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柳永的凡俗尘世与心灵世界的剖析-以《望海潮》为例2023-2024学年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

柳永的凡俗尘世与心灵世界的剖析以《望海潮》为例柳永是一个不肯被定义的人，他打破了那么多限制，却引发了无数的偏见。人间传唱他，皇帝封杀他，文人诟病他，妓女埋葬他。这就是柳永的一生，可即便郁结过，折腾过，反抗过，失落过，但柳永没有后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人生必须经历的境界。提到这个名字，你可能立即会有反应，说：“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然后呢？没了。这是大多数人对柳永的感觉，叫作无感。怎么样才能算是读透一个人？就是你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见他的样子。他像子弹一样击中你的瞬间，理解才能发生。来说说我第一次被柳永击中，发生在武侠小说里。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那书里有一段，就写到郭靖和黄蓉去寻找杨康，在一个酒楼里，突然听到隔壁房子里有人说：“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正是完颜洪烈和杨康在隔壁，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然后就听见小二叫了一声，就有一个歌妓，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手持着牙板，走进隔壁的房子里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歌妓唱的是什么呢？“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小说里写，郭靖自然不懂她咿咿呀呀唱些什么，但觉牙板轻击，箫声悠扬，甚是动听。那就听到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歌妓唱的这首词，就是柳永的《望海潮》。柳永写这首词的时候不到二十岁。他的词大多数婉约凄艳，但这首《望海潮》，有一种不可多得的高远气象，大开大合，波澜起伏。“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开篇是一个鸟瞰视角，从上往下看，这叫上帝视角。一派气派非凡的杭城全景图，赫然显现。然后镜头切换，到了城里，说“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是自然风光。珠玑罗绮、市井烟火历历在目，可是仅仅有繁华和富贵，也算不上天堂。那天堂应该什么模样呢？柳永写了一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自从读过《望海潮》，在我个人的印象中，就觉得杭州是一座又繁华又爱笑的城市。你看，“嬉嬉钓叟莲娃”。武侠小说里，完颜洪烈就跟杨康说：“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跟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你可知道吗？”杨康说：“孩儿不知，请爹爹说。”这就是认贼作父的杨康，那这个因缘是什么呢？完颜洪烈说，大金正隆年间，金主完颜亮读到了《望海潮》，就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风景怦然心动。为此，完颜亮特地派了一个画工，混到前往南宋的使臣队伍中，到临安去偷偷地画一幅西湖山水回来。得到画后，完颜亮就对江南美景惊叹不已，他在这幅画卷上也添上自己的样子。全副武装，扬鞭策马，立于杭州城内的吴山之巅。然后金主在上面题了一首诗，是七言绝句，说“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前两句野心鲜明，要消灭南宋；后两句目标清晰，先把杭州据为己有。隔年，完颜亮就举兵六十万，大举侵宋。那这事是真是假呢？宋代罗大经的笔记小说《鹤林玉露》里也有记载。金庸在书里写，杨康听到这里，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听得恼怒至极，捏得手指咯咯直响，对比很鲜明。说回来，这首《望海潮》，它本来是年轻的柳永想要被提拔，用来拜谒杭州知州孙河的作品。柳永当年一定没想到，一个世纪以后，这首词会和金国有这么一段因果，但好作品，总是会比人的寿命更加长久。在宋词史上，柳永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在宋代，柳永是一道绕不过去的风景。但他的名声不大好，因为总是在风月之地厮混，再加上《望海潮》，柳永在后世的评价里，除了“浪子”，还多了一个“北宋灭亡幕后推手”的称号。那么真实的柳永究竟怎样呢？简单概括一下，他是第一个职业词人，也是第一个大量创制慢词的人。宋词有八百八十多个词调，那有一百多个是被柳永首次使用的。所以创造力非凡，专业度很高。柳永也是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人，后来的苏轼、黄庭坚、秦观、李清照、周邦彦等人，都受到了柳永词的影响。柳永一生只干了两件事，写词、科举；柳永一生只上了两个场，叫科考场和烟花场。可是他的命运非常的不济，四次科考，四次落第。他的词作名声极大，说“有井水处皆歌柳词”。人间传唱他，但皇帝封杀他，文人诟病他，妓女埋葬他。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对柳永来说，如意的那十之一二就是文学。其实无论遭遇什么，有了词，其它的不如意都可以一笔勾销，柳永一直可以流传到今天。但柳永本人恰恰不这么想，他是个有执念的人。柳永是福建崇安人，就是现在的武夷山。984年他生于沂州费县，现在山东的费县。在柳永出生那一年，雨水很多。这年七夕，沦为阶下囚的南唐后主李煜，被宋太宗一杯酒毒死了。那民间就有一个小道消息，说这铺天盖地的雨水，是李煜的冤魂在哭泣。柳永出身不错，他的祖父柳崇饱读圣贤书，六个儿子全部做官，柳永的父亲柳宜是李煜的旧臣，我们一想起“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就能看到那段充满着不幸和哀怨的历史，看到那个落魄的帝王，站在你的面前。作为南唐的降臣，旧主之死、亡国之痛，就让柳宜活得很压抑。其实可以想象他的境遇：谁也不敢得罪，谁也不敢深交，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柳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他能感应李煜的才华和多情，也承袭了父亲柔软抑郁的性格。柳永不是他的本名，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叫作柳三变；因为他在家里排行第七，又被叫作柳七。这个名字好特别，“三变”是什么意思呢？它出自《论语》，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是父亲的期望，他希望这个孩子做一个远望庄严可敬，相处温和可亲，言谈严谨认真的君子，好好读书，求取功名，走一条光明大道。从出生起，柳三变就跟着父亲漂泊辗转于大江南北，直到十三岁，他才回到了故乡——福建崇安的白水村。在当地，因为柳家有六子入世，所以很受村人的尊重，颇有名望。少年的柳永天资聪颖，潜心读书，被当作神童。十四岁的时候，他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劝学文》，那是勉励自己。其中有两句话，说“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他非常自律，这就是学霸的想法，只要潜心学习，普通人也有机会成为公卿贵族，那如果做不到潜心学习呢？即便是公卿贵族也会泯然众人矣。我们能看出柳永的志向，他就是要实现父亲的期望，续写家族的辉煌，通过科举实现阶级的跃升。在宋真宗咸平五年，十八岁的柳三变通过了乡试，从福建一路北上，他要前往汴京赶考，就是现在的河南开封，当年北宋的首都。柳三变离开家乡，就走到了他所见到的第一个大城市——杭州。到了杭州，江南的湖光山色和那种温柔繁华就让这个少年人恋恋不舍，他竟然就不走了。他想要在这里听曲填词，纵情山水，温香软玉，过自己喜欢的生活。这就是柳永式的分裂。一方面，他在乎外界的评价，记挂功名，想要努力进取，出人头地；另一方面，他管不住自己，就想要活出自己。这个天性浪漫的年轻人，扛不住诱惑，热爱着繁华红尘中的享受。人在年轻的时候，能不能一边躺平，一边前进呢？此刻的柳永没有答案，他很矛盾，不卷不行，不卷没有安全感。可是躺平也不行，躺平没有价值感。望着杭州西湖，柳永就写下了这首《望海潮》。就这样，柳永在杭州矛盾了四五年，突然有一天他觉醒了，想起来他是有使命的，他要参加科考。于是快马上路，匆匆赶往开封。他怎么突然就觉醒了呢？因为汴京传来一则消息。这个消息是关于另外一个人的，叫晏殊。年仅十四岁的晏殊，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受到了宋真宗的器重。这就激发了柳永的雄心。作为同辈人，他认为，我和晏殊是一类，少年神童，善于写词，非常聪明。那晏殊的成功就让柳永觉得，我也可以这样。所以他想要暂别红尘，回归仕途。晏殊也非常了不得。他是仁宗朝著名的太平宰相。作为文学家，他和欧阳修并称“晏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把晏殊的名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比喻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中的第一种境界。晏殊有一个儿子，叫晏几道。父子俩并称“大晏、小晏”。在此之前，有南唐二主李氏父子，就是李璟跟李煜，所以他们也是相提并论的。大晏留下的词作是《珠玉词》，小晏留下的是《小山词》。如果你熟悉中国古典文学，这几个字，珠玉词、小山词，一说出来，就像心有灵犀的接头暗号，那种美学的趣味你就懂了，你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那柳永跟他们是不是一类人呢？他和晏殊有过见面。资料中记载，晏殊就问他，说：“你写曲子词吗？”柳永答道：“像您一样写。”晏殊说：“我虽作曲子，不曾写‘彩线慵拈伴伊坐’。”永遂退。什么意思呢？这句“彩线慵拈伴伊坐”是柳永的词，他写的是妓女生活，叫作《定风波》。我们来读一下。“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简单说一下，这是一首写相思的词篇。她是一个少妇的口吻，这个少妇的身份可能是妓女，或者风尘女子，总之出身并不是大家闺秀。为什么呢？因为后面写的全是闺房生活，而且写的是她跟情人分别之后，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那在过去，大家闺秀是不可能进入到这种主角代入里面的。那词里面写什么呢？说春天到了，“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这个“是事可可”就是指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没兴趣，非常丧。春光这么明媚，可我这么惨，这么丧，为什么呢？因为你不在。那你不在的日子怎么过呢？我就躲在被子里面不起来。然后“暖酥消，腻云亸”，就是温香软玉的身体渐渐地消瘦，乌云秀发低垂散落，没有心情对镜梳妆，然后可恨那个薄情郎！你看，这个语气就是风尘女子的语气，自从他走了以后，竟连一份书信都没有给我寄回来。“早知恁么”，“恁么”就是口语化的表达，说早知如此，那我就后悔了。后悔什么呢？悔当初没有把他的宝马锁起来，应该把他圈在家里，只让他和笔墨为伍，让他吟诗作词，寸步都不离开我，我非要每天跟他在一起，哪怕“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才不会青春虚度，因为我受不了等待的苦。那你看，整首的词语言很浅显，而且里面用了俗语，就冲破了当时蕴藉典雅的词风。这是柳永词中“离词”的代表作。在当时的评价里，柳永就是善于写俗词，敢于用非常新鲜的词句写出大胆和露骨的妇女感情。在这首词里，这个女子活生生的，她一点都不尸化，就是一个真实的情景，这是柳永的创新。这首词在宋元期间曾经广为流传，受到普通民众尤其是歌妓的喜爱。到了元代的时候，关汉卿把它写进了描写柳永和歌妓恋情的杂剧《谢天香》里面。但柳永这种写词的方法就像现在那种满大街的口水歌或者是流行歌。在他的时代是被士大夫和知识分子所不喜欢的，认为他浅近卑俗，语言尘下，声态可憎。这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趣味。那么站在柳永的俗气对面的那个蕴藉典雅的词风，是什么样的呢？晏殊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写女子的情感叫“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多优美和秀丽，对比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同路人。所以晏殊怎么看柳永呢？他跟柳永说的那番话，意思就是我虽然也写词，但我怎么会像你一样呢？写那么俗气的语言，那么露骨。晏殊就把柳永创导的“慢词”看作是下里巴人，而他欣赏的是阳春白雪的小令，所以这个结果是什么呢？三个字叫“永遂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背后应该是透骨的尴尬。在少年柳永最初抵达汴京的时候，他意气风发，自视甚高。他对身边的人说：“定然魁甲登高第。”意思就是只要我去考，一定能高中，本来就该如此。口气很大。当年的汴京人口已经超过了百万，是那个时候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八荒争凑，万国亨通，勾栏瓦舍，酒楼妓馆到处开设，耍闹去处通宵不绝。它的文化、经济、科技、艺术都富丽辉煌。我们现在从南宋孟元老所写的《东京梦华录》里，就可以看到汴京当年繁华享乐的生活。那这也是宋朝积弱和败亡的原因。但当时的汴京表面繁华，大街小巷之中，瓦子就是歌妓所在的地方。瓦子特别多，歌妓打扮了站在楼上，红袖招，邀请宾客。那柳永对于音乐的爱好，就是在汴京生活的时候形成的。他写道“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就是写那种声色犬马的生活，周围全是诱惑，全是享乐，争先恐后地唱新声、新调、新腔，召唤着海量的新词涌现。柳永一下子被卷入这股热流，那颗年轻的、热烈的、爱慕红尘的心怎么能够停歇呢？所以他热心写词，纵情社交。很快结果就来了：初试落第。没考中，这对柳永打击很大。他甚至觉得，不是我才华不行，是那个皇帝老儿不识英才，让我珍珠蒙尘。于是他大笔一挥，写下一首词叫《鹤冲天》吐槽。这首吐槽词影响了柳永的一生。《鹤冲天》在讲什么呢？“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声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你都能感受到其中流动的那种节奏。“黄金榜”指的是录取进士的金字题名榜，那“龙头”就是指状元了。“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是在说什么呢？就柳永认为，我不但能考中，而且我是要考中状元的。可是现在呢？落榜了，他认为这只是偶然，是暂时的。他自称明代贤遗，就是在讽刺你们不识货，你们不是伯乐。在这个仁宗朝，不是号称清明盛世吗？但是却不能做到野无遗贤，就不能做到把我这种才子从人堆里提拔出来，可见你没有眼光。这就听得出，柳永狂傲负气的那种性格。但是现在落第了，那下一步如何打算呢？叫“如何向”。接下来他说的才刻薄，“既然未遂风云便”，那我就“争不恣狂荡”，就是我没有考中，那我就去过那种放荡的、快乐的生活，这是封建士人所不齿的狂荡生活。可柳永的意思是，在黄金榜上，我只不过偶然失去了皇帝的器重，圣明的时代却失去了像我一般的贤能人士，所以你损失更大。未来我又会走向何处呢？既然不能风云际会，在朝堂大放异彩，那我就转身去，放纵不羁爱自由，要流连烟花巷陌，偎红倚翠，享受着风流的生活。这里有一个词叫“白衣卿相”，“白衣”就是古代还没有考中功名的书生们，要穿白衣。但柳永认为，我即便没有中功名，身着白衣，我也有卿相一般的尊贵，我的青春只不过是片刻时光，我宁愿把这功名的求取，换成浅斟低唱。这首词，显然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这么写，就是恃才负气，但也是表示抗争的一种方式。科举落第肯定让他心里特别的不爽，所以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以极端对抗极端才能求得平衡。你不是对我不好吗？我还不稀罕了！所以柳永就是要故意造成惊世骇俗的效果，来保持自己心理上的优势。这就像一个负气的大孩子，但这就是柳永的性格——书生意气、恃才傲物、脸皮薄、脾气大。就是因为这首《鹤冲天》流传开来，柳永就上了科举黑名单。此后他四次科举，四次落第。到1018年仲春，又是一年放榜的时候，宋仁宗在皇城琼林苑内审阅殿试的结果，然后看到柳三变这个名字，皇帝就把卷子一摔，说：“且浅斟低唱填词去，要什么浮名！”这是皇帝亲口说出的评语，所以发现了人生际遇如此微妙。柳永的《鹤冲天》名气大到皇帝也背得出，但正因为这首词名气太大，皇帝心里头耿耿于怀，让柳永亲手断送了自己的仕途，这是成也词名，败也词名！这一场科考大梦被皇帝亲自封杀了。怎么办？柳永是这么干的：他卷卷袖子，大大方方写上七个大字，叫“奉旨填词柳三变”，扛着就往烟花柳巷去了。皇帝你叫我且去填词，那我就尽管浪荡，我就要奉旨填词。从此柳永公然以白衣卿相的身份，出入于各大乐坊歌楼，和一流的音乐家、演奏家、歌唱家、舞蹈家混在一起，浅斟低唱。这种互利共赢极大地促进了宋代曲词的发展、歌舞的创新、娱乐事业的繁荣，也给自己混来了一个烂名声。柳永这个反抗的姿态，就像一个漂亮的行为艺术。张爱玲原来写过一句话，说“单车上的少年，在冲向人群的一瞬间，突然松开车把，人生的可爱，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间”。在我看来，柳永的大撒把就从奉旨填词开始。历经十几年科考，他已经不再是少年。父亲去世，妻子去世，他不再需要退路，索性不再看路，任由风把他吹去任何地方。柳三变这一松手就远离了仕途，远离了家乡，远离了被教育被规训的学子身份。这个落榜生从此走入青楼教坊，也走上了词坛的中央。柳永的词在当时受欢迎和受鄙视的程度极端分化。一方面，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女不分青楼红楼，都是柳永的粉丝。教坊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不愿帝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连西夏人也知道“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简直就是一个顶流。但另一方面，文人们大多看不起他，大家都嫌他粗鄙轻浮。到了后世，连苏轼都看不起柳永。他批评秦观，说：“想不到你竟然学柳七填词。”这个非常鄙夷。但其实苏轼早年也曾经模仿过柳词。不过苏轼对于柳永的一首词赞赏不已，认为这首词“不减唐人高处”。这首词就是《八声甘州》。那什么叫“不减唐人高处”？中国的诗作，每一个作者都有不同的风格，比如李白跟杜甫不一样，李商隐跟杜牧不一样。但同时，每个时代的诗也各自有不同的时代特点。那柳永的词，比如《定风波》中的“芳心是事可可。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我们刚刚讲的那首，他写得很真实，但没有感发力，引不起联想又很通俗。如果柳永只写这一类词，他的地位就不像今天这样高。柳永词中“不减唐人高处”的地方在于哪里呢？这首《八声甘州》就是代表作。叶嘉莹先生的一个观点，说“柳永在写景时，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而且开阔博大。”他的高处在于他写了另一种感情。中国古典诗歌写的感情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春女善怀，春天的时候女子在那里感怀；另外一种叫秋士易感，秋天的时候，士人、知识分子就在那里感怀，这叫悲秋。《八声甘州》的好处就在于此，柳永把一个读书人的悲哀和感慨写到了极致，我们来读一下《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这首词是柳永写悲秋最好的一首词，首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也可能是写实，真的下雨了，也可能没下雨，但为什么诗人们都偏偏要在下雨的时候写诗呢？这就是因为下雨是一种大自然变化的现象，而这种现象，会引起人内心的一种触动，这就是生命的通感。“潇潇”就是把雨声写出来了。暮雨是黄昏的雨，在黄昏，太阳的脚步是特别快的，让人感到这一天很短暂，而且什么都留不住，有一种消逝感。黄昏的雨就引起人的触动更深，因为景色变化更快。“洒江天”，暮雨洒在江天之中十分的辽阔，从水面到天空，眼睛一望无涯，大自然的景色变化充满天空之中，就衬托出人的渺小。接下来就是苏东坡最赞赏的一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全都是小画面的感觉，雨后的景色，尤其这个“渐”字，它是逐渐的一个过程，就增加了一段时空感，一层一层地来到。“霜风凄紧”，“霜风”就是凄冷的风。“关河冷落”，就是陆地的关塞，水面的冰河，整个大自然都萧索了，突然冷下来了。“残照当楼”，只有一轮残日的余晖映照着高楼。还是很孤独的，对吗？那一岁的芳华完全摇落了。那生命成长时候，那么多美好的感情，高远的志向，面临零落的时候会想一想，我经历了什么呢？我完成了什么呢？我的心愿都抵达了吗？什么也没有得到。所以柳永就把大自然从繁茂到凋败的过程一层一层地写了出来，然后逼出一句结论，“苒苒物华休”，万事万物都会凋零，都会逝去，生命是无常的，事业会落空。那在这万物都在改变的时候，有不变的吗？有，“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这一下子就有特别深远的悲哀感。词的下半阕写了他的怀念，他毕竟是个男子，你不能一辈子听歌、看舞，总要有一条谋生之道，所以你要出去、要奔波、要扛事、要求功名。他说“不忍登高临远”，为什么呢？因为望家乡那么遥远，“归思难收”，想回家回不去。为什么回不去？也许是不好意思回，也许是被什么东西阻碍，不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去活。“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这么多年我为什么留在外边？为什么要为功名利禄而奔波呢？这是很深的思考，也是很深的落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在想，家里面有我所爱的那个人，她一定在怀念我，她在妆楼上远望，总觉得这艘船上，就看见了我的归来。可是每一次都盼不到，期望越高，失落越大。西方有所谓的悲剧精神，它就是在讲，悲剧不是指最后生离死别的瞬间，而是指悲剧中的主角面对不幸的命运，明明很清楚地知道会有那一天，却依然坚持反抗。这就是悲剧精神，它很高贵，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柳永的这首词，他就不仅写出了两地相思，更加有一种士人的悲慨，是很让人感动的。我们就可以看出，柳永始终是分裂的，他从来没有治愈自己，他从来没有跟自己和解。那个决意浪迹江湖的柳永，身体漫游于汴京、苏杭、江南、西北、成都、湘鄂各个地方。一方面，他交友甚广，别人看不起乐工歌妓，他偏偏要给这些人填词。他喜欢音乐，就把才华投注到填词上，是柳永把词还给了民间，他和那些低贱的女子们交好，为她们写下无数的“淫词艳曲”。离开汴京以后，因为想念那些女子，柳永就写《忆帝京》，说：“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个语言明白如话，他在写的相思是说，那个城市都不重要，帝京有什么了不起的，但重要的是你在那里，整首诗都是口语、白描，来描写自己内心的感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正因为这种处处留情，柳永也被同时代的读书人所不齿，讥讽他污秽，有很多不符合士大夫道德的作风问题。但柳永依然生对了时代，如果是一个文人，生活在北宋是幸运的。即便他得罪了皇帝，被同行鄙视，可他依然能够凭借才华在市井民间疯长，闪闪发光。宋朝的歌妓中，有很多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她们与士大夫和才子互相唱和，连皇帝也时常微服私访到青楼。尽管如此，歌妓的地位还是十分的低贱，就像不知名的野花，根本不能主宰命运。可是这些歌妓唱柳永词，跟柳永交朋友，还送给他钱，这就是风尘中的有情有义。你说他是怎么做到的？柳永虽然有好多的瑕疵，但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他尊重那些勾栏之中的妓女，理解她们的痛苦和委屈，并且热烈地赞美这些风尘女子。他称赞她们“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他为她们疼痛，说“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往事，暗心伤”。他视这些女子为知己，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懂这些女子的迫不得已，常常替她们表白独立自尊的人格，希望她们能够脱离娼妓，说：“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说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呢？我也非常痛苦。那就可以看出，柳永对这些人深切的同情。在这些女子中，柳永最爱的一个叫什么呢？虫虫，柳永叫她虫娘。那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底层女子，可是柳永丝毫不避讳他对虫娘的真挚感情。他给虫虫写了很多歌词，据说著名的《雨霖铃》也是在他和虫娘分别的时候写下的。那这首词就是柳永的代表作。“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那这首词非常的恳切，此行一别江湖路远，山高水长，还有机缘再相见吗？我们就看得见那个词里的男子，他不是浪子。这里的感情是严肃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显然不是逢场作戏，是不舍的深情，而“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是相知相怜。可以说柳永负气去投奔的边缘生活把他逐出了主流，但也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让他在风雨中找到了自由，这就是写词。在柳永现存的213首词中，就用了113种的词调。他的创造力非常丰富，这种词牌的大量更新，增加了词的表现容量，扩大了词的表现力。所以在柳永个人的突围中，宋词的长调渐渐发展壮大起来，慢词和小令，两种格式就能平分秋色，齐头并进。我们再来读一首《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清，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这首词很典型，我最喜欢的是“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无限的落寞。柳永是在传承宋玉的悲秋主题，说“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有画面，有情绪，还有一种哲学，透露出万古江河生命萧索的悲凉，这也是被后世的文人反复书写的题材。随着柳永的名气越来越大，生活并没有变好。写作是一种砂纸，不断地打磨生活里的钝器，它让人保持新鲜感，生命里有东西在尖叫。可是柳永慢慢地老了。少年疏狂，喜欢在歌楼酒肆流连，失意了也有一种浪漫感，能在爱情里找到寄托。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命衰老了，很多热闹就变得无味。你接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心情也不一样了。柳永的这个转变，在词中可以看得见，这个代表作就是《少年游》，他写道，“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它描写的那个情景，秋风萧瑟，夕阳西下，孤鸟在空中掠过，云彩也在红日的残影中不见踪迹，那我的前路又将如何展开呢？柳三变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衰老。那个西沉的不仅仅是太阳，还有他的少年意气，已经十几年没有参加科举了，一切期望都落空，就混了一个荒唐的轻薄之名。柳三变也曾生出归隐之心，那在西行的路上，他多了几分对功名和人生的思考。那就此放下吗？归隐吗？他不能。那前路往哪里走呢？柳永突然有了一个转弯，那是因为他心中依然有执念，那个执念就是一条路，是他始终没有走通的路，叫作科路举。他决定继续参加科考。景祐元年，就是1034年，仁宗亲政，就开了一个恩科，柳永返回京师赶考。这一次，他将署名“柳三变”改成了“柳永”，这个名字在这儿才正式出现，终于登堂入室，圆了功名之梦。这时候的柳永已经51岁了，柳永初授官职，做了睦州团练使推官，这个官职非常非常小，而且是一个很闲散的小吏。但柳永不再风流，他踏实肯干，为老百姓做实事。1037年，柳永54岁。这一年，他从睦州团练史推官调任到余杭做县令。尽管仕宦之途有很多的不如意，但柳永依旧没有改变兢兢业业、勤勉政务的态度，他赢得了很多百姓的称赞，是个好官。也因为他的务实，上司就向朝廷破格举荐他。但最终柳永还是没有被信任，在别人眼里，他依然是个写淫词艳曲的词人。到他56岁这一年，柳永又调任到浙江的定海，担任盐场的盐监一职，在这里，柳永见到了盐工生活的艰辛不易，他就写了一首《煮海歌》。这个词比较长，说：“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就是记录了那些盐工们不舍昼夜辛苦工作，可是这一年又有几分收获是落入自己口袋里的呢？在这我们就能看出，柳永对底层劳动人民有一种深切的同情，他在替这些人呐喊，说：“煮海之民何苦心，安得母富子不贫。”所以他是非常有正义感的。在柳永身上有一种宝贵的反差感，人人都说他沉溺于风尘，是个浪子，可他偏偏也对世间的疾苦，有很深的体悟和同情。在世俗的评价中，柳永被贴上“边缘”和“浪子”这两个标签，很不入流。所以他当官了以后，大家也觉得很模糊，怎么界定他的身份呢？这个人，很难和清廉、正直联系在一起，这就是偏见。但是去看柳永的所作所为，你会发现他是个“浪子”，可他也是个好官。英国作家王尔德，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说了一句话，说“所谓定义不过是一种限制”。这句话用在柳永身上非常贴切，他是一个不肯接受定义的人，可是他打破了那么多的限制，却引发了无数的偏见。所以柳永一生没有做过大官。他辗转多地，屡次调任，都没有得到重用，最大的官就是一个六品官——屯田员外郎。因此后人也称他为“柳屯田”。他曾经写下一首《满江红》，说：“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