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原文及译文 乙编·卷一

《鹤林玉露》原文及译文乙编·卷一乙编·卷一高庙配享，洪容斋在翰苑，以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张俊四人为请。盖文武各用两人，出于孝宗圣意也，遂令侍从议。时宇文子英等十二人以为宜如明诏，而识者多谓吕元直不厌人望，张魏公不应独遗。杨诚斋时为秘书少监，上书争之，以欺、专、私三罪斥容斋，且言魏公有社稷大功五：建复辟之勋，一也。发储嗣之议，二也。诛范琼以正朝纲，三也。用吴以保全蜀，四也。却刘麟以定江左，五也。于是有旨再令详议。越数日，上忽谕大臣曰：“吕颐浩等配享，正合公论，更不须议。洪迈固是轻率，杨万里亦未免浮薄。”于是二人皆求去，容斋守南徐，诚斋守高安，而魏公迄不得配食。诚斋诗云：“出却金宫入梵宫，翠微绿雾染衣浓。三年不识西湖月，一夜初闻南涧钟。藏室蓬山真昨戏，园翁溪友得今从。若非朝士追相送，何处冥鸿更有踪。”又云：“新晴在在野花香，过雨迢迢沙路长。两度立朝今结局，一生行客老还乡。犹嫌数骑传书札，剩喜千峰入肺肠。到得前头上船处，莫将白发照沧浪。”此去国时诗也，可谓无几微见于颜面矣。其冢嗣东山先生伯子跋其《论配享书稿》云：“覆羹真得皂囊书，锦水元来胜石渠。但宝银钩并铁画，何须玉带与金鱼。”盖苗刘作乱时，矫隆诏贬窜魏公，高宗在升宫方啜羹，左右来告，惊惧，羹覆于手，手为之伤。既复辟，见魏公，泣数行下，举手示公，痕迹犹存。左次魏和伯子诗云：“銮坡蓬监两封书，道院东西各付渠。乾道圣人无固必，是非付与直哉鱼。”词意亦佳，但当途乃江东道院，容斋守南徐，非当途也。宋孝宗为高宗庙选定配享功臣时，洪迈（号容斋）时任翰林学士，提议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张俊四人，此文武各选两人的方案实出自孝宗本意，遂命侍从官集议。宇文绍节（字子英）等十二人附议此议，然朝野有识之士多认为吕颐浩（字元直）声望不足，张浚（封魏国公）不应遗漏。杨万里（号诚斋）时任秘书少监，上书力谏，以“欺君”“专断”“徇私”三罪斥责洪迈，并列举张浚五大社稷之功：首倡复辟拥立高宗，一也；建议早立太子稳固国本，二也；诛杀叛将范琼整肃朝纲，三也；重用吴玠保全巴蜀，四也；击退刘麟稳定江南，五也。孝宗遂下旨重议。数日后，孝宗忽谕示大臣：“吕颐浩等配享之事公允妥当，无需再议。洪迈固然轻率，杨万里亦不免浮躁。”二人因此自请外调，洪迈出知镇江，杨万里出知高安，张浚终未获配享。杨万里离京时作诗云：“褪去朝服入僧寮，山岚染透绿衣袍。三载未赏西湖月，今宵初闻南涧潮。秘阁蓬莱成往事，野老溪友伴今朝。若非同僚远相送，孤鸿何处觅归巢。”又云：“新晴处处野花香，雨后沙路向远长。两度立朝今谢幕，半生宦游老还乡。厌烦车马传书信，偏爱千峰入肺肠。待到江边登舟处，休将白发映沧浪。”此去国怀乡之诗，淡然超脱不见怨色。其长子杨长孺（号东山）题跋父亲《论配享书稿》诗云：“覆羹诏书证忠良，锦水文采胜石渠。但珍铁画银钩字，何须玉带金鱼符。”此典出自苗刘兵变时伪诏贬谪张浚，高宗在德寿宫闻讯惊惧失手倾覆羹汤烫伤，复辟后见张浚泣示伤痕。左次魏（字和伯）和诗云：“玉堂秘阁两封章，道院东西各一方。乾道圣心无定见，是非留待直笔彰。”诗意虽佳，然疏误将洪迈外任地镇江误作当涂，当涂实属江东道院辖地，洪迈实镇守京口（南徐）。渡江以来，士大夫始衣紫窄衫，上下如一。绍兴九年，诏公卿长吏毋得以戎服临民，复用冠带。论者以为扰，于是士大夫皆服凉衫。乾道中，李献之上言：“会聚之际，颜色可憎，今陛下上承两宫，宜服紫衫为便。”上从之。盖人情乐简便久矣。昔节孝先生徐仲车事母至孝，一日，竦然自省曰：“吾以衤阑幞谒贵人，而不以见母，是敬母不如敬贵人也，不可。”乃日具衤阑幞揖母，人皆笑之。节孝行之终身。近时静春先生刘子澄，朱文公高弟也，守衡阳，日以冠裳莅事。宪使赵民则尝紫衫来见，子澄不脱冠裳见之。民则请免冠裳，子澄端笏肃容曰：“戒石在前，小臣岂敢！”民则皇恐，退具冠裳以见，然由是不相乐。夫衤阑幞揖母，冠裳临民，常事也，而世俗且笑之，且难之。至于紫窄袖衫，乃戎服也，出于兵兴一时权宜，而相承至今不能改，然则古道何时而可复乎？南宋定都临安后，士大夫起初皆穿紫色窄袖衫，上下阶层服饰统一。绍兴九年朝廷下诏，禁止官员以军服处理民事，恢复传统冠带官服，但朝臣嫌其繁琐，改穿素色凉衫。乾道年间李献之上奏：“聚会场合凉衫黯淡有碍观瞻，陛下奉养太上皇、太后，当以紫色官服显庄重。”孝宗准奏。可见世人久已习惯简便服饰。昔年孝子徐积（号节孝）侍母至孝，某日忽自省：“我穿礼服拜见权贵却不以此礼敬母亲，岂非敬母不如敬贵人？”遂每日盛装向母亲行揖礼，时人皆笑其迂腐，然徐积终身践行。近世大儒刘清之（号静春，朱熹高徒）任衡阳知州时，每日穿戴整齐官服处理政务。某日提刑使赵民则身着便服紫衫来访，刘清之未脱官服接见。赵民则请其免去官服，刘清之手持笏板正色道：“衙门戒石铭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官岂敢怠慢官仪！”赵民则惶恐告退，更衣后再以官服相见，然二人自此不睦。穿礼服敬母、着官服治民本为常理，世俗却讥其迂腐为难；而紫色窄袖衫本属战时临时军服，因兵乱权宜所创，竟相沿成俗难以革除。由此观之，古道遗风何时方能重现？李泰伯著《常语》非孟子，后举茂材，论题出“经正则庶民兴”，不知出处，曰：“吾无书不读，此必《孟子》中语也。”掷笔而出。晁说之亦著论非孟子，建炎中，宰相进拟除官，高宗曰：“《孟子》发挥王道，说之何人，乃敢非之！”勒令致仕。郑叔友著《崇正论》，亦非孟子曰：“轲，忍人也，辨士也，仪、秦之流也。战国纵横捭阉之士，皆发冢之人，而轲能以诗礼者也。”余谓孟子以仪、秦之齿舌，明周、孔之肺肠，的切痛快，苏醒万世，此何可非！泰伯所以非之者，谓其不当劝齐、梁之君以王耳。昔武王伐纣，举世不以为非，而伯夷、叔齐独非之。东莱吕先生曰：“武王忧当世之无君者也，伯夷忧万世之无君者也。”余亦谓孟子忧当世之无君者也，泰伯忧万世之无君者也。此其特见卓论，真可与夷、齐同科，至于说之、叔友拾其遗说而附和之，则过矣。李觏（字泰伯）著《常语》非议孟子，后参加科举考试时，试题出自《孟子》“经正则庶民兴”之句，他不知出处，掷笔叹道：“我遍览群书，此必《孟子》中语！”拂袖离场。晁说之亦撰文贬斥孟子，建炎年间宰相拟提拔其官职，宋高宗斥责：“《孟子》阐扬王道，晁说之何人竟敢非议！”勒令其致仕退休。郑厚（字叔友）著《崇正论》抨击孟子道：“孟轲乃冷酷善辩之辈，与张仪、苏秦同流。战国纵横策士皆如盗墓之徒，唯孟轲稍饰以诗礼而已。”愚以为孟子以张仪、苏秦之辩才，阐发周公、孔子之大道，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唤醒万世人心，岂容贬损！李觏非议孟子，实因不满其劝齐宣王、梁惠王行王道。昔武王伐纣，举世皆以为义举，独伯夷、叔齐非之。吕祖谦（号东莱）评曰：“武王忧当世无明君，伯夷忧万世无正道。”愚亦谓孟子忧当世无仁君，李觏忧万世无道统。此等卓见堪比伯夷、叔齐风骨，至于晁说之、郑厚拾其牙慧而附和攻讦，则属偏颇过甚。平原、孟尝君养天下客，而未尝得一客。张汤、公孙弘接天下士，而未尝得一士。鲁仲连固不肯与鸡鸣狗盗者伍也，汲长孺固不肯与奴颜婢息者齿也。若得一鲁仲连，则一客可以敌千客。若得一汲长孺，则一士可以埒千士。故山谷诗曰：“匹士能光国，三孱不满隅。”战国时平原君、孟尝君广招天下门客，却未得一位真贤士；汉代张汤、公孙弘结交天下士人，却未得一位真才。鲁仲连本不屑与鸡鸣狗盗之徒为伍，汲黯（字长孺）本耻与谄媚阿谀之辈同列。若得一位鲁仲连，则一人可抵千名门客；若得一位汲黯，则一士可敌千名庸才。故黄庭坚诗云：“一贤可耀国，群懦难成器。”不主痈疽、瘠环，所以为孔子。不礼臧仓、王欢，所以为孟子。宋不与内侍交语，明皇深加奖叹。杜不从监军请选娼女入宫，武宗知其有宰相才。范纯夫为谏官，东邻宦官陈衍园亭在焉，衍每至园中，不敢高声，谓其徒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为范纯夫也，此其所以为元也。王黼为宰相，与宦者梁师成邻居，密开后户往来。徽宗幸黼第，徘徊观览，偶见之，大不乐。此其所以为王黼也，此其所以为崇、观、政、宣也。孔子不结交痈疽、瘠环这类卑劣之徒，方显圣哲本色；孟子不礼待臧仓、王驩这等奸佞之人，方彰大儒风骨。唐代宋璟不与宦官交谈，唐玄宗深为赞叹；杜悰拒绝监军选送歌女入宫，唐武宗认定其有宰相器量。范祖禹（字纯夫）任谏官时，其宅东邻宦官陈衍的园林，陈衍每至园中不敢喧哗，告诫下属：“范谏议若在御前参劾，我等死无葬身之地。”此乃范祖禹风骨所在，亦为元祐正气象征。奸相王黼与宦官梁师成比邻而居，私开后门往来勾结，宋徽宗偶然目睹此景，心生厌恶。此乃王黼卑劣行径，亦折射崇宁、大观、政和、宣和年间朝政腐化之缩影。东坡于世家中得王定国，于宗室中得赵德麟，奖许不容口。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尤为坡所敬服。然其后乃阶梁师成以进，而德麟亦谄事谭稹。绍兴初，德麟主管大宗正司，有旨令易环卫官，宰相吕颐浩奏曰：“令峙读书能文，苏轼尝荐之，似不须易。”高宗曰：“令峙昔事谭稹，为清议所薄。”竟易之。士大夫晚节持身之难如此。余观屈平之《骚经》曰：“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朱文公释之曰：“世乱俗薄，士无常守，乃小人害之。而以为莫如好修之害者，何哉？盖由君子好修，而小人嫉之，使不容于当世，故中材以下，莫不变化而从俗，则是其所以致此者，反无有如好修之为害也。”呜呼！其崇、观、政、宣之时乎，宜二子之改节易行也。苏轼在世家子弟中赏识王巩（字定国），在皇族宗室中器重赵令畤（字德麟），对他们赞不绝口。王巩因受苏轼牵连贬谪宾州，在瘴疠之地煎熬五年仍面色红润气度不改，尤为苏轼敬重。然其后来竟攀附宦官梁师成得以晋升，赵令畤亦谄媚宦官谭稹。绍兴初年赵令畤主管皇室宗正司，朝廷下诏命其改任环卫官，宰相吕颐浩进言：“赵令畤博学能文，苏轼曾举荐其才，似不必改任。”高宗却道：“赵令畤昔日依附谭稹，为清流舆论所鄙薄。”最终仍改任其职。士大夫恪守晚节之难由此可见。我读屈原《离骚》有言：“兰芷失却芬芳，荃蕙沦为茅草。昔日香草今成萧艾，岂因他故？皆因无人崇尚高洁！”朱熹注解道：“世道昏乱风俗浇薄，士人失其操守，看似小人作祟。而屈子归咎于‘无人崇尚高洁’，何故？盖因君子修身遭嫉，不容于世，故中庸以下者皆随波逐流，致使世风败坏之根源，反在于崇尚高洁反遭其害。”呜呼！此岂非崇宁、大观、政和、宣和年间之写照？王、赵二人改节易行，实乃时势使然。张无垢在越上作幕官，不请供给钱；在馆中进书，不肯转官，人皆以为好名之过。无垢曰：“既请月俸，又受供给，偶然进书，又便受赏，于我心实有不安，此亦本分事，何名之好！贪者往往不曾寻思，此心病也。心有病，人安得知？我知之，当自医。别人既不自知病，反恶人医病，犹妇人妒者，非特妒其夫，又且妒人之夫，其惑甚矣。”无垢此喻甚切。世降俗薄，贪浊成风，反相与嗤笑廉者。谀佞成风，反相与嗤笑直者。软熟成风，反相与嗤笑刚者。竞进成风，反相与嗤笑恬退者。侈靡成风，反相与嗤笑俭约者。傲诞成风，反相与嗤笑谦默者。贾子云：“莫邪为钝兮，铅刀为。”东坡云：“变丹青于五莹兮，乃反谓子为非智。”风俗至于如此，岂不可哀！张无垢在越地担任幕僚时，不领取额外津贴；在翰林院呈献书籍后，拒绝升迁官职，众人都认为这是沽名钓誉之举。张无垢坦然道：“既领俸禄，又收津贴；偶然献书便求赏赐，于我内心实难安稳。此乃恪守本分，何来求名之说？贪心之人从不自省，这才是心病所在。心病既生，他人岂能察觉？我自知病根，自当医治。可笑他人不自知病，反厌恶医治之人，犹如妒妇不仅嫉妒自家丈夫，更嫉妒他人之夫，何等荒谬！”此喻一针见血。当世道德沦丧，贪婪成风，反讥廉洁者为矫饰；谄媚横行，反嘲正直者为迂腐；圆滑世故遍地，反讽刚毅者为愚钝；钻营攀附成潮，反笑淡泊者为无能；奢靡享乐泛滥，反鄙节俭者为寒酸；狂妄乖张盛行，反斥谦逊者为怯懦。正如贾谊所言：“莫邪宝剑被指为钝器，铅刀朽刃反称锋利。”苏轼亦叹：“将五彩丹青绘成素绢，却斥画师愚不可及。”世风颠倒至此，岂不令人悲叹！安子文与杨巨源、李好义合谋诛逆曦，矫诏之词曰：“惟干戈省厥躬，朕既昧圣贤之戒；虽犬马识其主，尔乃甘夷虏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词旨明白，乃好义姊夫杨君玉之词也。曦年十许岁时，其父挺尝问其志，曦有不臣之语，其父怒，蹴之炉火中，灼其面，号“吴巴子”云。安子文与杨巨源、李好义合谋诛杀叛将吴曦时，伪造的讨逆诏书写道："朕虽昏昧忘却圣贤训诫，未能省察自身过失；尔等既如犬马识主，岂能甘做夷狄臣虏！国家自有法典，叛逆之罪绝不宽宥。"此诏文辞犀利直指要害，实为李好义姐夫杨君玉所撰。吴曦十余岁时，其父吴挺问其志向，吴曦口出悖逆之言，其父怒将其踹入炉火，面部灼伤溃烂，故得绰号"吴巴子"。魏鹤山云：“古人称字，最不轻。《仪礼》：子孙于祖祢皆称字。孔门诸子，多称夫子为仲尼。子思，孙也，孟子，又子思弟子也，亦皆称仲尼。虽今人亦称之，而人不为怪。游、夏之门人，皆字其师。汉初唯子房一人得称字，中世有字其诸父，字其诸祖者，近世犹有后学呼退之，儿童诵君实之类。”观鹤山此说，古人盖以称字为至重。今世唯平交乃称字，稍尊稍贵者，便不敢以字称之，与古异矣。鲁哀公诔孔子亦曰尼父，则君亦可以字臣。周益公谓先君曰：“寿皇每称东坡，唯日子瞻而不名，其钦重如此。”魏了翁（号鹤山）曾论："古人对表字极为敬重。《仪礼》载：子孙提及父祖皆称表字。孔门弟子多尊称孔子为仲尼。子思乃孔子之孙，孟子为子思门徒，仍称仲尼。今人沿用此称亦不觉怪异。子游、子夏门人称师亦用表字。汉初唯张良（字子房）获此殊荣，汉中期后渐有尊称伯父、祖父表字之例，至近世仍有后学称韩愈为退之、孩童诵司马光为君实。"由此观之，古时称字乃至敬之举。今世仅平辈互称表字，稍显尊贵者便不敢以字相称，古今礼俗殊异。昔鲁哀公悼孔子亦称尼父，可见君王亦可称臣子表字。周必大（谥益国公）曾对先父言："孝宗皇帝每提及苏轼，必尊称子瞻而不直呼其名，敬重之意溢于言表。"大凡应大变处大事，须是静定凝重，如周公之“赤舄几几”是也。汉武帝因不移步识霍光，因不转盻识金日磾，亦是窥见他静定凝重处，故逆知其可以托孤寄命。韩魏公之凝立，亦此类也。欧阳公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形容得最好。然魏公亦只是天资。至如司马公则加以学力，尤不可及。如更新法，傅钦之、苏子瞻劝其防后患，公起立拱手，仰视厉声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此惟有大力量，方能为此言。张宣公云：“使某当时应答，不过曰：‘苟利社稷，遑恤其他！’只如此说已自好，安能如公之言，更不论一己利害。想其平日所养，故临事发言，能如是中理，虽圣人不过如此说，近于终条理者矣。”应对重大变故处理国家大事，必须心性沉稳、气度庄重，正如周公辅政时“赤舄华服端然自持”的风范。汉武帝通过观察霍光出入殿门步伐始终如一、金日磾牵马时目不斜视的姿态，窥见二人沉稳厚重的秉性，因而预知他们能托付社稷重任。北宋韩琦（封魏国公）垂手肃立时的威仪，亦属此类气象。欧阳修赞其“衣冠齐整岿然不动，谈笑间安天下如泰山”，可谓精准刻画。然韩琦之威仪多赖天资，司马光则兼修学问功力，境界更胜一筹。如众人劝谏其废除新法时防备后患，司马光霍然起身昂首正色道：“若天佑大宋，必无此事。”唯有胸襟如海者方能出此金石之言。张栻（号宣公）曾感叹：“若换作我应答，至多不过说‘但利国家，何虑其他’，如此已属难得，岂能如司马公般全然不计个人得失？足见其平生涵养之深，临事方能字字切中要害，纵圣贤之言亦不过如此，堪称践行‘终条理者’之典范。”绍熙甲寅，光宗以疾不能过宫，吾郡尹德邻初参太学，帘引诗题出“问寝龙楼晓”，德邻诗云：“父母人皆有，仪刑自冕旒。问安趋燕寝，拂晓过龙楼。鹤驾严晨卫，鸡人彻夜筹。慈闱天语接，飞栋月华收。万姓齐呼舞，三宫款献酬。小儒忧国切，几白九分头。”学官击节，一时传诵。绍熙甲寅年（1194年），宋光宗因病无法前往宫殿理政，我所在郡的官员尹德邻初次参加太学考试，帘试时诗题是“问寝龙楼晓”，德邻作诗道：“世人皆有父母，天子自当为礼仪典范。清晨问安疾趋太后寝宫，天未亮便穿过帝王楼阁。帝王车驾严整晨间护卫，报时官彻夜筹划时辰。慈祥太后居所承接圣谕，高耸宫檐下月光渐收。万民齐声欢呼起舞，三宫和乐互敬酒酬。我这小儒忧国心切，愁得九成头发已白。”学官击节赞叹此诗，一时广为传诵。象山与罗春伯书云：“宇宙无际，天地开辟，本只一家。来书乃谓自家屋里人，不亦陋乎！谓之自家，不知孰为他家？古人但问是非邪正，不问自家他家。君子之心，未尝不欲其去非而就是，舍邪而适正，其怙终不悛，则当为之上六矣。舜于四凶，孔子于少正卯，亦治其家人耳。”象山此论，可谓浑厚高明。且以我朝言之，自庆历以前，无君子小人之名，所谓本只一家者也，故君子不受祸。自庆历以后，君子小人之名始立，则有自家他家之分矣。故君子之受祸，一节深于一节。陆九渊（号象山）致信罗点（字春伯）道：“宇宙浩渺无垠，自天地开辟以来本为一家。来函竟以‘自家人’相称，岂非狭隘？既称自家，何为他家？古人只问是非曲直，不分门户亲疏。君子之心但求去非存是、弃邪归正，若有人怙恶不悛，则当如《易经》上六爻辞所示予以严惩。舜帝流放四凶，孔子诛少正卯，皆视作整治家事而已。”此论尽显陆氏胸襟之浑厚、识见之高远。以本朝观之：庆历新政前朝堂无君子小人之分，恰如“本只一家”之境，故君子未受倾轧；庆历后君子小人之名确立，遂生门户畛域之见，君子罹祸愈演愈烈。丁常任，毗陵人，淳熙间为郎。冬至日，上殿奏对。玉音曰：“晓来云物甚奇，卿曾见否？”常任实不曾见，即对曰：“岂惟臣见之，四海万姓皆见之。”孝宗大喜曰：“卿对甚伟。”命除淮漕。丁常任，毗陵人氏，淳熙年间任郎官。某日冬至上殿奏事，孝宗问：“今晨天象奇观，卿可见否？”丁常任实未亲见，却机敏对答：“岂止微臣得见，四海万民皆共睹此祥瑞。”孝宗大喜赞道：“卿应对甚为得体！”即擢升其为淮河漕运使。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诗人常用山峦比喻愁绪：杜甫诗云“忧思如群山压顶，似波涛汹涌不可收拾”，赵嘏咏叹“夕阳楼外千峰叠，难抵春愁半分深”。以流水喻愁者：李颀道“请丈东海万顷浪，测我愁深几万丈”，李后主吟“愁情几许堪相问？恰似春江日夜流”，秦少游写“落红漫天愁似海”。贺铸（字方回）别出心裁：“若问闲愁深几许？恰如平川烟草连天际，满城风卷柳絮飞，黄梅时节雨如丝。”此三喻层叠渲染愁之浩渺，既含比兴又富余韵，堪称匠心独运。宣和中，大盗方腊扰浙中，王师讨之。命陈亨伯以发运使经制东南七路财赋。因建议如卖酒、鬻糟、商税、牙税与夫头子钱、楼店钱，皆少增其数，别历收系，谓之“经制钱”。其后卢宗原颇附益之。至翁彦国为总制使，仿其法，又收赢焉，谓之“总制钱”。靖康之初，尝诏罢之。军兴，议者再请施行，色目浸广，视宣和有加焉。以迄于今，为州县大患。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闻之，哭于家庙，谓剥民产，怨祸必及子孙。厥后叶正则作外台，谓必尽去经总钱，而后天下乃可为，治平乃可望。然中兴百年，非无圣君贤相，未闻有议及此者，是独何也？北宋宣和年间，方腊起义震动东南，朝廷派兵镇压，命陈亨伯以发运使身份总管东南七路财政。陈亨伯提议对酒税、酒糟专卖税、商税、牙税以及头子钱（手续费）、楼店钱（房产税）等税目小幅加征，另立账目专项征收，称为“经制钱”。其后卢宗原进一步扩充税目。至南宋初年，翁彦国任总制使，仿效此法再加征，称为“总制钱”。靖康初年曾下诏废除，后因战事重启，税目日益增多，远超宣和年间规模，成为地方州县沉重负担。当初陈亨伯首创此法时，其兄于家庙痛哭，预言盘剥民财必招子孙祸殃。后来叶适任地方官时疾呼“必先废除经总制钱，方能重振朝纲、恢复治世”，然南宋立国百年间虽不乏明君贤相，却无人敢议此事，此中缘由耐人寻味。杜少陵诗云：“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贾。”盖以《论语》为儿童之书也。赵普再相，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止《论语》，盖亦少陵之说也。太宗尝以此语问普，普略不隐，对曰：“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子。”普之相业，固未能无愧于《论语》，而其言则天下之至言也。朱文公曰：“某少时读《论语》便知爱，自后求一书似此者卒无有。”杜甫诗云：“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贾。”可见《论语》在唐代已被视为童蒙读物。至北宋赵普二度拜相时，朝野讥其身为山东武夫仅通《论语》。宋太宗以此相询，赵普坦然答道：“臣平生所学确不出此书。昔以半部辅佐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半部辅佐陛下致太平。”赵普虽未必尽合《论语》圣贤之道，然此语实含至理。朱熹曾言：“少年读《论语》便觉亲切，此后再未遇可与之比肩之书。”林勋，贺州人，绍兴中登进士第。尝进《本政书》，欲渐复三代井田之法。大略谓：五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顷，顷九为井。井方一里，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方十里，成十为终，终十为同。同方百里，一同之地，提封万井，实为九万顷。三分去二，为城郭市井、官府道路、山林川泽，与夫硗确不毛之地。定其可耕与为民居者三千四百井，实为三万六百顷。一顷之田，二夫耕之。夫田五十亩，余夫亦如之，总二夫之田，则为百亩。百亩之收，平岁为米五十石，上熟之岁，为米百石。二夫以之养数口之家，盖裕如矣。总八顷之税，为米十有六石，钱三贯二百文，此之谓什一。井复一夫之税，以其人为农正，掌劝督耕耨赋税之事，但收十有五夫之税，总计三千四百井之税，为米五万一千石，为钱一万二千贯，以此为一同之率。一顷之居，其地百亩，十有六夫分之。夫宅五亩，总十有六夫之宅，为地八十亩。余二十亩以为社学场圃，一井之人共之，使之朝夕群居，以教其子弟。然贫富不等，未易均齐，夺有余以补不足，则民骇矣。今宜立之法，使一夫占田五十亩以上者为良农，不足五十亩者为次农，其无田而为闲民，与非工商在官而为游惰末作者，皆为驱之使为隶农。良农一夫以五十亩为正田，以其余为羡田。正田毋敢废业，必躬耕之。其有羡田之家，则无得买田，唯得卖田。至于次农，则无得卖田，而与隶农皆得买羡田，以足一夫之数，而升为良农。凡次农隶农之未能买田者，皆使之分耕良农之羡田，各如其夫之数，而岁入其租于良农。如其俗之故，非自能买田及业主自收其田，皆毋得迁业。若良农之不愿卖羡田者，宜悉俟其子孙之长而分之，官毋苛夺以贾其怨。少须暇之，自合中制矣。其书大略如此。朱文公、张宣公皆喜其说，谓其有志复古。然今时欲行经界，尚以为难，况均田乎？林勋，贺州人氏，南宋绍兴年间考中进士，曾进献《本政书》，主张逐步恢复夏商周三代井田制度。其方案大略如下：以五尺为一步，百步为一亩，百亩为一顷，九顷为一井（每井为方圆一里），十井为一通，十通为一成（方圆十里），十成为一终，十终为一同（方圆百里）。一同之地总辖万井，实际耕地九万顷。扣除城池、市集、官署、道路、山林、河泽及贫瘠荒地后，可耕田与民居用地定为三千四百井，折合三万零六百顷。每顷土地由两名成年男丁耕种，每丁分田五十亩，余田亦按此分配，合计每户百亩。百亩田年收成平年为米五十石，丰年可达百石，两丁供养数口之家绰绰有余。每八顷征收赋税为米十六石、钱三贯二百文，即什一税制。每井另征一丁税，选其人为农正，负责督导耕作与赋税征收，实际每井征收十五丁税。总计三千四百井年征米五万一千石、钱一万二千贯，作为一同标准税额。每顷土地中划百亩为居住区，由十六户均分，每户宅基五亩，合计占地八十亩；余二十亩作为社学、菜园等公共用地，供全井居民共同使用以教育子弟。针对贫富不均难题，主张立法规定：凡占田五十亩以上者为“良农”，不足五十亩者为“次农”，无田闲散人员及非官方工商游民皆归为“隶农”。良农以五十亩为“正田”，其余为“羡田”，正田必须自耕，有羡田者不得购田仅可售田；次农与隶农不得售田但可购羡田补足五十亩晋升为良农；次农、隶农未购田者可租种良农羡田，按丁数分田并缴纳田租；除自行购田或田主收田外，严禁擅自变更户籍职业；良农不愿出售羡田者可待子孙成年分田，官府不得强征以免激怨。此方案循序渐进以达均衡。朱熹、张栻对此深表赞许，认为其有复古革新之志。然南宋时连丈量土地的“经界法”推行尚且困难重重，遑论彻底均分田地的井田制？横渠《西铭》曰：“大君者，父母之宗子。”其说本于召公。《召诰》曰：“有王虽小，元子哉！”又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元子即宗子也。武王誓师之辞曰：“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余谓父母之说，不如元子宗子之说意味深长。盖谓之元子宗子，则天父地母，临之于上，诸弟之颠连无告者，责望于下，非特侧然于同胞之爱，且有所严惮而不敢隳其职分矣。张载（号横渠）在《西铭》中提出：“君主乃天地父母的嫡长子。”此说源自西周召公的《召诰》：“君王虽年少，实为皇天元子！”又言：“皇天上帝，改立其元子。”元子即嫡长子之意。周武王誓师伐纣时宣称：“圣明者当为元后（君主），元后即为万民父母。”愚以为以“父母”喻君主，不如“元子”“嫡长子”之喻意蕴深长。盖因“元子”“嫡长子”之谓，既昭示天地如父母高悬在上监察，又隐含君主对天下万民如同兄长对诸弟负有照拂之责，不仅需怀同胞手足之仁爱，更当恪守本分敬畏职守，不可稍有懈怠。李强父为昭文相，尝出六和塔，题诗云：“往来塔下几经秋，每恨无从到上头。今日登临方觉险，不如归去卧林丘。”强父为相清正，谨守规矩，自奉如寒士，书卷不释手，薨于位，谥文清。李强父任昭文馆大学士时，曾游六和塔题诗云：“往来塔下度春秋，常憾无缘至塔头。今朝登顶方知险，不如归隐卧林丘。”强父为相清正廉明，恪守纲纪，生活俭朴如寒门士子，手不释卷勤学不倦，最终逝于任上，获谥“文清”。嘉定间，杨伯子为湖州守，弹压豪贵，牧养小民，治声赫然，为三辅冠。郡之士相与肖像祠于学宫，与工部尚书戴少望并祠。伯子意不悦，会除浙东庾节，将行，辞先圣先师礼毕，与教官诸生坐于讲堂，命取所祠画像来，题诗其上云：“面有忧民色，天知报国心。三年风月少，两鬓雪霜深。更莫留形迹，何曾废古今。不如随我去，相伴老山林。”遂卷藏而行。当时士子有戏和其诗者，末句云：“可怜戴工部，独树不成林。”南宋嘉定年间，杨长孺（字伯子）任湖州知州时，严厉打击豪强权贵，悉心治理爱护百姓，政绩卓著声名显赫，成为京畿周边州郡的典范。当地士绅共同在州学内为他塑像立祠，与工部尚书戴少望一同供奉。杨长孺对此颇感不悦，适逢调任浙东庾司长官，临行前至州学拜谒孔圣先师，礼毕后与学官、学子坐于讲堂，命人取来祠中画像，提笔题诗其上：“面容常带忧民色，天地可鉴报国心。三载勤政风月少，两鬓染霜岁月深。莫留虚名传形迹，未曾辜负古与今。不如随我归隐去，相伴终老山林间。”题罢卷起画像携之离任。当时有士子戏作和诗调侃，末句写道：“可怜戴公尚书像，孤木难成茂密林。”（暗讽戴少望塑像独存却无人敬仰，犹如孤树难成林荫）陆士规布衣工诗，秦桧喜之。尝挟秦书干临川守，馈遗不满意，升堂骂。守惧，以书白秦自解。秦怒陆甚，陆请见，不出。然犹令其子小相者见之，问其近作。陆诵其《黄陵庙》一绝云：“东风吹草绿离离，路入黄陵古庙西，帝子不知春又去，乱山无主鹧鸪啼。”小相入诵之。秦吟赏再四，即命请见，待之如初。南宋布衣诗人陆士规因诗才受秦桧赏识。某次他持秦桧荐书拜谒临川太守，因所赠礼物不够丰厚遭太守当堂辱骂。太守事后惶恐，致信秦桧辩解。秦桧迁怒陆士规闭门不见，陆转而求见秦桧之子秦熺（时称“小相”），并吟诵新作《黄陵庙》：“春风吹碧草萋萋，行至黄陵古庙西。帝女不知春已逝，乱山深处鹧鸪啼。”秦熺将诗转呈其父，秦桧反复吟咏击节称赏，当即召见陆士规，待之如初。宗杲论禅云：“譬如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朱文公亦喜其说。盖自吾儒言之，若子贡之多闻，弄一车兵器者也。曾子之守约，寸铁杀人者也。禅宗高僧宗杲论禅道：“譬如有人载一车兵器，摆弄完一件又取一件，此非杀人真手段；我只须寸铁在手，便可一击毙命。”朱熹深以为然，并以儒家人物作比：子贡博闻广识如摆弄一车兵器，曾子守约执中如寸铁致命。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襄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诗云“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杜甫诗句“翠竹含风净娟娟，红荷沐雨香冉冉”运用互文手法：上句风中隐雨意（雨后翠竹洁净），下句雨中蕴风声（风送荷香浮动）。杨万里诗句“麦浪翻绿风拂动，池水泛白日照耀”亦同理：上句绿浪随风暗含日照，下句池水映日暗藏风动。韩文公作《欧阳詹哀词》云：“詹，闽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山谷《送秦少章从苏公学》云：“斑衣儿啼真自乐，从师学道也不恶。但使新年胜故年，即如常在郎罢前。”后山云：“士有从师乐，诸儿却未知。欲行天下独，信有俗间疑。秋入川原秀，风连鼓角悲。目前豚犬类，未必慰亲思。”二诗皆用韩意，而后山之味永。陆象山云：“男子生而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示有四方之志，此其父母教之望之第一义也。颜子之家，一箪食，一瓢饮，在人不堪忧之地，而颜子乃从其师周游天下，履宋、卫、陈、蔡之厄，而不以为悔。此岂俚俗之人、拘曲之士所能知其义哉！盖诚使此心无所放失，无所陷溺，全天之所予而无伤焉，则千万里之远，无异于亲膝。不然，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象山此说，尤更精透。韩愈在《欧阳詹哀词》中写道：“欧阳詹是福建人，父母年迈，他却离开朝夕侍奉的双亲来到京城求学。他心中期盼学有所成，荣归故里为父母增光。即便他的父母也怀着同样的心思，儿子虽在身旁无离别之忧，但若他志向不得舒展，父母心中并不快乐；儿子虽远行京城饱尝离别之苦，但若他志向得以实现，父母心中反而欣慰。”黄庭坚《送秦少章从苏公学》诗云：“孩童穿彩衣啼哭本自天真，随师求学问道亦非苦事。只要新年胜过往昔，便如长伴父亲膝下。”陈师道（号后山）则写道：“士人从师求学自有至乐，家中幼子尚未知晓。欲独行天下践行志向，难免遭世俗猜疑。秋色浸染山河明秀，风中鼓角交织悲音。眼前平庸之辈承欢膝下，未必真能慰藉父母深心。”二诗皆化用韩愈文意，而陈师道之诗余韵更深。陆九渊（号象山）阐释道：“男子出生时以桑木弓、蓬草箭射向天地四方，象征心怀天下四方之志，此乃父母教导期许的第一要义。颜回家中，一箪食一瓢饮，常人视作不堪其忧之境，而颜回却追随孔子周游列国，历经宋、卫、陈、蔡之危难而无悔。这般境界岂是庸俗之辈、狭隘之徒所能理解？若能使心志不放纵迷失、不沉溺外物，保全天赋予的本性而无损伤，即便远行万里，亦与侍奉双亲膝下无异。反之，即便每日以牛羊猪三牲奉养父母，仍属不孝。”陆氏此论，更将孝道与心志之关系阐发得精微透彻。有僧住山，或谋攘之。僧乃挂草鞋一双于方丈前，题诗云：“方丈前头挂草鞋，流行坎止任安排。老僧脚底从来阔，未必枯髅就此埋。”余谓士大夫去就亦当如此。杨诚斋立朝时，计料自京还家之裹费，贮以一箧，钥而置之卧所。戒家人不许市一物，恐累归担，日日若促装者。余又闻昔有京尹，忘其名，不携家，唯弊箧一担，每晨起，则撒帐卷席，食毕，则洗钵收箸，以拄杖撑弊箧于厅事之前，常若逆旅人将行者。故击搏豪强，拒绝宦寺，悉无所畏。余曩在太学，尝馆于一贵人之门。一日，命市薪六百券，有卒微哂，谓其徒曰：“朝士今日不知明日事，乃买柴六百贯耶！”余因窃叹：士大夫之见，有不如此卒者多矣。有僧人隐居山林，遭人图谋驱逐，遂在禅房前悬挂一双草鞋并题诗：“方丈门前挂草鞋，随缘行止任天裁。老僧胸襟向来阔，未必枯骨就此埋。”此诗意在表明去留随缘、生死豁达之志。臣以为士大夫进退之道亦当如此。杨万里（号诚斋）在朝为官时，预先计算好自京城返乡的盘缠，将银钱锁入箱中置于卧房，告诫家人不得购置任何物品以免增添行李，每日起居如同即将启程。又闻昔日某京兆尹（忘其名），赴任时不携家眷，仅带一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