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六朝崇侠意识的非道德性倾向

魏晋六朝崇侠意识的非道德性倾向

古代骑兵文化价值体系的建立，主要是由于魏晋六朝时期骑兵的英雄行为的理想，尤其是对骑兵表现欲望和人才价值观的改变。这种深层的影响一直延续到通俗文学中的骑士文学主题。此当然与魏晋六朝文人在新的历史情境中理想及个性有关,也离不开时代心理上普遍性的“年少慕侠”憧憬,但侠义建功心态的最终形成和稳定,终究离不开武勇之士自身的功勋业绩,从而形成一种反文化、反道德论的价值观一直在中国文化的底层涌动的历史潜流。一“现得”的养士之道魏晋六朝时代,崇侠尚武意识带有明显的非道德性倾向。这个时代的文人歌咏和人才政策都透露出了这种倾向。梁代吴均《古意》(P1722)和刘孝威《结客少年场》(P1689)中所歌咏的豪侠恶少,往往凭着自身的武勇立功建勋、洋洋自得,因为他们在魏晋乱世有用武之地。正由于魏晋六朝时代有卓异武功及特殊才能的人得到格外重视,豪强们纷纷网罗勇武之士所以即使这些人年少时曾有失检越轨的行为,然而非但不构成其得到提拔重用的障碍,反倒恰恰说明他具有出相入将、沙场建勋的英雄气质。建安十五年,曹操曾提出过“唯才是举”的《求贤令》,让人们不要顾虑被推荐者先前的劣迹,这种观点曹操又一再重申,《举贤勿拘品行令》是他在建安二十二年,继《敕有司取士勿废偏短令》发出的第三道求贤令,上面说: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P37-39)。这种全新的重才轻德人才观,基于一种功用的考虑。虽说完全是从能否建功立业的使用价值上着眼的,它并没有否定“德”也是一种尺度,只不过让人不要强执此用僵化的标准量人。“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P46-47)。不能苛求人尽善尽美,而且启示后人对“行”应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曹魏集团乃至后来中国北方的统治者均不同程度地受此价值观念的影响。而南方的孙吴集团,事实上也是采取类似的人才政策的。史传的作者对这种非道德倾向也是拥护的。《三国志·凌统传》载他15岁时就因父亲凌操死于征战,被孙权拜为别部司马。一次他的上级陈勤在宴饮时刚勇任气,举罚失道,凌统不买账,还当面顶撞,陈勤竟怒骂起来,还牵连了他亡父凌操。后来当陈勤再次在路上侮辱凌统时,他忍无可忍地挥刀砍伤了陈勤,几天后死去。不久凌统在征战时立功,自己主动请罪,孙权“壮其果毅,使得以功赎罪”。《三国志·凌统传》注引孙盛语品评孙权,虽有非议,还是承认孙权有养士之道:“观孙权之养士也,倾心竭思,以求其死力,……卑曲苦志,如此之勤也。”这种“现得利”的养士之道在甘宁身上也有突出体现。《三国志·甘宁传》裴松之注引《吴书》称他“轻侠杀人,藏舍亡命,闻于郡中”;后来他折节读书,去依投刘表、黄祖都未得重用;在周瑜和吕蒙力荐下,终于见知于孙权。可是他粗暴好杀的旧习老也改不掉,经常让吕蒙失望,又时不时地违令,孙权十分生气,如果是一些视人命如草芥、专横滥杀之主,甘宁怕是早就被推出去斩首了,还要借此树立威名,以儆效尤的;好在孙权毕竟还是个贤明之主,爱惜人才,况且每当遇到这种情形,深谋远虑而非不负责任的吕蒙就陈请:“天下未定,斗将如宁难得,宜容忍之。”(《三国志·吕蒙传》)可见孙权爱惜侠士,也是由于身边能有吕蒙这样一些器识远大的谋臣。而这些史实的传扬更让人体会到史书作者对这种非道德的人才价值观持有明显的欣赏态度。《隋书》卷六十四麦铁杖传,记载麦铁杖骁勇有膂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入陈为官后,他依然恶习不改,陈后主却“惜其勇捷,舍而不问”。陈朝灭亡,他又任隋朝的战将“每战先登”,当了荥州刺史和汝南太守,均有治名,最后竟以前锋之职战死在征辽的疆场上。隋炀帝亲为下诏,称赞他:“志气骁果,凤著勋庸,陪麾问罪,先登陷阵,节高义烈、身殒功存。……”麦铁杖的荷恩竭命精神带有一种连贯性,如果当初严究罪责,而非爱才宽容,这类卓异之才便早早被扼杀在萌芽中无从显露了像凌统麦铁杖这样早年的不法行为显露的奇功异能,终于转化为建立奇功大勋的才干的故事还有很多。从中可以看出“少为盗寇、横行不法———蒙容被赦、发挥才勇———胸怀大志、建功立业,及至终于立身扬名,流传青史”。这样一种史传叙事模式,又常常同历史主体的少具侠勇、违禁复仇,而后蒙赦立功、出将入相这一模式联系起来。《晋书》本传载刁彝少遭家难,后来他斩杀仇人党羽,以仇人首级祭父墓,又亲赴官府谢罪,朝廷特意宽纵了他,等待他的是因此扬名后的累累升迁;桓温父亲被害,他赶去复仇时仇主已经去世,他就杀死其正在守墓的三个儿子,“时人称焉”,这种株连无辜的残暴行为非但未受谴责,反而备受称道;索琳为兄报仇,亲手杀死了三十七人。“时人壮之。俄转太宰参军,除好畴令,入为黄门侍郎,出参征西军事,转长安令,在官有称。”复仇的侠烈行为中,展示了这些人如同为盗作恶的那种果决、勇毅和残忍,其与后来的军功治绩仿佛有一种“正比例”关系,史家也总是试图暗示笔下的历史人物为盗、复仇的勇决,同他们后来建功立业之间的内在关联。“能力迁移”在这里不光适用,且有着为世人所普遍关注期待的深层意义。又如郑思明一生的经历,在史书中是这样记载的,先从他父兄写起:(郑)连山,性严暴,挝挞僮仆,酷过人理,父子一时为奴所害,断首投马槽下,乘马北逝。其第二子思明,骁勇骑射,披发率村义,驰骑追之,及于河。奴乘马投水,思明止将从不听放矢,乃自射之,一发而中,落马随流,众人擒执至家,脔而杀之。思明及弟思和,并以武功自效。思明至骁骑将军、直阁将军,坐弟思和同元禧逆,徙边。会赦,卒于家。后赠冠军将军、济州刺史1。这是一篇完整的人物传记,同麦铁杖平生经历的记载模式非常相似。那么,这种历史上的英雄豪侠类型的人物,其一生都做了哪几件大事呢?———为盗(或复仇杀人)、立功、拜将为官而已。二既受扩大的社会社会,也注重培养了人的精神观上述史书中描述侠义人物采取超常规的方式表露才干的同时透露了对于非道德论价值观的赞许。这又不能不与魏晋南北朝时期法与执法者特殊的价值取向有关,且这种情形的描写模式在后世史书、乃至野史笔记和小说中仍在持续沿用,乃至明清时代写女性以技复仇,也是以这种反模式、反正统的方式来盛赞被叙述者的超凡价值(P98-103,125)。侠义人物自身这种曲折的奋斗历程值得注意,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记载的方式:在众多史料中选取他认为最有意义,最能说明人的性格特征形成的这几个片断。似乎只有较详尽、生动地描绘出历史人物的“浪子回头”、“发迹变泰”,才算真正写出了这个“人”。这种叙事方式是特定的侠文化、复仇文化价值观念支配下的“史笔”,但都算得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焉。”不可低估这种史笔的暗示性对后世的影响。刘餗《隋唐嘉话》卷上记载唐代开国元勋李世勣事:英公尝言:“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为天下大将,用兵以救人死。这番豪迈的谈吐,揭示了游侠少年从无赖浪子向沙场名将转化的过程,这之中内在的连贯性十分明显。少年杀人的侠义天才成了其武勇才干最有代表性的展现。这种观念引起了后世有卓识的史家的注意,不同时代有侠情豪骨的历史人物,似乎还有着内在的师承关系。宋代的张泳,“少任气,不拘小节,虽贫贱客游,未尝下人”,他这种进取精神与任侠气质是分不开的,所以后来为官后,也耿直敢谏。一次有个边将处死了犯法的下级军官,诏案其有罪,张泳封还诏书,说因此小事让主帅受辱,会使下属有轻上之心,太宗不同意。不久果然出现了营兵胁诉军校的事情,张泳援引前事力争,太宗终于改变神色同意他的看法。张泳敢作敢为,当杭州一带歉收,有数百民众因贩私盐被捕时,他全部宽纵放还。但他刚猛自任的性情仍旧不改,有小吏偶忤犯他,他就以木枷夹住其颈,小吏怒说:“你不杀我,这枷终究不脱。”张泳当即斩杀了这个无视自己尊严的小吏。由于“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为奇节”,张泳还做出过这样的一件侠行:有个文士远来求官,被仆夫胁迫,仆夫还想强占士人的女儿为妻,弄得士人无可奈何。张泳偶然在旅舍中得知此不平就假装为此仆赶车趁其单独到郊外时得便把他杀死(P1)。侠的正义感,以暴抗暴的刚烈性格,在民间与在朝廷有着不同的体现方式。民间的义侠,以其对于下层社会的了解和敢作敢为,似乎很自然地会成为直臣能吏,如同他们能不费力气地在沙场上斩敌立功那样。《金史》卷一百二十一《忠义传一》载金代泽州高平人王晦,也在年少时负气任侠,喜好在不平事面前表露自己的正义感,他时常仰慕张泳的为人。一次朋友的妻子与别人私通,他就代替朋友去将两人手刃之。不久他中了进士,为官很有政绩。后来他被敌所执,坚决不肯投降,凛然挺身就死。很难将上述记载都看作是偶然性、随机性的。文学主题学理论认为(P1-4),众多纷纭材料中的选择恰恰表明了文本制造者们的一种受传统模式支配的价值取向。这种深潜的价值取向在不同的文本中大同小异地体现,往往并不受文体或文史哲学科的框范。史家对张泳、王晦等人不拘一格作出此侠行义举的记载,也体现了中国古代受侠文化熏陶,对人才评价的一种价值观念。不仅在正史里,甚至相关的民间传闻也透露出这种心理趋向。据王谠《唐语林》卷六载,唐德崇兴元年间有个会相马的人叫李幼清,一次,有人送到马市上一匹凶猛的马,缰锁束缚其头,两个大力士以农具柄撑着其下巴,还有三四人拿着马鞭跟在后面,马的神态像是将要咬什么东西似的,大有不可驾驭的情状。李幼清察看后问主人,主人说:“马的各种恶性,这匹马没有不具备的,将要卖掉它,你随便给价吧!”李用三万钱买下,主人还因给钱多而不好意思。李幼清却向围观者解释了这马气度体格不同一般,它是因马主不识,混杂在驽马群中久受摧折、待遇太差,以致志性忧郁不畅,终于不可忍受而性情狂躁的,发展到自暴自弃、为所欲为。李为马买了崭新的笼头,对马说,你的才能不为人了解啊!我为你换掉那些脏乱的缰锁。马的两耳顺从地听着,抬起了头;李又给马重新修剪装扮,改换好料。几天后马的神色就初见改变,一月后大为变样,简直像个谦谦君子,走路也如贤能之人,嘶鸣如龙吟,顾盼似凤凰,的确是匹天下罕见的良马。这不能仅仅当作是寓言,相关实例还不少。故事中识马者对劣马的态度正是昭示了有卓识有作为的君主对人才应取的态度,不能因其凶猛不驯就弃置一边,而要给予充分的理解关怀,劣马定会改变性格、将顽劣性情支配下的潜能转化为建功立业的才干。劣马就仿佛人类社会里放纵不检的浪子,被埋没、压抑在社会底层的侠士,一遇明主得见天光就骤放异彩。应该说,从正统史书到野史笔记,对于这类载录对象先抑后扬式的叙事,都离不开魏晋人才价值观的核心影响。三“性格化”以警少年不受拘束,敢于违法犯禁,又不只体现在对官禁国法的挑战上,还体现在同“家法”、严父等长辈的对抗上。《三国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说,曹操年少时任侠放荡,喜好飞鹰走狗,他的叔父屡次向他父亲曹嵩报告。曹操为此感到很苦恼,于是在路上遇到叔父就歪着嘴假装面容痛苦的样子,叔父奇怪地问起,他就说是突然中风了。于是叔父将此事告诉曹嵩,曹嵩惊愕地叫来曹操,见他面容与平常一样,问:“你叔父说你中风,已好了吗?”曹操答:“我根本没有中风,只是失爱于叔父,所以总被他算计。”自此曹嵩就猜疑起来,叔父再说什么有关曹操的事,曹嵩也不再相信了,于是曹操的行为就更加大胆。曹操恶作剧的作法固然不足取,但是他这位叔父经常打“小报告”恐怕也未免不当,于是少年的调皮,就被史家认为是与长大后多于谋略有机联系的一个表现。千载之下,侠风远播。清代名将年羹尧小时候家资巨万,但他对父亲的持家仔细却不以为然,12岁时从私塾逃学归,漫步郊原,见一老妇哭得双眼红肿,问后才知道她的几个不争气的儿子赌博输了钱,把屋子卖了,新的屋主正催促搬家。得悉屋主便是父亲后,年羹尧大喜,当即与老妇同归,让父亲送归房券,父亲为难,他就向母亲索取,然后用火烧掉,令老妪跪谢父亲,弄得父亲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这种敢作敢为的果决个性配之以侠肝义胆,与上面故事中的曹操可谓悠悠千载之隔,遥相呼应,共同点是自由独立的反抗倾向。徐珂《清稗类钞》把这一故事归入“义侠类”,的确窥见其中的侠义亚文化深层内核。侠与慕侠意识在民间传扬,经过史文化及野史传闻的固化从而进一步刺激了民间传闻的孳生其不能不渗透到小说等文学创作中。如《水浒传》中的草莽英雄(当然后来也陆续吸收了一些官军将领等)被朝廷招安后,四处征伐,就显出了卓异的才智武勇。又清代天花才子小说《快心编》第二回至第四回所写,侠少年石佩珩为报父母大仇,向乡宦豪暴讨还血债,他毅然离乡出走,伺机雪怨。一次走进一所古庙,从石碑上看出这正是仰慕已久的唐代英雄李世勣庙,“因思李世勣十二三岁作无赖贼,二十余岁投太宗做元帅,东征西战,助太宗得有天下。如今享荣名千载,……”后来他不仅成功地杀了仇人,还屡屡除暴救友,正所谓:“佩珩有报仇手段,就有杀强盗手段,就有越牢救人手段,真是天生奇人。”石佩珩之最终成长为屡立奇功的勇将,起点乃是犯法报仇,仗剑遨游江湖的冒险经历,这经历磨炼了他坚韧的性格,也使其勇技转精。谁也不会忽视其建功立业的成功与其最初那段经历之间的必然性联系。至于人所熟知的《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水浒传》中的众多好汉如宋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