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类型化人物

《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类型化人物

乔恩在《卡特伯雷》的序言中创造了30个不同的人物（包括酒店的老板）。除了君主、教会、小偷和被遗弃的社会儿童，其他社会阶层的人也有代表。律师、医生、牛津学者以及诗人本人代表的是知识阶层,商人、船长代表的是上层商人,而擅长织布的巴斯妇人代表着贸易商和手工制造者,代表农业阶层的有农夫、磨坊主和乡绅。大学司务长、管家属于地位较高的仆人,而卫士、厨师则属于下层仆人。僧院的僧侣、女修道院长、乡村牧师、云游修道士、卖赦罪符者、传唤师代表着不同阶层的宗教人员。乔叟的人物选择当然不能真实反映当时英国社会的人口构成,也没有列举出当时英国社会最有影响力的社会阶层,比如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代表只有农夫一人,而占有绝大部分土地和社会财富的君主和贵族等统治阶层则没有任何代表人物。显然乔叟的人物集中于中世纪三个传统社会阶层上,即封建领主阶层(以骑士为代表)、精神阶层(以乡村牧师为代表)、农业阶层(以农夫为代表),他着笔最多是社会阶层的中间人物。尽管乔叟的人物选择与14世纪英国社会人口构成不成比例,但是很明显,他的目的是要完整展现英格兰社会除了君主、贵族以及强盗、社会弃儿以外的不同职业阶层的人物面貌。因而这帮朝圣客们的画像很大程度上都取材于对不同职业阶层的传统描述,人物描写更多的是职业描写,而不是个性描写。人物塑造具有类型化的特征。典型的类型化人物有骑士、骑士扈从、卫士、律师。《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言中的骑士和别的骑士没有什么两样,具有中世纪骑士所具有的豪侠(chivalry)、诚实(truth)、信用(honour)、谦恭有礼(courtesy)以及仁慈(charity)等美好品德。骑士扈从和卫士也分别具有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和所从事职业的典型特点。律师也像任何时代的律师一样,全身心地忙碌于积累财富和添置地产:“哪儿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忙的人,他却似乎是个无事忙”。类似地,《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言中的医生、乡绅和磨坊主也都代表着各自的社会团体,属于类型化人物。一般认为,女修道院长是乔叟塑造最为成功的人物之一,是高度个性化的人物。但是,女修道院长的良好行为举止不是她个人所独有的,而是中世纪女性所共有的行为规范。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在中世纪的西欧,只有上层社会的女性才有资格进入修道院,进入修道院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特权,修女也往往可以获得良好的教育和一些权利。修女们在修道院的生活遵循严格的作息安排,每天必须完成三项任务,即祈祷、学习和劳动。因此,作为修女,良好的行为规范和良好的教育是必须的。这两点都体现在乔叟笔下的女修道院长身上,她是修女的代表。从世俗的角度看,中世纪的英国社会十分注重儿童尤其是女孩的礼节、行为举止方面的教育,社会上流传着不同版本的行为教育的书籍。有名人语录,比如《亚里斯多德入门》(TheABCofAristotle);有礼节书籍,比如《儿童手册》(TheYoungChildren’sBook);有圣徒故事集,比如《金色传奇》(TheGoldenLegend)等等。这类书籍多数是针对男孩和女孩而专门编写的,但有些书籍是专门针对女孩的,例如《育女经》(HowtheGoodWifeTaughtHerDaughter)。这是一首流行民间的诗歌,15世纪被重新抄录传阅,它对年轻女孩的身体外表、宗教行为、日常行为和举止、婚姻生活、养儿育女等方面都有详细的规定和描述。女修道院长的优雅得体只不过是当时英国社会倡导的行为举止的集中体现,也是广大平民女性心中的楷模。所以说女修道院长具有明显的类型化特征。既然如此,那么乔叟的高度个性化的人物又是如何塑造出来的呢?他是如何化解类型化人物的单调和平淡呢?他运用了哪些个性化的策略呢?在我看来,乔叟的个性化策略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精炼、富有智慧和洞察力的描写语言;二、人物的典型特征和个性特征相结合;三、具有高度选择性的人物细节描写。一、对律师的浚感正是这种超凡的语言表现能力,使类型化人物的单调和平庸得到化解,而赋予这些类型化人物个性化的光芒。他对律师的警句式的描写,直截了当,切中要害,具有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伯的神韵:(哪儿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忙的人,他却似乎是个无事忙。)对牛津学者的描写不仅有蒲伯神韵,更有蒲伯所没有的理想主义精神:(他的话语中响彻着道义和美德,他乐意去学习,乐意去教诲。)二、艾格伦关于其人现以女修道院长和云游修道士为例,详细探讨一下。上面提到女修道院长的行为举止具有明显的类型化特征,但乔叟并没有止于此,他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取了一个名字—艾格伦蒂娜夫人,并通过一系列意味深长、和女修道院长的宗教身份不十分相符的细节描写,赋予女修道院长世俗化的个性特点,丰满了这个人物形象。女修道院长行为举止极为得体,她的微笑甜蜜、端庄,即使骂人也只不过是一句“BySaintLoy”。她知道如何在礼拜仪式上得体地哼唱,她会说法语,尽管带有伦敦口音。在餐桌上,她的礼仪也格外周全,从不让食物掉在身上,不让手指头沾到汤,嘴唇也擦得干净,不让唇膏留在杯子上;取食物的动作也非常得体,全然不是低层社会阶层的那种粗鲁的抓抢。但是,我们应该记住,艾格伦蒂娜夫人是一个宗教人士,她的优雅举止和宗教到底有多大的必然联系呢?乔叟一句话点破了她优雅举止的动机:Andpainedhertocounterfeitecheer/Ofcourt,…,她是在竭力模仿宫廷式的礼节和举止。这说明她对世俗时尚的兴趣大于对宗教的兴趣,这是有悖于宗教的清规戒律的,因为中世纪的修道院是摒弃世俗时尚的。乔叟的细节描写给这个宗教女性赋予了世俗女性的情怀,她的价值观是世俗的,而不是宗教的。这一点从她对待动物的态度上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印证。中世纪的修道院是禁止饲养宠物的。根据剑桥大学历史学教授艾伦·鲍尔(EileenPower)的研究,中世纪英国的女修道院禁止三个D,即跳舞(dancing)、连衣裙(dresses)和狗(dogs)。1300年左右出版的“隐士准则”(AncrenRiwle),也称为“修女准则”(Nun’sRule),就详细规定了修女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其中在“家庭事务”(OnDomesticMatters)部分就明文规定:不准拥有任何动物,除了一只猫以外(Youshallnotpossessanybeast,mydearsisters,exceptonlyacat.)。但是艾格伦蒂娜夫人却是个动物爱好者和同情者,看见一只老鼠被猫抓住,面临着死亡的时候,她心中充满同情,甚至流下眼泪。她还喂养了一些小狗,给它们喂烤肉、牛奶和白面包。如果有狗死了,她会伤心痛哭。一只抱在怀里供人玩赏的小狗是轻浮的宫廷女人的必备之物,女人们可以亲昵地和小狗偎依在一起,以显示自己仁慈心肠,也可以给人一种可爱之至的形象。这种行为甚至对一个待嫁闺中的年轻女孩来说也是愚蠢、轻浮的,更不用说对于一位修女。她喂养小狗所使用的烤肉和白面包是中世纪款待客人的食品,这显示她的修道院是奢华的,这和宗教教义所倡导的简朴饮食是相悖的,也说明了她们没有将吃剩下的食品捐献给穷人。女修道院长尽管是位宗教人士,但她的良知迷失了方向,她仁慈的心肠所关注的不是她应该关注的。在衣着打扮方面,女修道院长也是不得体的。修女不应该关心外表和衣服,中世纪修女的服饰是按照寡妇服饰要求设计的,要求简洁、端庄、廉价,这种服饰和世俗贵妇的奢华服饰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看看女修道院长的打扮:她头戴着有褶皱的女用头巾,披着优雅的斗篷,佩戴着昂贵的珊瑚念珠,甚至还胸前还别着一枚胸针。胸针属于首饰类,更是宗教清规所禁止的。胸针上刻着“爱征服一切”的拉丁文。这到底是指上帝之爱还是男女之爱呢?我们不得而知。乔叟就是这样通过对人物个性化特征的凸现,展现出了一个被世俗化的宫廷贵妇生活所吸引的宗教女性的独特形象。类似地,在描写云游修道士这位宗教人士的时候,乔叟敏锐地捕捉到人物言行中的微妙特征,一方面赋予人物以鲜明的个性,另一方面又揭示出这种个性与人物的社会角色之间的相悖之处,从而进一步揭露了宗教的伪善。乔叟笔下的云游修道士“快乐而又无拘无束”,这种看起来轻快宜人的描写,其实包含着诗人的讽刺和批判。14世纪的云游修道士本应该放弃尘世的一切,靠乞讨获得食物和施舍,但实际上,他们都彻底堕落了,他们趋富欺贫,处处勾引良家妇女,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实。乔叟笔下的云游修道士是个只能在某一固定地区乞讨的“limitour”。与对僧院僧侣进行含沙射影的性描述不同,乔叟通过细节描写揭露了这位修道士在性方面的肆无忌惮。他是个“非常欢快”的人,因为他擅长“调情”和“花言巧语”。他“自己掏钱”安排了许多年轻女人的婚事,这其中的潜台词就是他曾经诱奸了她们。他和本地区的“贤良妇女”很“熟悉”,深得她们的“爱戴”,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这意味着什么。他经常给漂亮的少妇们一些小的物件,他了解所有的酒吧,与酒吧女郎和酒吧老板混得很熟,但实际上,作为一个云游修道士,他应该更多地和他应该帮助的人打交道,比如麻风病患者和乞丐。乔叟不无讽刺地说,像他这样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和麻风病人打交道是“不合适的”,因为它“无利可图”。而面对有钱人,修道士变得“彬彬有礼”,“随时准备效劳”。他用非法手段获得的收益远远大于他的合法收入。他穿着体面,可与教皇媲美,和他云游修道士的身份极为不符。凡此种种,这位修道士真的像乔叟所说的那样是“受人尊敬的”吗?显然不是。乔叟通过具体细节的陈述,运用反讽手法,揭示了修道士的真实面目:腐败、富有、贪婪、淫荡。三、人性与心理变化对人物局部的塑造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言中,人物的外表描写是具有选择性的,也就是说,乔叟的人物外表特征往往突出某一显著特征,从这一特征描写来凸显人物的个性。譬如胡子。商人长着“山羊胡”(forkedbeard),透露出商人的精明。在英国早期的文学作品中,犹太人的形象往往是蓄着山羊胡的,据此可以推测这位商人可能是个犹太人。地主的胡子是白色的,“像雏菊花一般”,和他“红润的”肤色形成对比,活生生一个生活富足、信奉“完美的快乐就是真正的幸福”的有产者的形象。船长的胡子经受过海上暴风雨的洗礼,诉说着他的“坚毅”和“智慧”。磨坊主的胡子像所有母猪或者狐狸一样是红色的,宽宽的,铁锹一般。仿佛长着一嘴好胡须还不足够似的,他鼻尖上还长了个疣子,上面长着一簇毛发。浓密的毛发是男子气魄和力量的象征:磨坊主力大胜过公羊,短壮的胳膊足可拽下一扇门来,或者用头撞破一扇门。管家是个瘦弱、易怒的人,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耳朵周围的头发也剃得光光的。传唤师的胡子“灌木丛似的”,还有脏兮兮的黑色眉毛,其容颜足可以吓跑孩子。而卖赎罪符者则没有胡子,光溜的下巴像刚刚刮过似的,说话的声音像山羊,这一切都让人疑心他是只阉割过的公马或者就是一只母马。在中世纪,人们相信人的性格取决于四种体液,浓密的毛发标志着充沛的热量、体液和力量,毛发缺乏者“冰冷和干枯”。卖赎罪符者男性特征的缺乏、性别倾向的模糊本身就是一件违背当时社会基本规范的表现,这和他的与其身份不符的轻浮的行为举止(他唱着歌谣:“过来,我的爱人”)相得益彰,生动勾勒出一种龌龊、轻浮、伪善的宗教人士形象,他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宦官。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言中,乔叟对不同人物的细节刻画和描写不是均匀着笔的,对某些重点人物他突破常规,择取出人所料的局部细节,在不动声色中赋予人物特殊的内涵。譬如传唤师。他的脸像中世纪教堂里的装饰画中的人物一般,“火红的”、“胖乎乎的”,上面“布满着丘疹”,眼睛窄小。水银、硫磺、铅黄、硼砂、铅粉、药膏都无法洗去他面上的丘疹、疖疮和疣痘。他喜欢吃大蒜、洋葱和大葱,喜欢喝浓烈的血色葡萄酒,喝多了就会又说又叫,像疯了一般。这些细节描写看似无意,其实是有深意的。显然,传唤师的面部特征是一种病态的表现,火红的面庞是红斑狼疮的症状,而丘疹、疖疮和疣痘则是麻风病的外在症状。根据中世纪的医学观点,麻风病是由淫荡的生活、酗酒和吃大蒜洋葱诱发的。乔叟的这种细节安排,旨在用个性化的人物特征描写赋予这个人物类型化的身份,并暗讽传唤师这一职业类型的邪恶。在中世纪,法庭分为世俗法庭和宗教法庭,传唤师的职责就是奉主教或副主教指令,传唤被告到宗教法庭接受审判,并要确保被告到庭。更重要的是,传唤师担负着告密的职责,向宗教法庭报告违背宗教戒律的人。因为如此,传唤师就有了大量接受贿赂的机会。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通过修道士讲述的故事,我们了解到传唤师索贿、敛财的方法:他先赢得教区年轻人的信赖,依靠他们获得有关违背宗教条例之人的具体情报,然后去勒索他们。修道士的故事揭示了传唤师的邪恶和贪婪,其最终的结果就是下地狱。当然,修道士所讲故事中的传唤师不是朝圣队伍中的那个传唤师,但是乔叟将作为朝圣客的传唤师的龌龊外表描写与修道士故事中的传唤师的邪恶与贪欲联系了起来,实现具体化的细节描写和类型化的故事陈述的有机整合。乔叟的人物描写是高超的,具有开创性,他运用的手法无法用他那个时代的文学加以解释。亨利·莫雷在《17世纪的人物描写》(1891)中,这样评价了乔叟的人物描写:首次出现的也是最好的人物系列是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言中的系列朝圣客素描。这些人物各不相同,难以统一起来,代表乔叟那个时代的英国社会生活的总体特征。这些人物描写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将每个人物的身体外表、装束同内在心理结合起来描写,具有暗示作用。在他的人物描写过程中,乔叟运用自己的才气,从对自然的观察中获得素材。乔叟的人物描写无前例可供借鉴,他是通过对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