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裔文学与《华女阿五》

美国华裔文学与《华女阿五》

《华娘》于20世纪50年代由美国商业出版社东版出版。这是一部半传记小说。作者以第三人称的叙事为基础，描述了作者黄玉雪24岁之前的生活经历。其内容主要包括黄玉雪一家所在的旧金山唐人街的日常生活,以及她如何通过个人奋斗和白人朋友的帮助成功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故事。《华女阿五》一经出版就在美国社会引起强烈的反响,黄玉雪也成为第一个在美国社会走红的美国华裔女作家。美国政府先是将《华女阿五》译成包括汉语、泰语在内的各种亚洲语言在亚洲各国发行,1952年又将其作者黄玉雪派往亚洲一些国家进行了为期4个月的巡回演讲54-55。虽然《华女阿五》在美国主流社会得到广泛认可,但是其中描写的华人生活以及黄玉雪个人的成功故事在所涉及的1930-1940年间的美国华人社会中并不具有代表性。例如,虽然书中很多内容是围绕黄玉雪一家的家庭生活展开的,而事实上由于美国各类种族歧视性法律限制亚裔妇女移民美国,禁止白人和华人结婚,因此美国各唐人街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主要以男性为主。1860年时的男女比例为8:1,即使是到1940年男女比例依然是2.9:1。这种情况直到二战结束后才有所改观,二战之前美国的唐人街一直被称为“单身汉社会”。另外,虽然二战期间一些接受了大学教育的华人能够摆脱餐饮业,服务业等华人在美国所从事的传统行业,找到一些与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但据统计1940年美国的华人男性中能够从事专门技术型工作的比率只有2.5%,即便到1950年这一比率也只有6.6%。与华人男性相比,当时华人女性在美国主流社会的就业市场中则更不具有竞争力82-83。面对限制华人移民美国的种族歧视性法律,在美华人也并不都像《华女阿五》中黄玉雪面对种族歧视时那般无动于衷,除了通过法律程序为华人群体争取权利外,很多华人移民还利用“纸生子”等伪造证件的手段帮助在中国的一些亲人移民美国,以便家人团聚。1970年代美国华裔文学的概念及其研究诞生,黄玉雪和其他几位早期的华裔作家遭到了来自美国华人社会内部的美国华裔文学研究者的批评。一些批评者们认为黄玉雪等人的作品中没有真实的反映出大多数在美华人的经历,特别是没有真实的反映华人在美国遭受严重种族歧视的经历,面对种族歧视和白人为华人制定的刻板印象也没有做出强烈的反抗。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当时以美国政府为代表的美国主流社会极力认可《华女阿五》这样一部并不能代表大多数美国华人经历的作品呢?笔者认为《华女阿五》在当时的美国主流社会得到认可,主要是因为书中展现的华人形象符合美国主流社会自二战期间形成的对华人的看法,而黄玉雪本人作为美国华裔女性的成功故事则满足了冷战时期美国政府的政治外交需要。一、战期间的新报道中国人在美国的历史始于1840年代末美国加州的淘金热。当时中国人作为廉价劳工到达加州之后参与了美国西部开发的几乎所有行业,1865到1868年间更是成为美国大陆横断铁路修建工程的主要劳动力。然而随着铁路工程的完工,金矿开采殆尽,以及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美国经济危机的爆发,西部的许多白人开始指责华人抢去了他们的工作机会,西海岸出现了强烈的排斥华人的情绪;同时,认为华人人种低劣、道德低下,在文化上不能被同化,在经济上对白人构成威胁的“黄祸论”盛行。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这种排斥华人的情绪在全美蔓延,最终导致了一系列禁止华人继续移民美国以及禁止在美华人移民取得归化权的法案相继出台。这些法案确定了在美国社会中华人的地位是永远不能被同化的外国人。当时以神秘,邪恶,具有毁灭性的“傅满洲”为代表的一些负面的华人形象流行于美国的电影和小说等艺术作品中,充当着“黄祸论”的绝佳代言人,是白人对华人的排斥和歧视态度在美国大众文化中的集中体现。那时美国报纸报道的在美华人也是野蛮的,狡猾的,肮脏的小偷之类的形象,是不能融入美国社会的。一系列排斥华人移民的法案有效地限制了新的华人进入美国,同时也减少了在美华人的数量。美国的华人在主流社会的排斥下都聚居在一起,形成了唐人街这样的族裔社会。华人也不得不从华人社会内部谋求工作机会,或是从事一些被白人视为下等的工作,以维持生计。随着在美华人数量的减少,华人在就业市场中不再对白人构成威胁,1930年代美国报纸中关于华人的负面报道也随之减少,并逐渐出现了关于华人的正面报道。这些报道主要是将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当做旅游景点进行宣传,并赞扬华人能够依靠紧密的家族纽带以及华人社团安然度过经济危机,能够很好的照顾自己。自1930年代开始,美国在远东地区与中国的战略关系也促使美国主流社会对中国及华人的态度逐渐好转。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美两国成为战时联盟,美国报纸中华人的形象更趋于正面,已经从“黄祸”变成了与美国人并肩作战的勇敢战斗者和忠诚的爱国者,而且很多报纸也开始呼吁废除针对华人的一系列歧视性法律。笔者查阅了1941到1943年间《纽约时报》刊载的所有关于在美华人的报道,发现这些报道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在美华人如何积极为战争募捐,加入美国军队投身战争,或是积极投身美国军工产业的内容。美国两本著名的杂志《时代》和《生活》曾与1941年分别刊载了文章,旨在指导美国民众如何区分敌人日本人和朋友中国人。1942年一项民意测验的结果则显示美国人认为日本人“狡猾,危险,喜欢战争而且残忍”,中国人则是“诚实,勤劳,有宗教信仰”。通过《纽约时报》两篇讨论废除排斥中国人移民法律的文章还可以看到当时美国主流社会中还有一种看法,认为美国的华人面对任何不公正待遇的表现都是安静的,默默承受的,与其他美国有色人种相比华人是最遵纪守法的,很少给白人带来麻烦。二战期间,美国大众文化中先前流行的绝对负面的华人刻板形象“傅满洲”也被安排在一部电影中死亡,取而代之的代表性的华人形象“侦探陈查理”则是“一个温顺,沉默寡言,聪明,谦恭,站在法律和正义的角度维护白人的利益,一个安于现状,家庭观念浓重,没有丝毫威胁白人的野心的人”。最能代表二战期间美国社会对华人态度发生转变的是美国政府终于在1943年废除了始于1882年的一系列禁止华人继续移民美国和禁止在美华人移民获得归化权的法案。这使得华人移民以及土生华人在美国不再是法律意义上的外国人或是“二等公民”,而能够成为真正的美国人23-24。以上内容均说明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的态度在二战期间发生了积极的转变。然而这种积极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当时以白人为主导的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种族歧视的消失。很多研究表明“陈查理”作为白人为华人设定的刻板形象尽管是个正面人物,但依然带有种族歧视的意味24-25。一项1948年的民意调查也显示排斥白人与华人通婚的美国民众的比率仍然高达百分之64.6%,1944年9月的一项民意调查表明认为美国不应该继续接收华人移民的美国民众的比率仍有44%。另外,1943年颁布的允许华人继续移民美国以及在美华人移民可以获得归化权的相关法案在很多研究者看来,也是在战时中美关系的需要下出现的象征性改变,其具体内容仍然体现了白人对华人的种族歧视23-24。在二战时期,日本曾在亚洲对美国针对华人制定的一些歧视性法律进行宣传,这也是促使美国政府考虑废除相应法律的原因之一。随着二战的结束,世界进入冷战时期,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意识形态的对抗。在冷战时期,美国更是常常因为国内的民权和种族问题而受到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谴责。因此,尽管当时美国的少数族裔仍在各方面面临着严重的种族歧视,美国政府和媒体仍然试图将美国宣扬成一个能够包容多样的种族、宗教和文化的,种族歧视正在逐渐消失的,民主的,自由的国家。当时,美国政府和媒体常常利用本国的少数族裔及其文化来反击来自世界另一阵营的谴责。美国新闻署和外交部在冷战时期就曾多次将一些非洲裔美国人作为文化大使派往海外演说,通过他们宣传种族歧视在美国正在逐渐消失,非洲裔美国人在美国得到了在世界其他地区不可能得到的机会。1950年代《纽约时报》的一些文章则倾向于宣传华人及其传统文化在美国这样一个民主国家如何得到尊重和包容。例如1950年7月11日《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刊登了纽约市市长为了改建纽约唐人街请求政府拨款而写给杜鲁门总统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纽约市市长竭力将纽约唐人街的改造工程描述为美国包容和维护华人文化的表现。而另一篇文章则认为在纽约唐人街华人开办的中文学校中上学的华人儿童是美国包容华人及其文化的证明。二、黄雪:美国的新一届学生家人黄玉雪在《华女阿五》中详细介绍了旧金山唐人街的日常生活,细致的描述了各种生活场景,介绍了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例如读者在书中可以了解传统的中国式婚礼,祭祀祖先的仪式,如何使用中草药等等。在介绍华人的饮食习惯、中国的烹饪时,黄玉雪甚至不厌其烦的罗列了一些中餐的菜谱。这些内容在华人看来可能觉得拖沓冗长,毫无新意,可是对当时把中国和华人视为朋友,由于早先的排华情绪又对华人及其文化并不了解的美国民众无疑会具有极大吸引力。《华女阿五》所展现的华人形象与自二战起流行于美国主流社会的华人形象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在书中的某一场景中,黄玉雪所在学校的一个白人男孩出于对华人的种族歧视而对她谩骂时,黄玉雪的反映是不予理睬,“认为理查德真是既讨厌又无知。大家都知道中国有灿烂的文化,她的祖先留下伟大的艺术遗产,还为世界闻名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如:指南针、火药、造纸术以及其他很多重要的发明。她也明白理查德的考试成绩无法于自己相比。而且显而易见,他毫无教养。”68书中还逐一叙述了黄玉雪如何努力打工赚钱支付自己上大学的费用,并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二战期间在海军造船厂工作时又如何受到白人领导和同事的欢迎,并因一篇关于解决战时矿工问题的文章获得论文比赛的一等奖,并因此得到为一艘远洋货轮命名,以及主持开船仪式的荣誉。以上这些内容无一例外的成功迎合了当时美国主流社会公众视野中勤劳的,忠诚于美国的,能够自己解决困难的华人形象。在《华女阿五》中读者也不难发现黄玉雪虽然提到自己遭受过白人的种族歧视,但是所用篇幅甚少。相比之下,更多的内容是关于在人生关键时刻她如何受到白人的帮助,在美国主流社会得到机会,并最终取得成功。无论是在她克服困难完成学业的过程中,还是在海军造船厂工作时,给予黄玉雪机会和帮助的都是白人和主流社会。另外书中显示,虽然黄玉雪因为自己的种族曾遭受过种族歧视,但同时她也因自己的种族而受到了来自白人的关注。比如她发现“在大学里每当写一些关于唐人街的故事,或是她熟悉的华人或中国事物时,分数常常就会高一些。”132后来她的唐人街陶艺店开张后,“远近的白人都来观赏她的创作,她卖掉了所有最好的陶器”244。除了让读者感受到来自白人的种族歧视并不严重,相反她是在白人的帮助下才一次又一次取得成功之外,黄玉雪还将自己作为华裔女性在美国社会中得到的机会与唐人街传统华人家庭中重男轻女的观念进行了对比。例如书中叙述了父亲对黄玉雪和哥哥的不同态度。当黄玉雪请求父亲为她支付上大学的费用时,父亲拒绝了她,并对她说:“你应该清楚,只有儿子才会永远姓黄,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因此儿子注定要比女儿优先。”110因此黄玉雪在写道“我的父亲觉得很遗憾,因为在经济萧条的三十年代,他一贫如洗,不能回到故乡中山县……假如他当时带我和兄弟姐妹回去,今天我就绝对不可能拥有自己的事业,”“如果我们是生活在亚洲的亚裔人,那么我们就不会有如此之多的选择自由。而在美国,我们却生来就享有这些自由,”“我们虽然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出身,却有幸生长在美国,她给我们的机会多余任何其他国度。”在被美国政府派往国外进行演讲时,黄玉雪也被问及种族歧视的问题。她虽然承认遭遇过种族歧视,但又强调“种族歧视从来没有妨碍她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因此无论是《华女阿五》还是她的演讲,黄玉雪所展现的美国能够包容和尊重不同种族和文化。在那里种族似乎不再是问题,也不再是阻碍个人成功的障碍,只要通过个人努力,即便是一个华裔女性也有机会取得成功。这样的效果无疑满足了美国冷战时期的政治外交需要,也是黄玉雪受到当时美国主流社会认可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生活在美国的华人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摆脱来自美国主流社会的影响,对于华裔美国文学作家及其作品也必须以相应时期的美国主流社会为背景进行分析评价。虽然《华女阿五》的确没有真实的反映出华人在美国遭遇种族歧视的经历和程度,但是笔者认为在黄玉雪书写和出版《华女阿五》时,美国并不具备六七十年代民权运动时那样的社会政治环境。因此,如果黄玉雪像七十年代的亚裔活动家,文学评论家那样在《华女阿五》中言辞激烈的抨击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那么《华女阿五》恐怕很难得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