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中的动态与生命

李清照词中的动态与生命

在中国悠久的历史中，古典文学有着丰富而全面的成就。但由于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的思想长期禁锢着人们的头脑,以致女作家寥若晨星。在我国十一世纪的宋代,李清照却以词人的身份步入文坛,以她那洋溢的才华和争雄文苑的词作,受到人们的重视,而被评为“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1)誉者誉,毁者毁,也有那种正统思想严重的道学先生们加以斥责的:“作长短句能曲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借也。”(2)直至今天,对我国宋代这位有成就的女词人,有些同志虽也力图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作出评价,但也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迄无具体的一致的意见。本文试图就李词的美学价值,进行一些粗浅的探讨,以就正于热心词学的同志们。一理解境界的方法在李清照的词作里,那些以优美、轻快的妙笔,所描绘的明朗、自然的景色,都蕴藏着浓厚的生活意趣,和醇美的诗情画意,能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怨王孙》《如梦令》以轻快的笔调,描写了一幅明朗生动的夏日晚游图。虽然说是“沈醉不知归路”,其实还在于红荷绿叶,使词人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而流连忘返。《怨王孙》以淡色笔墨,勾勒了一幅优美自然的山水画。虽然说是“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其实还在于“无穷好”的“水光山色”,引起了词人的无限留恋而不愿离开而己!李清照那些描写自然景色的词章,决不是对大自然的简单描摹,而是对大自然的创造性的再现。正如法国巴尔扎克说的那样:“艺术的任务不是摹写自然界而是表现自然界。你不是一个可怜的摹写者,而是一个诗人!……不然,雕塑家照女人的样子做一个石膏模型,便可以完成自己的工作了。那末,就这样试一试吧,照自己心爱的手做一个石膏模型,把它放在自己面前,——你不会看到丝毫相像之处,这将是一只死人的手,而你只得向雕塑家请教。他不作精确的摹写,却能表达出动态和生命。我们应该抓住事物的灵魂、底蕴和性格特征。”(3)那么,我们再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随着时序的推移,自然界当然有消有长。“绿肥”,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红瘦”,是美好事物的暂时消亡。“绿肥红瘦”,则是春去夏来的特征。通过一问一答,所表现出的怜花惜春的情绪,就是作品的灵魂。可见,李清照不是可怜的摹写者,而是创造艺术美的抒情词人。没有问题,上述词章都充满了词人的生活意趣,正如东尔尼雪夫斯基强调过的:“艺术的范围就是生活和自然中一切使人感兴趣的东西。”(4)这种情况还表现在词人对自然景物的赞美上。如《渔家傲》,称颂梅花“此花不与群花比。”《鹧鸪天》描写了桂花的颜色、香味、体性后,不仅说“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还为之抱不平:“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怨王孙》对秋天的“水光山色”,热情洋溢地誉为“说不尽无穷好。”《小重山》“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后面,紧接着一句就是“好黄昏”。从这些主观的评价中,不是清楚地看到词人对生活、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她那种高尚的情操吗?不也说明了李清照词中的风景画决不是什么客观主义的描写吗?在李清照那些描写自然景色的词章中,字里行间都渗透着词人浓郁的情感,因而使得这些词章更富有感染量力。况周颐说:“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5)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浣溪沙》在这满院春色、重帘未卷的环境中,“无语理瑶琴”,似乎是一种高情雅志的表现,其实正是孤独难耐心情的反映。薄暮阴雨,梨花欲谢,就更增加了闺房独处的寂寞。这里笔墨虽然不多,但通过景物的衬托,纸上就影影绰绰呈现了十一世纪中国封建时代贵族青年妇女春思的艺术形象,流露了词人的其情实感。李清照的词作,灌注了较为广阔的生活内容,摄取了富有特征性的景象,表现了词人的真实情感,创造出动人而较深远的境界。王国维曾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5)对境界的解释,倒颇为简明扼要,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如果深究他的全部境界学说,就会发现上述提法的毛病确实不少。由于我们这里不是对王国维进行分析批判,所以就不作过多的纠缠。境界说,属于美学的范畴,是抒情性艺术作品某种艺术特质的标志。抒情诗人面对着丰富的生活,优美的景色,根据自己的经验、感受、理想,经过选择加工,铸成抒情作品的形象,或隐或明地渗透着作者的思想感情,这就是作品的境界(意境)。明乎此,那么就要进一步研究李清照如何创造自己词中境界的?当然,我们说的“如何创造”,主要是指已经写成的作品,约略涉及构思的过程。在李清照词的艺术里,创造境界的方法,大致不外景中见情和即景生情两种。前者境界隐蔽,有“言外之味,弦外之音”,艺术力量含蓄不尽。后者境界明显,大都直抒胸臆,但也不是缺乏一唱三叹之妙。景是情的形象比喻,或是气氛衬托,感染力量很强。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这两首都是抒发愁情的词,但由于创作时间有先后,词人的经历有发展,因此,愁情的具体内容、深度、广度,以及为了更好的表现愁情所选取的自然景色就不一样,创造境界的方法,当然也有差别。关于《醉花阴》词有这样一段记载:“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不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6)我们没有必要去欣赏封建时代文人的趣闻轶事,但这里给我们提供了有关《醉花阴》写作背景极其有用的材料,那就是赵明诚因为某种事情的需要,和他情笃甚好的妻子李清照,有过短暂的别离,因而李清照写了这首词;另外,也说明了《醉花阴》的艺术成就是很高的。这样,我们就知道尽管词中有“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描写,把愁说得那样无边无际,没完没了,那也不过是夫妻暂别的相思之苦罢了。但在如何表现这种愁苦方面,确实非常曲折婉转的。别的姑且勿论,单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们就不能按照自然科学的观点,来批评李清照的不通,说什么帘子怎么会把西风卷起?只能西风卷起帘子。也不能按照语法观点来解释,说这是倒装语法,西风应是主语。如果这样,那就不成其为文学艺术,同时也失去了美学上的价值。“帘卷西风”,是李清照特有的人,在特有的环境和时间条件下的典型感受。就算在李清照的故乡山东济南吧,重阳季节挂的帘子,不会是竹帘、珠帘、也不会是棉帘、毡帘,倒可能是布帘。轻微而又带有寒意的西风吹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帘卷”,然后肌肤才会感到寒意的西风,这是一种细致入微的观察,独特具体的生活体验。李清照捕捉了这一情景,写成“帘卷西风”非常符合艺术真实的名句。当然,和王国维所规定的意境标准之一自然主义的“写真景物”,那就格格不入了。“人比黄花瘦”,由于“帘卷西风”,当然就见到院中的黄花,由黄花又自然联想到自己。这就是用黄花经过寒风冷霜煎熬的形象,来比拟人的瘦,用人瘦的形象,来暗示相思的愁苦,曲折婉转,含蓄不尽,给读者留下多少思考和回味的余地。柴虎臣说:“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7)陈廷焯说,“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8)我们说这首词尽管是愁情的抒发,但用菊花这一高洁形象作为比拟,就使得词的境界凄婉雅畅。这就是我们说的“景中见情”创造境界的方法。《武陵春》,据词人另一作品《打马图经序》说:“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此序作于“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就是说李清照到达浙江金华是绍兴四年十月,而词中反映的是春季情况,因此,确知此词作于绍兴五年。这时,不仅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动,整个民族面临着灭亡的危机;而且李清照本人也经历了家破夫亡的苦痛,和颠沛流离的辛酸,“物是人非事事休”,决不是什么无病呻吟,而是上述情况的艺术概括。所以这里抒写的愁苦,就不同于《醉花阴》中的“夫妻暂别的相思之苦”了,多少还应该具有社会的、政治的内容在内。面临着这样惨痛的人生,危急的现实,难怪词人“欲语泪先流”了。如果说《醉花阴》在抒发愁苦时是曲折婉转,含蓄不尽的话,那么《武陵春》就是直抒胸臆。看她用那朴素无华的语言,说得多么直率,写得多么沉痛。“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虽是化抽象为具体的写法,但还是旨在直写愁情的无法排遣而己!所以“悲深婉笃”(9)和“又凄婉又径真”(10)之评,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不忘记开头“风住尘香花已尽”的景物描写,所暗含的似乎是对时局、对个人未来悲哀的看法的话,结合全词来看,这位才华绝世的女词人的心,似乎已经进入了冰天雪地的严冬。因此,《武陵春》的境界无妨说是“悲凉劲真。”不象《醉花阴》中虽也愁苦,而弦外音中,还有既深沉而又热烈的情感。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即景生情”创造境界的方法。用“景中见情”创造境界的方法,除了《醉花阴》有所体现外,还有《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词人通过对梅花冰清玉洁的描写和在雪天给大自然带来春信的赞颂,以及月夜邀梅共饮的幻想,表现了梅花不与群花等同的高贵的品质。词里丝毫没有写什么显露自己的词句,但词人不与流俗同污的高尚情操和热爱生活的感情,就象珍珠泉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这首词的境界,虽然不那么容易把握,我们说它“空灵疏淡”,也是可以的吧!用“即景生情”创造境界的方法,除了《武陵春》有所体现外,还有《一翦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上片写在“红藕香残”的秋季,“独上兰舟”已经感到孤寂;那么,在“月满西楼”的月夜,就更盼望远方丈夫的的来信以慰情怀了。下片以“花自飘零水自流”,来象征夫妻的离别,接着又以极其通俗的语言,和富有特征性的表情,来反复抒写闲情愁绪:“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作品虽是直抒胸臆,却有低回舒纡之妙,形成独特的“深沉”的境界。我们分析在李清照词的艺术里,创造境界的方法,大致不外“景中见情”和“即景生情”两种。但任何事物不可能有绝对的“纯”,当然,李清照的词也不会例外,创造境界的两种方法,有时还同见于某些一篇词章之中,因此,具体问题还得具体分析,不能用其中任何一种方法套用在对李清照所有词的分析上。另外,李清照多数词章均有自然景物的创造性的描写,但也有少数词章就根本没有(或少有)自然景物的画面,如《点绛唇》“蹴罢秋千”,《浣溪沙》“面芙蓉一笑开”,如何分析这些词章的境界,不仅不能套用上述方法,还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哩!在李清照词的艺术里,不仅要研究创造境界的方法,而且还要知道不同的词章,境界也是不同的。像上面提到的《醉花阴》的凄婉雅畅,《武陵春》的悲凉劲真,《渔家傲》的空灵疏淡,《一翦梅》的深沉;以及其他的词章,像《念奴娇》“萧条庭院”的开宕,《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的恬静等等。那么,为什么会形成不同词章的不同意境呢?这还得从具体的景和情来考察。词人根据自己的经验、理想,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从各种各样的生活、景色中选取富有特征性的形象,来抒发自己特定的感受,这就必然形成千差万别的境界。以《醉花阴》和《声声慢》为例。前者作于夫妻暂别之际,生活尚称美好;用黄花来抒写愁情,人虽消瘦,精神还是有所寄托。后者写于国破、家亡、夫死之后,境遇非常难堪;虽也以黄花布置气氛,但那是满地堆积的枯萎败落景象,人也是憔悴不堪,“怎一个愁字了得!”前途似乎难卜了。那么这两首词的境界怎能相同呢?有时在一首词中,还有上下片景色、感情不同的情况。像《念奴娇》上片,一开头就写了春季的“萧条庭院”,“斜风细雨”种种脑人的景色,正是为了对“万千心事难寄”的闲愁别绪作烘托的。下片,写的是新萝初觉,与上片相比,感情有了变化,因此所写之景,就和这种变化相适应,出现了清新自然的景色,我们说这是词人排遣愁情的手法,对于词的境界,我们称之为开宕毛先舒有过一段精辟的评述,倒是颇为符合美学原则的:“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全句,.浑妙。尝论词贵开岩,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著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恕,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睛未?’忽尔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11)我们在说明词的境界时,所使用的术语,概括性是很强的。通过这些术语,就可以把握住艺术作品的特点,可以看出它的美学价值。李清照词中的艺术境界,是她对生活美、自然美的提炼、升华的产物,浸透着词人浓郁的真情实感,决不是什么纯客观景物与无真实感情的艺术境界,由此可见,对李清照词的艺术境界的研究,就不是什么无价值的事了。三情感的差量。《渔家傲》中的“梦”借助于浪漫的幻想、氛围的渲染以及巨大的概括力,塑造了鲜明的自我的艺术形象。抒情诗词不同于小说、戏剧对艺术形象的塑造,小说、戏剧的作者,可以通过形态的描写,心理的刻划、对话、独白等等方法来表现人物;抒情诗词受到形式的很制,只能在感情的抒发中,来表现自我的艺术形象。而感情是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如果只写抽象的感情,那就不是艺术作品,也不能起到艺术感染的作用,因此就必须借助于一系列的艺术手法。李清照善于通过浪漫的幻想,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先看她对神话故事的运用。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睛,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渔家傲》列宁在《怎么办》一书中,强调指出,不仅艺术家需要幻想,而且科学家也需要幻想。列宁说:“这种才能是极其可贵的。有人认为,只有诗人才需要幻想,这是没有理由的,这是愚蠢的偏见!甚至在数学上也是需要幻想的,甚至没有它就不可能发明微积分。”(12)根据列宁同志指示的原则,我们来看看李清照词中的幻想创造吧!有关牛郎织女这一美丽的神话故事,多少年来,一直流传在老百姓的口头,记载在非正统文人的杂著里,感动过无数的青年男女,词人吸取过来作为创作题材,这就是一种大胆而深情的行动。《行香子》正面描写的是牵牛织女的离情别眼,但“正人间天上愁浓”,就点出不过是借神话故事来抒发自己的感情而己!牵牛织女,还有“星桥鹊架,经年才见”的机会,而词人呢?却是“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词的抒情气氛就更加浓厚,词人的艺术形象就更加突出。三神山的仙境和天上的宫殿,是更加古老的神话传说,词人撇开了迷信的成份,化为想像驰骋的场所,创作了《渔家傲》。词人当然不可能遨游天空,但借助于梦,就使得情节和构思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这样,通过梦魂和天帝的对话,曲折地反映了自己艺术才能和政治理想得不到施展的抑郁之情,和热情追求要象鹏鸟遨游太空那样的生活自由。使得这首词摆脱了李清照词中那种较多见到的愁苦情感和封建时代女性的特点,显示出豪迈不羁的气概和充分的浪漫精神!有人赞美:“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13)而吴灏所说的:“玩其笔力,本自矫拔,词家少有,庶几苏辛之亚。”(14)沈曾植所说的:“闺房之秀,固文土之豪也。”(15)可能与这类词章也是有关连的吧!在李清照幻想的天地里,还往往用形象的比喻,使得情感的抽象性变为个体性、具体性、直观性。如上面分析过的《醉花阴》中“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就是典型的例证。其他如《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船都载不动词人的忧愁,那么就显示了忧愁是如何的深广了。这与李煜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正相比美。在李清照词的艺术里,不仅用具体事物来形容人的抽象感情,有时又用人的特征,反过来形容自然界的某些现象,其实质还是在于抒发词人自己的情感,如《蝶恋花》中的“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春象人将老,这是春去夏至的特点;春去人老,词人就倍加感到悲伤了。再如《孤雁儿并序》中的“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千行泪,是对“疏雨”的形容,又是词人借“疏雨”一样的“千行泪”,为自己“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箇人堪寄”,对亡夫的深情怀念和孀居悲哀的写照。在李清照幻想的天地里,自然界也都通情达理,与词人同感同悲,或者具有人的美丽的姿态和高洁的品质,从而使读者感到词人脉搏的跳动,和看到她感情的色彩。如《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的“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添,一段新愁。”楼前的流水,是那样能理解“欲说还休”的心事,又是那样能同情“终日凝眸”的苦衷!由于运用了拟人化的手法,一位怀念别离的丈夫,因而既瘦且愁的词人形象,不是逼真的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了吗?张祖望说:“‘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16)所谓“痴语,就是有个性的形象,就是真挚的感情。又如《渔家傲》中的“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把雪中怒放的梅花比作新出浴的玉人,词人又以浪漫的想像,邀梅赏月共饮,这不是意味着词人不仅具有梅花一样的品质,而且还有豪爽之情吗?这是“婉约以易安为宗”(17)和”易安为婉约主”(18)的女词人性格的另外一面。氛围的渲染,是衬托诗词抒情性和突出自我艺术形象的重要手段。没有浓郁的氛围,诗词就会失去韵味,感情就会失去色彩。在李清照词的艺术里,或是借助声音,来制造氛围。如《声声慢》中“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箇愁字了得。”陈廷焯说:“后幅一片神行,愈唱愈妙。”(19)梁启超说:“这词是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那种焭独栖惶的景况,非本人所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20)这些离开社会的因素,个人的生活实践的评论,自有其不可弥补的缺点。但他们就词论词的见解,也不是一无可取之处的。在黄昏时刻,梧桐细雨所发出的“点点滴滴”,难道不是凄凉的气氛吗?这就把词人的家破夫亡的寂寞孤独之感,空虚悲伤之情,曲折婉转而又淋漓尽致的表达了出来。或是借助色彩,来制造氛围。如《行香子》中“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梧桐叶落,寒虫草鸣,这是带有寒意的秋天景色,对牵牛织女和词人自己的离愁别恨,都起到了极好的衬托效果。或是借助光线,来制造氛围。如《怨王孙》中“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和《浣溪沙》中“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前者通过月色如洗的静夜的环境的布置,显示词人的离愁之深。后者以烛影摇红为陪衬,表现了词人魂消梦断的孤寂。或是借助炉香,来制造氛围。如《浣溪沙》中“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和《醉花阴》中“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前者以淡荡春光、袅袅残烟为背景,描写了词人午睡初醒的闲适心情。后者从“瑞脑消金兽”的细微描写中,表现了贵夫人既闲且愁的精神状态。在李清照词的艺术里,还善于通过个别的具体的感情抒发,体现了对当时现实生活中较一般的本质的东西的概括。因此,词人所塑造的自我的艺术形象,是典型的,也是真实的。词人有时只用对细微的表情的刻划,和富有特点的动作的勾勒,就使得词人的艺术形象活跃纸上。如《点绛唇》中,由于“见客入来”的原故,引起了连续性的动作:“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完全是一个天真烂漫的贵族少女形象,当然也是词人年轻时期的自我写照。既有蹁跹娜形态的描写,也有埋藏内心深处深情的剖示。金兵的南侵,破坏了国家的统一和社会的安宁,给各族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李清照在这巨大的政治事变中,遭遇了国破的惨痛,家亡的不幸,夫死的悲哀,从此,她的词发展了前期词中愁苦的感情,而且更加深沉、悲痛,概括了丰富的社会内容。她常常用今昔对比的方法,来倾泻自己的深愁遗恨,这时,词人自我的艺术形象就更加悲苦而难堪了。正如我们在上面说过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决不是什么无病呻吟,而是上述情况的艺术概括”。有时天气的变化,衣服的增减,也会引起她今不如昔的感慨:“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有时旧友重逄,倾吐衷肠,抑制不住流下象黄梅雨的眼泪:“相逄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家风人所许,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雨。”还有一首为历来评家推许的《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