幅,铺张渲染,精雕细琢,只不过是抒情和议论的基础,中心思想的衬托和引线,最后引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而乐之乐”的政治理想,高山仰止,流芳万代。《赤壁赋》寥寥几个字用于写景,腾出了极大的篇幅用于抒发胸臆,抒发议论,情景和哲理融为一体,阐述人生之须臾亦无涯的哲理,悲苦万状而又超脱旷达,传诵千古。三、贾对象:“先天下之忧,后天下而乐之乐”《岳阳楼记》与《赤壁赋》都写到了“古人”,这是相同之处。不同之处在于,《岳阳楼记》中的“古仁人”是虚拟的,并没有举出具体实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而乐之乐”,这样的“古仁人”有没有呢?范仲淹也没有说有,他只是说“予尝求古仁人之心”,只是曾经探求过古代道德高尚的人的心思罢了。文章的结尾发出浩叹:啊!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吾谁与归?”翻开中国浩如烟海的典籍,我们也只是见到这样的记载:《孟子·梁惠王章句下》有这样的一段话:“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后不王者,未之有也”。在这里,孟子也不过是表达劝梁惠王与民同忧乐的思想罢了。屈原在《离骚》里表达了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思想,结果自己还是在被放逐之中终于绝望,自投汨罗江而死。贾谊在《新书》卷第六《礼》中表述了与孟子相近的思想:“夫忧民之忧者,民必忧其忧;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贾谊自己也是在郁郁不得志的境遇下郁闷而死了,死时才33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而乐之乐”,历史上又有几人做到了呢?范仲淹自己做到了。范仲淹幼年丧父,生活贫苦,却刻苦读书,少有大志。据《宋史》记载,他从小就立下“不能利泽生民,非丈夫平生之志”的誓言。欧阳修给他写的墓碑文也说:“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从8岁在家乡小学读书时就知道范仲淹、终身非常崇敬范仲淹的苏轼在《〈范文正公集〉叙》中也说:“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暗用其《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语意。可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是范仲淹自幼的心语,而藉《岳阳楼记》一文广为人知。“先忧后乐”的思想,究其渊源,即是儒家的仁爱思想。范仲淹把“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思想进一步发展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就是要超越个人的忧乐,以天下为己任,积极进取。为此,就要不为外物所动,不管是穷达荣辱,都不能动摇心中的信念。范仲淹的从政生涯,始终践行了这一信念。天圣七年(1029),30岁的范仲淹还在没有资格进谏的小小秘书阁校理任上,就上书谏止皇帝宋仁宗率百官为章献太后朝拜上寿;第二年又直接上书请章献太后还政退位──那时章献太后正垂帘听政,权倾朝野,满朝文武,“无敢言者”。范仲淹因此被贬离京,三年后才回来。景佑三年(1036),范仲淹向宋仁宗进《百官图》,指斥宰相吕夷简结党营私,任用谗佞,反被诬为“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又遭贬。范仲淹仕途沉浮几十年,屡遭奸佞诬谤,数遭贬黜,但他澄清吏治、忧国忧民之心始终未改。他用自己的俸禄,在家乡买“义田”千亩,救济贫穷的族人,而自己却贫苦一生,以至于死时“身无以为殓,子无以为丧”。为民请命,忧民之忧,这就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精神的具体体现。《赤壁赋》中也写到了古人,写到了实有的古人,并且具体写到了“固一世之雄也”的曹孟德。作者由月夜江上泛舟想起曹操的诗句,由诗句联想起曹操顺江而下、横槊赋诗的英雄气概,进而产生了“千古风流人物”不免被大“浪淘尽”,空留山川遗迹的感慨转而抱恨于人生须臾,江山长在,人生如梦,登仙乏术的无可奈何,发出了只能将悲思恨意托付箫声诉之于悲凉的秋风的叹息。这叹息,椎心泣血,读之动人心扉肺腑。四、共同的悲乐主客观主义和哲学之诗《岳阳楼记》心忧天下,表达的是大公忘我、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思想。《赤壁赋》关注的是人,是人自身,思考的是人生,是人的生命,体现的是以人为本、功名富贵终为粪土、终为“飞灰烟灭”的思想,和人生有涯亦无涯的佛老哲学思想。《岳阳楼记》境界可谓高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而乐之乐”,可谓做人的最高境界。但仔细一想,要做到这些,似乎有悖于常理,更悖于人之常情,有些不可思议。据说滕子京被贬到岳州后,就“愤郁颇见辞色”,别人庆贺岳阳楼将落成,他却回答说:“落甚成?只待凭栏大恸数场。”可见他的情绪极为低落。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婉转劝说滕子京的。然而,范仲淹哪里知道,他自己做到了的,并不是别人也能做得到的;自己要坚持的信念,也并不一定就能打动别人的心。直到今天,官场上还不断有人笨拙地去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而乐之乐”这个警句,是因为天下仍有忧乐,人们尤其是官场中人,面对忧乐时,取先乐后忧或只乐不忧者正多。豪华盛宴外,街头就冷水啃馒头的民工正为找不到活干而发愁。《岳阳楼记》之所以还要一代一代地读下去,意义恐怕就在这里罢。《赤壁赋》则几乎无一字涉及“庙堂”“江湖”,虽然也有那么一句“望美人兮天一方”。作者几乎倾其全部的思想和心力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就是:)人,人自身,人生,人的生命。“客曰”、“苏子曰”,两段对话,既没有“忧其民”,也没有“忧其君”,而“忧”的是自己,“忧”的是自身,“忧”的是人生,“忧”的是人的生命,难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吗?“客曰”的观点和感情是苏轼的日常的感受和苦恼,而“苏子曰”所抒发的则是他超脱地俯察人与宇宙之后的哲学的领悟。前者沉郁,后者达观;前者充满人世沧桑与吾生有涯的感慨,后者则表现了作者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的心灵净化的佛老境界。作为一个被贬谪的朝廷“罪人”,“团练副使”官衔上还加了“本州安置”字样,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离安置场所,实际上跟流放差不多,从当时全世界最繁华的京华帝都,被贬谪到荒凉僻远的黄州小镇,无处存身,刚来时孤身一人就寄卧于荒郊破庙里,没有友人来信,就是写信过去也没有人回音。苏轼在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里描述了自己交友断绝、门庭冷落的悲凉景况:“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正因为寂寞痛苦无以复加,作者从心底流出的这两段对话才是情理之所必有,可谓天造地设,浑然天成,读来使人感到亲切、自然,极易引起共鸣。《岳阳楼记》是功利的;《赤壁赋》似乎是超脱的,或许是更为深刻地表达了作者内心的痛苦和无奈。《岳阳楼记》所表达的思想高入云端,虽然崇高却须仰望;《赤壁赋》表现的是常人的哀乐悲喜情绪,往往使人易于亲近。若论境界,《赤壁赋》似乎比《岳阳楼记》更高、更阔大、更空灵、更飘逸。《岳阳楼记》的关注点仅局限于为官者的进退忧乐;《赤壁赋》探究人生与宇宙的美妙和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