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谷文化研究与市民社会

1、转载请注明出处：当代文化研究网 www.cul-studi 来源：学说连线文化研究与市民社会 作者： 陈燕谷对于从事或者仅仅是关注文化研究的人来说，英国学者莫莱（David Money）和台湾学者陈光兴编辑的斯图亚特霍尔：文化研究中的批评对话（以下简称霍尔）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恐怕也是珊珊来迟的文集。关于文化研究的历史起源，一般都要追溯到雷蒙威廉斯、EP汤普森和霍加特的著述和活动，但是实际上，人人都知道我们今天所了解的那种文化研究的成功主要是和霍尔长期不懈的努力联系在一起的，尽管霍尔本人在叙述文化研究的历史时总是要归功于这三位前辈，特别是威廉斯的影响。我们知道霍尔是英国新左派的创始成员之一，是新左

2、派评论最早的编辑，是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负责人，然而我们似乎对他本人文化研究方面的著述却了解甚少，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写过像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和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这样的代表性专著；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大部分论文都是分散发表在发行量很小的杂志和论文集里，而他本人似乎从来无意将自己在文化研究方面的论文编辑成书。直到1988年霍尔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个人论文集艰难的复兴之路：撒切尔主义与左派的危机/2/，这也是迄今为止他唯一的一部个人论文集，从书名可以推测其中所讨论的主要是政治问题。所以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霍尔一书的出版恰恰弥补了文化研究方面的空缺（当然这本书并不是霍尔的个人论文集，而

3、是包含众多学者的批判性的对话）。文集的编辑方法颇有新意，读者一卷在手，既可了解霍尔的成就，也可以从活跃的批评与反批评中得到相当的启发。但是这本文集完全排除了政治方面的论文，使人多少有点不安之感，因为文化研究是决不可能离开政治而还能够保持其特性和生命力的。 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文化研究在美国开始成为一门显学，并且开始向其他地区扩散，霍尔一时之间似乎成为这门显学的鼻祖，不断有人要求他就文化研究的历史和现状发表意见。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发现霍尔显然处于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他多次表示他并没有处在一个鼻祖的地位上可以告诉人们文化研究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如果说他是英国早期文化研究的个中人并曾发挥

4、过举足轻重的作用，那么他就尤其需要克制以某“本质”的名义就文化研究应当如何而说三道四的诱惑。但是另一方面，文化研究的国际化特别是在美国学院体制内取得的巨大成功又使他深感不安，锁闭在庞大的学院体制内的美国知识分子似乎有一种把他们吸收的任何有生命力的东西形式主义化的倾向：先是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然后是福柯的话语权力分析，现在又轮到文化研究了。英国文化研究有没有它的应当珍惜和继续保持的独特传统呢？如果有的话，霍尔认为，那就是政治问题在文化研究中所处的核心地位。在接受陈光兴的采访时他特别指出：在伯明翰中心，即使是就某些特殊的问题所展开的争论，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文化政治是我们的关切和实践的焦点。不是某种特

5、定的宗派主义的政治立场，而是文化与权力的关系：文化政治。简而言之，如果说可以从英国文化研究学习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始终坚持在不同的语境中把握文化与权力的关联和组合的方式。从字面意义上看，霍尔所说的这个特点和美国的文化研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美国文化研究的论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除了文化和权力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霍尔不是一个原创性的思想家，也不是像詹姆森那种善于博取百家之长以构筑一个严密体系的学院派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家。他领导伯明翰中心完成了从文化主义到结构主义的范式转换，但是从来没有完全切断和威廉斯的联系。在他的理论术语中，除了文化和权力之外，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意识

6、形态、领导权，也许还有市民社会，但所有这些术语都是有出处的。在意识形态理论方面，他先是利用阿尔都塞改造经典马克思主义，然后又利用拉克劳的理论批判阿尔都塞的功能主义；他关于领导权和市民社会的思想来自葛兰西的著作，而这只能说是IWO年代以来出现的新葛兰西主义的一部分。总之，如果把霍尔看作是开创了一个新研究领域的学派领袖，我们恐怕很难指出属于他个人的独特理论贡献究竟是什么。然而，霍尔的价值在于他是一个真正的有机知识分子，要想理解霍尔所说的文化研究在美国失去的政治锋芒，我们不应当到文化研究：两种范式或者是编码与解码这类好像是纯文化研究的文章里去寻找，而是应当探讨他介人现实政治斗争的方式，以及文化研究和

7、政治分析是如何在这种实践中融为一体的。在这方面，霍尔对撒切尔主义的分析的批判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范例让我们了解英国文化研究的价值所在，同时也可以让我们了解它的弱点在哪里。我在本文里将对霍尔的文化政治以及他使用的上述概念作一扼要分析，侧重点是文化研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 我们不仅要从政治的角度理解霍尔的文化研究，而且要从文化的角度来理解他的政治分析。在霍尔看来，撒切尔政府于1979年上台不仅仅是一个政党政治现象，而且是一个葛兰西所说的领导权现象，它标志着长久以来形成的社会共识和未成文25的社会契约宣告瓦解，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或政治哲学即撒切尔主义开始在整个社会的范围内占据领导权地位。霍尔所采用的概念以及

8、他对这些概念的改造主要是为了分析撒切尔主义，意识形态问题：没有保障的马克思主义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在这篇文章里霍尔抛弃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否定性意识形态概念（即意识形态作为虚假意识是阶级利益和关系的扭曲的反映，是科学认识的对立面），并且以拉伦（Jorge Larrain）所谓的中立性概念取而代之。最大的变化是霍尔否定了意识形态和阶级地位之间的固定关系，也就是说意识形态没有固定的阶级属性：我所谓意识形态是指由语言、概念、范畴、形象和表象体系构成的心理构架，不同的阶级和社会集团都利用它们来理解、界定和改造社会。另外一个变化是，受拉克劳的影响，霍尔认为构成意识形态的各种因素（语言、概念和表象等

9、）也不存在固定的联系，在不同的语境中不同的社会集团可以按照不同的需要把它们组合成不同的意识形态。他接受了阿尔都塞的观点，认为意识形态的主要功能就是将个体询唤为主体，但是他反对阿尔都塞的功能主义概念，即利用现存的国家机器再生产现存的统治意识形态，以维护现存的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在抽象的层面，我们很难看出这些概念的意义何在，相反要理解它们就必须进人霍尔的撒切尔主义分析。首先，和传统的保守党意识形态相比较，撒切尔主义似乎是一个大杂烩：既有传统的父权制的和有机保守主义的托利党意识形态，又有自由企业制度、占有性个人主义和自由竞争等在传统上属于自由党的意识形态，它的能量似乎正是在于把一些以往是互相冲突的意识

10、形态因素融合为一体，从向构成一种充满矛盾但仍然保持着统一性的现代保守主义/5/.可以这么说，撒切尔主义的新颖之处在于它把新的自由市场学说和传统的托利主义的某些因素结合起来的方式。其结果并不是自由主义理论家所说的最弱意义的国家，而是政治理论家Andrew Gamble所说的自由市场和强势国家。撒切尔主义话语同时涉及方方面面的话题：家庭、经济、民族认同、英国特性、道德、犯罪、法律。妇女、人性。这种话语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把各种意识形态因素混合在一起，如果我们要理解这种话语的逻辑和统一性就必须发现其中隐含的各个不同的主体位置：自立和自利的纳税人-占有性个人，有责任感的爱国者，热情地维护个人自由并且反对国

11、家侵犯自由的主体，可敬的家庭主妇，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等等。总之，在历史变革的关头，撒切尔主义提出的问题是如何把已经长期习惯于某些位置的主体重新安置在新的话语所设定的位置上，这恰恰是阿尔都塞的拉康主义的反历史方法所不能解释的。 80年代许多左派知识分子批判经济决定论的结果是放弃了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和批判。在这个问题上，霍尔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他毫不怀疑撒切尔主义的主要目的当然是摧毁福利国家，解放资本和恢复自由市场经济，但是同时他也坚决反对在狭义的经济意义上来理解撒切尔主义，因为它成功地建立起一种新的意识形态领导权。这种成功不仅表现为扭转了社会思想的方向，改变了政治思想的术语和论证方式，而且为现代保

12、守主义意识形态建立了新的社会基础。对此是无法仅仅从经济的角度说明的，或者说并不存在某种经济状况必然决定其领导权地位。霍尔是在葛兰西的意义上使用领导权概念的（它和霸权不完全是一回事）。领导权概念要求我们放弃统治方式的静态的理解，而转向一个领导集团的权威的形成过程，因为这种权威是不可能利用强制的方式形成的，而只能通过利用不同的社会力量建立联盟的方式作为自己的基础，建立联盟的过程包含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在被统治阶级中赢得人们对权威的积极赞成。领导权概念的优势在于人民的积极赞成至关重要。霍尔认为这个概念在解释撒切尔主义方面的优越性在于，它能够说明撒切尔主义如何通过斗争赢得对于整个社会的优势，它是如何同

13、时在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展开斗争而赢得领导地位的。撒切尔主义者并不是某种既定的意识形态天然的继承者，他们不得不进行意识形态斗争，与自己党内的反对派斗争以建立自己的地位。他们必须消解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民主共识，必须消解一系列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意识形态和福利国家的承诺。通过意识形态斗争，他们改变了框架结构，从根本上改变了基本的力量对比关系。我们在这里发现了霍尔否认意识形态有固定的阶级属性的理由：有些人按照他们的阶级地位本来是不会赞成撒切尔主义的，当这样的人忽然开始发现撒切尔的语言比福利国家和凯恩斯主义的语言更可信，更切合他们的经验，这就是领导权发生转移的转折点。这就是我为什么预言撒切尔

14、将赢得1979年的大选。我发现许多人不再谈论工党。社会民主和福利国家的语言，忽然开始谈论另一种语言：成本效益、货币价值、选择、自由，等等。你无法用一种简单的阶级分析来解释这种现象。它所取得的显著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它深深地渗透到左派的社会基础之中，相当大一部分的熟练和半熟练工人、工会组织成员、城市工人阶级、大部分失业者都放弃了对左派的忠诚。这样，撒切尔主义一方面自上而下地推行社会规训，另一方面自下而上地进行民粹主义动员，这两者的结合即权威民粹主义（authoritarian populism）使它赢得被统治阶级相当大一部分人的积极赞成。/6/这就是说，撒切尔主义利用各种意识形态因素来建构新的

15、社会共识，而这些因素并不是哪个阶级和社会集团所独有的；另一方面，新的社会共识一旦形成就足以影响各个阶级的成员。 在撒切尔主义形成的过程中，霍尔特别关注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某些私人机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经济事物研究所从50年代就开始宣传自由市场、自由竞争等新自由主义学说。它把许多撒切尔主义概念投人公共流通领域，而在那个时候它们还没有直接依附于一个任何政党或党派。应当如何理解这些私人机构及其作用呢？在这个问题上，霍尔则倾向于采用葛兰西的市民社会理论，而不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因为阿尔都塞认为所有这些机构虽然是私人的，但就其功能而言却属于国家机器，即凡是通过意识形态维系社会关系再生产的功

16、能都是属于国家的。阿尔都塞的观点是利用现存的国家机器再生产已经存在的统治意识形态，我的观点是开辟空间以建立意识形态领导权。阿尔都塞的功能主义使他对意识形态再生产提出一种过分笼统的解释，完全抹杀了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区别，仿佛它没有实际的效果。但是我对撒切尔主义的分析表明，我们不仅不能抹杀而且要坚持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区别，不能把二者混为一谈，因为市民社会是生产社会共识的关键场所。在市民社会的自由空间建构的意识形态权威和领导权是一种更为持久更为深刻的权力，因为它不是凭借强制力量赢得人们的认同和追随的。与国家的直接介入不同，在市民社会形成的意识形态领导权仿佛是人们对权力的积极赞成而自由和自发产生的

17、。/7/霍尔对阿尔都塞的批评有些是正确的，有些则属于误解。正确的部分是对阿尔都塞的功能主义的批评，因为撒切尔主义完全是一个动态的领导权现象，即它的一个突出特征恰恰是其进人所谓的市民社会开拓和占领空间的能力，利用市民社会的空间的能力，利用市民社会的堑壕和堡垒在严格意义的国家之外掌握意识形态和思想权威的能力，以及在正式进入国家权力之前（作为一个必要条件）在权力集团内部进行斗争的能力。阿尔都塞的再生产理论显然不能很好地说明意识形态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斗争和冲突的状况。但是，另一方面，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和强制性国家机器有着严格的区别，当霍尔说严格意义的国家或国家的直接介入时，他显然是指强制性国

18、家机器。如果说这里有什么混淆的话，那也是霍尔的而不是阿尔都塞的混淆。更重要的是，在意大利以外阿尔都塞是最早注意到葛兰西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实际上是一次很自觉的对葛兰西的市民社会理论的系统化，他在一个注释里说道：据我所知，我现在所走的路以前只有葛兰西一人走过。他有一个令人惊异的观念，认为国家不能被缩减为（强制性）国家机器。他提出国家还不可少一定数量的市民社会机构，如教会、学校。工会等等。令人遗憾的是，葛兰西没能把这些机构系统化，有关文字仅是一些精辟却不完整的笔记。问题在于，阿尔都塞系统化的方向是国家理论，也就是说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关系不是互相对立的而是互相补充的，它们是具有不同功

19、能和运作方式的国家机器，而在80年代人们普遍把市民社会的自由空间视为解放的希望之所在的情况下，他的这种努力显然是不合时宜的。霍尔在提到市民社会的自由空间时总要加上引号，说明他对此并不抱有空洞的幻想，但在当时特定的语境里他无疑是站在社会思潮的主流一边，强调应当严格地划分国家与市民社会。 80年代以来市民社会概念的流行是一个当代话语事件，而不能简单地视为传统市民社会话语的复兴。在16和17世纪的英国政治思想中，市民社会这个术语的早期用法决不是用来建构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对立，而是把这两者混为一体，市民社会就是共和国（commonwealth）或政治社会（political society）的同义词

20、，无论是霍布斯还是洛克都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市民社会一词的。在18世纪，市民社会开始表示一个从国家分化出来的独立的人类关系和活动领域，它既不完全是公共领域也不完全是私人领域，或者可以说它既是公共领域又是私人领域。市民社会中的社会关系主要是从经济角度考虑的：一个历史地形成的经济关系网络，是市场、生产、分配和交换的领域。市民社会从概念上完全分化要求出现一种自主的经济，而这正是自亚当斯密以来的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市民社30会概念。这个概念的重心从政治转向经济有没有什么更深奥的涵义，还有待于进一步分析，但是现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构成市民社会的基本条件，从此成为市民社会话语主要内容。到19世纪，黑格尔的法哲

21、学原理把市民社会表述为需要的体系及其满足方式，是一个劳动和生产财富的私人领域。在论犹太人问题等早期著作中，国家与市民社会的概念上的分化成为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的先决条件，但是他分析的结果是取消了这个二元对立的存在，国家与市民社会的二元对立在马克思主义政治话语中或多或少消失了。不仅因为马克思一生致力于政治经济学批判，而且因为他把国家视为市民社会中阶级关系的体现，或者说代表着经济领域中统治阶级的利益。在马克思主义传统中是葛兰西对市民社会概念的重新阐述，使它成为社会主义理论的一个基本原理，从而使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不仅针对其经济基础，而且针对其植根于日常生活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实践。然而，市民社会概念在葛兰

22、西的思想中发生的一个重要变化，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来说，就是市民社会的上层建筑化。阿尔都塞把葛兰西意义上的市民社会改造成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也是一种上层建筑化的阐释。在阐述葛兰西思想的诸多著作中，把这个变化说得最清楚的是波比奥的葛兰西与市民社会的概念和德克西尔的葛兰西，上层建筑的理论家：论市民社会的概念/9/。葛兰西所引进的变化对当代左派的市民社会理论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既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我在这里主要分析两个方面的问题：市民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问题。这两个问题或问题的这两个方面不能混为一谈，但我侧重于从资本主义经济角度分析现代社会中的权力关系。 按照目前流行的用法，市民社会一般

23、用来指称国家之外的一个自由的领域，一个自主性、自愿结合和多样性的空间。这个概念不仅突出国家与社会的对立关系，而且它的一个突出特色是尽量把资本主义（或所谓的经济）化约为现代社会形形色色领域中的一个领域。市民社会的概念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达到这个目的。比较通常的做法是把经济包括在一个更大的非国家体制和关系的领域之内，英国学者基恩（Johnn Keane）在民主与市民社会以及拉克劳和莫芙合著的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均持这种观点。另一方面，市民社会可以表示既反对国家也反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强制性的多样性本身，美国学者科恩（Jean Cohen）在（阶级与市民社会：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的限度）一书以及她与阿雷托

24、合著的市民社会与政治理论里提出一种由二个基本成分组成的社会理论：国家、经济和市民社会/10/。按照这种模式，传统上作为市民社会主要构成成分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被排除在市民社会之外，而且成为它的对立面，填补其位置的是一种被理想化了的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无论按照哪一种观点，市民社会这个范畴都是通过一系列简单的二元对立来界定的：国家（及其军事、警察、法律、行政机构）和非国家的市民社会领域（市场调节的、私人控制的或自愿结合的）；政治权力和社会权力；公法和私法；国家支持的宣传和自由流通的公共舆论。按照这种定义，市民社会包括形形色色的体制和关系，从家政、学校、媒体、工会、自愿结社、医院、教会到市场。资本

25、主义企业，也就是说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唯一真正有意义的对立关系就是国家与非国家，或者是政治与社会之间的对立。这个二元对立显然是和由国家体现的强制和市民社会中的自由和自愿行动之间的对立相对应的。在这里谈一谈福柯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或许有助于澄清我们所面对的分歧。福柯在谈到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对立时明确表达了他的不安：它把两种组成对立起来，这样就具有一种马基雅维里式的色彩；赋予国家的观念以贬损的涵义，同时把社会理想化为一个善良、温暖、充满生气的整体，他认为相信社会通过内部的调节就能够解决自身的问题，这是对社会的一种非常乐观的态度。与此相反，福柯明确表示对于把市民社会与国家对立起来的做法，我是持审慎的态度的

26、。对于任何一个规划，如果它赋予市民社会以独创和决定性的地位，而把国家看成是以一种独裁的方式把市民社会吞并的话，我们都应该小心：不管是怎样的情形，一种权力关系都会被建立起来，问题仍然是怎样限制它的效应。和那些市民社会乐观主义者相反，福柯的一个突出贡献是说明了在现代社会中权力发生的变化和重新部署。在权力的眼睛里福柯指出，仅仅把权力同法律和宪法，或者是国家和国家机器联系起来，那就一定会把权力的问题贫困化。权力与法律和国家机器非常不一样，也比后者更复杂。更稠密、更具有渗透性。和自由主义关于权力的观点相反，福柯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的诞生，权力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19世纪的时髦人物有一种天真的乐观主义，把资

27、产阶级想象成蠢货。正相反，我们还是得承认他们是很聪明的，能够建立权力来保障利润的流通，而利润的流通又反过来强化和改造了权力机器，使之呈现为一种动态的模式。封建权力主要通过苛捐杂税和穷奢极欲得以发挥，最终把自己给埋葬了。资产阶级的权力是不断自我强化的，不是通过保护的方式，而是进行不断的更新。因此它与封建主义不一样，没有一个明确的形态。因此它既不稳定，又充满了创新。在同一次访谈里福柯还间接谈到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和公共舆论的问题：既然公共舆论肯定是好的，是全社会机体的直接意识，他们（l世纪的改革家）认为人们只要在全社会注视的目光之下，就会变得善良、对他们来说，公共舆论是社会契约自发的再现。他们忽视了

28、公共舆论产生的真实条件，公共舆论的媒介，陷在权力机制中并以报刊、出版及以后的电影和电视形式出现的物质性。而且他们也不能看出媒体必然是在经济政治的利益支配之下工作的。他们不能察觉公共舆论的物质和经济构成。他们相信公共舆论天生是公正33的，是自发地产生的，是某种民主的监督。/11/福柯的权力理论对文化研究无疑发生过极其深刻的影响，但是霍尔认为福柯的无中心权力理论犯了另一个极端的错误：它把市民社会的横向权力和国家的纵向权力的关系这个深刻而又困难的问题，完全置之度外了。福柯的权力理论也许确实存在着这样的以及其他的问题，但是他对市民社会权力关系的批判是非常深刻的，可以说他是为数不多的主要从权力关系角度研

29、究市民社会的当代思想家之一。 流行的市民社会理论要求我们把市民社会视为自由和自愿活动的领域以及强制性国家权力的对立面，但是这种划分是非常可疑的。我们能够把现代世界设想成一方面是吉登斯所谓的作为权力集装箱的国家，另一方面是作为权力真空地带的市民社会的自由空间吗？在一定意义上，国家确实与市民社会发生了分化。这就是说政治权力通常不采用前现代的方式介人经济领域和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另一方面，这种分化又是非常虚假的，不仅市民社会的私人领域中存在各种复杂的权力关系，而且国家的公共强制性权力的一个主要功能就是维护市民社会中的私人权力，同时国家也从私人权力得到很多好处。当代市民社会理论确实承认市民社会并不是尽

30、善尽美的自由和民主领域，家庭、工作场所以及社会的各个角落都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压迫关系，如性别歧视、种族歧视等等。但是人们不认为这些压迫关系是市民社会的结构性特征，而是把它们看作市民社会的机能障碍。按照这种观点，人类解放就在于市民社会的自主性、在于市民社会的扩大。完善和丰富，在于它从国家获得解放以及民主对它的保护。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的是市民社会中的剥削和压迫关系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权力关系，而所有这些关系都不是外在的可以纠正的错误而是它的内在本质。市民社会作为现代世界特有的社会形式，国家与市民社会分化之所以可能的历史条件，在于市民社会构成社会权力的一种新形式，以往属于国家的许多强制性功能现在转移到私

31、人领域之中了，表现为私有财产权，阶级剥削和市场命令。福柯是不赞成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的，但他非常清楚如果没有一种新的权力关系，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就会失灵：如果不拥有权力机器，就不可能发展资本主义的生产力。拿18世纪大工场里的劳动分工来说吧：如果没有在生产力管理层面上新的权力分配的话，这种任务的分工怎么可能达到呢？/12/马克思主义和福柯的差异在于，它认为经济领域的权力关系并不是各种权力关系中处于同等地位的一种，而是决定性的权力关系，是资本主义的总体性逻辑。市民社会不仅彻底改造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构成一个全新的私人领域，有它自己的压迫形式，独特的权力和控制结构以及无情的体

32、系逻辑。它的独特性在于，一方面是公共权力的私有化；另一方面则是作为私人领域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呈现为一种公共存在。所以，市民社会包含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权力网络，我们不能简单把它看作是强制性国家权力的对立面，而是应当视为这些权力的重新部署和重新定位。它包含国家的公共领域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间的一种新的劳动分工，具体表现为占有、剥削和支配脱离了公共权威和社会责任，尽管这种私人权力离不开国家的保护。市民社会使私有财产及其所有者可以支配他人及其日常生活，这种权力得到国家的保护但却不对任何人负责。即使是处于资本的巨大政治权力直接控制范围之外的活动和经验，也无法摆脱市场的竞争和利润法则的支配。资本主义市场经

33、济是对自生自发秩序的规约、控制和垄断，它所包含的强制性力量能够让所有的人类价值、活动、经验和关系受制于市场的法则。换言之，强制决不是市民社会的失序或紊乱而是它的一个构造性原则。葛兰西重新阐述市民社会概念毫无疑问是为了更好地进行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尽管援引葛兰西的权威成为当代左派社会理论的一个特色，但是在流行的市民社会概念的使用中却不再有这种旗帜鲜明的反资本主义内涵了。这里主要的危险是，在市民社会概念的掩护下，资本主义的总体性逻辑和强制性权力消失了，其结果是把资本主义排除在视野之外，把社会分解成为一系列碎片，没有整体性权力，没有总体性统一体，没有系统的强制。换言之，没有资本主义体系及其渗透社会生

34、活每一个方面的扩张性动力和能力。奇怪的是，恰恰是当资本开始进人新一轮全球扩张的时候，左派知识分子却纷纷在批判经济决定论和经济化约主义的名义下，无条件拥抱市民社会的自由空间。 霍尔介人市民社会话语的动力不是来自东欧的反极权主义斗争，而是来自英国新右派利用市民社会在西方卷土重来的现实。作为一个民主社会主义者，他不得不在新右派的攻势和胜利面前重新思考社会民主和福利国家的得与失，重新思考社会主义与国家和社会的关系，重新思考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各自的逻辑（资本和市场的逻辑对社会需要的逻辑）以及它们之间的互相妥协的利弊得失。毋庸讳言，这种思考是以社会主义在国家问题上的失败为背景的。在他看来，社会主义推论的逻

35、辑是这样的：资本主义有它自己的逻辑，即私有财产、资本积累、占有性个人主义和自由市场的逻辑。这个逻辑的发挥作用会产生不可避免的代价：人民群众的被剥削、贫困和不安全，阶级不平等，以及它的成功必然要造成许多牺牲品。而左派似乎只有一种替代抉择：这就是打破市场逻辑并且按照一种不同的逻辑来组建社会-社会主义逻辑。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它需要一个不同的权力中心以对抗资本与市场的权力。这个相对抗的权力中心就是国家。在这个问题上，社会主义有两种选择：或者国家可以侵入到市场逻辑内部，遏制和缓解它的极端不公正，把一种不同的目标（即需要而不是利润）植入到资本主义体系之中，用分配公正来克服资本主义“自然”产生的不平等的分配

36、资源的方式。这是改良主义的替代抉择。或者必须积极地打碎资本和市场的权力（它们隐藏在资本主义国家的背后），主要的生产资料实行社会化或逐步吸收到国家中或由国家接管的方式实行公有化。这是革命的道路。两种道路都要通过利用甚至扩大国家的作用以克制市场的逻辑，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已。苏联和中国走的是革命的道路，而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欧国家走的是改良的道路。霍尔在国家与社会，18801930一文里扼要地分析了从19世纪末以来，社会力量关系对比的改变是如何使资本与劳动的妥协在西欧国家成为可能的，以凯恩斯主义方式实现的历史性妥协是如何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建立了新的平衡，以及战后资本主义世界的稳定是

37、如何在这个妥协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如果可以把这种历史性妥协看作是一种社会主义的话，那么霍尔深深为这种社会主义在国家问题上的矛盾而苦恼：一方面我们仍然在讲资本主义国家，但事实上我们已经不再认为它只有一种单一的阶级性。换言之，左派对于福利国家有相当程度的认同，因为没有这样的国家就不可能在各个阶级之间进行利益的再分配。如果我们了解这为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好处，我们就不能说它是反社会主义逻辑的。我们希望更多而不是更少：生活中应该有更多的方面按照类似的原则组织起来。我们倾向于认为1940年和1950年的国有化以及对于经济生活的凯恩斯主义干预的失败，不是因为走得太远而是因为还不够彻底。左派依然

38、相信国家在社会主义建构方面的积极作用。但是，问题不那么简单，社会民主有它阴暗的一面。随着国家的扩张，它的压制性的警察功能也在扩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多地感觉到感觉的监控和规训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福利国家不仅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对资本施加限制，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它对于资本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16/。霍尔深切感受到人们对国家的不满是非常真实的，即使撒切尔主义对它的解释是错误的。它揭露出现存体系的一个致命弱点，福利国家和社会民主制度的非民主性质。 霍尔比其他左派知识分子更深切地意识到，新右派意识形态占据领导权地位的一个后果是自由的观念被右派垄断，按照他们的解释，自由就是资本和市场的自由，这种自由观念必然是与平等的观念相对立相冲突的。但是，自由的观念，在社会解放的意义上，向来是社会主义思想的核心概念。在左派的思想体系中，解放的一个必要条件是生活条件的平等，把自由等同于市场和占有性个人主义恰恰限制了自由，使自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成为不可能。所以左派必须重新夺回自由的观念，在深化民主生活的语境中给予它一个不同的意义。问题在于这个社会主义的自由观念和包办一切的国家观念是不相容的。霍尔赞成划分国家与市民社会反对阿尔都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