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等待戈多》中的等待主题

浅析《等待戈多》中的等待主题

52年，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是一部综合性戏剧，有两部旋律，第二幕几乎重复了第一幕的内容。该剧没有什么故事情节,讲述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在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的背景中日复一日地等待一个名叫“戈多”的人。其间,他们还碰到了奴隶主波卓和他的仆人幸运儿。四个人无聊地谈话、无聊地行为。全剧以非理性的形式展现出无逻辑、无情节的场景,在支离破碎中表现了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是荒诞的,而这种荒诞感是创伤性的,反映了现代人深刻的精神危机。该剧的主题在笔者看来是“等待”。“等待”连结下,等待主体的自我分裂、等待内在维度(即时间)的破碎性、等待对象的不自明这三方面呈现出与强调戏剧冲突和人物塑造等方面的传统戏剧完全不同的“紊乱”。这种与传统形式的背离反映了现代人对世界、对人本身的观点的改变:传统观点认为世界是有序的、可以为人所认识并改造的,人是一个可以主宰自己命运、高扬自己主体精神的大写的人,但是,人类进入20世纪后,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的精神带去无法抹去的伤痛,世界分崩离析,而人类似乎莫名地被抛入一个被上帝遗忘同时也遗忘了上帝的角落。人显得渺小且微不足道,既不能改变世界或他人,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没有信仰,人成为失去精神家园的流浪汉,割裂传统,放逐现在,也看不清未来。对戈多日复一日的“等待”,本质上体现了人存在于世的荒诞感。下面将对“等待”特质的三方面进行具体论述,从而更好地理解“等待”背后的精神维度,思考作家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及对这个分裂世界中分裂的人性的洞察。一、从直接土壤条件上谈人格的转变等待主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的等待主体,以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为代表,他们不再是传统戏剧的男主角,既没有明晰的性格,也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生明晰的故事。他们只是明确地等待戈多,但是为什么等待戈多、戈多是什么人,他们自己也不明了。在等待过程中,这两个人唯有对白和动作体现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和各自性格的差异。一方面,两个流浪汉面对外在环境的残酷压迫,他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彼此之间不乏温情;另一方面,他们每次相互拥抱和解后却有着更深刻的隔膜。如第二幕一开始的时候:弗拉季米尔:你又来啦!(爱斯特拉岗停住脚步,但未抬头。弗拉季米尔向他走过去)过来,让我拥抱你一下。爱斯特拉岗:别碰我!【弗拉季米尔缩回手,显出痛苦的样子。】……【爱斯特拉岗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视好一会儿,退缩,前进,头歪向一边,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两人颤抖抖地越走越近,跟着突然拥抱,各人抱住对方的背。拥抱完毕。爱斯特拉岗在对方松手后,差点儿摔倒在地。】……爱斯特拉岗:(悲哀地)你瞧,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好。弗拉季米尔:我想念你……可是同时又觉得很快乐。这不是怪事吗?1两人之间的矛盾关系可以看作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写照。出于人的本心,关心、友爱、同情这种道德层面的感情已然成为人性的一部分,人与人在或多或少的联系中会展现出对他者的爱;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物质的高度发展,人的纯真自然之心渐渐被商业社会的利益原则给淹没了,人与人之间的芥蒂越来越深,为了寻求一种安全感,人不惜把自己伪装保护起来,而与他人产生隔阂,这种自我保护的极端手段也可以看作是自我既希望统一又不断分裂的状态。在自身矛盾的情感中,自我产生了异化,在与他人的矛盾情感中,“他人即是地狱”,成为人所无法挣脱的魔咒。于是人离自己的本真状态越来越远,也离人类精神栖息的家园越来越远,生活永远在别处。从上面直接等待主体的矛盾关系中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破碎的关系,另外,从直接等待主体所体现的性格差异也可以看到人本身的一种分裂。爱斯特拉冈最经常做的动作就是脱靴子,他爱吃胡萝卜,不爱思考,是肉体的象征,他曾经也当过诗人,所以是感性的代表。而弗拉季米尔正好相反,他经常做的动作是戴帽子,爱思考,是精神的象征,他说出的话也很有哲理性,是理性的代表。如弗拉季米尔经典的一段话:弗拉季米尔:别人受痛苦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睡觉?我现在是不是在睡觉?明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或者当我自以为已经醒来的时候,我对今天怎么说好呢?说我跟我的朋友爱斯特拉冈一起在这地方等待戈多,一直等到天黑?或者说波卓跟他的仆人经过这儿,而且跟我们谈话来着?很可能这样说。可是在这些话里有什么是真情实况呢?(爱斯特拉冈脱了半天靴子没脱掉,这会儿又朦胧睡去了。弗拉季米尔瞪着他瞧)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只会告诉我说他挨了揍,我呢,会给他一个萝卜。(略停)双脚跨在坟墓上难产。掘墓人慢吞吞地把钳子放进洞穴。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他倾听)可是习惯最容易叫人的感觉麻木。(他重新瞧着爱斯特拉冈)这会儿照样也有人在瞧着我,也有人在这样谈到我:“他在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继续睡吧。”(略停)我没法往下说啦!(略停)我刚才说什么来着?1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人面对自己的生存处境完全不同的态度,爱斯特拉岗以睡眠麻木自己,隐忍生活的痛苦与无奈,而弗拉季米尔显然更为理性、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却也只能以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之类的话结束这段类似莎士比亚戏剧中哈姆雷特拿着骷髅的那段经典独白。这种态度是对前面弗拉季米尔形而上地思考梦境与现实的关系问题的一种自我解构:生活似梦似醒,亦幻亦真,真实与幻想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而说话的此时是不是在另一场梦境中呢?这印证了卞之琳的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人生就是一场戏中戏,只是《等待戈多》对人生如戏、如梦的悲观感尤为强烈。两个展现截然不同方面的直接等待主体可以看作是统一人性分裂成的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是自我分裂的显现。另外,在不知道戈多是何人的情况下,这两个直接等待主体执着坚定地等待着,把等待戈多当作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来做,这本身是有悖常理、不合逻辑的。从以上三方面看,等待主体是具有荒诞性的。另一类等待主体是以奴隶主波卓和幸运儿为代表的间接等待主体。他们出场时,“波卓用绳子拴住幸运儿的脖子,赶着他在前头走,因此幸运儿最先在台上出现,跟着是那绳子,绳子很长,在波卓露面之前可以让幸运儿一直走到台中央。幸运儿两手提着一只沉重的口袋、一个折凳、一只野餐篮和一件大衣。波卓拿着一根鞭子”1。“绳子”联结了波卓与幸运儿,体现了他们之间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幸运儿在奴役下过着非人的生活,但是他并没有想过改变自己的这种状态,他已然习惯、依赖于这种被奴役的地位,因为被奴役成为他的身份,使其成其所是。波卓带着幸运儿一直处于漂泊的状态,失去了等待的对象,也就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波卓一直强调他要走,却又是站着不动;他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让别人倾听,争取话语权是他抓住自我的一种努力。总之,他们的迷失与漂泊从本质上说也是“等待”的一种表现形式,是由于内心对自己心目中的“戈多”有所期待而采取的必然行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寻找。波卓和幸运儿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不平等、互相折磨且谁都离不开谁。波卓从肉体上折磨幸运儿,幸运儿用思想折磨波卓。虽然幸运儿的思想曾经给波卓带去愉悦,能让他连续听好几个小时,但是,现在的幸运儿一开始思想,说出的话就只是内部毫无联系的词语堆积:“如彭奇和瓦特曼的公共事业所证实的那样有一个胡子雪白雪白的上帝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确确实实存在他在神圣的冷漠神圣的疯狂神圣的喑哑的高处深深地爱着我们除了少数的例外不知什么原因但时间将会揭示他像神圣的密兰达一样和人们一起忍受着痛苦这班人不知什么原因但时间将会揭示生活在痛苦中生活在烈火中这烈火这火焰如果继续燃烧毫无疑问将使苍穹着火也就是说将地狱炸上天去天是那么蓝那么澄澈那么平静这种平静尽管时断时续总比没有好得多但是别这么快还要进一步考虑到泰斯丢和丘那德的人体测定学院的未完成的研究结果早已断定毫不疑问……徒劳的未完成的头颅头颅在康纳马拉尽管有网球头颅……”1宗教的、陈旧的、时髦的、科学的、娱乐的,各种词语展现了现代社会的众语喧嚣、杂乱无章。大家各说各话,却无人愿意倾听他者,这是现代社会大众媒体铺天盖地的写照。人们生活在各种语词中,却无从分辨出事实与真相,人们收获的所谓信息不过是一堆词语垃圾,媒体助长了现代社会的空洞与贫乏,蒙蔽人的双眼,让人窒息。在第二幕中,波卓和幸运儿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转变,波卓变瞎,必须依靠幸运儿指引行走,幸运儿也变成了哑巴,这两个残缺的间接等待主体带给人的是更为压抑与沉重的感觉。当然,我们可以把波卓和幸运儿看成是同一个自我分裂的两方面——专制与奴性,邪恶与善良,奴役与顺从,这些对立的两方面可以互相转化,由此体现出人性内部的不稳定性和复杂性。二、时间的内在维度《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为自己到底处于星期几而争论不休,他们要做的只是用无意义的动作谈话来消磨漫长的白天,等待夜的降临,等待可能会出现的“戈多”。波卓突然丢失猎表,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看不见属于时间的一切东西的瞎子,这说明戏剧里的人物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也即笔者所说的“等待”的内在维度已经破碎。剧本中为戈多送信的小孩的口信总是“戈多先生要我告诉你们,他今天晚上不来了,可是明天晚上准来”。这从时间的角度暗示我们:明天是永远无法到来的,因为到来的只有今天。人只能生活在此刻,而希望却都在下一刻,等到了昨天希望中的明天,却发现仍旧处于又一个明天前的今天,人与强大的时间抗争最后只能是以无奈的失败告终,就像波卓说的那样:“你干吗老是要用你那混账的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一天,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平静一些)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1在这里,时间成了等待的内在维度,这包含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时间是凝固停滞的状态,白天或黑夜都变得可怕地没完没了。当时间成了无情的、无法逃避的、绝对的存在,人类开始永恒重复自身,人的外在的生存状态就内化为永恒的荒诞本质,处于时间维度中的等待也由外在行为固化为等待主体存在的方式和意义,于是,流浪汉不得不等待着并且要继续等待下去,等待变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变成一种逃脱不掉的命定。另一层面上,时间混乱不堪,傍晚和黎明分不清,这种内在时间意识的断裂意味着人类外在秩序感的破碎和人内在意识的混乱,人的存在变成了不确定的碎片,没有了时间,人也就迷失了自己,而等待成为人在混乱中唯一能确定的东西。在等待中,也即在残酷的时间中,他们才能从一定程度上抓住哪怕是很微弱的自身。由此可见,在断裂了时间的世界里,等待赋予了无意义唯一的意义。三、戈多的不在场“戈多”是等待的对象,对于“戈多”究竟是谁的讨论众说纷纭。当作者被问到戈多到底代表什么时,他的回答是:“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戈多是“存在”的,这是确定的,而戈多是什么,这个“是”的内容却又不确定。所以,在笔者看来,“戈多”只是个被掏空了能指的所指符号,戈多的意义只存在于等待中,它与等待构成了一个自足的封闭的符号系统,只是为了把等待这一谓语动词补充完整而加之其上的宾语。戈多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待,戈多不来,等待才能继续下去,才具有价值,试想戈多如果来了,那么等待就终结了,而等待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可见,让戈多无止境地缺席正是作者艺术创作的高妙所在。这印证了解构主义的观点。解构主义解构了传统的二元对立,以新的眼光看问题,从而打开了更大的阐释空间,也能够为人类思维方式开拓出更为广阔的空间。如解构主义质疑了在场与不在场的关系,认为真理往往是隐藏在不在场中。不在场迫使在场得以涌现,从而使在场更具有深度。“戈多”即是一种不在场,他并没有显现,但他的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对等待主体已经具有了必不可少的意义。把等待的对象悬置起来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不同于传统戏剧人物具有明晰的行为目的,《等待戈多》中“等待”行为的对象是模糊不清的,反映了行为本身的荒诞性;另一方面,等待是需要勇气的,明知道戈多不会来,却还要继续等待具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气概。当周围的人都日渐堕落沉沦于这个污浊的世界、甘心被异化的时候,能毅然坚守下去,意味着对生活意义的不懈探寻。以等待来对抗这个强大的异己世界,力量虽然渺小,历程虽然艰辛,精神虽然痛苦,却也是西西弗斯式的壮举,体现了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人也同样具有追求更好、更美、更幸福的生活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