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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谢氏家族的困境与出路

548年,与梁朝谈判的魏将侯京从王氏家庭和谢氏家族手中获得了新的女儿。梁武帝(464~549)说:“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豪族的“高门”轰然倒塌,同时,他们历久绵长的显赫地位也惨遭毁灭。最新的研究把这些豪门的长盛不衰归功于在东晋所建立的一套政治模式在南朝这种情况仍然很普遍,其政权依旧把持在世族寡头的手中,对与此相关的世族权力的持续时间以及规模等诸多问题已经有了一些研究成果。例如,川胜义雄认为,此后不明智的财政政策使得豪门的庄园经济逐渐变得无法盈利,从而导致了南朝经济的衰败。他进一步推测,早在侯景叛乱之前,世族已然放弃了地方的庄园,转而依靠在政府中任职来谋生以上几部分着眼于谢氏一族的命运变迁及其个体成员之于这种变化的应对。首先要说明的是,从史书上的种种迹象来看,所谓大姓豪门的贵族势力是值得怀疑的。当我们对五品以上的谢氏子弟以其生日进行整理、归类(参见附录一,表一右侧)就会发现,出生于375年到399年之间的这代人中,谢氏一族的政治势力急剧扩大唐代则对南朝的政治文化建构做了许多反思与整理,例如唐太宗(627~649在位)曾经说,在南朝局促狭小之地,有一些以身殉国的大臣还是值得尊敬的。因此,大唐依旧如梁陈(557~589)两朝那般,“尤以……王、谢为重”本文接下来论述了从东晋到南朝齐(479~501)之间,三名出自谢氏一族的高官,他们之间彼此相隔大约四十年。虽然与北方相比,南方少有相关的碑文资料,但却有丰富的文献可供研究。每个案例都结合其个人作品予以观照,这些文献资料与个人传记的记载息息相关。从诗文之中可以看出他们对政事、退隐的真实动机,这也修正了这些贵族历来寄生虫一般的形象,而且,从这些位居高官的谢氏子弟的个人描述中,能够对他们在从政之中面对的问题有更深的了解。结语是对阳夏谢氏没落的总结,这同样适用于整个晋朝东渡的贵族阶层。在附录中列出了谢氏所获的封赏。我十分感谢王伊同先生与小松英朗对相关家谱的整理分类以及其他涉及东晋时期谢氏的研究,这些都让我受益匪浅,这同样已经在注释中标明。当然,本文所援引的学术观点对现今之于中古时期世族的理解不一定十分认同。国家的优势许多人都认为当时的豪门具有极大的势力,这种看法要追溯到这些家族从东晋以来的统治地位。但与后世王朝相比,东晋有一些独特之处,所以对当时世族的地位也应当进行重新考量。东晋皇帝的平均在位时间是十年左右,而南朝的君主则要短得多,平均只有六年南朝的皇帝们保留这些豪门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可以通过娶这些血统纯正的世族之女来提升自己的门第。司马氏本身也是高门大姓,有着良好的社会背景与教育传统,与之相比,刘宋的建立者则家族无名,起自行伍。同样的,萧梁与陈朝也是由门第不显的寒族军阀所建立当南朝的皇帝处于皇位继承人的位置时,总是面临着重重危险。当世族成员将其无形的豪门遗产用于反抗政府时,将非常危险。例如,萧道成(齐高帝,479~482)选择谢朏(439~506)在其登基仪式上作为侍中,负责解玺授予登基的皇帝(表一,第7代)。但是,谢朏对其急于称帝,而未能如古制三让帝位之事非常反感。他为了拒绝出仕,在典礼当天谢职,身着朝服,从熙熙攘攘的宫门扬长而去,同时宣称自己身体健康,并非因病去职。谢朏的反抗之意显而易见,萧道成之所以没有因此杀掉他,是因为萧氏认为杀了他正好可以成就其正直高名同时代的谢超宗(483年去世)是一位天赋卓绝的清谈家,如东晋名士一般,任诞简傲,蔑视世法。超宗并未居于高位,他之所以能作为皇帝宴席的常客,是因其坦率能使诸人甚欢。但有一次论及北方事之时,超宗借着酒兴,宣称“虏动来二十年矣,佛出亦无知如何”。他因此被贬为南郡王中军司马。落寞失意之下,超宗开玩笑地把这个职位称为“管理马匹”之“司马”,其实他是在“司驴”。又因此戏语,谢超宗被罢黜十年谢超宗对褚氏的讥讽之语传承了《论语》中对不义之富贵无比厌恶的精神意蕴。同样在自己职位上以德行为重的还有以性情纯正见称的袁粲,其本传记载,作为一个道家高士,袁氏生活至简,视贪恋权位为愚蠢之举。他无视政坛高压,不顾友人的劝阻,坚决不肯出仕新朝。参见《宋书》,著者沈约对袁粲还是极为推崇的,称其冒险抗萧道成之举为“义重于生”,认为其壮举昭示了天下“其道有足怀者”与时俱变的道德观南朝世族的道德观与东晋北方世族领袖们那种清高冷淡的姿态截然不同。例如,谢氏的众多后裔,当他们初临政坛之时,先祖之精神有时还隐隐闪现心中,但当他们真正处理政务时,他们的成功则全然赖于所谓“滞事”。一般说来,南朝的谢氏子弟能登上高位取决于其适应朝廷政治体系变化的能力。那些政治生命完满而长久的人,在他们的实用才能中,有两项很是重要:一是在权力的角逐之后能让自己列于胜利一方阵营的政治智慧;二是能使自己从纠结繁杂的境况之中脱身而出的辞令功夫。与此同时,诸如谢朏与谢超宗那般直截了当的反抗批评,会极大破坏朝廷的公信力,这种锋芒毕露的抗争所付出的代价,便是葬送其子孙之前程历史学家常常将世族豪门描绘成对政事轻松处之而简傲无比的群体,他们沉浸于骄奢淫逸与对佛道的追慕之中。同时,南朝历代王朝始终无法重新夺回北方的悲惨事实也被归咎于世族领袖们对实务的轻慢态度中村圭二发现在刘宋时期,当年北方流亡而来的家族已然将中国南方视为自己的故土,在当时墓志铭中对故乡的限定便可见一斑。东晋之后的另一趋势便是去世的世族成员不再葬于以其北方故乡命名的地区。具体可参考《六朝贵族性研究》(风间书房,1987年)。唐代诗人李商隐(约813~约858)的一首《南朝》绝句虽然秉承了传统上对六朝的嘲讽之意,但依旧极其精确地描绘出六朝气韵的另一些方面。首先,为了显示出自己在精神与文化上的优越性,同时也为了解决执政合法性的问题,六朝政府持续对北方外族发动一系列战争。李商隐的诗将这种在意识领域的自傲宣言表现入微: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昔日俯照长安的汉家宫阙的“瑶光”(北斗七星之一,称为“北斗七”),转而与建康城(古称“金陵”)天地相应,这显示出上天对于南方流徙朝廷的祝福熟读南唐诗的读者会想到,正是这位之后成为梁元帝(552~555在位)的湘东郡王,派庾信出使西魏修复双方关系,这招昏棋使得梁朝陷入绝境。庾信《哀江南赋》中的一些片段表明,梁元帝阴暗多疑的性格让末代的梁朝染上了浓重的绝望色彩。由于内心的嫉妒与偏执,梁元帝一次次与朝廷中的股肱之臣兵戎相见。最后,当他在江陵(今湖北荆州)陷落之时,已经无人接受召唤前来勤王集体权威的建构西晋时期(265~316),阳夏谢氏只有一人执掌过朝政——作为一名仪礼专家和硕学鸿儒,谢衡曾担任国子祭酒一职。在元嘉之乱中,他的长子谢鲲与一个兄弟去往建康,谢氏在长江以南的历史从此埋下伏笔谢鲲的放诞之举引起了大将军王敦(265~324)的注意,并任命其为长史。之后,在王敦以“清君侧”为名围困都城之时,谢鲲的高名重望使他躲过了王敦的屠戮。虽未被杀,但谢鲲却被改任为地方官谢安作为一位出色政治家,其才能为家族博得了声望。当360年谢安离开会稽(浙江绍兴)出仕,便给了当时凭借军队对东晋朝廷虎视眈眈的桓温一种无形的道德压力。谢安更值得一书的拯救国家之功绩是在383年,他和侄子谢玄(343~388)一举粉碎了前秦氐族的入侵。“淝水之战”被视为对中华正统的拯救,在南朝为后世所铭记亡叔太傅先正,以无用为心,显隐为优劣,始末正当动静之异耳。谢安沉着自若的精神在之后东晋时代的谢氏一族中丧失殆尽。388年谢安去世以后,谢氏子弟分裂成不同的政治派系,他们并非血腥政治斗争中的领袖,而是隶属于比他们分裂更早更厉害的不同皇室子弟或宗室。例如,谢琰(352~400)属于司马道子的阵营,但它的侄子谢澹(371~425)却与其政敌,“前贵族”派的王恭联合。在397年孝武帝驾崩,司马道子弄权之后,王恭设计将司马道子的首要助手王国宝除去,他也是太原王氏的子弟,为王恭的侄子,同时也是谢安的女婿(表三,谢氏女性,第5)。第二年的反政变直接导致王恭被杀,而他的儿子娶了谢重的女儿(表三,谢氏女性,第10)。当桓温的儿子桓玄(369~404)在402年以楚为号立国之时,谢氏宗族面临着是否与这个屠杀多名皇族成员与谢氏姻亲的领袖合作的难题。桓玄非常希望谢氏子弟能参与自己的政府。他甚至想将原来谢安的住宅改为自己的军事府邸。直到谢混(379~412)将自己祖父的声名喻为周朝召伯,使得桓玄十分惭愧,此事方才作罢——“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邪?”姬奭(公元前12世纪)被文王任命为周西部地区的首领,称为“召伯”。他在一棵棠梨树下露天办公,历来将《诗经·甘棠》一诗作为对他公正执政的称颂。此言暗示了桓玄政权的不义,也表示真正的对谢安的崇敬就是使其财产与后裔免于被随意地征用与驱驰。桓玄极力争取与谢氏结成友好联盟,另一个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就是刘裕。这位将军在平定孙恩(398~400)反叛的战争中声名鹊起。在404年春天,刘裕灭桓楚恢复东晋,并且辅佐司马氏达二十年。他耐心地计划着篡位夺权,因为他意识到,仅仅凭借暴力难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需要设法取得那些控制政坛的旧世族的认可。刘裕早在桓玄当政之时便已经对谢氏有了浓厚的兴趣。谢景仁与刘裕一起吃饭期间,桓玄派人数次急召,谢景仁则安然地吃完饭才应召而去,这让刘裕印象深刻。刘裕常常称其为“太傅(谢)安孙”。谢景仁原名谢裕,与宋武帝刘裕同名犯讳,因而以字见称于世。当刘裕将桓玄的军队赶出京城,在来拜见他的众多官员之中,他对谢景仁特别注目,言曰:“此名公孙也!”事实上,谢景仁真正的祖父当年“熏鼠”的行为已经成了会稽郡时常提起的笑谈,他与谢景仁的父亲也都未担任过什么重要的职位。谢景仁的祖父谢据并无从事任何官职的记载,而其父亲谢允只担任过宣城(安徽)太守。从谢、刘交往初期开始,谢景仁就对刘裕的雄心十分敬佩。而且,在刘裕的权力核心内部,大多数成员都来自于他的家乡京口(江苏镇江),景仁则是唯一的世族子弟,因此通常是由他来指导这位未来雄主如何获得最大程度的支持。当刘裕对南方政敌的行动感到十分忧虑的时候,谢景仁则力排众议劝他先一心抵抗外敌,树立威望,只有在平定被鲜卑人再次威胁的边疆之后,才能有力对付内部的敌手。因此,刘裕于409年到410年发动了他的第一次北伐。司马光点明孟昶是另一位支持北伐的大臣。但谢景仁对刘裕完全是出自一种私人的建议。在他离开朝廷期间,为了对付敌对势力,刘裕将谢景仁委派到几个关键位置。他甚至将谢景仁任命为吏部尚书,因其从兄谢混任左仆射,依制本不得如此刘裕与谢氏其他年轻的迅速崛起的子弟则并无与谢景仁那么好的感情。在谢氏出现过的十二个高官之中,至少有一半是谢氏第五代成员担任的,谢氏家族的这一高峰,得益于刘裕对他们的喜爱与举荐。但一开始,谢安的孙子便让他无比失望。(表二,D)谢混被任命为中书令,而且刘裕对有此“玉人”相伴感到十分骄傲。但是,在谢混卷入一场叛变之后,刘裕这位独裁者毫不迟疑地逼其自尽。直到八年之后建立宋朝,刘裕依旧怀念谢混的“风流”,并且因登基典礼上的众人不能亲眼目睹谢混之风姿感到无比遗憾刘裕登基典礼上的进玺人是谢安的另一个孙子谢澹(371~425)。刘裕不同意别人来担此任,认为“此选当须人望”在刘裕执政东晋的那些年中,他肯定已经意识到,谢氏的两条支脉秉承祖德,不能报以太大期望。除了与刘裕交往的谢安的几位孙子,谢玄的后裔谢灵运(385~433),任性不羁,只能让刘裕感到尴尬窘迫豪门世家的绵延长久给了我们一种印象,认为世族阶层都是为了自身利益而共同进退。其实,即便是在同姓的各个支脉内部,是否有这样的凝聚力都未可知。从东晋到刘宋的谢氏子弟的诸多传记中,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出仕与家族利益的看法分歧巨大。在五世纪时,谢氏某位家族成员一再回避某些亲属,很大原因便是害怕被这位族人蔓延的野心牵扯到独立离群:谢瞻(380~421)在415年的冬天,谢瞻任职安城(江西安福)太守,他回和了一首族弟谢灵运给他的诗。在诗中他称赞谢灵运是“华宗诞吾秀”。这并非夸谀之词。他们幼时一同与叔叔谢混学习,在那个时候,谢灵运的出色才华已经展露无遗,而且此时他正在京城任秘书丞,而谢瞻自己,用他自己的诗来说,过去十年之间都是“迢递封畿外”。谢灵运同时在刘裕手下任太尉参军。谢瞻在安城太守之前所任的一个早期职位是桓楚时期的秘书郎。后来他担任了数个军队顾问的职务,大多数是在地方。将自己与才华横溢的族弟对比之后,谢瞻的称赞之词中却包含了对谢灵运未来的担忧。诗中“鸿渐随事变”之意象取自《易经》,原意是劝人容忍顺从。谢瞻将谢灵运比喻为“云台与年峻”,暗含着《淮南子》之中的名句“云台之高,堕者折脊碎胫”。在诗歌结尾,谢瞻认为兄弟之间相隔的遥远距离并非天生之结果,而是自己选择的结局。而他自己的抉择才是更加明智的:寻途之既暌,即理理已对。丝路有恒悲,矧乃在吾爱。量己畏友朋,勇退不敢进。“歧路”与“练丝”意味着人最初的信仰有可能发生变化或根本就是错误的。墨子见练丝而泣,只因素丝可染作黄色也可染作黑色,如同学生可以违背老师最初的教诲。杨子见歧路而哭,只因南北两方只能选择其一(《淮南子逐字索引》17.184.229)。更加特别的是,诗中暗示谢灵运,君主是有可能对一个臣子生出猜疑嫉妒之心的。在《左传》之中,陈国一个贵族敬仲(陈完)投奔齐国寻求庇护。当齐桓公准备拜他为卿时,敬仲认为自己自齐国所获已然过多,因而坚持不受。所受君主的好意越多,就越容易为朝廷其他臣子所妒忌而谣言四起。敬仲引用《诗经》之话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走,畏我友朋”。敬仲所颂之诗未录入现存的《诗经》之中。谢瞻在族弟谢晦(390~426)举办的一次晚宴上以更加简素的语言形容了在高位之上面临的诸多危险。他们随即谈到了三位晋朝早期名人的功过是非:潘岳(247~300)、陆机(261~300)以及贾充(217~282)。谢灵运向来在审美之上有着非凡的判断力,他认为贾充实不能与其他二人相提并论,因为潘、陆二人的文才比之强了太多。而谢晦则基于道德品格的标准得出了相反的评点:潘岳附庸权贵,陆机卷入无尽纷争,二人都死于对自己私利之追逐。而贾充则不然,他得以善终,又得极力惠及众人的美名。谢瞻对此观点进行了反驳,认为无私之心并不就能保证仕途得以善终:“若处贵而能遗权,斯则是非不得而生,倾危无因而至。君子以明哲保身,其在此乎?”谢瞻未能使得谢晦明白,兄弟二人之所以分属了不同阵营,是因为他对于自己处境位置的想法过于天真。他们关于是否加入刘裕政权的分歧在419年新年之时到达一个戏剧性的地步,当时谢晦刚从刘裕在彭城(江苏北部,铜山)的大本营休假而回。谢晦积极参与了416年到418年之间的第二次北伐,在这次战争中,在刘裕领导之下的东晋军队一举摧毁了陕西的后秦帝国。谢晦作为“太傅主簿”统领刘裕的贴身卫队。大批倾慕谢晦的追随者以及对之好奇之人将谢家的过道围得水泄不通,谢瞻对此无比惊惧。他谨遵家族传统告诫谢晦道:“吾家以素退为业,不愿干预时事,交游不过亲朋,而汝遂势倾朝野,此岂门户之福邪?”谢瞻此言不虚,谢氏家族的谦卑确实为真,(表二,C-1)事实上,谢瞻曾应刘裕的要求写过一首诗,在诗中向其解释了他不接受先前职位的哲学上的考虑。当时是417年的二月,数月之前后秦的统治者刚刚被逐出洛阳。为了追击其君主,刘裕调动彭城北部的一队人马,路过留城附近(江苏沛县)。此地是当年张良(张良,字子房,公元前187年)的封地,他是刘邦建汉的必不可少、居功至伟的谋士。刘裕见张良的庙残破不堪,感到十分沮丧,于是命人修葺,同时也让部下写诗作赋来纪念张良为国家做出的卓越贡献,没人会忽略此举的象征意义。谢瞻的《张子房诗》赞美刘裕,缅怀刘邦。刘裕自称是汉高祖刘邦弟弟的后代。正史追溯了这段令人怀疑的世系,而且描述了他的家族自晋代到南朝以来从彭城到京口的迁徙历程。这即是刘裕从维护司马氏的朝廷到实现自己更大野心的一种转变。谢瞻在诗中将刘裕与刘邦相提并论,对此清人批其记录为不实之“谣言”,因为刘裕当时尚未登基。与南朝的许多作品一样,此诗名义上是赞美当时的政治秩序的“咏史诗”,但在对当权者的赞美之中,也抒发了个人情怀。谢瞻在诗歌开头描写了朝廷的衰败之状,这种对指定题目的个性化表达让人赞叹:“王风哀以思,周道荡无章。卜洛易隆替,兴乱罔不亡。”衰败的“周道”代表着晋朝的衰亡,而且刘裕对诗中所流露出的新旧交替的时代已然来临的说法应是非常高兴的。然而有趣的是,这句关于周之衰败的描写也包含着朝代的初始时刻的一些史事。巫师占卜到洛邑之仁德的领袖将迅速崛起,取代不义之君(第三句)。接下来,周武王自信得到天命,在此地建造城市如无张良在侧,刘邦恐怕无法在天下大乱中取得帝位。但是,此诗塑造的张良绝非其《史记》本传中那种复仇者形象在对汉高祖刘邦的丰功伟业大幅渲染之后,谢瞻在诗中描绘了一幅崭新的君臣关系画面。在这位杰出领袖的成熟阶段,他已经不再需要谋士军师的指引。在诗歌最后,大臣们用自己华美的文笔赞美自己君主公正的统治,并以此宣扬皇帝的权威:“圣心岂徒甄,惟德在无忘。逝者如可作,揆子慕周行。济济属车士,粲粲翰墨场。瞽夫违盛观,竦踊企一方。四达虽平直,蹇步愧无良。飨和忘微远,延首咏太康。”所谓“揆子”这个代词可指代张良,也可指代刘邦,发散开来的话,甚至也能指代刘裕。这一结论将让我们注意到刘裕纪念张良在汉朝初立之时的丰功伟绩的最初要求。恐怕正是因此,谢瞻将自己描绘成与这幅场景颇有距离的人,这从诗歌“瞽夫违盛观”一句便可清楚看出。唐代的一位《文选》注者评论说:谢瞻当时是豫章太守(事实上,他是在两年之后,也就是419年履任的),他写《张子房诗》之时是不在场的,属于“和诗”。(参见刘良批注,《增补六臣注文选》,陈仁子校补,洪楩清平山堂刻本,1549年;重印,台北:华正书局,1974年,第1299页。)另一方面,在五世纪的相关记载中,当刘裕要求大臣随从们在张良庙创作诗歌时,谢瞻的创作在当时拔得头筹。这里并没有迹象表明谢瞻是从其他地方将诗歌递交的,但细节表明,从其对刘裕命令的积极反应来看,此诗应是谢瞻出于兴趣主动为之在421年,谢瞻在豫章身染重病。当谢晦赶到他的床榻边时,有谣言称谢晦从建康的军队职位离开是准备发动叛乱。谢瞻则亲眼见到自己的弟弟被软禁。之后,谢晦摆脱了这一指控,但在五年后依然由于密谋谋杀刘裕的继承人而被杀掉在被押解去京城监牢的途中,谢晦在挽歌中承认高贵的志向是无法让人免于诽谤的。此外,他对自己带给家族的盛名感到后悔:“辱历世之平素,忽盛满而倾灭”。谢晦的兄弟谢遯、谢皭以及他的下一代谢世猷、谢绍、谢世休、谢世基、谢世平与其一同被杀。谢瞻对灾难的预测基于对无情的循环转变的信仰,以及对人命运的悲观看法。南朝末年,颜之推(531~591)也同样告诫他的后辈(们)不要汲汲于攀爬权力高峰,也不要寻求中等以上的官位。一个人的职位越高,权力越大,他面临的危险也就越大。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客观评价谢晦的悲剧下场,他的死应归因于刘宋第三个皇帝回收权力之举。年轻的宋文帝(刘义隆,424~453在位)出人意料地将那些辅佐其登基的年长官员处死,然后让那些并不希望做官的人从事一二品的高官,因为他们更加易于控制。刘义隆以此为始,力图创立一个更加专制的统治模式虽然世族的权力被削弱,但世族子弟依旧保持着极高的社会地位,统治者希望他们以其行为与态度成为规范之标尺。从这一点来看,谢晦希望以高行来维护高位的想法也不能说完全是幼稚的。但在刘宋时期,究竟什么样的性格品质才是为人所钦佩的?而且,那些世族高官究竟是如何有说服力地证明自己的品质的?这些问题将在对接下来一位横跨五个皇帝的谢氏官员的论述中予以解答。归隐之益:谢庄(421~466)明代学者张溥在其所作的《谢庄集序》中批评了那些对谢赋无比推崇的读者,认为他们对谢庄作品只有粗浅的理解。要真正理解谢庄身为“国器”的那种典雅气韵,就必须参见其与政权的联系——例如他关于修改法律的请求,关于遴选人才制度改革的建议,以及是否接受北方少数民族的通商请求的意见南朝对于谢庄文章的品评极为兴盛。他有四百多篇作品流传于世,同时在他去世数十年之后所编写的《宋书》之中,他的本传大半都是政坛的实用文章。但是,读过谢庄本传中的史评之后,我们发现谢庄那些诚挚而有说服力的建议极少被真正采纳为什么别人的传记记载谢庄的执政风格比其传主还要多?在459年,谢庄取代颜竣任吏部尚书五年之后,颜氏因其对朝廷牢骚满腹,口出怨言而在牢中死去。谢庄之态度与颜氏之错误形成鲜明的对比——颜氏对自己的建议遭拒表现出无比的愤懑,他对自己辛勤的工作遭到无视感到极端的沮丧,他还期望凭借其与孝武帝早年的交情凌驾于其他高官之上。这些傲慢自大的缺陷并不致死罪,颜竣同时也被以渎职之名弹劾。颜竣当时已经开始脱离重要职位,以此试图从朝廷脱身。孝武帝本不愿杀掉他,但看到颜竣对弹劾之词的回复之后便改变了心意。很快,颜竣便以勾结某位皇子阴谋叛乱为名被杀。但同样的高位之上,有人可以行事如此谦逊而周到,相比之下,颜竣的过错便被放大了。谢庄早年是颜竣的父亲颜延之(384~456)的同僚。颜延之自认才华横溢,曾经自夸若没有自己作品的引导启发,谢庄不可能写出《月赋》。谢庄并未与这位年长的诗人直接争辩,只是背诵了颜延之自己作品中借用他人作品的片段。这一反击精妙至极,让孝武帝一天之中拍掌不住,回味不已。在另一个场合,孝武帝质问谢庄为何将自己赐予他的一柄镶着宝石的宝剑给了叛乱之人,谢庄回答自己赠与叛贼宝剑是暗指历史上的前例——让叛贼用此剑自尽。这个回答使得谢庄有善辩之名。(见《宋书》第8册,第85卷。)在诗歌领域,现代读者对于钟嵘(468~518)对于颜延之的品定应当是认同的。特别是他通过对“竹林名士”的描写来抒发其遭到流放之愤懑的著名组诗有一种说法将利他主义当作了中古时代世族的主流思潮。他们的论点很简单,汉朝覆灭后,一些世族开始组织家乡的防御并取代政府对贫困的缓解作用。经过几代人为大众的牺牲,这些家族在当地获得了声誉和地位,并以此保证了他们的子弟可以顺利进入仕途在东晋时期,那些私人庄园的扩大之所以能免于检查,一个很大的原因还在于政府希望借此来发展南方的农业,安置大量的难民在431年,也恰好就是谢弘微悄悄把谢安的后裔留给他的资产视如敝屣地抛弃的那一年,他的堂弟谢灵运因为想将平民经常采集的一片湖并入自己的庄园,而被朝廷处罚。这是谢灵运第三次试图兼并土地而最终失败,每一次都是被地方官员阻挠。正如J.D.弗洛德山姆所说,当贵族在敏感的地区将那些未知的土地予以兼并的时候,平民大众对于贵族的敌意便会被激化谢庄由其父谢弘微引荐而出仕,当文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评论其为“蓝田生玉”但凡重权在握的人便有了一种责任,除非他对于朝廷极为不认同,否则便不能拒绝之后的任何职位,或者如颜竣一般。当谢庄意识到孝武帝对他的疏远之后便想要隐退,这并未被指责成忘恩负义之举。当时在京任职的官员不许请求外调,正表现出这个问题的敏感。谢庄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在454年,孝武帝登基的第二年,他被任命为吏部尚书,谢庄表示因身体不堪重负,希望不担任此职务前时曾启愿三吴谢庄并未着力于辩解他的动机,而是将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娓娓写来。按照他的说法,自己的这些症状是众所周知的:“禀生多病,天下所悉,两胁癖疾,殆与生俱,一月发动,不减两三,每至一恶,痛来逼心,气余如綖。利患数年,遂成痼疾,吸吸惙惙,常如行尸。恒居死病,而不复道者,岂是疾痊,直以荷恩深重,思答殊施,牵课尪瘵,以综所忝。眼患五月来便不复得夜坐,恒闭帷避风日,昼夜愍懵,为此不复得朝谒诸王,庆吊亲旧,唯被敕见,不容停耳。”家世无年,亡高祖四十,曾祖三十二,亡祖四十七从这篇文本以及其他一些资料收集出的数据,程章灿注明谢氏一族极少有人能活过五十岁。他认为谢氏衰落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其精英统治在隋唐的消解,他还认为是谢氏后裔身体的孱弱以及政治环境的动荡造成了以上的结果。具体可参见《陈郡阳夏谢氏:六朝文学世族个案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论集》(见附录)。虽然这一请求最终并没有被认可,但在数年之后,孝武帝将吏部的任务分派给两名官员,谢庄的职责因此便减轻了。而皇帝的目的实际是为了削弱个体官员的权力。这个决定是在458年实行的。孝武帝“常虑权移臣下”(参见《宋书》第8册,第85卷,第2173页),想要亲自监督政府,孝武帝的儿子出于同样的原因,继续实行双管理者的方法。(参见《宋书》,第7册,第77卷,第1995页。)之后,在463年,谢庄的搭档违逆孝武帝的意思通过了一项任命,谢庄本人也因此被处罚卸职一年。此事源于任命一个平民出身之人为“公车令”,可参见谢庄传记中所载。颜师伯(418~465)属于琅琊颜氏。(参见《宋书》,第7册,第77卷,第1994页。)其曾祖父是颜竣的曾祖父的大哥。他另一次遭到停职处分是在456年,理由很有讽刺意味,是因为他递交了太多述说自己身体羸弱的报告。(参见《宋书》,第8册,第85卷。)谢庄在第二年复职。以下这首《游豫章西观洪崖井》诗很可能是在谢庄这两次革职期间写成的,诗中所描述的地方在豫章郊外的一座山上,临近江西的鄱阳湖。传说周灵王之子在此得道飞仙,此处因此闻名于世。在其附近,从隐于悬崖之上一潭水池之中,泉水翻滚而出,传说尧成仙之后,道号洪崖,在此炼丹谢庄这首诗的内容与其写给江夏王的信并不吻合,在信中他否认自己有任何的精神追求。尽管如此,他的隐退还是染上了一种世俗主义的色彩。正如他写的信一样,谢庄没有掺杂任何可能挑动政府对其离职的敏感之心的内容。在诗的开头“舍簪神区外”一句中,他将此地遗迹称为“神区”,而对政治中心则表现出崇敬之情,视之为“灵乡”。“神”常被用来形容国家的都城,在此可能是对豫章首府的形容。历来文人抒发精神追求之时一般都将污浊的俗世与触动内心的精神之地截然分开,而诗中平衡的用词将这种惯用套路做了调整。诗的5~6句描绘了诗人被山之深邃所吸引,这是步入归隐之地的暗喻。同时,从谢庄对自己病情的描述中可知,他时常躲在帘后躲避白天的光,因而我们猜想,这正是他期望与“炎天”与“白日”相隔的生理原因在谢庄的隐居生活中,自然的原始神秘与文明的人为创造处于一种微妙的共存状态。恐怕正是由于这种包容性,使得钟嵘认为谢庄的作品没有达到那种最高层次的纯净。典范的意象应当是自然与人世决然分开,唯其自我便足以存在运转。然而不论谢庄在心中究竟倾向于何种信仰与何种目的,我们都不能忽视自然与社会之间巨大差异造成的尖锐反响。在对颜竣的弹劾之词中有:“山川之性,日月弥滋,溪壑之心,在盈弥奢。”颜竣因其满足精神的目的而希望退出官场,却被认为是以政府之资满足自己欣赏自然之瘾,因而对他决不能予以宽恕。谢庄虽然十分小心,但在危机四伏的朝廷之上也有过一次明显的过失。462年,孝武帝的宠姬去世,谢庄被要求为其葬礼写一篇诔。这篇文章多为人所赞扬,但谢庄完全没有意识到,由于他在文中将这名宠姬与汉代的一名生了下一代皇帝的妃子联系了起来,引起了东宫太子刘子业(464~466在位)的愤恨谢庄在朝廷有“玉人”之称,但他对自己的儿子谢朏更加看重,称其为“吾家千金”。这一新的称号预示着一个人的价值从行家对品质的鉴赏跌落到公众市场的交易,这也真实反映出在之后的数十年中,在谢庄与其同事的诗歌作品中不可想象的物质主义将大行于世。随着城市的发展,到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时代,他的诗中便直观地反映出了更多的世俗社会的因素。在其遭贬之时,他抱怨此时春风过于凌冽,用“谢家轻絮”之意象入诗描写当年的微风,而以“沈郎钱”来衬托连厚实的种子都能吹散的狂风。“谢家轻絮”暗指在《世说新语》之中的轶事:“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世说新语》第2门《言语》,第71条)沈充(324年卒)与沈约同宗,在东晋之时建立了私人的铸币厂。这种钱在南朝通行,被称为“沈郎五铢钱”或“沈郎钱”。之后则成为榆荚之称呼。(具体可参考彭信威著,《中国货币史》,也可参见爱德华多·H·卡普兰(EdwardH.Kaplan)的英译本,西部华盛顿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卷,第187页,以及第36篇,1~2号。)南朝诗歌广为接受的特点是其反映了贵族闲适颓废的丰富意象,这使得我们总以为世族仿佛是越来越多地集聚在一起来寻欢作乐。我们将在最后一个个案研究中探讨南齐沙龙中崭新的意象与主题——对当时愈发强大的统治者表达敬意。同时,由于混杂的社会背景,世族的构成已经变得复杂,因此,与抒发自己的曼妙情性相比,更多的诗歌创作旨在取悦君王。寻求庇佑:谢朓(464~499)当谢朓于482年出仕之时,正是南朝历史上少有的太平岁月。比起刘宋无止境的互相残杀(刘裕之后的每一个皇帝都是使用非法的手段继位,他们自己也是被兄弟或是叔叔废黜),作为开国皇帝的长子,齐武帝(萧赜,482~493在位)在统治期间仅仅遭受过一次挑战刘宋时期,以谢灵运为代表的诗人们在自己的领地之中隐居探幽,寻索自然,到了永明年间,诗歌的代表性出处便成了那些文学复兴的推动者所有的庄园了至于谢朓,虽然他的祖上为其争得了优势地位,但稍有不慎便会丧失殆尽。他的父亲谢纬(425出生)在幼时与宋文帝的女儿订婚,文帝对于谢朓祖父谢述(390~435)的绝对信任很明显地延续到谢朓的伯父谢综(出生于415年,表二,C-2)刘义康的下属对其极为忠诚,特别是来自下层的那些人,所以对朝廷的报复是难免的,而谢朓父亲与伯父的前程也是因此被毁的。孔熙先(卒于446年)来自一个富有但社会地位不高的家庭,刘义康对其有知遇之恩,他下决心要推翻宋文帝为刘义康报仇谢纬与他的兄弟是范晔的外甥,范晔的小妹妹是谢纬他们的母亲。同时,谢纬与其二哥谢约(生于423年)与孔熙先交好,因为孔氏赠与了他们贵重的礼品。通过这种极为妥当的路径,孔氏之后得以面见范晔,范晔答应其在别的官员之中寻求支持,立刘义康为帝。但是他们的计划泄露了,谢综、谢约被公开处死。而谢纬则因为他的兄长们对他与皇族的婚姻的嫉妒而得以保存性命——虽然谢约娶了刘义康的女儿,但他依旧对谢纬与文帝女儿的订婚感到非常嫉妒(《南史》,第2册,第19卷,第532页)——被发配广州,在那里度过了十年。之后在大赦中,他返回建康,时人认为他继承了其父亲的风姿,可称“方雅”,但是过去的诽谤之名依旧萦绕不散。如果早十年,谢纬还可能仕途有望。此时,虽然他只有三十多岁,但职位一般只会给予那些处于政治生涯初期的世族子弟。根据《宋书》(第5册,第52卷,第1497页),在太始年间(465~471),也就是谢纬流放归来的大概十年之后,他被任命为正员郎中。而且,在《南齐书》(第2册,第47卷,第825页)谢朓的本传之中,有谢纬官至五品散骑侍郎的记载。裕二雅美推断之后的这个职位应当是在宋末期或南齐之时授予的。(《中国中世文学研究:以南齐永明时代为中心》,新树社,1960年,第486~487页。)谢朓本传没有记载任何有关他与其父亲以及其他长辈的关系的内容。对其官宦生涯最为重要的是他与萧氏皇族的关系。在永明年间,他与随郡王萧子隆(474~494)关系密切,并在其手下任“文学”之职。由于谢朓出色的文才,随郡王在众多官员中对他尤为喜爱。谢朓的本传描述了他们亲近的友谊以及随郡王对谢朓作品的欣赏。在张欣泰(456~501)的本传之中,可见“多使关领,意遇与谢朓相次”。谢朓对萧子隆这位盛名在外的文学赞助人也万分感激,将其庄园比作汉朝的“兔园”。“兔园”是梁王(公元前2世纪)所建,他与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都相交甚欢,诸如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公元前117),以及枚乘(公元前141年去世)。不幸的是子隆手下的高官对谢朓十分嫉妒,并设计将谢朓逐出了这个群体。王秀之(442~494)向齐武帝告密说萧子隆年纪尚轻,而谢朓则给他造成了不良的影响。皇帝于是将谢朓从随郡王在荆州的部众之中召回。在谢朓本传与《文选》之中保存有谢朓写给萧子隆的信,在信中他倾吐着自己与子隆分别的巨大悲痛。最引人注意的是谢朓描写自己与子隆之间的关系所用的意象:一双便鞋,一个发饰和一床被褥咏物诗的焦点是诗歌技巧的艺术性,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些诗歌是唐代律诗的原型。但是,在形式之外,这些诗中所反映的社会高层的奢侈生活的主题使得我们忽略了这些写的并非作者的个人生活,诗中描写的那些物品是只有宫中或皇室的庄园才会有的。而且,诗中表现出来的谄媚情绪不可能是高傲的贵族姿态。在以下一首谢朓诗的片段中,很明显地表现出所写对象心甘情愿的附属姿态:“隐几”可以视为一种可以倚靠的小桌子,但正如诗人所写的,人也可以在其上“曲躬”而卧。好的形容应该是一种带着弧度靠背的矮凳。(《同咏坐上玩器乌皮隐几》)诗以此物在野外的原料形态开始,在经过匠人的精心创作之后,得以有资格成为上层家庭之中的一件物品。因此,在诗歌1~2句,这把隐几上雕刻的装饰物可谓是天然“蟠木”自然形态的延伸。第一行的主旨与谢朓的同僚,王融所言的“木有附枝”遥相映之。而“龙文鼎”则更加精确地描绘出那种曲线的形态,写出其如同风化的金属般的色泽。同时,这个词暗指汉朝的一件吉兆之事(当年一件古时候丢失的祭祀的青铜器重新被找到)宫体诗中所写的优雅的女性正如所咏之物一般,被视为取悦满足君王的物品。这类诗歌总被认为反映出道德的堕落,我们对这种说法也要提出质疑。实际上,此类诗歌是对人与权力的关系的寓言化、艺术化的表达生蔑苎萝性,身与嘉惠隆;飞缨入华殿,屣步出重宫。(《永明乐》其九)苎萝村是西施与郑旦(公元前5世纪)南齐的宫体诗常常是关于女性失宠或失却君王之心的担忧。诗中表现出他们对于所写对象的极端自信的把握,但越是如此,他们的才华在此却越是表现出可悲的讽刺感。另外,宫体诗以宫中女性的住宅或豪华的居室为开头,这些与她的背景毫无关系。因此,他们的笔调只能对准所有女性都拥有的特征——胭脂与香粉以及头饰等等——通过描写步骤的不同,表现出物品特殊的使用功能。保罗·F·罗泽尔(PaulF.Rouzer)在谈到梁朝的宫体诗的时候,指出历史之上缺少对宫中女性的记载,而宫体诗的描写技巧指明:“所有女性都是共通的,她们的心性都是相通而普遍的”(《旁观者:宫廷诗与乐府诗》,《CLEAR》11期,1989年)。不管这些女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作何悲叹,她们的失宠境遇是相同的,一般是由于有别的女人吸引了君王的注意。但诗歌并不明言这位女性因何被取代,如以下的这首诗一般,但正因如此,她所处的毫无安全感的状态便分外动人了。梦中忽髣髣,犹言承燕私。(《咏邯郸故才人嫁厮养卒妇》以一个豪华而高贵的场景开始,之后转变为表达含蓄但依旧可以看出很平凡的生活,诗歌在此采用了倒叙手法。当女子离开宫廷,也失却了美丽的容颜,这的确值得人同情,但最能打动读者的,却是她的一片天真:她不知道嫁给一个平凡的士卒究竟会带给她什么样的未来(第5行,“意未解”),还有那不时闪现眼前的昔日场景——在宫中宴会之上,她与自己的倾慕之人倾心雅谈(第9~10行)。到结尾,在她含羞之状中,还余留几分昔日的娇媚。从诗歌题目的细节来看,我们总怀疑它写的是一个真实的事件,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这样。在战国时期,赵国的都城(河北邯郸)遭到燕国的攻击,赵王被囚禁。使者一个接一个地赶往燕国的军营谈判希望释放赵王,但所有人都被当场杀死。最后,一个下层的军士毛遂自荐,说他可以带回赵王。他面见燕王,急言怒色,威逼谩骂,但无人料到,燕国的将领居然就此释放赵王。在《史记》该篇的结尾,司马迁所作的史评给了谢朓灵感,由此写出了宫中的歌伎与士兵的婚姻。谢朓在非现实的文本之中描述了这样一种“奖赏”,这种手法自然极富争议性南齐的应酬诗可以被理解为新晋文士对自己的心态与抱负的抒发。由于一直处于“文士”的境地,赋与宫体诗的主题一直都是关于他们对仕途发达的向往。我认为,这些诗歌所写的形象都在叙述着关于未来的经验与前景,包含了对于未来不确定的焦虑。当然,传统的中国读者在格律诗中所探求的不是群体的一般感觉,而是从作者个人经验中提炼出来的独特体验最后要提到的谢朓的一首诗是他写给自己的小舅子王季哲(卒于498年)的。谢朓的岳父,大将军王敬则(卒于498年)与武帝有深厚友情,又是南齐建国的元老功臣。在武帝驾崩之时,太子也意外亡故,还有很多高级官员也都去世了。在此情况下,备受皇室其他成员怀疑的萧鸾(齐明帝,494~498在位)辅政,他很快证明,大家对他的这种不信任是多么的正确。他在武帝的一个孙子在位一年之后逼其退位,让废帝的弟弟取而代之。在他自己篡位登基之前,他以摄政王的权力在萧氏宗族内大肆翦除异己。在其登基之时,谢朓的岳父在地方做官,他对皇帝的疑虑最终酿成了一场叛乱徘徊韶景慕,惟有洛城隅。(《赠王主簿诗》二首其二)按:“高驾”是专供权贵和富户的子弟们乘坐的车。诗的前四句描写碧玉与绿珠无以伦比的音乐才华,高妙可爱,摄人心魄,伴随着罗裳微解,衣袂轻飘在498年,王敬则的另一个儿子给谢朓写信告诉他正在实行的对齐明帝的反叛计划。谢朓不仅没有予以支持,反而立即向明帝告密。在几个星期之后,叛乱被镇压了,王敬则和他的儿子们皆被杀不幸的是,齐明帝在王敬则作乱的四个月之后去世了。谢朓对明帝的接班人萧宝卷(498~501)十分不满,因为他不但性格放浪,而且任人唯亲,完全无视谢朓等官员的存在。但当又有人拉拢谢朓来推翻萧宝卷之时,谢朓又一次选择了对皇帝的忠诚——按照其本传的说法,这是因为他挚爱的明帝曾托付他如此。当接到反叛集团的刘沨(卒于499年)的提议时,谢朓断然拒绝支持这个反叛计划,史书记载:“(谢朓)自以受恩高宗,非沨所言,不肯答”(《南齐书》第2册,第47卷,第827页)。为了对抗这次阴谋,谢朓把计划向“太子右卫率”和盘托出,而且警告了其中一名密谋者,如果叛乱成功,他在朝廷内也会地位尽失(参见《资治通鉴》第10册,第142卷,第4446~4447页)。毫无疑问,当那些叛乱者拉拢谢朓的时候,就已经提防谢朓像对待王敬则那样对待他们。他已经知道反叛的行动,这是非常危险的,于是他们共同诬告谢朓诽谤皇室彼时,谢朓的儿子谢谟已经与永明年间的“八友”之一的萧衍的女儿订婚。萧衍在所有诗人之中对谢朓分外尊崇,认为三日不读谢朓之诗,便觉口臭结语阳夏谢氏是最后一支进入格拉芬所谓“顶级精英”阶层的家族,而且他们的家族史从某些方面来说很独特。虽然谢氏常常会从其他世族家族非法辅佐上台的统治者身上得益,但他们自己却从未指定过皇位的继承者刘裕努力获取谢氏的支持,他所看重的是淝水之战的英雄谢安与谢玄的孙辈。刘裕混淆了谢景仁的真实血统,并且犹豫着是否启用谢方明,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在5世纪早期,这些世族的代表所受待遇彼此之间大相径庭。据我所知,刘裕对在其政府之中具有显赫位置的谢氏支脉成员的看重使得整个谢氏的名望大涨。这个问题要从家族生存的角度来探讨,要知道,5世纪的孙恩叛乱几乎将这支会稽最为显赫的家族毁灭。哪怕是谢氏中一些不太显赫的分支旁脉不愿支持刘宋王朝,谢氏作为豪门的名声也会与东晋王朝一起湮灭不存。随着时间的流逝,皇权逐渐加强,世族豪门的重要性随之下降。在谢氏逐渐没落之后,只有通过与皇族的联姻才能保障他们在朝廷中的地位。与当权者的联姻在出生于400年到424年的谢氏第六代中达到顶峰,与之相随的,便是这一代人在高官数量上达到谢氏历代中的最高点。另外,谢氏中唯一一名嫁给皇帝的女性是谢庄的孙女,她嫁给了刘宋的末代皇帝(表三,No.18)。在5世纪后半叶,谢氏最为重要的婚姻则是谢朓的叔叔娶了皇室的女子为妻。也许娶豪门的女性这一手段就是一个轮回,昔日世族豪门此时为了重振家门而希望娶到皇室的女性。范晔曾因自己的家族未能与皇室联姻感到失望怨恨,这就出现一个问题,那些新晋豪门此时是否开始被皇室青睐而与其联姻?最后,谢朓娶了一位出身普通而没有世家背景的女性为妻,但此家族为皇帝所信赖,这其实也是其希望借此拯救自己陷入困境的没落家族的手段在梁武帝改革朝政之前,从未对豪门特权有过制度性的约束。但对所选择的案例研究表明,皇帝着力于用间接的方法在政府高层力量中对其施加控制,同时在表面上对世族阶层礼遇有加,保持其重要的象征作用。此类的方法有:给予那些顺从政府与退休的世族官员以荣誉性的显赫职位(宋文帝),或是非正式的皇家事务管理职务,以及实行吏部的双长官制(宋孝武帝以及其后裔)。在低级别的职位人选上,从宋代早期开始,皇帝与各亲王便开始启用那些来自平民家族的能干的人,一般是先将他们召入秘书省。在孝武帝时期,平民出身的郎官已经完全融入了机构之中。南齐永明时期特别是以竟陵王为代表的皇族资助,扩大了那些非世族的人进入仕途的机会,当时对个人才能的开放性评判是梁代此类政策的先声。贯穿于本文所有案例研究的主线就是威胁到世族阶层的成员的权力的不稳定性。谢瞻着力卸去施加给自己的荣耀,但他兄弟谢晦的野心却害了他。谢朓对皇帝忠心耿耿,但依旧遭到误解死在狱中。这些讽刺性的悲剧,以及谢朓背叛自己的岳父将其反叛计划向皇帝告密,都与李商隐的诗歌中所写的贵族反差巨大——李诗之中着力于讽刺六朝官员的不可靠。谢庄谨慎而有智慧,在承担重任的十年之间,从未冒犯其同僚与皇帝。但是,在无数证明其勤勉的相关记录与朝廷文告之中,一篇诔文中的区区四字便几乎让其殒命。这些都不是特殊的事例,在官居五品以上的谢氏子弟中,六分之一的人死于朝廷之手。南朝作家因其在作品中不谙世事,缺乏所谓“正道”而被诟病,但他们所处的政治环境的确不适合写一些直面现实、忠心规劝的文章。同样,六朝的纯文学历来被视为秉承唯美主义,并且只限于上层阶级。但是如果对谢氏子弟在仕途中面临的难题加以研究的话,这种诠释便值得商榷了。从文中所引用的诗歌、信件可以看出,政治压力决定了谢氏文人们运用的那些微妙的修辞、暗指,以及极具个性的意象。因此,希望我们的研究可以推动对六朝世族家族的进一步重新评定。[附录一]说明:上表所列的106位谢氏的男性成员只限于正史之中所提及的人物,不同于其他根据辈分所列的谢氏宗族列表,本表是根据其成员生年前后来排列。对于那些生年不详的成员,我们根据他的父母、兄弟、子女的生日来推断其出生时间。在B表之中是官位居于五品以下的谢氏成员,名字带有括号表示其官位不详。在所有人名字之后的字母表示各人的宗族归属(见表二)。被过继给别的宗族的成员则用第二个字母表示,而他们的后裔只标出其原始宗族的代表字母。名字由粗体字标出的是谢氏之中由于他们自己或亲属被指控谋反而处死的成员。说明:此表对在中国南方出自于谢鲲与谢裒的谢氏各个支脉成员在政坛的成就做了比较。A列代表谢鲲一支,以其子谢尚为代表。B列到G列则是谢裒的子孙。因为谢裒的次子谢据子嗣众多,因而这一支脉又分为谢朗(C1)与谢允(C2)。每一个人的名字之后标示以其担任过的最高品级,其中不包括在其死后追封所得荣誉性的官位。名字之前带有星号的标示该成员的父亲未曾担任过五品以上的官位。有些职务的品级会发生一些变化。该表总体上依照萨孟武先生在《中国社会政治史》(第二卷,台北:三民书局,1975年版)第六章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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