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核问题与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建构

朝核问题与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建构

冷战结束后，朝鲜发生了两次危机。朝鲜在1993年3月和2003年1月两次宣布退出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并在2006年10月和2009年5月进行了两次地下核试验。由于朝鲜半岛地处于东北亚地区中心,其安定与否直接影响着该地区的和平、稳定与发展。在朝核危机走向更加失控的边缘态势之前,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创建已是迫在眉睫。只有将停战机制真正地转变为和平机制,朝鲜半岛才能够最终走出冷战的阴霾,东北亚地区才会最终获得迟来已久的和平、稳定与繁荣。一、朝核问题与朝鲜和平机制的“交叉模式”1953年,以《朝鲜停战协定》的签订为标志,朝鲜半岛停战机制正式建立。它是中止朝鲜半岛战争行为的管理机制,但是由于停战双方均无终战意愿,这一机制先天存在很多缺陷。比如:停战机制没有就从朝鲜半岛撤出一切外国军队达成协议,因此其对在中国撤出了全部军队后仍然保留驻韩美军等无能为力。冷战结束后,朝鲜半岛停战机制的巨大局限性和严重滞后性不断显现出来。面对“南三角”和“北三角”均势格局的不复存在,停战机制已经无法维持原有的朝鲜半岛安全平衡态势,由停战机制向和平机制转变的必要性进一步凸显出来。1991年,朝鲜曾经提议建立朝鲜半岛和平机制,不过没有得到美韩两国理睬。从1993年起,朝鲜开始要求捷克、波兰、瑞士和瑞典等成员国离开中立国监督委员会。1994年5月,朝鲜撤回了驻军事停战委员会朝方代表团,另行组建了“朝鲜人民军驻板门店代表处”,朝鲜半岛停战机制的两个执行机构就此完全瘫痪。此后,随着朝核问题的一再发作,美、朝、韩之间的矛盾不断加剧,由停战机制转向和平机制的议题被束之高阁。和平机制是为了维持双边或多边之间的和平而形成的一套明确或含蓄的原则、规范、规则和决策程序。1在朝鲜半岛,构建和平机制与解决朝核问题的关系渐趋密切,朝鲜半岛和平机制实际上是一种安全机制。由于朝核问题成为影响当前朝鲜半岛局势变动的重要因素,首先解决朝核问题,尔后建立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路线图,显然不是处理复杂微妙的朝鲜半岛问题的理性方式。再者,朝核问题的出现源自于朝鲜半岛安全结构的不平衡性,而建立和平机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实现朝鲜半岛持久安全,因此上述问题的解决难以截然分开。朝核问题与朝鲜半岛和平机制之间形成了一种“交叉模式”。2这意味着朝鲜“弃核”与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建构是相互制约和促进的关系,最终在解决朝核问题的基础上,朝鲜半岛和平机制也会顺理成章地建构起来。自朝核危机发生以来,朝核问题不见缓解反而逐渐加深,朝鲜与美、韩、日的互信程度持续走低,突发事件和安全摩擦接连不断,朝鲜半岛陷入到更加严峻的“安全形势”,即“安全困境”(securitydilemma)状态。阿兰·克林斯总结了安全困境的三大特征,即自身意图的善性、对方意图的不确定性和政策的自我挫败。3这一参照标准可以用来判断朝鲜半岛是否处于安全困境状态。冷战期间,美苏两国控制着朝鲜半岛,它们在朝鲜半岛建立均势格局的战略目标得以实现,“政策的自我挫败”始终没有出现,因此当时的朝鲜半岛没有处在安全困境之中。冷战结束后,朝核问题成为诱动东北亚安全形势的重要因素之一。从战略意图来看,朝鲜希望通过核试验获得国际社会的经济援助和自身安全的切实保障,而中、美、俄等国家则希望和平解决朝核问题,各方的战略意图均有善性倾向。从不确定性角度来看,虽然朝鲜与中、美、俄等国家均制定了非恶性的战略目标,但由于朝韩、朝美、朝日之间一直没有建立起正常国家关系,各方对对方战略意图的不确定性较大。从结果与目标的切合度来看,朝鲜没有通过发展核武器获得相应的经济援助和安全保障,其反而面临着更加糟糕的国际环境;中、美、俄等国家始终没有实现和平解决朝核问题的最终目的,反而促使朝鲜先后进行了两次核试验,各方均出现了“自我挫败”的情况。可见,朝核问题塑造了朝鲜半岛的“安全困境”。“安全困境”这一概念最初由赫伯特·巴特菲尔德、约翰·赫兹和罗伯特·杰维斯共同提出。4赫兹指出,“在没有被组织成为更高的统一体之前,一些具有生存相关性的集团或个人一定会考虑自己的安全,努力使自己免于受到其他集团的攻击、隶属、独裁或毁灭。为了逃脱其他国家的权力威慑,这些国家会努力获取更多权力。而这又导致其他国家缺乏安全感,纷纷往最坏处做准备,最终形成安全与权力的恶性循环”。5为了表意更加明确,巴里·布赞提出了“实力—安全困境”假说,用以强调正是“实力”与“安全”之间的矛盾关系最终造成了这种困境。6我国学者唐世平从无政府状态根源、他国目标的不确定性等八个方面论述了“安全困境”概念。7安全困境的存在显然不利于世界各国运用机制化手段解决复杂的安全问题。一般而言,安全机制的形成需要四大条件:一是大国有实力和意愿建立机制;二是国家必须相信在安全与合作中拥有共同价值;三是必须放弃以扩张求安全的思想;四是认识到通过战争追求安全的代价十分昂贵。8这些条件在安全困境当中难以完全实现,由此可见安全困境严重制约着安全机制的建立。其实,朝核危机之所以能够决定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建构,正是源于“安全困境”的这种巨大的制约作用。由于不同行为主体在朝鲜半岛安全困境当中的处境有所不同,相关各方对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立场有着巨大分歧。对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建构,朝鲜最主动,韩国相对被动,美国最消极。出于自身安全环境的现实考虑,朝鲜对构建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态度非常热烈和急迫,从它的各种提议来看又是非常机会主义和相矛盾的。9朝鲜曾经多次表态将推动朝鲜半岛从停战机制转变为和平机制,但因其一直没有放弃“先军政治”路线与核武计划,因此它又不急于立即构建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由于朝鲜的渐进拥核举动,美韩等国家针对朝鲜的上述积极态度往往以消极相对待。韩国认为建立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最佳方案是韩朝双方主导,以韩朝关系正常化为主轴。但是,这样的政策不利于东北亚其他各方的战略利益,其实施过程将十分的被动和艰难。而美国将缔结和平条约、建立和平机制与朝鲜全面弃核相挂钩,坚持“弃核、半岛和平协定和朝美关系正常化等三项内容互相关联,应该同时实现”。10这一固执与朝鲜的安全追求不相符合,很难在朝美之间达成一致性。可见,处在安全困境当中的相关各方在朝鲜半岛和平机制构建问题上长期没有达成共识,停战机制转向和平机制的进程也就此一再拖延。二、无政府状态下的安全困境安全困境的存在成为制约朝鲜半岛和平机制建构的主要障碍。一方面,主权国家对国家利益的不懈追求是造成安全困境的基础条件。“在客观上,安全表明对已获得的价值不存在威胁;在主观上,安全是指不存在价值将会受到攻击的恐惧。”11维护自身安全无疑是主权国家的首要利益,只要一国在主观上感受到了自身安全受到威胁,出于国家利益至上原则,即使这种威胁并非实情,该国仍然会积极地加强警备,这就容易导致安全困境的出现。巴特菲尔德认为“人性恶”是安全困境产生的根源,人类对财富和权力的欲望,推动国家走上了互相争夺资源的道路。实际上,“普遍的道德原则不能以其抽象的、一成不变的共识应用于国家行动之中,必须经过实践、地点等具体条件的过滤。”12在国际社会中,国家行为体对自身利益的全力维护,不能简单地用“人性善恶”加以衡量。归根结底,“性恶论”对安全困境产生根源的解释是掩盖在“人性论”之下的国家利益说,其仍旧强调了国家追逐利益的本性。另一方面,在维护自身利益的基础上,如果行为主体之间进一步缺乏沟通、互相猜疑,安全困境便会出现。从体系结构来看,无政府状态(anarchy)引起了各国的相互猜疑。肯尼思·沃尔兹认为国家行为体最终无法摆脱安全困境,“在无政府状态下,一方聊以自慰的源泉成为另一方为之忧虑的根源。因此,一个国家即使是为了防御的目的而积聚战争工具,也会被其他国家视为需要做出反应的威胁所在”。13也有学者反对这一观点,称“无政府状态下的安全是可能的,西欧国家提供了成功的例子”。14尽管存在诸多争议,但无碍“无政府状态”是安全困境产生的必要条件的事实。无政府状态无法导致安全困境的普遍存在,如果没有无政府状态,安全困境也就不复存在。从行为主体来看,主权国家外交理念的差异性加剧了彼此之间的互相猜疑。根据一国外交理念中对权力的不同追求,主权国家被区分为维持现状国家和修正主义国家。前者是维护既得利益的国家,15包括霸权国、霸权国盟友和附庸国。后者则是那些发现自己国内的结构明显与现有关系模式不合拍,因而感到被现状威胁的国家,6包括传统型国家、激进型国家和革命型国家三种。如果这两类国家处在同一国际格局当中,势必会推动安全困境的产生。从现实情况来看,朝核问题塑造了朝鲜半岛安全困境,进而阻碍了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最终确立。第一,相关各方在诸多问题上存在着严重的利益分歧。朝鲜同意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这符合东北亚各国的共同利益,但前提条件是美国放弃对朝鲜的核威慑,这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分歧。从朝鲜的立场来看,朝方无视其核武计划对其他国家的利益威胁,只是将之视为获取外部援助、免受他国威胁、实现“强盛大国”地位、加强国内统治的工具。如果在核武计划取得初步规模的情况下“弃核”,朝鲜付出的巨大民族成本将就此湮没,其国家利益在短期内会严重受损。而东北亚各国则将朝鲜发展核武器视为是对各自安全利益的巨大威胁,因此它们坚持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争取采取多种手段阻止朝鲜最终拥核。不过,美、韩、日一味地将朝鲜视为不安定的“邪恶”因子,其习惯性无视朝鲜正当的安全利益诉求。最终,利益分歧导致朝鲜半岛问题参与各方更多的关注于自身利益诉求,而严重忽略了共同利益的存在和发展。另外,关于驻韩美军问题,朝美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利益分歧。在朝方看来,驻韩美军严重威胁到朝鲜的安全利益。朝鲜一直强调“美国从南朝鲜撤军是衡量美国要战争还是要和平的标志,美国必须从南朝鲜撤军”。16在驻韩美军依然存在的情况下,朝鲜不会自动放弃核武计划。在美方看来,美国的安全利益需要继续在韩国驻军。一方面,面对朝核危机的不断泛起,美国不会撤军以保持对朝鲜的战略威慑力,朝核问题与驻韩美军问题之间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另一方面,美国对朝鲜半岛政策服务于亚太总体战略,如果美军从朝鲜半岛最终撤出,势必影响其在亚太地区的战略优势。这一政策变动将不利于美国与该地区大国的继续竞争。因此,出于全球和地区利益的现实考虑,美国非但不会撤军,反而更加重视了驻韩美军的前沿价值。第二,朝鲜半岛处于“纯然”无政府状态。所谓“纯然”无政府状态,是指虽然朝鲜半岛建立了停战机制,但是朝鲜仍然游离于国际社会之外,国际规则和国际组织往往不能有效约束其边缘化行动。在双边关系上,朝鲜与美、韩、日尚未恢复正常国家关系,朝核问题的频繁出现又阻碍了上述国家开展有效的双边对话。朝韩最高领导人会晤、朝美高级别对话等双边会谈形式,一直未形成固定化、定期化的机制。在多边关系上,六方会谈为缓解朝鲜半岛安全困境进行了大胆尝试,它是目前解决朝核问题的最佳方式。17不过,由于六方会谈的现有设置和运作机制存在着种种问题,朝鲜享有了事实上的“一票否决权”,18朝美、朝韩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没有得到最终解决。朝鲜反而突破了六方会谈的制度框架,先后进行了两次核试爆。可见,和平解决朝核问题的各种沟通渠道始终处于不通畅的状态下,“纯然”无政府状态在朝鲜半岛应运而生,其安全形势的恶化无法得到外力的有效约束,最终阻碍了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建立。第三,朝鲜半岛南北双方的权力和安全理念不同。在朝核问题当中,朝美关系是决定朝鲜半岛安全环境最终走向的关键性变量。其中,美国是维持现状一方,其作为霸权国需要维护自己建立的国际体系和国际制度,也需要保持自身业已达到的优势地位。而朝鲜则被视为一个激进型修正主义国家,其介于传统型修正主义国家和革命型修正主义国家之间,它的目标既超乎于传统型修正主义国家单纯的自强,又没有革命型修正主义国家异乎寻常的野心,它寻求在保持大部分原有结构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的体系改革。6冷战结束后,朝鲜渴望改变苏联解体所带来的朝鲜半岛南北实力倾斜,这是它成为激进型修正主义国家的主要动力。为此,朝鲜选择了通过发展核武器,实现朝鲜半岛安全平衡的所谓“捷径”。对此,维护优势地位和地区安全的美国予以坚决反对,这反而使朝核问题更加的复杂化,推动朝鲜半岛出现了安全困境升级的不良态势。三、解决安全困境的路径由于导致安全困境出现的根源严重阻碍了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建构,因此只有消除或缓解了安全困境状态,才能够实现建构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最终目标。在安全困境能否消除这一问题上,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新现实主义认为,主权国家始终无法摆脱安全困境。新自由主义认为:“国家可以通过合作,来避免出现这样的安全困境,它们可以达成一个共识,即双方都不增强国防力量,这样对大家都好。”19建构主义强调观念因素,视安全困境为一种“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的社会规则结构,“安全困境并不是由无政府或自然界给定的”。20行为主体之间可以建立起安全困境的社会结构,自然也就可以塑造安全共同体。实际上,一旦安全困境形成,其生命力便十分强大。尽管有学者提出了消除安全困境的方法,但“不增强国防力量”和“形成共同的安全认知”的可能性均是极小的。不过,在能否缓解安全困境这一问题上,学术界获得了广泛共识,即安全困境可以缓解。虽然有些悲观主义的学者支持安全困境是无政府状态下的固有特征,但是他们仍然认为缓解安全困境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比如:杰维斯认为“安全困境不能消除,而只能加以改良。”21通过猎鹿博弈、囚徒困境等互动模型,杰维斯论证了在安全困境下的合作是可能的。为了有效缓解安全困境,他还引入了防御性军力和进攻性军力两个概念。当防御性武器占有优势且进攻性武器和防御性武器可以区分时,安全困境便可以得到有效缓解。22布赞也认为“安全困境无疑将继续存在下去”,但是大国在军事方面可以通过提高武器装备透明度来缓解安全困境;各国在经济方面可以基于市场因素提高相互依存程度,以减轻安全困境所带来的威胁。因此,从确定性和可能性来看,对缓解安全困境的研究要优先于摆脱安全困境。为了建构朝鲜半岛和平机制,东北亚各国必须在解决朝核问题的过程当中不断疏解安全困境所带来的各种阻碍。第一,从困境根源来看,朝鲜半岛问题相关各方需要明确和发展共同利益。东北亚地区拥有中、美、俄三个核大国和一个追求核武器的朝鲜,一旦安全冲突升级,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是东北亚国家的共同利益。即便是朝鲜,其初始目的也不是为了破坏地区稳定而发展核武器。只有相关各方真正明确了这一共同安全利益,朝鲜半岛安全困境才有得到缓解的可能性。另外,由于朝鲜独立于国际社会之外,与其他国家的利益交织较少,因此它受到的外部约束力也较小。如果加快推动朝鲜融入国际社会,其与东北亚各国的共同利益将会不断增多,东北亚安全困境将进一步得到疏解。作为朝鲜的友好近邻,中国尤其要推动朝鲜不断融入国际社会、遵守国际规则。在政治方面,中国应当积极协调朝鲜与周边国家外交关系;在经济方面,中国应当不断通过加强中朝双边贸易,以此带动朝鲜相关产业的持续发展。第二,从体系结构来看,朝鲜半岛要通过发展双边或多边关系来改变“纯然”无政府状态。改善南北关系、朝美关系和推动六方会谈是朝鲜半岛走出“纯然”无政府状态的必由之路。在这一基础上,朝核问题才能够得到最终妥善解决,朝鲜半岛安全困境才会得到有效疏解,朝鲜半岛和平机制才会最终建立。如果要实现朝鲜半岛南北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朝韩需要使业已存在的部长级会谈、总理级会谈机制化,尤其要恢复首脑会晤机制。由于朝韩两国人民皆为同胞兄弟,加强民间合作与交流尤为重要。朝美关系是塑造朝鲜半岛安全困境的另一关键性变量,美国在朝鲜半岛拥有众多战略利益,而朝鲜认为与美国实现关系正常化可以收到一通百通的作用。为了尽量解决争议、缓和矛盾,朝美需要围绕朝核问题展开有效的双边会谈,争取在粮食援助、能源建设等问题上达成共识,关键是两国要切实履行会谈承诺和协议精神。此外,六方会谈机制不应当只是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多边谈判机制”,还应当成为一种“危机应对机制”。目前,六方会谈最紧要的任务是实现“功能升级”,加强建设六方会谈的“执行机制”。23在安全困境疏解之后,六方会谈机制可以被考虑为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有效途径和合理形式。此时,六方会谈机制经过长期发展已经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