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小说的传统文化特质

张恨水小说的传统文化特质

张恨水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亮点。他在传统与现代、消闲与责任等错综复杂的文化现象之间,确立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对当代通俗文学的建设有着深远的意义。他的人格形成乃至小说风格中都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和感情经验的积淀,同时现代报人的终身职业使他深谙都市文化,创作面向底层;敏锐的时代意识使他不断探索出一条立足传统、中西融合、技巧改良的创作道路;国家民族意识,又使他自觉地承当起文化人的社会责任。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意识的冲突与纠结中,张恨水的小说呈现新旧合璧、雅俗共构的美学特质。他在对传统与现代、消闲与责任的清醒认识中,建构了一条通往当代通俗文学的发展道路。一、对章回体小说的改良张恨水从传统中走来,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在他脑海里深深扎下了根。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家道谨严的旧式家庭中,早期教育几乎都是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中完成的。七岁入蒙读古文,像《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左传》等,十一岁就爱读小说,诸如《红楼梦》、《三国演义》等,还爱上了诗词,十四岁时看过《水浒》、《西游》、《封神》等,从而奠定了其深厚的旧学根底。这大量中国古典小说和近代旧派小说,不仅培育了他良好的文学修养,更重要的是造就了他传统文人的思想习性。他从儒家文化里主要接受“中庸”、“仁爱”的人生哲学,吸收儒家的为人处事的行为方式、修身养性之道,希望通过提倡儒家的治世准则,自我反省的道德伦理,来拯救世道人心。他认为:“孔子的学说,除一小部分,为时代所不容外,十之八九,是可崇奉的”,他对孟子特别推崇,认为孟子是孔家店里“一位敢作敢为的人”,认为“一部论语里,就有很多治国做人的道理”。由此,这些传统文化与传统思想作为文化养料积淀在他的心灵深处,以致对他一生的文化心理特征、文化取向及人格理想都具有极其深刻的影响。而这些古典诗词小说中所宣扬的传统文化及传统思想,无疑也成了张恨水创作的思想资源。他把从传统文化那里接受过来的人生哲学,为人处事的人生方式,也都一一倾注到他的理想人物身上,像《春明外史》中的杨杏园、《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啼笑因缘》中的樊家树等,他们都具有儒雅风范,保持了传统知识分子那种忠厚正直、洁身自好、清白自许的美好品格。20世纪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新旧变更时期,五四运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使传统中国走向现代中国的“重大现代化事件”。尽管这种现代性的东西早已进入中国,但是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变革,这种现代的东西也开始由某种隐藏的力量走入社会文化、制度方面,乃至产生整体性的某种持续的力量深入到个体人格之中。张恨水就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送入学堂开始接受新式教育,接触到维新思想和民主意识。他从十七岁起就开始阅读“林译小说”及其他新书报,“学校和新书”给了他一些新的“启发”。新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反封建精神成了他获取新思想的重要来源。张恨水后来多次怀着十分钦佩与感激之情谈到这一点。他还意识到,作为一个“新旧交替”过渡时代的文化人,应该既承接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又能接受吸纳西洋文明。也就是说,张恨水面对新与旧的矛盾,采取了一种折中、调和的方式,他“摈弃了非新即旧、新优于旧的绝对化的思维模式”,在“中”与“西”、“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之间进行整合。因而,立足于传统文化,并对之进行改良,成为张恨水的文化选择,“中西交融”也就成为张恨水的一种文化理想和文化追求,对章回体小说的改良就是最有力的佐证。20世纪40年代,张恨水多次提出过改造和弘扬章回小说的愿望。他在《总答谢》一文中说:“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这是因为张恨水深知章回小说既有整体性,又能独立成章,有头有尾,统一协调的优点,也深知我们民族讲求对称美、和谐美的习性,而新文学中固有的过分欧化的弊病他也很是了解,所以他特意采用章回体,特别注重传统形式和民族化的叙述方式的沿用,而使文学更好地为读者大众所接受。在采用章回体同时他废弃了旧式章回体小说那种半文半白的句法形式,而积极接受了新文学的白话文,并在白话文运用上取得了突出成就。这样使他每部小说的章回体均有“现代”的新质,并在具体的改良手法上,他是“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并“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与心理的描写。有时,也特地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得自西洋小说”。这“求新”的一面,正是他“改良”之所在。他借助章回体这种文学体式写出来的如《青衫泪》、《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雁来红》、《秦淮世家》、《纸醉金迷》、《丹凤街》、《八十一梦》等都是上乘代表佳作。由于张恨水所倡导的文化是“中西交融”的,所以他笔下的理想人物也是“新旧合璧”的。在其文本世界中,张恨水塑造了大批的新旧合掺、亦新亦旧的人物,杨杏园(《春明外史》)、冷清秋(《金粉世家》)、樊家树(《啼笑因缘》)等等都是这类人物的代表。一方面,他们大都接受过现代教育,既追求人格独立,又具有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另一方面,他们在内心深处对传统文化又表现出相当的欣赏和依恋情怀。这类理想人物也最得张恨水“小说迷们”的喜爱。二、张叹水:新时代的中国文学张恨水少年时代就迷恋传统小说,《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等中国古典小说接触的多了,中国传统文人的人生价值追求,特别是才子佳人的生活理想便开始沉淀在他的性格里,他说“由于我所读的小说和经典,引我成了个才子的崇拜者”,其实他不但是个才子的崇拜者,而且是一个态度认真的才子佳人的创造者。张恨水受到中国古典才子佳人小说和现代思想潮流的双重影响,因而在张恨水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相比也有了不小的变化。“郎才女貌”虽然仍是对男女主人公的基本要求,但他笔下的才子已经不再是封建时代热衷功名的书生秀才,代之而来的是饱受新学教育、不满社会现状、具有社会责任感、热衷于推动社会改革的现代青年。与此相应的是,他笔下的佳人也不再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她们也摇身一变成为新式女校的学生或身世坎坷的平民女子。但他的小说叙事模式仍然受到传统小说较大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男子多是年少多情,风流倜傥,才情不凡的知识青年,女子多半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腰”的美貌少女。他们的相恋也大多是“一见钟情,历经磨难”的模式。这些才子佳人性格既来自于张恨水血脉中的文人传统思想,又根植于他的潜意识的爱情要求深处,它既体现在张恨水作为一个作家的白日梦中,也真实地反映在他的现实追求当中。当然,这些才子佳人已经很少能够“状元及第、终成眷属”了,可以说作者是把浪漫的爱情白日梦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春明外史》中的杨杏园英年早逝,《金粉世家》中的金燕西夫妻最终也是劳燕分飞,而《落霞孤鹜》中的秋鹜夫妇虽然得以结成伉俪,但却付出了让同样与秋鹜相爱的玉如被军阀纨绔子弟所霸占的代价。这种结局方式,虽然没有传统小说大团圆结局的大快人心,却不乏直面现实的大胆精神。侠文化是中华文化中比较精彩的一部分,它在中华文化中源远流长,充满了阳刚之气,对我们民族深层心理结构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侠文化是中华民族高尚情操和生命意志的自然表露,在漫漫中华历史上有着特殊而又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说最初张恨水小说中加入“武”的成分更多的是出于市场意识考虑的,那么他后期小说加入“武”的成分则是主动的社会意识了。随着战争的深入他的小说里出现的并不都是带有狭隘的武侠观念,而是出现了“鼓励民气之意”,小说与整个时代的气息开始相通,与国计民生开始相连。“小说与经国大计,亦不必定其绝对无之”(《弯弓集·自序》);张恨水无法脱离那个时代,时局牵着他的笔墨,民生的疾苦挂着他的心。他具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爱国意识和使命促使他高举爱国的旗帜,以小说创作为武器,通过自己的小说创作来给迷茫在抗日战争中的人民以精神的鼓舞,积极宣传抗日救亡。“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爆发后,张恨水在国难当头之际创作了大量的“国难小说”,他还真切的呼吁能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创作“国难”小说的队伍中来,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张恨水是一个传统的文人,他从来不愿意参加任何文化团体组织,但是大敌当前,国家危难之际,他参加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因工作卓著,成绩突出,被当选为第一任理事。为了民族大计,为了抗日,他改变了自己过去的主张,正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驱动着张恨水“国难小说”的创作,并改变自己的初衷,加入文艺抗战组织。他发表了一系列歌颂抗日英雄,鞭挞侵略者罪行和汉奸、投降派及大发国难财的贪官豪商丑恶行径的作品,很能代表普通民众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对民族危机的忧患,以及他们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张恨水紧跟时代,精进不已,他的作品紧跟着战争的步伐,“抗战时代,作文最好与抗战这一原则有关自是不容摇撼”(《偶像·自序》)在他主编《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时明确宣称,“最后关头殊不能纳闲适之作”,“一切诗词小品,必须与抗战及唤起民众有关。此外,虽有杰作,碍于体格只得割爱”。特别是在《弯弓集》中不仅鼓吹男儿“含笑辞家上马呼,者番不负好头颅,一腔热血沙场洒,要洗关东万里图”。而且要求女子都能成为花木兰式的英雄:“笑向菱花试战袍,女儿志比泰山高,却显脂粉污颜色,不佩鸣鸾佩宝刀。”整部《弯弓集》充满着抗战热忱的爱国情怀,是整个中华民族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呐喊。在《无名英雄传》里,作者就塑造了抗日英雄胡阿毛的形象,称他为“中华男儿”。这些“国难”题材的小说创作正是张恨水作为一个小说家对社会责任承担的一种方式,充满着忧世忧国情怀。老舍曾经称道:“恨水是个真正的文人”,并赞赏他“最重气节,最富正义感”。他这种热爱家邦热爱祖国的精神,是现实的,现代的,是属于张恨水个人的,但又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优质精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时穷乃见节”的继承。三、市民化的价值导向张恨水虽然出生于一个封建官吏家庭,但是父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从此他坠入了普通市民的境地,生活在市民环境之中,这使他具有了普通市民的思想情感。他把市民读者作为自己的目标读者,使其创作具有“趋俗”意味,但是,他的小说绝不媚俗和庸俗。张恨水不是那种一味去迎合市民读者期待视野的作家。他始终坚持自己独特的审美追求,自觉地开掘文本的文化内涵,使文本自然表现出中华文化中之民俗文化、佛道文化、伦理文化到侠文化的方方面面,彰显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创作风格,是通俗化和高雅化的结合体,他的小说既能受普通市民阶层的热烈欢迎,也能满足上层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愉悦。张恨水一生创作了120多部中、长篇小说,《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界的地位。在现代文学史上有“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诸多称谓的张恨水也是“引雅入俗”第一人。《春明外史》是张恨水的成名作,作者以报人视角,再现了北京各种各样的社会生活,并把所有的材料通过主人公杨杏园的命运从头到尾贯穿起来,使小说有了一个主一个根,这是以前的通俗小说里没有的,从这个根展开各种各样的故事,发掘各种各样的社会现象,致使当时的人们争着购买张恨水的连载小说,他们不只是把它看成小说,还通过阅读他的小说来了解社会新闻。长达100万字左右的小说《金粉世家》是张恨水小说的惊世之作。金铨、白雄起等官僚贵族之间的勾心斗角、兴衰成败,金燕西、冷清秋等人物爱情、婚姻的曲曲折折、离合悲欢被张恨水演绎得真真切切、活灵活现,但言情只是他的小说外在表现形式,只是他组织文章结构的方式,社会生活才是他的小说表现的核心内容。《啼笑因缘》是张恨水最叫好的一部作品。小说中有主人公樊家树与沈凤喜、何丽娜、关秀姑三位女性的感情纠葛,有为了真爱反抗军阀欺压、强暴的社会线索,有武林豪杰抗压抗暴的传奇故事,小说中的樊家树是平民化的大少爷,他不但具有一颗怜悯同情之心,而且他还能冲破门第观念爱上说书出身的凤喜,这是普通市民愿望的一种表现。张恨水小说的引雅入俗,在于其具有的市民化的价值导向。他时时站在市民的立场上,力图写出普通市民的生活、感情、价值观念、理想追求,诉说下层百姓的辛酸和艰苦,真切的描述他们的衣食住行、婚姻嫁娶习俗、休闲娱乐方式和他们朴实的生活理想。所以他的小说得到了广大市民的喜爱,成为他们在苦难岁月中的精神食粮。张恨水作为传统的中国文人,具有传统文人应有的观念和传统。他的这种文人观念和传统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小说里演绎了传统文化的精华。他在小说创作时绝不一味迎合市民而停留在休闲娱乐这个层次上,他关注市民的审美诉求,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又给予了他提升市民审美素质的冲动,所以他又在“俗”中引领读者向“雅”的王国进发。张恨水的通俗小说表现出了动人的“雅”的品格。首先,张恨水的小说表现出中国传统文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小说脱离了纯粹成为消遣娱乐的工具。如武侠小说是通俗文学的一种重要形式,这类作品能给人精神的愉悦与享受,受到广大市民的喜爱,但是,这类作品如果处理不好,往往就会使人们沉浸在侠义的世界之中,不能正确地认识现实,面对现实。张恨水虽然也写武侠小说,但是在他的武侠小说里“没有口吐白光及飞剑斩人头之事”,他认为那样写会误导人生。张恨水的许多作品尤其是大量的国难小说和社会讽刺小说,其进步影响是新文学阵营中许多知名作家事实上所无法比拟的。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之一的鲁迅先生一生批评过不少人,却从未批评过张恨水,也从未将张恨水归为“鸳鸯蝴蝶派”。其次,美感是艺术作品的内在需求。美感要求作品有雅的东西能增强赏心悦目的感知性,所以张恨水的文化底蕴让他很自然地在作品中显示了雅致美感的存在,诗词歌赋他信手拈来,他的小说极具有古典诗词的意境美,这也体现出中国传统文人的美学追求。张恨水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底蕴,他力图在他的小说创作中表现出中国古典诗文的意境美。在《胆剑琴心》中,开头是一首诗,在小说中间也有许多诗句,这都给小说以诗的韵味,美的享受。张恨水除了在小说中融入诗歌外,他为了使小说更有文人化情调,还特别注重小说回目,使小说的回目更加雅致,精美,富有意味。在张恨水的小说中还有大量关于文人化生活的描写,如《春明外史》中有大量关于对诗的描写,在《金粉世家》中有关于诗社活动的描写,这些描写既丰富了小说的内容,又增添了小说的文人化情趣,表现出文人的审美情趣与思想追求。再次,张恨水在小说创作上也追求艺术手法的高雅。他的著作在表现形式上追求各体小说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