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民居建筑中出砖入石砌墙艺术的运用

闽南民居建筑中出砖入石砌墙艺术的运用

2012年至2014年，作者负责泉州沿海文化遗址的陆地调查，采访了泉州沿海35个市（市）和196个行政村。沿途发现了许多“砖转石”的传统住宅。值得一提的是,在台商投资区下埭村克圃走访时,发现郭氏三世祖宅可能是目前闽南地区保存最早的“出砖入石”建筑。2013年初,笔者随中国水下考古队赴土耳其,与美国设在土耳其博德鲁姆镇的水下考古科研机构——INA(Instituteofnauticalarchaeology)进行学术交流活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发现在博德鲁姆镇多座建筑物采用“出砖入石”建筑风格,与闽南地区的几无两样。在数千里之外异域风情的国度里竟然也有这种建筑,难道这仅是机缘巧合吗?还是两者间有着某种联系?一、“出砖入石”建筑的现状“出砖入石”是闽南建筑一种独具特色的砌墙方式,别称“金包银”,又称“母鸡带小鸡”“百子千孙”。它是利用形状各异的石材、红砖和堆叠的板瓦交错垒砌,构筑墙体。通常情况下,质地较软的砖、瓦要比质地坚硬的石块面突出一点,形成“出”砖“入”石的特点。块状的灰白花岗石与片状的朱红色砖瓦穿插组合,呈现出艳丽、拙朴、协调的美感。几百年来,被人们广泛采用,沿袭成风,成为我国民居建筑艺术的一大奇景。现存闽南一带的“出砖入石”建筑,著名的有石狮巷中“五房”、厝巷“桂厝”;晋江青阳“五店市”古建筑群;古镇安海朱祠西侧墙壁;东石、金井、龙湖镇部分传统民居;泉州范志巷、西街116号的宋宅、承天寺部分墙壁;惠安螺阳沈厝古建筑群、同安县东乡新民宅、安溪县民居、南安官桥蔡资深民居建筑群等。与闽南一衣带水的台湾台南月津港,特别是以前隶属泉州府的金门,现在仍旧保存很多老建筑,它们和闽南的传统民居基本一样,也采用相同的“出砖入石”砌墙方式。闽南地区为什么会使用“出砖入石”的砌墙技术?这主要是由于受材料短缺和沿海自然环境的影响所致。以泉州地区为例,在材料方面,惠安多石山,盛产石材,用石材建筑房屋的成本比砖、瓦要低,而且坚固耐用,所以惠安建筑以石料为主,而砖石相搭的“出砖入石”的建筑要少得多;而在晋江沿海就有所不同,这里早期经过围海造田,烧制砖瓦的原料——塘泥异常丰富,砖窑特别多,故晋江的红砖、瓦建筑较多,在砖、瓦、石搭配的建筑上,红砖、瓦所占比例较大(为了防潮,红砖厝底部要砌一段石头墙裙)。由于红砖、瓦厝的使用寿命相对石头厝较短,房屋坍塌后产生大量的断砖碎瓦,在资源匮乏的年代,建筑师靠着多年的实践经验和技艺,把断砖烂瓦碎石利用起来,重新组合、搭配成建筑材料。另外,闽南地处东南沿海地区,海风较大,对建筑物的腐蚀相当严重,而砖瓦质地比石头软,更易腐蚀,所以建筑师在砌筑墙壁时特意将砖瓦垒砌得凸出一些,而石头稍微凹进,形成“出”砖“入”石的建筑风格。闽南地区“出砖入石”建筑工艺究竟始于何时?因无明确的文献资料记载,只能靠目前观察到的古建筑来推测。在闽南民间有两个说法广为流传:一是明代泉州沿海一带遭倭寇袭扰后,人们利用倒塌房屋的砖石重建家园而形成这种建筑方式(图一)。二是明万历年间闽南发生一次大地震后,灾民从废墟里就地取材,利用坍塌破碎的砖石瓦砾来构筑墙体,重新营造家园(图二)。但是,任何民间工艺的成形都需要一个发展过程,即由简单到复杂,由原始到成熟。从上述建筑工艺成熟度来看,“出砖入石”工艺发生的时间应该更早。据调查资料,笔者认为:泉州台商投资区百崎乡下埭村克圃自然村的郭氏三世祖厝是目前发现的最早使用出砖入石的古厝,其建筑时间在明初永乐年间。克圃自然村位于百崎回族乡南端,下埭村北侧,三面依山,一面临海。郭氏三世祖厝座落于克圃自然村的东南,南距沿海大通道约500米,其南侧50米处为明永乐中期建的“番仔城”(实为抗倭城墙)旧址。该古厝坐东朝西,多年前已坍塌废弃,房屋旧址被绿色植被所覆盖。古厝木构架早已腐烂殆尽,目前仅残存四壁,其中前、左、右三面为石墙,后面墙壁使用出砖入石建筑方式,现残高约2.4、残长约16米。墙体以长方形石材(块)为主,横向平铺,两块石条(块)之间的缝隙用上下叠压的红色瓦片、碎石片填充,纵向错缝叠压(图三)。出砖入石的材料为石条、石块、红瓦、小碎石,其中石头有长条形和方形两种,质地为土黄色花岗岩。墙体中不见砖,只有红色方形较薄的板瓦或小碎石块。据《百崎郭氏族谱序》记载,明洪武九年(1376)郭德广的次孙郭仲远(1348~1422)携妻儿由法石迁徙来惠安,“择于惠邑海滨百崎山下筑室居焉”,郭仲远为郭氏家族开发百崎的一世祖。现居住在百崎乡克圃自然村的郭氏后人郭家琳老人说,郭氏三世祖从白奇村迁至克圃自然村开始兴建家园,现存的郭氏祖厝旧址就是三世祖建造的。按照郭氏一世祖开发百崎时年龄为38岁来推算,到第三世在克圃建古厝时隔约40年;另外,郭氏三世祖古厝残存墙壁中的石条,无论是质地、颜色,还是工艺都与旁边明“番仔城”旧址石料十分接近(图四);除此,该古厝的建造手法与典型的出砖入石工艺相比更具原始性,由以上推测郭氏三世祖厝的建造时间应在1415年前后,即永乐中后期,是为“出砖入石”工艺原始阶段。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建筑工艺主要运用在传统民居和宗族祠堂上。在建筑的运用部位,有的是整面墙体,有的是半面墙体,有的则是在墙体拐角处设置。有意思的是,“出砖入石”用在不同类型的建筑上,人们赋予它的名称和寓意也是不同的。例如,传统民居上的“出砖入石”,当地人把砖、瓦的红色称为“金”色,而石料的“白”色称为银色,整个红、白相间的建筑风格称为“金包银”,寓意财源滚滚。祠堂建筑上的“出砖入石”,当地人称之为“百子千孙”;也有人根据墙体上砖与石的形状,把石材形象的比喻成大鸡,把垒压在一起的砖或瓦称为小鸡,而整个带有出砖入石的墙体称为“大鸡带小鸡”,寓意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出砖入石”建筑所用材料均为就地取材、因材施工,建筑用材包括石、砖、板瓦、碎石和灰土。用红土、石灰混合作粘结材料,非常环保节能。在材料组合上,石材与砖、瓦在整个建筑中所占的比例不尽相同,由当地材料资源所决定。最常见的是由石材与砖的组合,有的则是石材与瓦片的组合,也有石材与砖、瓦组合,还有砖与瓦片的组合(图六:1~3)。在同一座建筑上,有的整面墙使用同一类形的组合方式,有的则使用两种类形的组合方式(图七)。在砌筑过程中,石块摆放似无统一规则,但一般以水平向和竖直向为主,对于任意四边形或梯形的石块,一般下边长度大于上边;红砖则一般呈水平向砌筑,少数呈竖向砌筑。砌筑到一定高度后,石块与砖互相交,使其受力状态平衡。“出砖入石”建筑用材自然简单,在艺术表达方面却不失朴素大方之美——建筑墙体上砖与石凹凸起浮,层次错落有致,增加了墙体的立体空间感;颜色红白相间,体现了朴素淡雅,而又色彩丰富特点,与闽南传统的红砖面墙白石墙裙古厝有异曲同工之妙,体现了闽南地域乡土文化特色的独特魅力。二、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博德鲁姆(Bodrum)是土耳其穆拉省的一个港口镇,人口32227人(2000年)。它位于土耳其爱琴海地区的西南部,博德鲁姆半岛的南部海岸。镇上有两个著名的古代遗址:一个是修建于公元前350年左右、被称为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迹之一的摩索拉斯陵墓,墓主是波斯帝国在当地的总督摩索拉斯(Mausolus)夫妇;另一个是十字军在15世纪建造的博德鲁姆城堡。博德鲁姆镇“出砖入石”建筑主要分布在镇区摩索拉斯陵墓旁边的一条老巷两侧的围墙和民居建筑上(图八)。除此之外,博德鲁姆城堡上的部分墙壁也使用“出砖入石”方式砌筑(图九)。镇区老巷湾延曲折直通海边,沿巷临街的墙壁及民居建筑偶有使用“出砖入石”的建筑风格。有的墙体是砖石混用,“出砖入石”的特点表现得并不明显,而有的墙体则非常清楚、规整。在用料上随意性很大,主要材料仍为石材、砖、板瓦、碎石、灰土等,石材除了花岗岩外,还有其它品种,本地石料资源比较丰富。红砖、红板瓦、碎石、灰土等有新料,也有旧料,与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工艺十分相似。砌筑方法上与闽南地区大致一样,略有不同的地方是在砖、瓦、石之间都用灰土粘合料隔开,没有形成局部的一体化,而且外表留有比较明显的灰土粘合料。整个外观看上去,缺少闽南地区“出砖入石”的那种自然、紧凑、简单的美感。在运用的范围上,这里除了在民居的墙体上有使用外,在围墙上也有运用,这一点在闽南地区是没有见到的。据美国水下考古INA(Instituteofnauticalarchaeology)机构住土耳其博德鲁姆研究中心负责人TubaEkmekci女士讲,博德鲁姆镇街巷建筑上的“出砖入石”建筑是在奥斯曼帝国统治这里后出现的。根据15世纪奥斯曼帝国的扩张进程,1451年开始,现在的博德鲁姆镇处于帝国的统治之下。这样看来,博德鲁姆镇上老巷“出砖入石”建筑年代上限应不会早于1451年,晚于闽南地区郭氏三世祖的建筑时间。而从现存的“出砖入石”的用料来看,大部分墙体的粘合料为水泥和沙子,有的墙体直接建于水泥墙体之上,由此推断镇上老巷几处“出砖入石”建筑不可能早于19世纪,因为1824年英国建筑工人约瑟夫·阿斯谱丁(JosephAspdin)才发明水泥。另一处保存着“出砖入石”建筑风格的建筑物是博德鲁姆海湾入口的古城堡。它建于1406年,至1552年完工,坐落在两座港口之间的一片多山的半岛上,三面环海,北面与陆地相接。博德鲁姆城堡起先为地中海重要的防卫工事,后来一度成为监狱,到1964年又成为博物馆,展示世界各地的水下考古文物。历史上博德鲁姆城堡经历过两次战争:一次为1523年1月5日,土耳其人在侵略罗得岛时,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博德鲁城堡;另一次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1915年5月26日),城堡遭到法国战舰的炮轰。城堡的外围墙壁,特别是临海一侧,保留有多处“出砖入石”的建筑,面积从十几到几十平方米,而且与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几乎完全一样。由于城堡的墙体原来是用颜色较深的石材垒砌,使得修补处的出砖入石墙体在整个城堡墙面上看起来特别醒目,墙壁上使用出砖入石砌筑墙体的位置正是当年战争给城堡留下的伤痕。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城堡墙壁上的“出砖入石”垒砌年代上限不会超过1523年。在时间上,它也远远晚于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出现的时间。综上,可以看出中国闽南和土耳其博德鲁姆两地的“出砖入石”无论是在选材用料或砌筑方法上,还是艺术表现力上都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考虑到两地属于不同的种族、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生活在不同环境之中、相距数千里等因素,相信这绝不是纯粹的巧合,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时间上,即谁先谁后。从目前调查发现看,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建筑最早出现在永乐中后期,而土耳其博德鲁姆发现的“出砖入石”建筑最早不会超过奥斯曼帝国中期(1523年前后),很显然闽南地区“出砖入石”建筑的时间要早于博德鲁姆的,也就是说土耳其博德鲁姆“出砖入石”建筑风格可能受到中国闽南地区的影响,甚至是起源于中国闽南地区。三、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建筑技术传播的可能性虽然土耳其博德鲁姆“出砖入石”建筑工艺可能起源于中国闽南地区,但两地相距数千里,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建筑技术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如何传播到土耳其的呢?根据闽南地区与博德鲁姆两地最早出现“出砖入石”建筑的年代、相关的历史背景与历史环境推测,传播的时间有可能在十五世纪初期至十六世纪初期,传播的途径有两种可能:一是随着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传播出去:二是随着闽南人海上贸易传播出去。如果说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建筑技术是随着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传播出去的,它必须具备时间相符、人员相符、史实相符等三大条件。首先看时间,郑和七下西洋发生在1405~1433年,时间段上与目前闽南发现最早的“出砖入石”建筑年代相当,且早于土耳其博德鲁姆地区出现的土砖入石建筑年代,时间相符。其次,郑和船队中有闽南人出行。郑和下西洋的船队很大部分是福建制造的福船,其船师、水手当然是福建人居多。据专家推测,跟随郑和七下西洋的将近19万人(次)中,绝大部分都是福建人。永乐帝即位当年,他就调浙江、福建、湖广等五省府县优秀造船工匠四百余户来南京造船,他动员全国造船力量,建造当时世界上最大最好的船。福建人制造的福船,只有福建人才熟悉它的性能。《重撰福建通志》记载:“欲用福船,须雇福建人驾驶。”在参加下西洋壮举的福建人当中,有一部分人来自闽南地区,其中大部分姓名已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中,有资料可考的为数寥寥。据《福建简史》记载:“有名字可考的还有如下—些人,属于上层人物的侯显是晋江人,阴阳官林贵和是福清人,莆田人柳兴,闽县人严观,还有担任翻译的泉州大宗族出身的蒲合日,以及泉州人邓回、刘孟福、白丕显等。”最后,从史实上看,郑和下西洋前确有在闽南地区停留过,现有福建泉州九日山郑和船队“祈风祭典”的磨崖石刻遗址为证,还有郑和到泉州灵山圣墓行香的史实。除此之外,泉州地区民间传说郑和曾到过百崎并与同是回族的百崎一世祖郭仲远结识,现在百崎乡的白奇村前还有跟郑和相关的“接官亭”、下埭村克圃留有“郑和堤”等旧址。郑和船队曾到达过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真腊、古里、暹罗、榜葛剌、阿丹、天方、左法尔、忽鲁谟斯、木骨都束等三十多个国家,较远的到达包括红海、麦加在内的阿拉伯半岛,最远处则达非洲东部马林迪、蒙巴萨等地。郑和的船队虽然没有直接到达土耳其或者欧洲,但是有到达阿拉伯半岛和非洲东海岸。因此,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建筑技术有机会传播到阿拉伯半岛或非洲东海岸。而这段时间,恰逢奥斯曼帝国的强盛期(15~17世纪),阿拉伯半岛及北非的大部分都处于帝国的统治之下,这无疑为闽南地区的“出砖入石”建筑技术向土耳其的传播创造了条件。另一种传播途径可能通过民间海上贸易完成。明清时期,闽南商人不仅与东南亚各国、日本、朝鲜等国保持频繁的贸易往来,也与土耳其、伊朗等伊斯兰国家保持商贸伙伴关系。“16~17世纪在伊斯兰世界并存着三个强大的国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印度莫卧儿王朝、伊朗萨法维王朝。此三国均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