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宇宙境界

1、程春晓1000015813北京大学33楼424红楼梦的宇宙境界从一个“他”字谈起却说红楼梦演到第七十六回时候，已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贾母及众人在山上凸碧堂中赏中秋之月，桂花阴里发出一缕笛音来，比先前越发凄凉，众人越发觉得没趣儿，也就早早的散了。黛玉、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反到凹晶馆赏月联诗。黛玉在池塘中猛见一黑影，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说这个鹤有趣，得“寒塘渡鹤影”之句。话说这个“他”字原也颇有些味道。“他”作为一个代词指称，前面必已指明所指代为何人何物，否则便不可直接言“他”。然而黛玉却不说“原是一只鹤”而直接

2、说“原是他”，这鹤仿佛原就在黛玉心中，只是原在心中暗处惨淡未明，忽而飞起，才发觉是一鹤。万物皆备于我，鹤的飞起只是本心的发明而已。黑影本是黛玉心中之黑影，鹤本是黛玉心中之鹤，诗也本自黛玉心中流出。这寒塘，这月光，这宇宙在那一瞬间仿佛就成为黛玉一人之心。王国维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王国维看重红楼梦，是因为红楼梦具备一种宇宙解脱的本质，是“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刘再复也说：“红楼梦反映论的视角，忘记了红楼梦最高的境界不是历史境界，而是宇宙境界，红楼梦并不是立足在时代的维度上，而是立足在时间的维度上。”故红楼梦之宇宙境界，为其所以为吾国小说之第一也。再接着说“他

3、”中包含的宇宙境界。中国人的宇宙观，轻本原，重关系。红楼梦一部小说，自然难以担负起为中国人寻找宇宙本原的重任，只用女娲、警幻、绛珠仙草、神瑛侍者等神话带过。说红楼梦建立了一个与现实人生对应的另一个彼岸世界，并以此质疑其“现实性”，责之过矣。若说红楼梦的宇宙观，那么还是有着深厚中国传统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造化的关系，所谓“天地人”是也。“我”与“他”的关系是宇宙中最基本的关系。“他”是“人”“物”“造化”在“我”中的抽象映射。“他”，不是“你”，因而不是一种“你”“我”二元的对立，不存在一种迫切的张力。“他”，也不是“物”，因而不是对自然的“物化”，“他”中包含有主体对其

4、的感情。就在同一回湘云笑着说这个鹤有趣，得“寒塘渡鹤影”之句后，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了，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 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此间月下塘边只有黛玉湘云二人，为何黛玉对湘云不以“你”称呼，而却用“他”字？此处用“他”，另有一番韵味。黛玉似是在对他人讲话，而实际听者湘云一人而已。“他”这样泛化称呼，消除了现场二者之间的对立。用“他”字，我们眼前浮现出的画面是：黛玉凝视着寒塘或者更远处的宇宙，像是在跟自己或者另一个渺远之神灵说话。而若用“你”字，换成“了不得了，这鹤真是助你的了！”，意境大变，这时候的黛玉会是眼神钉在湘云身上，对着湘云说话。本来联诗的不紧不慢的、

5、舒缓的气氛和冷月寒塘空灵的意境即刻被现实气息冲散。再看“他”的另一例证。在第三十六回里，贾蔷买了个雀儿给龄官解闷儿，龄官却不领情，冷笑几声，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 龄官是买来的小戏子，自幼离开父母，被关在这“牢坑”里，处境与这供人取乐的雀儿并无二致。这里用“他”代雀儿，饱含龄官对那雀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理解，同情，关切，悲悯。真正的对“他”的悲悯，必须是对“我”的悲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因为龄官这个“我”与雀儿这个“他”处境的相似，才让龄官对雀儿的理解成为可能，龄官把雀儿化成了“他”，于是龄官才意识到了“我”，这样“龄

6、官”和“雀儿”的关系变成了“我”和“他”的关系。在对“他”的理解中，龄官也完成了自我意识的发明，于是才能够说：“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龄官被关在这“牢坑”里，难道其他人就在牢坑之外了么？同是天涯沦落人，世上何人又不是在天涯沦落？由此反复推求了去，此一宇宙，实有一悲剧的真相。因此，一个“他”字，其中又有多少辛酸泪！尼采谓，一切文学，吾爱以血书者。红楼梦字字皆是血，而血痕尤深尤著者，在一“他”字。“他”的悲剧感，是一种在究极无意义之宇宙中的对“他”的同情，是一种在无边浓黑悲凉之宇宙中对“他

7、”的悲悯。二十二回中，宝玉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作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自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其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宝玉悟“空”之境，原来宇宙中之“你”“我”“他”“伊”皆为一己之执念，破除方得人生之大解脱。空，宇宙之究极无意义的实相也。然在黛玉看来，宝玉之“空”境美则美矣，了则未了。说宝玉的偈子“据我看来，还未尽善”，因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听后赞“实在这方悟彻”。黛玉是大观园中唯一的彻底开悟者，是红楼梦中对宇宙之悲剧真

8、相体会最深的人，也是对“他”最有悲悯之心的人。宝玉之境界，到“空”为止，却仍执着于“空”。黛玉却以“空”为“空”，达彻底之解脱。然解脱之后却又重归此人间，既已知宇宙为一悲剧，“他”本为虚妄，却以以悲剧之态复执于“他”之虚妄。前乃被动之执，后乃主动之执。此对“空空”之境界的超越，开卷第一回已有述闻。空空道人将石头记检阅一遍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因此在曹雪芹看来，“情”之境界显然比“空空”还要高，脂批谓情榜中黛玉之评为“情情”是也。宇宙本性是空，最后又体征到本性是空。但是这中心的，却还是“情”。宇宙黑暗寒冷无边，人若微尘稍忽即逝，宇宙、人生皆

9、毫无意义，却总还能够有一“情”字能够温暖人的心灵。流行歌曲所谓“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差似近之。故先“空”，而后有“空空”，先有“空空”，而后有“情情”。黛玉“情情”。他原是极自卑的，常自称“草木人儿”，然正是这种自卑使得他能够“情他之情”。这种自卑，实为看到宇宙实相后的自然表现。第七十回宝玉见桃花行诗稿，宝琴骗他是自己所做，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正是这种曾经历丧、寄人篱下之人生大悲哀，才能使黛玉看到宇宙之大悲哀。他所以能够摆脱“我”的束缚，认识到其实本质上讲，“我”与“他”、与有情众生都是一样的可悲，一样的没有希望、没有意义。他因此更能

10、够平等的对待“他”，体会到“他”的心情，因为这种同情心是建立在相同的基础之上的，就是把“他”看做是自己的同者。这是黛玉所以到达宇宙境界的原因。宇宙间除“他”与“我”外别无他物、为一虚空，“他”“我”本自一体。“我”“他”之关系，儒家本多有发挥，所谓“仁”者也。红楼梦非为所谓反儒家之小说，而为恢复原始儒家的宇宙人生境界，反对后期理学的历史政治境界之小说也。樊迟问仁，孔子回答很简单，曰：爱人。（论语·颜渊）此孔子所谓“爱人”之“爱”，非“爱情”之“爱”，而实怜惜悲悯之“爱”，为宇宙中之大爱。孟子更是将这“仁”的这一悲悯内涵大加发挥，曰：“恻隐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还说“人皆有不忍人

11、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上这些都揭示出“仁”之悲剧的本原。上面说到，“我”“他”之关系即为“仁”，故“他”之悲剧本性，实为“仁”之悲剧本性也。若从文字上看，“他”，从“人”从“也”。“也”字本意为“以自己为中心点向前后左右的延伸”。“人”与“也”联合起来表示“自己前后左右的人”。“也”也有双向延伸之意，所以“他”并非单向的由“我”到“他者”，还包括从“他者”到“我”的双向理解。而“仁”，从人二，本即为宇宙中最基本之关系“人”对“人”的恻隐之心也。若以佛家唯识学理解，宇宙为“见分”与“相分”之统一，自己的“见分”去取自己的“相分”，而“相分”，说到底又是由“见分”转化而成。故“他”本自“我”心出，那鹤，那雀儿，皆似一“人”，本心中之一部分也。故二十七回黛玉之葬花，实为葬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与“人”，“他”与“我”也。花亡即是人亡，人亡亦是花亡。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花与人俱亡，宇宙重又恢复无意义之本质，“他”“我”皆如流星般划过宇宙，终于归于“两不知”。二十六回黛玉被关在怡红院门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