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之如春──追忆孙犁同志

PAGE9近之如春──追忆孙犁同志

人民日报美术编辑罗雪村为孙犁所作速写前年盛夏，孙犁老人躺在白洋淀父老乡亲专程送来的带露的荷花丛中，安详地睡去了。如今，白洋淀的荷花又在绽放，孙老，您可闻到了淡淡的荷香我从街上买回几枝红荷，插在瓶里，看着它们慢慢绽开，闻着缕缕幽香，一任哀思流淌……我又翻检出孙老的遗札，一封封重新展读，仿佛穿起一串串回忆……“望之如云，近之如春”。对孙犁，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当我只是从他的作品认识他时，只觉其文清峻拔俗，美丽如云；其人特立独行，高洁如云。而当我真正走近孙犁，跟他通过信、聊过天之后，则感到生活中的孙犁谦和慈祥、温煦如春。一１９８５年初春，我和同事小童去天津出差，顺便去拜访孙犁。既无人引见，也没事先打招呼，我们就贸然闯进了多伦道的一个大杂院。敲门叩问，透过玻璃竟见一位老人正蹲在地上剪胡子。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打搅了老人，他赶忙收拾起摊在地上的报纸，开门把我们让进了屋。老人穿着朴素、高大清瘦，自称就是孙犁。我在心里不免责备起自己的唐突和冒昧，但见老人一脸和善，并无嗔怪，这才自报家门，说今特来拜望、约稿，并带来了北京朋友袁鹰、姜德明等同志的问候。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忙打听北京友人的情况，并慢条斯理地和我们聊着身体、写作等情况……告别孙老后，我和小童感慨一路：这位大作家挺和善的，一点也没有架子啊！蹲在地上剪胡子的老大爷──这就是我第一眼见到的孙犁。大约一年多后，我又受袁鹰同志委派，赴津邀请孙犁出任《散文世界》顾问，再次踏进了大杂院。我说明来意后，他十分客气地谢绝了，并说，他现在顾问、编委等等什么都不担任，无论谁请都谢绝。其实，我们也听说他宣布不再担任这类职务，也不再给人写序，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来试试，也许他能破例呢。可他口气虽缓，心意却坚。我不好再强求，于是请他为《散文世界》题几个字，他爽快地答应了。很快找到一张小纸，用钢笔写下了“美即质朴，别无所求”８个字。此行虽未完成“请顾问”的任务，但我却觉收获颇丰。因为我真切地看到了一个淡泊名利、耿介坦诚的孙犁，而那８个字，则是需精心研读他那九十年人生和十数部皇皇巨著才能理解深透的至理箴言。孙犁为《散文世界》题字

二从那以后，孙犁开始给我寄稿并写信，直到１９９５年３月６日的最后一封信（这一天，也正是在《人民日报》发表最后一篇文章──—《〈曲终集〉后记》的日子），写了近三十封信。孙老的信，很轻，加起来没有一斤，但它又很重……因为这里面有老作家一颗沉甸甸的心，有他认真的写作态度、谦逊的品德和对普通编辑的尊重。孙老寄来的稿件，有时压了很久才刊发，但他非常体谅，说：“文章发出来就好，迟些没有关系。”有时稿子没用，孙老则说：“不发也没关系，不要勉强。”一次，孙老的文章排错了一个字，我写信道歉，他却自己承担了责任：“那个小错，不算什么。主要是因为我写的那个‘是’太草了，容易看错。”我每次写信、寄报给孙老，即使身体不好，他也总是及时复信并诚挚地致谢。偶尔我们对文章略作小小改动，他也注意到了，并在信中特别致谢。人民日报社４０年大庆时，孙老还特意写信祝贺，说得到了副刊的“热情关怀，我们之间建立了工作友谊，是很值得纪念和感谢的”。“你们的工作，是严肃认真的。例如我在副刊发表的芸斋小说，其中一篇，删去三百字。我看了以后，觉得删了比不删好，在结集出书的时候，就按你们的样子发排了”。孙老无论写稿、写信，字迹都很清楚，绝不潦草应付，有的稿子我们甚至觉得可以“一字不易”了，但孙老还是精益求精，如寄《记陈肇》一文后，又写信来，将文中的“既不伸手，从不邀功”改为“从不伸手，更不邀功”；还曾来信要在《文集续编序》一文的末尾，加上一段话：“要之，积习难改，别无所能。一息尚存，仍当有作，不敢有负于读者。”虽只加了二十多个字，但却道出了他晚年仍以写作为生命的执著精神和对读者的一往情深，而在要求做这些改动时，孙老又总是客气地说“麻烦您”。孙老的信，都很短，但将它们串联起来却又很长……因为这些信约略显示了老人搁笔之前８年的写作生活轨迹以及不断与衰老病痛顽强抗争的艰难历程。在不少信中，他都谈到身体和病况，头晕、腹泻、心脏病、前列腺病、胃病一直轮番折磨着老人，病情加重时，不能看书写作，令他十分苦恼。有时“只字未写，无可奈何”，有时“精神振作不起来，思念一重，诸多烦恼，一涌而来”，“写东西很少了，因有时手颤。心情亦常不佳”。但他却能“极力克制，安摄心神”，而且只要病情稍有平缓，他就坚持活动、散步，读书、写作……１９９３年大病手术后，他也没有辍笔，而是先以写信练笔，且“思路一如往昔，文字也还通顺”。他晚年那思想精深、见解透悟、语言臻于化境的百万文字，其实就是在不断与病痛搏斗的过程中完成的……耄耋之年、病弱之躯是他的外表，而他的内里，却是风骨、坚强和刚毅。孙老知我经常闹病，多次在信中问我身体情况，并嘱我要“从精神上放开，有劳有逸”，还以自己的经验提醒我“要注意起居，不要太累”。我肠胃不好，用了神功元气袋后效果不错，就又买了一个寄给孙老。孙老来信说“这种药袋的确不错”，从春节到夏天“一直用着”，但却给我汇来四十元钱，说是“您收入有限，又有孩子，开支很大，我心里不安”。初觉老人过于较真见外，后来细想，这是老人的一片真心，也是他为人明澈高洁的个性，这，反倒令我十分感动了。一次，我将几篇访问作家的习作寄孙老指教，他十分中肯地提出了意见：“我以为访问，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多读他的著作。”他还特别指出我“读书的时间少了一些，今后应多找时间浏览典籍”。还说“因为熟了，所以说话很随便”。这些意见真可谓一语中的！对此，我永远心存感激。１９９３年孙老手术，出院后我才得知消息，特地回津探望。因当时孙老身体还很虚弱，来探访者大都被儿女们谢绝。我只向他大女儿了解了一下病情和术后的状况就离开了。后来孙老得知我去过，还特地写信来说：“您专程来看我，只是因为我女儿不认识您，就没得见面。事后，我很难过。”这封信让我掉了眼泪。老人刚出院不久，身体极虚，本不必给我这晚辈后生写信的，何况还那么真诚动情！孙犁与本文作者刘梦岚合影三天津是我的老家，春节或国庆节回津探亲，我大都抽空去看看孙老。

知道孙老身体不好，一般去时都不敢长谈，只想问候一下就走。但孙老却很热情，总是让我坐下多聊一会儿，而且每次都拿水果让我吃。如适逢手头有稿，就请我带回报社，并说：你们看看，不行就不发。出了新书，孙老也总是等我去时签名送我。孙老跟我聊天儿，也很随便自然。知我家里有老人，每次去时，都问我家里老人可安好。我觉得，孙老淡泊喜静，但也并非与世隔绝，他的内心，其实仍有与人交流的热情。有好几次我去时，给孙老做饭的大姐都说：“刚才爷爷（指孙老）还念叨呢，说今天梦岚该来了。”他在给我的信中也说过：“假期来津，仍希驾临寒舍一叙。”还说：“与您谈话，是轻松的。”一次去看孙老，他刚迁入新居半年多，虽经搬迁之劳，但精神很好。新居比老屋宽敞明亮，并未装修，家具也都是旧的，但很是干净整洁。孙老告诉我，乍一离开大杂院，还不太习惯，但终于不用再受下雨屋漏、生火搬煤之苦，还是好多了，挺知足的。那天老人兴致挺高，当我问到什么是真正艺术家的“赤子之心”时，他的话一下子密了。我就势不断请教，孙老则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谈到有意思的事时，还哈哈大笑。孙老慢条斯理，思路清晰，出口成章，从文人的“赤子之心”讲到文章的“寂寞之道”，又讲到人品和文品，见解十分精辟。回京后，我把这次谈话整理成一篇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１９９４年春节，孙老手术出院已有半年。大年初四，我去探望，见他精神气色都不错。那天，窗台上摆着一盆“仙客来”，花开得红灿灿的，映得客厅很有生气。书柜旁一镜框里是由人书录的一首诗：“年逢八旬动刀兵，心腹顽疾一朝清。养精漫步跨世纪，蓄锐争当百岁翁。”这是亲自指导为孙老做手术的吴咸中教授写的诗。孙老递给我一个橘子，告诉我，现在每天生活很有规律：早晨在阳台锻炼，上午读书看报或写信，下午躺着休息，晚饭后８点听田连元的评书《水浒传》，晚９点准时熄灯睡觉。每天准时吃五顿饭和一次水果，每日牛奶、豆浆各半斤，鸡蛋两个……我问孙老病后读些什么书，孙老遂说出一大串书名，竟有２１种之多，内容十分博杂，既有《清史杂考》等旧籍，又有《鲁迅书简》等新书；既有《画论丛刊》等论画之著，又有《坛经校释》等佛学之书。病体稍愈，就如此广读博览，真如他自己所说：“余不能一日无书。”他说，有时也写点读书笔记。１９９５年１１月出版的《曲终集》里所收的很多读书笔记都是这次大病后写的，从中可以看出，大病后的孙老似更加参透人生世事，读古而融今，领悟而达心。记得那天我还不揣浅陋，向孙老请教书橱上镜框里“大道低回”四个字的汉代扬雄的话，意思是大的、深奥的道理在下面转悠、回旋。我很喜欢这四个字……”当今，社会喧嚣，人心浮躁，调门最高、炒作最烈的未必就是“大道”，这是否亦如老子所谓之“大言希声”，那最大最美的声音其实乃是无声之音如此，便不难理解恪守文章寂寞之道、淡泊名利的孙老何以特别喜欢这四个字了。大约三个月后，我和同事小罗来津办事，又一起拜访了孙老。那天，老人戴着套袖，正在阳台摆弄花呢。我环顾客厅，发现上次吴咸中教授的诗不见了，换了一幅淡雅的国画，上画萝卜、白菜，下书：“朴而不华，淡而有味，清清白白，绵甜香脆。”这多么像孙老！孙老告诉我们，这是一位不认识的作者寄来的，他把它镶在镜框里，又千方百计打听到地址给人家回了信。闲聊中又提到，多年前曾有人寄宣纸请他写字，这些年生活动荡，身体不好，没顾上写，这次病后终于写好，俟有来人带回。恰巧小罗认识这位求字者，说可以带回妥交，孙老十分高兴，说总算了却了多年的一桩心愿。这两件事使我再次看到了孙老的认真和对人的真诚。孙老在《曲终集》出版之后，虽也曾“再奏新曲”，但却身心渐衰，曲声渐弱，及至１９９６年春节我去看他时，他只能坐在卧室里见我了。后因病重，搬到儿子晓达家住，我去看他时，他躺在床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１９９８年孙老住院后，我不敢再去打扰，后来问过晓达，他说你可以去看，于是我去医院看过他三次。前两次见他气色还好，我问他是否还认识我他说：哪能不认识呢声音很亮，脸上还浮出了笑容。我说：北京的朋友都很惦念您，希望您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他问了北京友人的情况，还没忘记问我的身体，又让看护大姐给我拿橘子吃。但当我看到他用颤抖得十分厉害的双手捧吃鸡蛋的样子时，心里一阵酸痛。一个以读书和写作为生命的作家，如今除了起来吃饭、解手，剩下的就是闭着眼躺在病床上了。他是真的累了，但我想他的脑子并未休息，也许他在回首自己走过的那条“是风雨、饥寒、坎坷的路。是漫长的路，是曙光在前、希望的路”也许他又在为自己早年离家远行，未对父母、发妻、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