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的朱洪武、民间叙事、伦理悬置与三寸丁

《水浒传》中的朱洪武、民间叙事、伦理悬置与“三寸丁”

一《水浒传》中的“朱洪武”影像《水浒传》的成书时间较为复杂，从元末到明中叶都有可能，学界比较倾向于明代而把它定义为明代小说。从现存的各个本子的存世情况及研究成果来看，不论《水浒传》的成书在元末还是在明初或是其他，它至少在明代还经历着被修改的过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这样一来，明代的一些社会意识形态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它。既然如此，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故事就多少对它有些影响，而这一点学界已经有所关注。[1]小说第一回中出现了宰相赵哲、参知政事文彦博、参知政事范仲淹，这些都是历史上的真人，而到龙虎山去请张天师的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却于史无征。当然这是小说，不需要与历史吻合，但是这里的洪信官职为“内外提点殿前太尉”，与赵匡胤在发迹前的“殿前都点检”至少在名称上有相似之处，这似乎表明，洪信隐喻了一位皇帝。[2]洪信在龙虎山遇到了一只大虎、一条大蛇，而小说紧接着又出现了白花蛇杨春、跳涧虎陈达、神机军机朱武。在这里朱武的名字很有意思，朱武与洪信遇在一起，分明包含了“朱洪武”三字！不难看出，“杨春”影射了“常遇春”，“陈达”影射了“徐达”。有人或许认为是索隐，是猜字，但是《水浒传》中就有这样的文字游戏，如鲁达在潘家酒店救助金家父女，女儿小字翠莲，金圣叹评：“看他有意无意，将‘潘金莲’三字，分做三句安放入，后武松传忽然合拢将来。此等文心，都从契经中学得。”[3]按说《百家姓》中可供选择的姓非常多，为什么要选择一洪姓打头，而且还要出现一个“洪教头”，[4]一部书出现两个“洪”姓人，应该是作者特意安排的吧。《水浒传》中有两个“荡妇”潘金莲、潘巧云，有人戏说作者当与潘姓之人有仇，也许是有点道理吧。金圣叹曾经对《水浒传》中的“姓”发表过意见，如赖解珍兄弟老虎的毛太公，金圣叹评：“姓便不佳，今日此族最盛。”又说：“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如之何？”今天看来，人的姓氏完全没有好坏之分，但是作者在安排自己笔下人物的姓氏时多少有点自己的打算。[5]朱仝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姓朱名仝，他来到宋江家佛堂，把供床拖在一边，找到那个地窖，放出宋江，并告诉宋江要逃跑。如果我们把这段故事与《水浒传》开头洪信放倒石碣，从而误走了一百零八位“妖魔”相对照，发现两者有较高的相似度。而且“朱”者，红（洪）也。而“朱洪”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陈洪先生指出：“而佛堂下的地窖，那座隐秘的黑暗的地窖，则正隐喻着宋江内心深底的潜意识层，代表着一个江湖强人之梦，蕴藏了一个未来的梁山泊。”[6]而我更愿意相信，这个地窖与小说开头藏有妖魔的地穴是对应的。二《水浒传》中的民间叙事所谓民间叙事，主要是指用市民的兴趣与审美来观察、评判事物的叙事倾向。具体表现为讲民间故事等。[7]（一）老二现象（或老三现象）所谓老二现象是指民间故事、传说中，有兄弟两个时，老大富而坏，或贪婪，或懒惰等，而老二贫而好，勤劳又善良，最后的结局就是老二胜了老大。如果有兄弟三个的话，就是老三比较勇敢等。[8]“在中国大多数流行的故事类型中，坏人总是兄长（或他的妻子），蒙受灾难的英雄总是弟弟”。[9]《水浒传》中就有突出的老二（老三）现象。如武松与哥哥武大郎、李逵与哥哥李达都是老二牛气。其他的如解珍、解宝，“那个兄弟解宝，更是利害”；[10]张横与张顺，弟弟张顺无论武术还是智谋都超出哥哥；小人物中有黄文焕、黄文炳，弟弟黄文炳虽然“心术不正”，[11]但是其机智见识均超出他的哥哥。有的弟弟武功可能不如哥哥，但是“活跃性”却远远超出哥哥。如孔明、孔亮，孔亮是“孔太公的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32回）；穆弘、穆春，弟弟穆春欺负薛永，追赶宋江；蔡福、蔡庆，哥哥蔡福不知如何处理卢俊义的事，而弟弟三言两语就把此事搞定了。如孙立、孙新，弟弟孙新的武功是跟着哥哥学的，武功不如哥哥，但是孙新反抗官府的意愿比哥哥强多了，妻子顾大嫂把劫牢救人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二话没说就要动手。当然了，童威、童猛，朱贵、朱富却看不出来哪一个更强一些。阮氏三雄中，阮小七武艺高强，快人快语，识见武艺均在两位哥哥之上。[12]祝氏三杰祝龙、祝虎、祝彪中，老三祝彪是扈三娘的未婚夫，“只有他第一了得”。宋江与宋清中，宋江比弟弟各方面都要好，这显然是一个例外，但是宋江的排行却是“老三”，有人叫他“宋三郎”，可见宋江作为“老三”是很厉害的。除此之外，“老二”中，还有排行老二的高俅；鲁达救的老汉姓金，排行老二；杨志打的牛二等。所以说，在《水浒传》中有特别突出的老二（老三）现象。（二）名人现象《水浒传》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几个历史上的名人，他们是杨雄、孔明、李固、曾参。这里的杨雄与西汉扬雄从字面上没有分别。[13]历史上的扬雄，字子云。有意思的是，《水浒传》中杨雄的老婆叫“潘巧云”，这“云”真是太巧了！联系上文金圣叹分析“潘金莲”时的议论，我们初时或许觉得金氏有“深文周纳”“过度索隐”之嫌，但是考虑到中国文化氛围及“杨雄的老婆叫巧云”，会觉得金氏所言真的是有道理的。毛头星孔明的名字起得也很吊诡，众所周知，“孔明”是诸葛亮的字，孔明、孔亮两兄弟的名字分明包含了诸葛亮的名字。为什么把一代名相诸葛亮的字给孔明呢？孔明、孔亮的武功实在稀松平常！杜甫说“诸葛大名垂宇宙”，陆游说“出师一表真名世”，天下谁人不知道“孔明”呢？而且《水浒传》中不止一次出现过“诸葛亮”。[14]可以判定，这里用“孔明”是有意的，至于何种用意，就不好判断了。卢俊义的仆人李固也很蹊跷。《后汉书·李固传》记载了一位李固，这李固是东汉名臣，博览群书，对时政多有谏言，后为梁冀杀害。他与杜乔被合称为“李杜”，历来评价甚高。写《水浒传》的书会才人们，宋罗烨《醉翁谈录》上说“幼读《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李固”，为何把这个一代名儒的名字用到一个与主人老婆通奸的人身上？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曾家五虎的名字中竟然有“曾参”！在容与堂本上李贽评曰：“污辱大贤。”《水浒志传评林》中也是“曾参”。有的本子把“曾参”改了。[15]但这种改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人们可以不知道李固，也可以不知道扬雄，但不可能不知道曾参，一般认为他是《大学》的作者，被后世尊奉为“宗圣”，是配享孔庙的四配之一。应该说，中国重名的人很多，[16]名著中出现个把名人的名字也不算什么奇事，但奇就奇在这里出现了至少四个人，孔明、扬雄、李固、曾参，且这四个人都是历史上的名人。有理由相信，这其实是民间叙事的一种方式，明知故犯，吸引眼球。（三）“文”字辈《水浒传》中有几个人物的命名非常有趣。如东平府尹陈文昭、郓城县知县时文彬、阎婆惜的相好张文远、迫害宋江的黄文炳、文炳的哥哥黄文烨。这样排列整齐的命名法，很难说作者没有寓意。那么这里面有什么寓意呢？现在很难说清楚。不过似乎与宋代“重文抑武”的政策有些关系吧。三《水浒传》中的伦理悬置现象《水浒传》中“杀戮”现象一直受到诟病，如李逵拿着大斧砍人一事。刘再复先生《双典批判》中批评了《水浒传》中的暴力现象。关于这个问题，欧阳健先生《〈水浒〉的成书与“水浒”的精神——兼与刘再复先生商榷》一文反驳了刘再复的观点，颇有道理。[17]杜贵晨先生《〈水浒传〉中的“血腥描写”及其文化阐释》一文分析了“血腥描写”的历史、文化根源，指出对“血腥描写”要有同情的理解，亦甚为有理。[18]但是当下研究者对《水浒传》中的“暴力现象”与“血腥描写”这种现象之解释却很难服人。陈泳超先生《民间叙事中的“伦理悬置”现象——以陆瑞英演述的故事为例》一文提出“伦理悬置”。他说：“所谓‘伦理悬置’，是指在民间故事演述中时常出现的一些伦理乖违现象，现实伦理既不能控制故事的伦理诉求，又不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它在完成叙事这一主要使命的途中，暂时被搁置起来、悬而不议了，体现了叙事对于伦理的干扰作用。”[19]在我看来，陈先生所提出的“伦理悬置”能有效地解决《水浒传》中的“杀人问题”。延伸一下，“伦理悬置”是指在《水浒传》中讲故事的人对“杀人”情节消除了相应的社会评价，换言之，“杀人”只是停留在小说层面的“杀人”，而不指向“社会意义”上的“杀人”，在这里“杀人”所产生的“社会伦理”被消解了。《水浒传》中有许多让人“奇怪”的杀人现象。如梁山好汉杀害了扈三娘一家，而扈三娘最后也上了梁山，这在现实生活中不能说没有，但也是极其罕见的，所以让读者感到不可思议。把扈三娘的全家杀掉而娶扈三娘做压寨夫人，或许在历史上有类似事件，但是要想让三娘心甘情愿地服务于梁山，断无此事。贾平凹小说《白朗》中有一段议论：再说，咱们杀了盐监官满门，只留下他的女儿，这女儿能俯首顺从地做了仇人的夫人而生儿育女吗？[20]质问得极是。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吊诡的现象呢？我个人认为就是“伦理悬置”，也就是说，作者在讲述这个情节时，根本没考虑到这个情节所产生的“社会伦理”。其他的李逵杀人等，也是“伦理悬置”的作用。讲故事的人只要吸引听众，而没有考虑讲故事可能引起的伦理反应。齐裕焜先生在《对〈水浒传〉中血腥、暴力问题的思考》一文中说：“《水浒传》的一些恐怖、残暴的描写没有引起读者的反感，还因为它把这些描写喜剧化、戏谑化、公式化了。”[21]这些“喜剧化、戏谑化、公式化”其实也是“伦理悬置”的结果。此外，《水浒传》说高俅“因此过房这高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从实际来说，无论高俅如何混账颟顸，都不可能把一个兄弟辈的人当成自己的干儿子。这样的叙述明显有悖于伦理与现实，不合情亦不合理，但是合乎市民的口味。小说中还有叔叔邹渊，侄子邹润。对于中国人来说，“渊”“润”这样的名字就是兄弟俩的名字，看着就不顺眼，因为用同一偏旁的字给同一辈分起名字是中国的传统。如《红楼梦》中的贾家辈分排列。所以金圣叹评点本就把“邹润”改为“邹闰”。但是对市民来说，并不会太在乎这些。这都是“伦理悬置”的作用。当然例外也不是没有。[22]讲到史进时，“母亲说他不得，怄气死了”，这话极为突兀与不自然。整个人类而言，都把“孝”作为一项重要的人生准则，而梁山好汉也都是“孝”字当头。而这里史进竟然把母亲气死了！这还了得！其实这也是“伦理悬置”，为了突出史进爱好武术而设置的一个“情节”。这个情节不带有社会意义。李逵的娘被虎吃掉了，众人都笑了。这一情节亦让人不解。杜贵晨先生有过精彩的解读，可备一说。这里亦可用“伦理悬置”来解释。当然亦可不解释。[23]第35回吕方“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小温侯吕方”。按《三国志·吕布传》或《三国演义》，吕布勇则勇矣，然为人却不敢恭维，他见利忘义，为人所不齿，这里公开宣称“爱学吕布为人”，与统治者的意识形态捍格。李庆西先生《三国叙事的流变与迷思》中说：照例说戏台上的人物都有好人坏人之分，可是吕布呢？所有的历史学者对吕布都没有正面评价，戏台上吕布却是讨人喜欢的武生（翎子生），他算是好人还是坏人？毛泽东要替曹操翻案，显然亦有好人坏人的标准。当然，操心古人的政治正确和先进性也是郭沫若、翦伯赞等大学者的学术雅趣。可是，民间野老村夫乃至青少年读者最操心的却是马超与关羽的武艺高下。[24]这是民间叙事，也只能从“伦理悬置”上来解释。在我看来，《水浒传》中有许多现象不合情理，尤其是杀戮现象，对它们就要从“伦理悬置”来解释，“伦理悬置”主要考虑情节的有趣性与夸张性，而无视它的合理性与逻辑性。四“三寸丁谷树皮”新释《水浒传》中武大郎被称为“三寸丁谷树皮”，不但意思众说纷纭，而且断句也众说纷纭，至今学界没有统一的答案。学界主要有以下观点。“三寸丁”一般指三寸的钉子，喻指人长得矮；也有释为“棺材钉”的；也有释为男性生殖器的。钱文忠先生却认为“丁谷”是外族语词之汉语译音。“丁谷”是地名，有“丁谷窟”“丁谷寺”等。而整句释为：武大郎如洞窟中之树，为阳光雨露所不及，不得发舒，只及“三寸”。“皮”者云云，复言武大郎之丑、之弱。[25]关于“谷树皮”，一般认为“谷”原本为“榖”，“谷树皮”就是“榖树皮”，形容人的皮肤如同榖树皮那样粗糙。张诒三先生《“谷树皮”别解》中指出“谷树皮”是“骨搐皮”一词的近似记写，不是“粗糙”的意思，而是皮肤松缩干皱。[26]王祥、孙剑艺《近代汉语疑难词“谷树皮”考》一文从北方方言中找到“鼓搐”“骨搐”“枯出”等词，认为“谷树”与此用法相同。[27]笔者家乡亦有“骨搐”一词，但多是“缩成一团”的意思。而且这两篇文章改词释义，终觉隔着一层。为了正本清源，我们先找出“三寸丁谷树皮”在文献中的分布，然后再确定它的含义。（一）《水浒传》等常见本子中的“三寸丁谷树皮”1.日本无穷会藏本《水浒传》第24回三处皆作“三寸丁榖树皮”。[28]2.金圣叹《第五才子书》（贯华堂本）卷28三处皆作“三寸丁谷树皮”。[29]3.《评论出像水浒传》圣叹外书（醉耕堂本）卷28三处皆作“三寸丁谷树皮”。[30]4.《忠义水浒全书》（明刻郁郁堂本）卷24三处皆作“三寸丁谷树皮”。[31]5.《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圣叹外书（日本印本）三处皆作“三寸丁谷树皮”。[32]6.《水浒志传评林》第23回两处皆作“三寸丁谷树皮”。此本只此两处。[33]7.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清乾隆元年刻本）卷28两处皆作“三寸丁谷树皮”。[34]按：这个本子绝非金圣叹本，全书共12卷，124回，有田虎、王庆故事。8.容与堂本第一处作“三寸钉谷树皮”，第二、三处均作“三寸丁谷树皮”。[35]9.钟伯敬本三处作“三寸钉谷树皮”。[36]10.《金瓶梅词话》（万历本）两处作“三寸丁谷树皮”，一处作“丁树”。[37]11.明周清原《西湖二集》卷16作“嫁了武大郎这个三寸丁榖树皮”。[38]12.明毛晋《六十种曲》之《义侠记》（上）作“三寸丁谷树皮”。[39]这12处近30个“三寸丁谷树皮”表明“骨搐”等不太可能，因为没有一处与“骨搐”等相同或近似。（二）“三寸丁”应该为三寸高的松树苗学界公认“三寸丁”为矮的意思，但是“三寸丁”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在民间“三寸松苗”又称“三寸钉”，即小松树苗。现今广东省有的地区还在用这个词。《验方汇编》记载“三寸钉”可以治“风湿性关节炎”，一方：三寸钉根十二条（去皮毛），生鸡一只，黄酒或米酒二两。用法：生鸡去毛与肠什，切碎和上药炖两小时冲酒服。[40]同书还有“三寸钉：小松秧”。[41]《广东省惠阳地区中草药》记载“三寸钉”可治疗“跌打损伤”：三加皮根（干）5钱，小萝伞根3钱，簕档树根2钱，白背稔根5钱，三寸钉5钱，浸酒半斤，内服少量，外擦患处。[42]《中医养生实践经验集》载：“三寸松苗”又称“三寸钉”，即小松树苗，去第一层皮，连小松苗捣烂加童尿，饮或灌下对抢救危重跌打损伤、消肿散淤、抗休克有奇效。[43]《兽医本草拾遗》载，“此外三寸钉（松树蕊）可以治疗牛瘤胃臌气”。[44]《南方百草良方》载，惠阳地区称松树为“三寸钉”。[45]《彩图中国百草良方》载，马尾松，别称三寸钉。[46]礼失求诸野。因此我们认为“三寸丁（钉）”是指长得不高的小松树。联想到武大郎的弟弟名为“武松”，是指高大的松树，人们戏谑地称其哥哥为“小矮松”是非常自然的。有人认为这只是在广东惠阳地区附近出现的方言，与山东相距甚远。但《水浒传》中也曾写广东揭阳故事，如宋江在揭阳岭遇到揭阳三霸：穆弘穆春兄弟、李俊与李立、张横张顺兄弟。所以作者熟悉惠阳自不待言。虽然我们在《中国基本古籍库》等中并未检索到此种用法，但是我们不能肯定其他文献中没有，而且不能保证当时在口语中没有。留存的古籍毕竟是沧海一粟。（三）“谷树皮”应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