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杜甫诗歌之比较

白居易与杜甫诗歌之比较

杜杜和白居易是唐诗和唐诗创作的两位重要大师，也是中国现实主义创作的两位高峰。这是无庸置疑的。但两位诗人在当时的地位并不是像现在认识的这样——即认为杜甫是现实主义的第一大师,而从当时诗歌流传的情况来看,白居易显然超出杜甫许多。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两位大诗人在当时人们眼中的地位。先说杜甫。对于杜甫评价最高的莫过于元稹,他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此论认为杜甫为古今第一。但这种说法并不为当时人所认同。韩愈也称颂杜甫“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然而正是这位后人称颂的“诗圣”居然遭到李白“饭颗山头”之嘲笑。事虽不尽实,但亦不可说是空穴来风。《杜甫小集》是唐润州刺史樊晃所编,《杜甫书录》载:“在当日杜甫之诗名,远不逮‘大历十才子’,安可与‘白也诗无敌’之谪仙相提并论……可见中唐人尚轻视杜甫,不意在元稹‘李杜优劣论’之前,樊氏即有‘曾不知君(杜甫)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之赞叹,真是诗人后的第一知己。”然而正是这本作为杜诗选集滥觞的文稿数量却是“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韩愈《调张籍》)而且影响也小。当时的诗作选家很多,选杜甫诗的集子却很少。《河岳英灵集》未选杜诗的原因当然不会是因为缺少“风骨”、“兴寄”(这正是杜甫所标榜的),而可能的原因是缺少“声情”。《国秀集》亦未选杜诗,其序言中透露出了些许缘故:“天宝中,芮挺章〈国秀集〉自开元以来,维天宝三载,遣谪芜秽,登纳菁英,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不选杜诗的原因乃在于杜诗未“被管弦”。《唐人选唐诗》(十种)仅《又玄集》中选有杜诗,而且与杜诗整体风格不符。由上面的分析(选家、评家、结集三方面)可以看出:杜诗在唐代的地位是不稳固的,其原因在于诗歌没有入乐。再说白居易。白居易的诗歌在当时流传很广,他在《与元九书》中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而且在他生前其诗歌便已抄写流传到了日本、新罗诸国。今人王晓平在《唐诗对日本文学的影响》一文中谈到“白居易的诗作在其生前便已远播东瀛,吟诵者、习谈者、挥毫仿作者甚众,不少人据白诗而习作和歌。”再谈结集情况。“集有五本,一本在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侄龟郎,一本付外孙淡阁童。各藏于家,传于后。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亲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此外还有元稹最初编订的《白氏长庆集》。由于作者本人对编集的重视,同时又受到社会欢迎,白居易集可能是以最完整、最接近原貌的形式保存下来的。《新唐书·元稹传》称:“(元稹)尤善于诗,与居易名相埒,天下传讽,号元和体,往往播乐府。”虽然说的是元稹,但从中亦可以看出白居易较之更为流行。唐宪宗《吊白居易》诗中有句“童子解吟《长恨歌》,胡儿能唱《琵琶篇》。”白居易《与元九书》中也说:“其余诗句,往往在人口中。”同时还谈到歌妓以能唱白诗为荣,而且能增加身价。总之,无论是朝廷官方还是民间百姓,都很喜欢白居易的诗,当然这些很多是歌诗,亦即入乐能唱的诗。通过比较可以看出杜甫与白居易在唐代的地位以及受欢迎的程度相差很大。是不是仅仅由于白居易自己结集保留诗歌之功呢?这个理由显然不充分。乾隆皇帝作诗近万首,流传的又有几首?古今各种诗文集极少由于作者个人传抄结集而流传,流传与否关键在于社会接受与喜爱与否,而其中当然又有社会时代审美的不同喜好。在一社会一时代,大体都有占优势的表现样式,作家的创作大都在这种样式中进行;同时,这种样式也符合社会审美趣味,从而受到欢迎。如果超出现有的样式而展开新的创造,则需要时间来证明其价值。我认为杜甫当时的诗歌很多已超出了唐人所习惯的文学审美样式,而白居易则能适应现实的要求,创作出大量的适于歌唱的诗,为时人所爱,故能流播远方。下面专就唐代歌诗实际情况进行分析。唐代有诗入乐,这是不争的事实。当时上自帝王将相(如唐太宗、唐玄宗),下至民间歌妓(如“旗亭赌唱”),传唱与创作歌诗蔚然成风,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唐诗的繁荣与传播。(任半塘先生《唐声诗》下编载歌唱三十五事,合乐二十六事,歌者四十六人。)朱谦之在《中国音乐文学·唐代歌诗》中说:“因唐代是新音乐全盛的时代,故才有新的歌诗发现,这种新歌即所谓绝句……唐代燕乐,都是可歌可舞的,所以把这时代诗人的作品通叫做歌诗。”明人谢榛亦说:“唐人歌诗,如唱曲子,可以协丝簧,谐音乐。”乐府在两汉及南北朝时期就有了较大发展,随着音乐创作、乐器制作的进步,加上外来民族的乐器和音乐的传入,唐代的乐诗和歌诗迅速成熟。唐代歌诗呈现出多姿多彩的特征:《鼓吹曲辞》、《横吹曲辞》保留了古代诗歌的悲凉风格,《清商曲辞》则继承了清新流丽之风。但朱光潜先生却认为唐律诗之所以能发展,乃是“外在音乐的丢失,不得不在文字本身作音乐的功夫。”此说强调唐律诗文字音乐性这一点可以成立,但若是否定唐律诗外在音乐性,则与事实相背。源实先生在《中国诗及之变迁与戏曲发展之关系》一文中论道:“夫杂剧传奇及诗余乐府者,非如司马相如以下、李杜韩白之辈所作之诗赋文章,非文字之诗,非目之诗,非美文之诗,乃声之诗,耳之诗也,与喜乐相待为一,以传于天下。”(11)源实先生首先提出声诗之说,虽不甚确,但功不可没;至于将李杜韩白一起归于非声之诗,则不合实际。事实上杜甫、白居易两人在歌诗创作上又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影响他们诗歌流传狭与广的重要原因。王灼《碧鸡漫志》指出“以此知李唐伶妓取名士诗入歌曲,盖常俗也。”而专为诗乐中某些名曲撰辞付歌,亦是常俗。唐人以诗为乐府歌词,其事甚为普遍。入乐有利于传播,“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白居易论道:“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12)“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13)总之,入乐的诗为唐人喜爱,流传很广。再看杜甫和白居易的歌诗创作。杜甫集子中题目涉及到“歌”字的有《听杨氏歌》、《饮中八仙歌》、《醉时歌》、《病后过王倚赠歌》、《魏将军歌》等三十三首,多为酬赠题画之诗,抒发个人感情的“放歌破愁绝”之类。涉及音乐的诗有《陪柏中丞宴将士二首》:“绣段装詹歌,金花中击鼓。一夫先舞剑,百戏后歌樵……”诗写乐舞之盛,夔峡樵歌登入华堂,不可多见,故杜甫矜之。杜诗还写有“马舞又登床”等语。这些说明杜甫在当时了解歌诗乐、舞、容,但他却很少写这样的诗。《升庵诗话》八云:“杜公此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天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一首……公之绝句百余首,此之为冠……当时妓女独以此诗入歌,亦有见矣。”清人冯班《钝吟杂录》曰:“李长吉歌诗,云韶工人皆取以协金石,杜陵诗史,不知当时何以不采取?”(14)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实际上这个原因便在于杜诗少合声律,乐工不便吟唱。李贺曾为协律郎,精通音律,故诗多入乐;从反面可证杜诗少合乐。最适于歌唱者当为绝句,因为绝句适于反复吟咏。但杜甫在绝句创作上要稍逊一筹。正如胡应麟《诗薮》所言:“少陵不甚工绝句…杜诗以律为绝句,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律壮语而以为(七)绝句,则断锦裂缯类也。……五七言(绝句)各极其工者太白,五七言俱无所解者少陵也。”又曰:“自少陵绝句对结,诗家率以半律讥之。”杜甫所擅长者为律诗。当然有些律诗亦可歌唱,但杜甫却常做拗体,常作吴体。唐人所谓吴体实近于文字修饰,不适于歌诗歌唱。杜甫《愁诗》注云:“强效为吴体,七体拗格”。白居易在《忆吴中旧游》也说:“蜀笺写出篇篇好,吴调吟诗句句愁。”杜甫在诗体上力求文字变化,拗格多,而又多抒心中愁绪,不为乐工所赏,可想而知。《本事诗·高逸第三》云:“其(白居易)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此段议论可以看出声律诗入乐所吟咏题材缺乏兴寄,陈子昂与李白不为也。杜甫与陈、李不同,杜是诗国的革命家,大胆的对此进行纠正,既用声律又有兴寄,但还是少作俳优女妓之作。唐代是一个歌舞盛行的时代,女妓在公卿贵族的筵席上能行酒、歌诗、舞蹈,杜诗所谓“坐从歌妓密,乐任主人为。”(《宴戎州杨使君东楼》)杜诗中特别提到女妓的有在梓州作的一首《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杜甫创作盛期恰逢安史之乱,现实与理想都不允许诗人有享乐的生活,故难以写出成功的歌诗,亦在情理之中。而白居易歌诗则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云:“唐人诗谱入乐谱者,初盛唐王维为多,中晚李益、白居易为多。”《云溪友议》也认为白诗“传入乐府,国乐唱之。”白居易创作了大量的歌诗,形式体制也多样:有抛球乐(《白日醉后赠人》:“香趁拍四环合,花盏抛巡取次飞。”)柘枝辞(《三月三日》:“莲子数杯尝冷酒,柘枝一曲试春衫。”),八拍蛮(《对酒自勉》:“夜舞吴娘袖,春歌蛮子词。”)《对酒吟》:“合声歌汉月,齐手拍吴歌。”;其它还有梅花落、离别难、踏歌辞、屈柘辞、篥歌、浪淘沙、忆汉月等,尤其是《杨柳枝》二十韵序云:“杨柳枝,洛下新声也。”同时对于所作《新乐府》白居易也主张拿到朝廷去歌唱。《城盐州》:“谁能将此〈盐城曲〉,翻至歌词闻至尊。”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论道:“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白居易对音乐的研究是深刻的:他会弹琴(浅酌一杯酒,缓弹数弄筝。):会唱(老去将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善听(一曲四词歌八叠);会舞:(醉翻衫袖抛小令,笑掷鹘盘呼大采。)《闻歌河满子》与《琵琶行》成为唐诗写乐的杰作。白居易还与歌妓交往,互相学习音乐:“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唯唱声。欲说向君君不会,试将此语问杨琼。”“商玲珑歌诗阿”。杨琼、商玲珑、阿都是精于歌诗的女妓。总之,白居易的歌诗创作是全方位的,歌诗已融入了他的日常生活之中。杜甫和白居易在歌诗创作上之所以出现这些差异,原因有以下几点:(一)家庭与时代的背景不同。杜甫出身颇为高贵,十三世远祖杜预无论是爵位还是文名,都值得称道;祖父杜审言亦是当时名士,名震当时。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他才会向玄宗乞官,才会“麻鞋见天子”,他急切的希望得到重用,严格的按照儒家传统行事,所以会轻视俗乐。白居易则没有振兴家族的重任,虽说在讲究门第方面单寒之族被人轻视,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让诗人有一个开放的创作心态(有时或有点故意自我放荡)。对舒适的生活有满足感,用佛教摆脱尘世烦恼,归于空无的思想越来越浓,尤其是担任忠州刺史之后,仕途得意,不满、郁闷、看透一切的心情便让位于舒适、满足感,白居易也就不再过问世事了。另外,白居易所处的时代离安史之乱已远,社会较安稳,有条件创作并欣赏歌诗。这样,白居易既主张复兴雅乐,同时又写下了大量的适于世俗歌唱的新艳小诗。(二)处世的观念不同。杜甫是没落的贵族,故有自我标榜的心理,在有些诗句可以看出:“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结交尽老苍”;“赋料扬雄敌”等。他虽然同情人民,但在诗歌创作上并不认为诗歌要得到民间的认可,因为民歌往往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所以他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的风格是沉郁顿挫,崇尚雅正,有时甚至稍嫌雕饰。相比之下白居易则更重视民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杨柳枝词》和《竹枝词)。(三)两人对佛教迷恋程度不同,对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