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原文及译文丙编·卷五

《鹤林玉露》原文及译文丙编·卷五丙编·卷五自文籍既生，学者固不可不读书。子路有何必读书之说，夫子斥之。至于学《诗》学《易》学《礼》，与夫“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说，拳拳为其子及门人言之，晚而归鲁，删定系作，其功至贤于尧舜。则后之欲学圣人者，舍书则何以哉！然是时词章之名未立，科举之法未行，士之读书者，上则取之以抚世酬物，又次则取之以博识多闻，下至苏秦之刺股读书，专为揣摩游说之计，固已陋矣。然亦视书为有用之具，固未有入耳出口，如后世之甚者也。盖至于今，士非尧、舜、文王、周、孔不谈，非《语》、《孟》、《中庸》、《大学》不观，言必称周、程、张、朱，学必曰“致知格物”，此自三代而后所未有也，可谓盛矣。然豪杰之士不出，礼义之俗不成，士风日陋于一日，人才岁衰于一岁，而学校之所讲，逢掖之所谈，几有若屠儿之礼佛，娼家之读礼者，是可叹也。昔子贡问子石子不学《诗》乎，子石子曰：“吾暇乎哉！父母求吾孝，兄弟求吾弟，朋友求吾信，吾暇乎哉！”子贡曰：“请投吾《诗》，以学于子。”公明宣学于曾子，三年不读书。曾子曰：“宣子居参之门，三年不学，何也？”对曰：“安敢不学？宣见夫子居亲庭，叱咤之声，未尝至于犬马，宣说之，学而未能。宣见夫子之应宾客，恭俭而不懈惰，宣说之，学而未能。宣见夫子之居朝廷，临下而不毁伤，宣说之，学而未能。宣安敢不学而居夫子之门乎？”若子石子、公明宣之说，今之学者，诚不可以不知也。自从书籍产生以来，求学之人固然不能不读书。子路曾说过"何必读书"的言论，孔子就严厉斥责了他。至于孔子教导弟子要学习《诗经》《周易》《礼记》，以及"思想宗旨体现在《春秋》，行为准则落实在《孝经》"这些道理，他反复叮嘱自己的儿子和门下弟子。晚年返回鲁国后，他删定《诗经》《尚书》、著述《春秋》，这项功业甚至超越了尧舜。因此后世想要效法圣人的人，若不读书又能依靠什么呢！然而那个时代尚未形成专门研究文章技法的风气，科举考试制度也没有推行，当时读书人读书，最上等的是为了治理世事、应对实务，次一等是为了增长见识、扩充见闻，最下等的如苏秦悬梁刺股般苦读，纯粹是为了钻研游说权谋之术，这固然已属浅薄。但至少他们都把书籍视为实用工具，还不像后世某些人那样将读书变成耳朵听过便算、随口谈论即止的浮泛之事。到了当今之世，读书人开口必谈尧、舜、周文王、周公、孔子，阅读范围仅限于《论语》《孟子》《中庸》《大学》，言必称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论学必讲"致知格物"，这般盛况是夏商周三代以来未曾有过的，表面看来可谓极盛。然而真正的豪杰之士并未涌现，礼义教化的风俗未能形成，读书人的风气日渐浇薄，优秀人才逐年减少，而官学讲授的内容、儒生谈论的道理，几乎像屠夫礼敬佛陀、娼妓诵读礼经般荒诞可笑，这实在是令人叹息啊。从前子贡问子石子："您不学《诗经》吗？"子石子回答："我哪有空闲啊！父母要求我尽孝道，兄弟要求我尽悌道，朋友要求我守信用，我哪有空闲啊！"子贡说："请允许我放下《诗经》，向您学习。"公明宣在曾子门下求学，三年不读典籍。曾子问他："你在我门下三年不读书，这是为何？"公明宣答道："学生怎敢不学习？我看见老师在家侍奉双亲时，连对犬马都不曾厉声呵斥，我向往这种修养却尚未做到；看见老师接待宾客时谦恭节俭而不懈怠，我向往这种态度却尚未做到；看见老师身处朝堂对待下属宽厚不刻薄，我向往这种气度却尚未做到。学生怎敢不学习就待在老师门下呢？"像子石子、公明宣这样的治学态度，现在的读书人实在不能不深思其中的道理。楚吕臣奉己而不在民，于是晋文无复忧色。呜呼！自三代衰，民不见先王之治，日入于乱，皆上下之间，怀此一念，有以致之，岂独一芳吕臣哉！此无他，古学不讲，不识一个“仁”字而已。本朝大臣，最是范文正公、司马温公见得此个字分明。楚国吕臣只顾自身而不顾百姓，因此晋文公便不再忧虑。可叹啊！自从夏商周三代衰微后，百姓再未见过先王时代的治世，天下日益陷入混乱，正是由于朝野上下都怀着这种自私自利的念头所导致，岂止一个吕臣如此！究其根源，无非是古人学问失传，世人已不识"仁"字真谛。本朝大臣中，唯有范文正公（范仲淹）与司马温公（司马光）真正参透了"仁"字的深意。苏子瞻谪儋州，以“儋”与“瞻”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此章子厚谑之意。当时有术士曰：“儋”字，从立人，子瞻其尚能北归乎！“雷”字，“雨”在“田”上，承天之泽也，子由其未艾乎！“宜”字，乃“直”字，有盖棺之义也，鲁直其不返乎！后子瞻北归，至毗陵而卒。子由退老于颍，十余年乃终。鲁直竟卒于宜。苏轼（字子瞻）被贬儋州，是因"儋"字与"瞻"字形相近；苏辙（字子由）被贬雷州，是因"雷"字下部有"田"字；黄庭坚（字鲁直）被贬宜州，是因"宜"字与"直"字相似，这都是章惇（字子厚）刻意戏谑的排布。当时有术士解字："儋"字从立人旁，预示子瞻尚能北归；"雷"字"雨"覆"田"上，象征承天恩泽，子由前途未止；"宜"字形似"直"字而带棺盖状，暗示鲁直难返。后来苏轼北归途中在毗陵去世，苏辙退隐颍州安度晚年十余载而终，黄庭坚果真卒于宜州。山东义士张林告淮阃曰：“土地归本朝，铜钱将安往？”此说尽是。余欲添二句云：“人心归本朝，土地将安往？”山东义士张林向淮地将领进言道："若将土地归属本朝，铜钱该流向何处？"这番道理全然正确。我想续补两句："若使民心归属本朝，土地又能流向何处？"光、禹之罪，浮于王氏。六臣之罪，浮于朱温。人人皆王陵，则吕氏不敢动矣。人人皆王章，则王氏不敢动矣。刘秀、大禹的罪孽比王莽更重，唐朝六位贰臣的恶行比朱温更深。如果人人都像坚守气节的王陵，吕氏外戚便不敢篡权乱政；如果人人都像刚正不阿的王章，王氏外戚便无法窃取国柄。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犬。”余谓不捕犹可也，不捕鼠而捕鸡则甚矣。不吠犹可也，不吠盗而吠主则甚矣。疾视正人，必欲尽击去之，非捕鸡乎？委心权要，使天子孤立，非吠主乎？苏东坡说："养猫是为了捕捉老鼠，不能因为暂时没有老鼠就养不捕鼠的猫；养狗是为了防范坏人，不能因为暂时没有奸人就养不吠叫的狗。"我认为猫不捕鼠尚且可以容忍，但不去捕鼠反而捕捉家禽就更恶劣了；狗不吠盗贼尚且可以谅解，但不对盗贼吠叫反而对主人狂吠就更荒唐了。那些仇视正直之士、必欲赶尽杀绝之人，不正是捕鸡之猫吗？那些依附权贵重臣、致使君主孤立无援之辈，不正是吠主之犬吗？桂林石山怪伟，东南所无。韩退之谓“山如碧玉簪”，柳子厚谓“拔地峭起，林立四野”，黄鲁直谓“平地苍玉忽嵯峨”，近时刘叔治云，“环城五里皆奇石，疑是虚无海上山”，皆极其形容。然此特言石山耳，至于暗洞之瑰怪，尤不可具道，相传与九疑相通。范石湖尝游焉，烛尽而反。余尝随桂林伯赵季仁游其间，列炬数百，随以鼓吹，市人从之者以千计。巳而入，申而出。入自曾公岩，出于栖霞洞。入若深夜，出乃白昼，恍如隔宿异世。季仁索余赋诗纪之。其略曰：“瑰奇恣搜讨，贝阙青瑶房。方隘疑永巷，俄敞如华堂。玉桥巧横溪，琼户正当窗。仙佛肖仿佛，钟鼓铿击撞。贔贔左顾龟，狺狺欲吠庞。丹灶俨亡恙，芝田蔼生香。搏噬千怪聚，绚烂五色光。更无一尘洗，但觉六月凉。玲珑穿数路，屈曲通三湘。神鬼工剜刻，乾坤真混茫。入如夜漆暗，出乃日珠光。隔世疑恍惚，异境难揣量。”然终不能尽形容也。又尝游容州勾漏洞天，四面石山围绕，中平野数里，洞在平地，不烦登陟。外略敞豁，中一暗溪穿入，因同北流令结小桴，秉烛坐其上，命篙师撑入。诘屈而行。水清无底，两岸石如虎豹猱攫，森然欲搏。行一里许，仰见一大星炯然，细视乃石穿一孔，透天光若星也。溪不可穷乃返。洞对面高崖上，夏间望见荷叶田田，然峻绝不可到。土人云，或见荷花，则岁必大熟。桂林的石灰岩山峰奇伟壮丽，是东南地区所没有的。韩愈形容"群山如碧玉簪"，柳宗元描绘"山势拔地而起，石林遍布四野"，黄庭坚赞叹"平地忽现苍翠玉峰"，近人刘克庄吟咏"环城五里皆奇石，疑是仙山浮海来"，这些诗句都极尽描摹之能事。不过这些只是描述地表石山，至于地下溶洞的奇幻景象，更是难以言表，相传这些溶洞与九嶷山地脉相通。范成大曾携火炬探洞，烛火燃尽而返。我曾随桂林太守赵季仁游览溶洞，数百支火把列队前行，鼓乐仪仗随行，城中百姓追随者数以千计。清晨入洞，午后出洞。从曾公岩入口进，自栖霞洞口出。进洞时如入深夜，出洞时重见天光，恍惚间竟有隔世之感。赵季仁邀我作诗记录此番奇游。我诗中大致写道："洞中瑰丽奇景任凭探寻，贝阙珠宫宛如青玉殿堂。方才狭窄似幽深巷陌，转瞬开阔如宏伟厅堂。天然玉桥横跨地下溪流，琼玉门户正对透光石窗。钟乳石形似仙佛塑像，滴水声如钟鼓铿锵鸣响。左顾石龟匍匐，右见石犬欲吠。仙人丹灶完好如初，灵芝田圃馥郁芬芳。千奇百怪钟乳齐聚，五光十色璀璨辉煌。洞中纤尘不染，六月酷暑却感清凉。玲珑洞道纵横交错，蜿蜒曲折直通三湘。仿佛鬼神精雕细刻，天地造化混沌苍茫。入洞时如堕漆黑夜幕，出洞时恍见明珠天光。恍如隔世疑幻似真，此等奇境难测难量。"但这些诗句终究难以描摹全貌。后来我又曾游览容州勾漏洞天，此处四面石山环绕，中央数里平野，溶洞就在平地之上，无需跋涉攀登。洞口稍显开阔，洞内暗河蜿蜒，我与北流县令扎制木筏，持烛端坐筏上，命船夫撑篙前行。河道迂回曲折，溪水清澈见底，两岸钟乳石如虎豹猿猴张牙舞爪，森然欲扑。前行约一里，忽见头顶明星闪烁，细看原是岩顶透天孔洞，天光照射宛若星辰。溪流深不可测，只得折返。洞口对面悬崖之上，夏日可见荷叶田田，然峭壁险峻不可攀援。当地人说，若见洞中荷花开放，当年必定五谷丰登。宜春傅公谋词云：“草草三间屋，爱竹旋添栽。碧纱窗户，眼前都是翠云堆。一月山翁高卧，连雪水村清冷，木落远山开。唯有平安竹，留得伴寒梅。家童开门看，有谁来。客来一笑，清话煮茗更传杯。有酒只愁无客，有客又愁无酒，酒熟且徘徊。明日人间事，天自有安排。”此词清甚，末句尤达，可歌也。许及之为分宜宰，公谋作《贺雨》诗云：“狮子关前半篆烟，二龙飞下卓篙泉。银河掣电连霄雨，绿野翻云四月天。便觉春生花一县，会看秋熟米三钱。何时卓鲁登黄阁，都与寰区作有年。”及之击节。公谋尤工作酸文，尝作无遮榜语云：“红旗渡口，凄凉芳草夕阳天；白纸山头，惨淡落花寒食节。”甚工。宜春傅公谋曾作词道："匆忙搭建三间草屋，偏爱翠竹便绕屋栽种。碧纱窗外满目皆是绿云般的竹影。山居老者高卧一月，雪后水村更显清冷，木叶凋零远山豁然开朗。唯有院中平安竹，依然陪伴着凌寒梅花。家僮闻声推门探看，原是故友来访。宾主相视一笑，煮茶清谈更添杯酒交欢。平日总愁酿好酒却无客共饮，今朝客至又恐酒水不足，索性趁酒温再续几杯。明日人间诸般事，自有上天安排。"此词清雅脱俗，末句尤为豁达通透，堪称可歌可咏的佳作。许及之任分宜县令时，傅公谋作《贺雨》诗相赠："狮子关前篆香袅袅，卓篙泉中双龙腾跃。银河闪电彻夜豪雨，绿野云涌四月人间。但觉春意催开满县花，且待秋收米贱三钱时。何日贤臣位列三公位，定教四海年年庆丰登。"许及之击节称叹。傅公谋尤擅撰写酸楚文字，曾作无遮大会榜文："红旗渡口，残阳芳草倍凄凉；白纸山头，寒食落花愈惨淡。"对仗工巧令人称绝。自古夷狄交侵，中国衰微，必人主真有哀痛之诚，将帅真有愤切之志，然后可以言恢复。杜陵《冬狩行》曰：“草间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规警将帅也。又曰：“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规警人主也。然人主者，本也。人主果有兴衰拨乱之志，其谁敢不从？故又曰：“乌乎！得不哀痛尘再蒙。”所以深规警人主也。自古以来异族侵扰中原时，国家衰败之际，唯有君主真正怀有忧患之志，将帅真正具备雪耻之心，方能谋划复兴大业。杜甫在《冬狩行》中写道："纵使猎尽草间狐兔又有何益？天子此刻已不在长安宫阙。"这是劝诫将帅莫耽游猎。又写道："朝廷虽未遭逢周幽王覆国之祸，怎能不为国家再度蒙尘而哀痛。"这是警示君主当知耻奋进。但治国之本在于君主，若君主确有振兴朝纲、重整山河的志向，臣民谁敢不追随效命？故而诗中反复咏叹："怎能不为国家再度蒙尘而哀痛"，正是深切劝诫君主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大凡举事轻捷则易成，繁重则难济。春秋时，宋人杀楚使者，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何其轻捷也。澶渊之役，寇准与真宗论亲征。上欲入，准曰：“陛下不可入，入则不出矣。”于是高琼在殿下大呼逍遥子，即拥以行，亦何其捷疾。举事须如此，乃能压难成功。此却非仓卒所致，须平时有备有谋，规模定，号令明，然后临事之时，上下始能相应，盖亦不出易简二字而已。东坡云：“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子。弭耳而下之，曾不如狙猿之奋掷于山林。”大抵易简则轻捷，繁难则重滞。大凡行事若能迅捷果断就容易成功，若程序繁冗拖沓就难以成事。春秋时期，宋国杀害楚国使臣，楚庄王闻讯后挥袖而起，侍从追到寝宫台阶才为他穿上鞋，追到宫门外才为他佩上剑，追到蒲胥街市才备好车驾，其行动何等迅捷。北宋澶渊之役时，寇准与宋真宗商议御驾亲征事宜。真宗犹豫退缩，寇准谏言："陛下此刻若回宫，便再无出征之机。"殿前都指挥使高琼当即在阶下高呼"逍遥子"（真宗别称），随即簇拥圣驾前行，亦是何等雷厉风行。行事必须如此果决，方能克服艰险成就大业。但这般决断力绝非仓促可得，须平日早有准备筹划，战略部署明确，号令严明整肃，临事时方能上下呼应，其核心要义仍在于"简易"二字。苏东坡曾比喻："千斤巨牛能被三尺孩童制服，只因套上鼻环便俯首帖耳，反不如猿猴在山林间腾跃自如。"由此可见，行事简易则轻捷高效，繁冗则迟滞难行。朱文公于当世之文，独取周益公，于当世之诗，独取陆放翁。盖二公诗文，气质浑厚故也。朱熹对当世文章唯独推崇周必大，对当世诗歌唯独推重陆游，这是因为两位的文章与诗歌气韵浑厚、格局深沉的缘故。人之狂惑失其本心，有大可笑者。《南史》：范云初为陈武帝属官，武帝九锡之命在旦夕，云忽感寒疾，恐不获预庆事，召徐文伯诊视，以实恳之曰：“可便得愈乎？”文伯曰：“欲便瘥甚易，政恐二年后不复起耳。”云曰：“朝闻道，夕死犹可。况二年乎？”文伯乃以火烧地，布桃叶设席，置云其上，顷刻汗解，裹以温松，翌日有瘳。云喜甚，文伯曰：“不足喜也。”越二年，果卒。夫老子曰：“身与名孰亲？”况于荣贵外物，有道之士，盖视为尘垢秕糠。藉曰所见未超，未能忘情，则亦必有此身，乃可有此荣贵也。今云欲预九锡之庆，乃甘心促寿愈疾以从之，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岂不愚惑之甚哉！且其言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夫辅人以篡夺，而分其富贵，是果何道哉？末世之士，不知世间香臭至于如此，亦可哀矣。东坡云：“刘聪闻为须遮国王，则不复畏死。”人之爱富贵，有甚于生者。月犯少微，吴中高士求死不得。人之好名，有甘于一死者，此固皆可笑矣，然未若范云可笑之甚也。人若丧失本心而陷入疯狂愚昧，常会做出极其可笑之事。《南史》记载：范云早年担任陈武帝属官时，恰逢武帝即将接受皇帝九锡封赏的关键时刻，范云突然感染风寒，唯恐错过庆典，急召名医徐文伯诊治，恳切问道："能否让我立刻痊愈？"徐文伯坦言："即刻治愈容易，只是恐怕两年后便会病发身亡。"范云竟说："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还有两年寿命？"徐文伯遂用桃叶铺地，以烈火烘烤热土，让范云卧于其上，顷刻发汗退烧，次日即愈。范云欣喜不已，徐文伯却叹道："此非吉兆。"两年后果然暴毙。老子曾言："生命与虚名孰轻孰重？"何况功名利禄这等身外之物，真正的修道者视如尘土糟糠。即便退而言之，若未能超脱俗念，也该明白唯有保全性命，方能享受荣华富贵。范云为参与封赏庆典，竟甘愿折寿求愈，恰似皮毛之喻——皮将不存，毛附何处？这般行径难道不是愚昧至极吗？更可笑的是他竟以"朝闻道"自辩，试问协助篡位者谋取富贵，算得上什么道义？末世之人竟如此颠倒黑白，着实可悲。苏东坡曾嘲讽刘聪听闻能做须遮国王便不再畏死，可见贪恋富贵甚于惜命；南朝隐士因"月犯少微"天象而求死不得，足见追逐虚名甘愿赴死。这些行径固然可笑，但都比不过范云愚昧之甚。杜成己为相，以为宰相日见宾客，疲神妨务，无益于事，乃不复见客。但设青柜于府门，有欲言利害者投之。越旬日，并柜撤去。有题一联于府门者曰：“杜光范之门，人将望而去矣；撤暗投之柜，我且卷而怀之。”夫题门者，则已薄矣，而成己此举，亦未之思也。杜成己担任宰相时，认为宰相每日接见宾客会耗费精神妨碍公务，对政务没有实际帮助，于是不再接见访客，只在相府门前设置青柜，让有政见者投书建言。十天后连青柜也撤去。有人在相府大门题写对联嘲讽："杜氏高门显贵至此，天下士人自当望而却步；撤去匿名献策之柜，我等只能卷起谏言归隐。"题联者言辞固然刻薄，但杜成己这种堵塞言路的举措，也确实欠缺深思熟虑。《考工记》：殳长寻有四尺。注云：八尺曰寻，殳长丈二。刘潜夫挽左次魏云：“少日一编书，中年丈二殳。”摘用亦佳。《考工记》记载："殳的长度为一寻加四尺。"注释解释：古代八尺为一寻，因此殳的长度为一丈二尺（约合今2.76米）。刘克庄（字潜夫）在《挽左次魏》诗中写道："年少时手不释卷，中年后执丈二长殳。"这种化用典籍的写作手法精妙传神。杨慈湖诗云：“山禽说我胸中事，烟柳藏他物外机。”又云：“万里苍茫融妙意，三杯虚白浴天真。”又六言云：“净几横琴晓寒，梅花落在弦间。我欲清吟无句，转烦门外青山。”句意清圆，足视其所养。杨慈湖在诗中写道："山间鸟雀啼鸣似诉我胸中思绪，烟雨垂柳掩映着超脱尘世的天机。"又作诗句："万里苍茫天地融汇精妙意趣，三杯清酒涤荡出澄澈本真性情。"另有六言诗云："晨光中拂净几案轻抚琴弦，寒梅飘落琴弦之间。欲吟清雅诗句却无所得，转而托付门外青山代我抒怀。"这些诗句意境清雅圆融，充分彰显出诗人深厚的修养境界。殿帅杨存中有所亲爱吏，干居赐予无算。一旦无故怒而逐之，吏莫知得罪之由，泣拜辞去。存中曰：“无事莫来见我。”吏悟其意，归以厚赀俾其子入台中为吏。居无何，御史欲论存中干没军中粪钱十余万。其子闻知，告其父。其父奔告存中。存中即具札奏，言军中有粪钱若干桩管某处，唯朝廷所用。不数日，果以为言，高宗出存中札子示之，御史坐妄言被黜，而存中之眷日隆。存中之逐吏，亦兵法之余智也。然御史可谓不密矣。殿帅杨存中曾极其宠信一名下属官吏，赏赐财物不计其数。某日突然无故发怒将其驱逐，官吏茫然不知罪责所在，含泪叩拜辞行。杨存中只道："无事莫来见我。"官吏顿悟其意，归家后重金疏通使其子进入御史台任职。不久后御史欲弹劾杨存中侵吞军中杂项经费十余万两，官吏之子探得消息急告其父，其父连夜密报杨存中。杨存中即刻上奏声明军中余款皆封存某库专供朝廷调用，数日后御史果然发难，宋高宗当庭出示杨存中奏章，御史因诬奏获罪遭贬，杨存中圣眷愈隆。杨存中逐吏之举实为兵法权谋之余绪，而御史行事失之轻率，可谓谋事不密。渊明《雪》诗云：“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只十字，而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来者莫能加也。陶渊明在《雪》诗中写道："侧耳倾听却捕捉不到飘落的声音，放眼望去天地已覆满皎洁积雪。"仅仅十个字，雪的轻盈静谧与纯净无瑕便尽现眼前，后世咏雪诗句再无人能超越这般凝练传神的描摹。士岂能长守山林，长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为胜耳。陶渊明《赴镇军参军》诗曰：“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似此胸襟，岂为外荣所点染哉！荆公拜相之日，题诗壁间曰：“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只为他见趣高，故合则留，不合则拂袖便去，更无拘绊。山谷云：“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亦此意。士人岂能终生隐居山林、久伴蓑衣斗笠？关键在于身居朝堂高位、身着官服之时，仍能保持山林隐逸的初心不忘，这才是真正超然物外的境界。陶渊明在《赴镇军参军》诗中写道："仰望云间飞鸟顿觉惭愧，俯视水中游鱼更感羞赧，本真志趣始终存于胸襟，谁说形迹受缚便失本心？"如此豁达胸襟，岂会被世俗荣华所沾染！王安石拜相之日，在墙壁题诗明志："钟山古寺中霜松傲立雪竹凌寒，终老之愿便寄托于这般清净天地。"正因他志趣高洁，故而合意则留任，不合则拂衣归隐，毫无羁绊牵累。黄庭坚亦有言："身佩玉带而心如枯木寂然，位列朝班而神往东山幽居。"亦是此等超脱精神的写照。许由不受尧之天下，逃诸逆旅，逆旅人疑其窃皮冠。伯夷、叔齐适周，周使叔旦往见之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盟之。”二子相视而笑。此虽寓言，然人识见相远，奚啻九牛毛！其不知心者，亦往往类此。许由拒绝接受尧禅让的天下，逃到旅馆中躲避，旅馆主人却怀疑他偷窃皮冠；伯夷、叔齐前往周国，周王派叔旦带着"加封两等爵禄、授予一品官职、杀牲歃血缔结盟约"的条件招揽二人，兄弟俩相视而笑。这虽是寓言故事，但人心境界的差距何止九牛一毛！那些不能理解高士心境的人，往往就像故事里这些愚昧之辈。元载败时，告狱吏乞快死。狱吏曰：“相公今日不奈何吃些臭。”乃解袜，塞其口而卒。余尝有诗曰：“臭袜终须来塞口，枉收八百斛胡椒。”唐代宰相元载获罪下狱时，哀求狱吏赐他速死。狱吏讥讽道："相爷往日作威作福，今日也须尝尝腌臜滋味。"说罢脱下臭袜塞入其口，元载窒息而亡。我曾作诗讽之："秽袜终须塞贪口，枉敛八百石胡椒。"（注：史载元载被抄家时，仅胡椒便抄没八百石，足见其贪腐之甚。）陆象山家于抚州金溪，累世义居。一人最长者为家长，一家之事听命焉。逐年选差子弟分任家事。或主田畴，或主租税，或主出纳，或主厨爨，或主宾客。公堂之田，仅足给一岁之食。家人计口打饭，自办蔬肉，不合食。私房婢仆，各自供给，许以米附炊。每清晓，附炊之米交至掌厨爨者，置历交收。饭熟，按历给散。宾至，则掌宾者先见之，然后白家长出见。款以五酌，但随堂饭食，夜则卮酒杯羹，虽久留不厌。每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致恭于祖祢祠堂，聚揖于厅，妇女道万福于堂。暮，安置亦如之。子弟有过，家长会众子弟，责而训之。不改，则挞之。终不改，度不可容，则告于官，屏之远方。晨揖，击鼓三叠，子弟一人唱云：“听听听听听听听，劳我以生天理定。若还惰懒必饥寒，莫到饥寒方怨命。虚空自有神明听。”又唱云：“听听听听听听听，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贪多折人寿，经营太甚违天命。定定定定定定定。”又唱云：“听听听听听听听，好将孝弟酬身命。更将勤俭答天心，莫把妄思损真性，定定定定定定定，早猛省。”食后会茶，击磬三声，子弟一人唱云：“凡闻声，须有省，照自心，察前境，若方驰骛速回光，悟得昨非由一顷，昔人五观一时领。”乃梭山之词也。近年朝廷始旌表其门闾。其词曰：“张公忍字，睦九世于唐朝；陈氏义居，专一门于江左。若稽前美，允谓鲜能。抚州青田陆氏，代有名儒，德在谥典。聚其族逾三千指，合而爨将二百年。异时流别籍之私，存学者齐家之道。询于州里，既云十世可知；登之简书，奚止一乡称善。视昔为盛，于今为难。部使转以上闻，仪曹请为褒别。事关风教，须议指挥。”陆象山家族世代聚居在抚州金溪，家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担任家长，全族事务皆由其决断。每年选拔子弟分管各项事务：有人专司农田耕作，有人掌管赋税征收，有人负责财务收支，有人统管炊事餐饮，有人主理宾客接待。族中公田所产仅够全族一年口粮，各房按人口领取饭食，自行备办菜肴，不设公共宴席。各房私仆的伙食由其自主承担，但允许将米粮交付大灶统一烹煮。每日清晨，各房将附炊米粮交予掌厨者登记入册，饭熟后按账册分发。宾客到访时，先由司宾者接待，再禀告家长正式会面，以五道酒礼款待，午间随族人用膳，晚间设酒馔羹汤，即便宾客久居亦周到如初。每日晨起，家长率全体男丁至祖先祠堂行敬祖礼，于正厅互行揖礼，女眷则在堂前行万福礼；黄昏安置时亦复行此礼。子弟若有过失，家长召集全族当面训斥；屡教不改则施以家法；仍不悔改者，经族议认定不可容留，则呈报官府驱逐远方。陆氏家族每日晨间行揖礼时，先击鼓三通，由一名子弟领诵劝诫词："众人静听：人生劳碌本是天理注定，若怠惰懒散必致饥寒交迫，莫待饥寒临头才怨天尤人。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再诵道："众人静听：衣食温饱皆由天定，贪恋酒肉折损寿数，汲汲营求违背天命。切记安分守己。"复诵道："众人静听：当以孝悌之道修养身心，更须勤俭持家回报天恩，莫让妄念玷污本性。速速警醒改过。"族人用餐后举行茶会，击磬三响，由子弟领诵自省词："闻此清音当自省，明心见性察言行。若见心神驰骛处，即刻回光返照中。彻悟前非瞬息间，古贤五观今同证。"这些规训皆出自陆九渊之手。近年朝廷颁诏表彰陆氏门庭，旌表文曰："昔有唐代张公艺书'忍'字睦九世同居，南朝陈氏以'义'字守百口共爨。纵观前代典范，能持守者鲜矣。今抚州青田陆氏累世儒风，德业载入典册。合族三千余口，共炊二百余载。消弭分家私念，恪守齐家大道。询访乡里皆称十世德泽，载录史册岂止一郡美谈。较之古风尤盛，置于今世更难。州县官员具表上奏，礼部审议应予褒扬。此事关乎教化大计，恭请圣旨明示。"懒妇蟋蟀，见崔豹《古今注》。张功父诗云：“自笑吟秋如懒妇。”关于"懒妇蟋蟀"的典故，崔豹《古今注·鱼虫》记载蟋蟀又名促织，因其秋夜鸣声似催人纺织，故民间戏称其鸣声能惊醒懒妇劳作。王梅溪文学行义，著于乡里。执经从之者，常百余人。其所居之巷，有大井。一夕，井中如流星者千百，光彩上烛。又一夕，山下有白虹，长亘山，烂然如昼。未几，入太学，遂魁天下，盖文字之祥也。唱名之日，卫士亦皆欢舞，谓为得人。翌日有旨，宫中不得以销金为饰，行其对策之言也。王梅溪的学问品行与道义操守闻名乡里，常有百余名学子携经书追随求学。某夜，其居所巷中古井突发异象，千百道流星般光芒自井底升腾，璀璨光辉映照夜空；又一夜，山脚突现一道白色长虹横贯山峦，光华灿烂宛若白昼。不久后，王梅溪入太学深造，随即高中状元，时人皆谓此乃文运昌隆之吉兆。殿试唱名之日，宫中卫士皆欢欣鼓舞，称颂朝廷得此贤才。翌日圣旨颁下，明令宫中禁用金线刺绣服饰，此政令正与王梅溪殿试策论中所倡节俭之议相合。前贤咏题，如太白《凤凰台》，崔顾《黄鹤楼》，固已佳矣。未若近时刘改之《题京口多景楼》，尤为奇伟，真古今绝唱也。其词云：“壮观东南二百州，景于多处却多愁。江流千古英雄泪，山掩诸公富贵羞。北府只今唯有酒，中原在望莫登楼。西风战舰成何事，只送年年使客舟。”盖言多景可喜，而乃多愁何也？自古南未有能并北者，是以英雄泪洒长江，抱此遗恨。然推其所由，实当国者偷取富贵，宴安江沱之所致，是可羞也。晋人言，北府酒可饮，兵可用。今上下习安，玩仇忘寇，北府仅有酒可饮耳，而干戈朽，斧钺钝，士卒脆弱，未闻有可用之兵也，则中原腥膻，决无可洗涤之日，忍复登楼以望之乎！末言西风战舰，不为进取之图，而送使客之往来，反为奉币事仇之计，则益可悲矣。改之又尝作《塞下曲》十余篱，尤悲壮感慨。尝携以谒陆放翁，放翁击节。赠诗云：“君居古荆州，醉胆天宇小。尚不拜庞公，况肯依刘表。””胸中九渊蛟龙蟠，笔底六月冰雪寒。有时大叫脱乌帻，不怕酒杯如海宽。放翁八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宜其难。”前代贤士题咏名胜的诗作，像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崔颢的《黄鹤楼》固然堪称佳作，但都比不上当代刘过（字改之）的《题京口多景楼》气象雄奇，堪称古今绝唱。诗中写道："东南二百州最是壮观处，美景虽多却添愁绪万千。大江奔涌千古英雄血泪，青山遮掩衮衮诸公富贵羞颜。北府如今只剩醉人酒浆，中原在望莫要凭栏远眺。西风战船空有威武形制，年年只载使臣向敌朝贡。"此诗以"多景"反衬"多愁"有何深意？自古南方从未能统一北方，英雄空洒热血于长江，抱憾千古。究其根源，实是当权者贪图富贵、偏安江南所致，何等羞耻！东晋有言"北府兵勇猛善战，北府酒醇厚可饮"，如今朝廷上下苟且偷安，忘却国仇，北府只剩美酒可饮，而兵戈朽钝、士卒羸弱，再无可战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