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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原文及白话翻译【卷上】〔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那么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词是要以境界为最高标准。有境界的词,就自然而然会有很高的风格品位,自然而然出现著名的诗句。五代、北宋的词之所以那么独创绝世的原因就在这里。〔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符合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词中既有诗人想象造出的虚拟意境,又有描写现实的真实意境,这就是理想派和写实派这两个词派相互区分的地方。但是这两个词派很难完全区分开,这是因为大诗人所想象出的虚拟意境一定符合自然规律,而描写的现实意境同样必然接近诗人的理想信念。〔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有的诗词表达出诗人自我的情感,也有的诗词表现出诗人忘我的境界。例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就是写出的景物带有诗人自己的情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就是没有写到自己的情感经历,纯粹写景物。写有我境界的诗人,从主观去看事物,所以写出来的景物都带有作者情感的主观色彩。写忘我境界的诗人,客观地看待事物,所以诗词中分不出哪句抒写自我感情,哪句描写事物。以前的诗人作词,写有我境界的主观诗比较多,却不一定有能力写出无我境界的客观诗,所以能写出无我境界的诗人在众多文人墨客之中能独树一帜。〔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无我境界只有在诗人心境澄明、自由静穆、超越欲念之时才能获得。有我境界,需要诗人在强烈感情冲突经自然迸发过后再静静回想和深切感受时,构思创作得到。所以将有我境界和无我境界分别形容为优美和宏壮。〔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写实家也。现实自然生活中的事物,互相关联着,相互制约着。但是将其写入文学和画入美术中时,一定会遗失这些关联和制约,并不完美,所以写实派的艺术家也是理想派的艺术家。同样即使不管怎样虚拟构造出的境界,它的源泉材料一定是取于客观,而且它构造的方法也一定服从自然规律。因此理想派的艺术家也是写实派的艺术家。〔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那么谓之无境界。所谓境界,并非单指景物,喜怒哀乐也是诗人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诗词,可以称为有境界。否那么称为无境界。〔七〕“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宋祁《玉楼春》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仅用了一个“闹”字,整首词的境界就全都衬托出来了。张先《天仙子》词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仅用了一个“弄”字,整首词的境界也就全都衬托出来了。〔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假设“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假设“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境界有大小之分,但是不能据此来区分它的高低。“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怎能认为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意境呢?“宝帘闲挂小银钩”怎能认为就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境界呢?〔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假设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严沧浪《诗话》里写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这样。但是严沧浪所说的“兴趣”,阮亭所说的“神韵”,只不过是说出了诗词的外表而已,不如我提出的“境界”二字来得深探诗词的本质。〔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李白单纯靠气象就能成佳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只有寥寥八个字,就已经足够让千百年所有来过此地的诗人闭嘴了。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和夏英公的《喜迁莺》,勉强能继承李白的诗境,但是气象已经不如了。〔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张惠言说:“飞卿之词,深美闳约。”我认为,这四个字只有冯延巳足够当之无愧。刘熙载说:“飞卿精妙绝人。”差异的意思很相近。〔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假设欲于其词句中求之,那么“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画屏金鹧鸪”,温庭筠写的,他的词品与这句相似。“弦上黄莺语”,韦庄写的,他的词品也与这句相似。冯延巳的词品,假设真要在他的词句中找一句来代表形容,那么“和泪试严妆”这句,几乎很接近吧?〔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李璟的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所有种花朵的田地不整治而杂草丛生,美人青春殆尽颜容衰老的感觉。但古今读者唯独欣赏他那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是因为能读懂“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句所包含的忧国境界和言外之意的知己不容易找。〔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温庭筠的词,用词很讲究,很柔美。韦庄的词,整体结构大气合理,文章有分有合,逻辑清楚,思路敏捷,也许用词不是特别美,但是整个文章会让人感到一种整体感和大局观。李煜的词,用词极简单,猛然一看似乎什么也没说,但是仔细一品,发现作者大多进入了“无我之境”,通过简单的白描手法,将一种力量暗藏于朴实无华之中。〔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词到了李煜那里眼界才开始扩大,于是感慨变得更为深刻,使词从伶伎的戏词变为官僚文人的词。周济认为李煜的词不如温庭筠和韦庄,可以说是颠倒黑白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温庭筠的词集《金荃词》和韦庄的词集《浣花词》哪有如此的气象呢!〔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词人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所以生活在深宫中,由女人养长大,这是李煜作为君王的劣势,也是他作为词人的优势。〔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那么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那么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写客观诗的诗人不能不多阅世,阅世越深那么写作素材越丰富越富有变化,像《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这样。写主观诗的诗人不需要多阅世,阅世越浅那么性情越率真,就像李煜这样。〔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那么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德国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李煜的词,确实可以说用血写成的。宋徽宗《燕山亭》的词也略与之相似。但是宋徽宗不过是自述身世的凄惨,而李煜那么俨然有释迦和基督那种承当负荷人类罪恶的意境,他俩的内涵大小固然不同了。〔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冯正中的词不仅不失五代的风格,而且意境独特和规模庞大,开创北宋一代词风。与李璟和李煜的词都在《花间集》收录范围之外,应当是《花间集》中不选用他们的少量字句。〔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冯正中的词除了《鹊踏枝》、《菩萨蛮》等十几首最名声大、声势盛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我认为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阁”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不能超过。〔二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欧阳修的词《浣溪沙》“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认为只用一个“出”字,就到达了后人说不出的境界。我认为此句借鉴了冯正中《上行杯》的“柳外秋千出画墙”,只是欧阳修的语句更精致罢了。〔二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梅尧臣的词《苏幕遮》:“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熙载认为:秦观一生似乎专一地学这种风格。我认为:冯延巳的词《玉楼春》:“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欧阳修一生似乎专一地学这种风格。〔二三〕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众人公认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这三首是咏春草的绝调。大家都不知道先有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这五个字,能把握住春草的精髓。〔二四〕《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诗经•蒹葭》这篇,最博得《国风》读者的深深认可。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意境与之很接近。只是前者洒脱磊落,后者悲壮。〔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诗经•小雅•节南山》的“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表达诗人虑忧人生。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之相似。陶潜的“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表达诗人担忧世道。冯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与之相似。〔二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自古以来,但凡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然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种境界。这种语句,如果不是大词家、大手笔,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但是如果就用这种意思解释以上几首词,恐怕要遭到晏殊、欧阳修诸公的反对。〔二七〕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欧阳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和“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在豪放中又有沉着的意态,所以境界尤其高明。〔二八〕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认为:“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我认为这只有淮海足以当之无愧。晏几道确实矜贵,但可以与张先和贺铸并驾齐驱,并缺乏以抗衡淮海。〔二九〕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那么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秦观的词意境最凄婉。到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那么变得凄厉了。苏东坡欣赏秦观《踏莎行》的尾两句,如同只看到皮肤外相,未得精髓。〔三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诗•郑风•风雨》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楚辞.九章.涉江》的“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王绩《野望》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秦观《踏莎行》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些句中的气象都很相似。〔三一〕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昭明太子认为陶渊明的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兴京。”,王无功认为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大局部的词中可惜少了这两种气象,前者的气象只有苏东坡略得一二,后者的气象只有姜夔略得一二。〔三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词的正声和淫雅之声,在于神韵不在外表。欧阳修和秦观虽然写艳诗,终究有品位风格。到了周邦彦,便有淑女与倡伎的区别。〔三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周邦彦的词深刻长远的境界比不上欧阳修和秦观。只有谈论情感体察事物,极尽细致巧妙,所以不失为第一流的作者。只是遗憾创作曲调的才华很多,创作意境的才华很少罢了。〔三四〕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那么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缺乏,那么语不妙也。盖意足那么不暇代,语妙那么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词忌讳使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的“桂华流瓦”,境界很精妙。可惜用“桂华”二字代替“月”罢了。从吴文英以后,那么使用代字的人更多。之所以这样做,要么意境缺乏,要么语句不精妙。因为如果意境足够那么没空使用替代字,如果语句精妙也不必使用替代字。这就是为什么秦观的“小楼连苑”和“绣毂雕鞍”被苏东坡所嘲讽。〔三五〕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假设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那么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沈伯时《乐府指迷》中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好似唯恐大家不使用替代字。如果真的以这为功夫,那么古今大型资料类书籍都在,又用词作什么呢?确实应该被《四库提要》所指责。〔三六〕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周邦彦《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句确实能得到荷的神韵本质。觉得姜夔《念奴娇》《念奴娇》二词,如同有隔雾看花的遗憾。〔三七〕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诗词唱和,和作需要步韵,需要照应,受到较多限制。苏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却超过了章质夫的原唱。章质夫的词,本是原唱,相比之下却像是对东坡词的和韵。才华不可以强求就像这样。〔三八〕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风格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咏物的词,自然以苏轼的《水龙吟》为最精致,史达祖的《双双燕》次之。姜夔的《暗香》、《疏影》,风格虽高,然而没有一句话质实。比起古人的“江边一树垂垂发”、“竹外一枝斜更好”,“疏影横斜水清浅”等句是否有些逊色呢?〔三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姜夔写景的作品,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然格律风韵高超绝妙,但如同雾里看花,终究隔了一层。梅溪、梦窗诸位诗人写景的弊病,都在一个“隔”字。北宋词坛风流,宋太祖渡江后就绝迹了,难道真的存在时运际会在其间吗?〔四十〕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那么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那么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那么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那么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问“隔”与“不隔”的区别,答复: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的诗稍微有隔;苏东坡的诗不隔,黄庭坚那么稍微隔。“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只在于不隔。词也同样如此。假设用一位诗人的一首词来评论,如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句句历历在目,就是不隔。至于“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于“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就隔了。但南宋的词即使不隔,与前人比较,自然还有浅深厚薄的差异。〔四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第十三“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像这样写情,才能算不隔。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斛律金《敕勒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像这样写景,才能算是不隔。〔四二〕古今词人风格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古今词人论风格之高,没有人比得上姜夔。可惜他不在意境上花功夫,所以感觉没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终究不能评他为第一流的作者。〔四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那么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暴滑稽,以其粗暴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南宋的词人,姜夔的词有风格而感情平淡,陆游的词有气势但缺少韵味。其中能够与北宋词人一比上下的,只有辛弃疾一人了。近人把南宋当作自己的祖宗,却把北宋当作远祖进行迁移,这是因为南宋的词易学,而北宋的词难学的缘故。学南宋词的人,不是师从姜夔就是吴文英,这是因为他们两个的词易学,而辛弃疾的词难学的缘故。也有学辛弃疾的人,全部学他的粗暴和滑稽,因为这些东西易学,而真正的精髓难学。辛弃疾的精髓,在于有性情、有境界,如果从气象来说,也有“傍素波干青云”的气概,这哪是后人当中那些龌龊的小辈所能比较的呢?〔四四〕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苏轼的词旷达,辛弃疾的词豪迈。没有他们二人的胸襟而又想学习他俩写词的风格,就好似是东施学习西施捧心一般的照搬照抄,效果会适得其反。〔四五〕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读苏东坡、辛弃疾的词,必须观察他们的雅量高致,有的伯夷、柳下惠的高风亮节。姜夔虽然像蝉脱尘埃,但终究不免局促车下。〔四六〕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假设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苏东坡、辛弃疾的词狂放,姜夔仍不失为拘谨,像吴文英、史达祖、张炎、周密、陈允平,同归于见识简陋而已。〔四七〕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辛弃疾中秋节饮酒到天亮,用《天问》体赋《木兰花慢》来送月:“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接悟到月球绕地球公转的道理,与科学家密切吻合,可谓理解力敏捷过人。〔四八〕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认为“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认为“周旨荡而史意贪。”这两句令人开颜欢笑。〔四九〕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认为“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我阅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之中,实在没有能当之无愧的。有的话,只有他的“隔江人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句。〔五十〕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吴文英的词,我取他词中的一句来评论:“映梦窗,凌乱碧。”张炎的词,我取他词中的一句来评论:“玉老田荒。”〔五一〕“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假设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这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在词中寻求这种境界,只有纳兰性德塞上的作品,如《长相思》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异与之相近。〔五二〕纳兰容假设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性德用自然的眼光看事物,用自然的话语谈论情感。这是应为他刚进中原,没染上汉人的风气,所以能如此真切。北宋以来,只有他一人这样而已。〔五三〕陆放翁《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那么蹶,举五十斤那么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陆游《花间集》认为:“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四库提要》反驳,认为:“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那么蹶,举五十斤那么运掉自如。”这言论非常雄辩。但要说词一定比诗容易,我不敢相信。陈子龙的话说得好:“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树一帜,原因也在这里。〔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那么此说固无以易也。四言凋零了而出现了楚辞,楚辞凋零了而出现五言,五言凋零了而出现了七言,古诗凋零了而有律诗绝句。律诗绝句凋零了而有词。因为一种文体通行久了,写的人也就多了,慢慢地就会形成套路和习气。即使是诗词中的豪杰能人,也很难从中自己写出新意,于是避开另创新文体,以此来解脱这束缚。一切文体之所以开始时繁盛开展最后衰败,都是这个原因。以前说文学是后来写的不如前面作的,我不敢认同。但单就一种文体来说,那么这种说法那么又是必然的,千古不易。〔五五〕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诗的三百篇、十九首,词的五代词、北宋词,都无题。不是没有题目,诗词中的意思,不能用题目表达尽。《花庵词选》和《草堂诗余》,每个调都立题,并把古人无题的词也为之作题。像看一幅好的山水,就说这是某山某河,可以吗,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但一般资质的人,很少有能知道这个道理而自发振作超出的人。〔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到达大家级别的人的作品,所抒发的情感必是沁人心脾的,所描写的景物也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文中所用的辞句脱口而出,毫无矫揉造作、堆砌束缚的感觉。这是因为他对所见的事物真切明了,所了解的道理深邃透彻。作诗作词也如此。按照这个标准去衡量古今的诗词作者是否大家,根本就没有什么误差了。〔五七〕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那么于此道已过半矣。人能在诗词中不写赞美、挖苦、进献、赠送的篇章,不使用附属典故的语句,不用粉饰的字,那么在通往大家的路上已经过了一半。〔五八〕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那么非隶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以《长恨歌》的壮阔文采,所引用的典故,只有“小玉双成”四字,才华高超。吴伟业的《圆圆曲》,那么用典句不胜指数。白居易和吴伟业的优劣,就在这里表现出来。不唯独作诗是这样,填词家也不可不知这个道理。〔五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假设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那么近于排律矣。近体诗的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贵,律诗次之,排律最下。因为排律这种诗体对寄兴和言情,对两者都用不上,几乎是有押韵的骈体文罢了。词中小令像绝句,长调像律诗,如长调的《百字令》、《沁园春》等,那么接近排律了。〔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诗人对待宇宙人生,必须能够深入到内部去,又必须能够跳出到外面来。深入内部去,所以才能写它;跳出外面来,所以才能观察它。深入内部去,所以有生气。跳出外面来,所以才有高致。周邦彦能入不能出,自姜夔以后的词人,对于出与入这两件事连做梦都没有看见。〔六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诗人必有轻视外物的意境,所以能像使唤奴仆一样命令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境,所以能与花草共忧乐。〔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车感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车感轲长苦辛。”可谓非常淫荡低俗。但不把它看作淫词、俗词,是因为它真实。五代、北宋的大词人也是这样,并非没有淫词,读者只觉得亲切动人;并非没有俗词,只觉精力饱满。由此可知淫词与俗词的弊病,并不在于淫荡与低俗,而在于浮而不实。“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孔子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不喜欢他浮而不实。〔六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元人马致远的《天净沙》小令。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的妙境。所有元代的词家,都不能做到这样。〔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缺乏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白朴《秋夜梧桐雨》剧作,沉雄悲壮,为元曲之首。但他所作的《天籁词》,非常粗浅,不够格当辛弃疾的奴隶。难道首创的人易精致,而沿袭的人难巧妙,或者人各有擅长之处也有不擅长之处,读者看欧阳修、秦观的诗远不如他们的词,足以透露这个道理。【卷下】[一]白实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译文】姜夔的词,我最喜欢的也只有两句,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二]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那么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公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那么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灡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是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那么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译文】双声、叠韵的理论在六朝的时候很是兴盛,唐朝的人还经常使用,到宋朝以后就逐渐不再谈论它了,甚至连双声叠韵是什么都不知道。乾嘉期间,我的同乡周春先生写了一本《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这本书澄清了历时千余年的误会,可以说对文坛作出了巨大的奉献。他在书中说:两个字声母相同叫做双声,两个字韵母相同叫做叠韵。我认为:用现在通行的语法术语来说,就是两个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两个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之“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自从李淑的《诗苑类格》伪造沈约的说法,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世的诗家便不再讲双声叠韵了,甚至不再用之于词。我认为如果能在词的音律悠扬之处使用叠韵,音律急促之处用双声,那么所写之词必然比前人音韵和谐、朗朗上口。可惜那些非常讲究音律的作者,还没有体悟到这一点。[三]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译文】双声叠韵根本不受音调拘束——双声不受四声拘束,叠韵也不拘于平、上、去三声。[四]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那么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假设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译文】诗到了唐中叶以后,几乎成了像古代卿大夫相见时送的小羊与大雁那样的礼物。所以五代、北宋的诗,好的作品很少,而词却进入了它的极盛时代。即使像诗词都擅长的欧阳修、秦观等人,也是词要胜过诗许多。这是因为他们在诗中表达的内容,不如在词中表达的真实。到了南宋以后,词也成了像古代卿大夫相见时送的小羊与大雁那样的礼物,于是词也就衰落了。这也是文学繁盛与衰落的一个关键。[五]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译文】曾觌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说:“这天晚上,西兴也听见天乐。”是说宫中的乐声,一直传到对岸。毛晋说:“天上的神仙也不因为其为人而抹杀他的作品。”近代冯煦又辩驳毛晋的话没有道理。不理解“天乐”二字的文义,格外引人发笑。[六]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译文】北宋名家的词以贺铸为最差。他的词如同李攀龙、王士禛的诗,不是不丰富多彩,可惜缺少真味。到了宋代末期的文人所写的东西,都近乎于八股文一样俗套,南宋词人不仅没有因此而被冷落,反而在数百年间备受尊崇,所以感慨,像曹蜍、李志这样人品恶劣的人。[七]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译文】散文容易学而难以精巧,骈文难学而容易精巧;近体诗容易学而难以精巧,古体诗难学而容易精巧;小令容易学而难以精巧,长调难学而容易精巧。[八]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译文】古诗说:“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是事物失去它固有的平静而发出鸣声的产物,所以“欢乐愉快的辞句难以写得精巧,忧愁痛苦的话容易写得好”。[九]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译文】社会上的习惯,杀死了许多善人;文学上的习惯,杀死了许多天才。[十]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译文】以前的人评论诗词,有写景之语和抒情之语的分别。然而他们不知道一切写景之语,其实都是抒情之语。[十一]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賯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译文】词家多通过写景来寄寓情,其中专门作情语而写得特别好的,如牛峤的“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顾复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周邦彦的“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像这样的词,从古到今都很少见。[十二]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译文】词作为一种文体,能把所写的对象表现得美得恰到好处,能表现诗所不能表现的内容,但不能够涵盖诗所能表现的所有内容。诗的境界宽阔,词的语言隽永。[十三]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译文】说气质,说格律,说神韵,不如说境界。境界是本,气质、格律、神韵是末。有了境界,三者都跟着有了。[十四]"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译文】“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周邦彦引入词中,白朴引入曲中,这是借古人的境界成为自己的境界。然而不是自己有境界,古人也不会被我用。[十五]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假设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那么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译文】长调自然以周邦彦、柳永、苏轼、辛弃疾最为精致。周邦彦《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经开创了北曲的先声。至于柳永的《八声甘州》,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都是积蓄感情所作,风格高于千古以来作者,不能作为普通的词来评论。[十六]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於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译文】辛弃疾《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非常高妙,而且每一句话都有境界,这是能品而差不多要到达神品的佳作。但他不是刻意这样写,所以后世的人没有方法向他学。[十七]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译文】辛弃疾《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二字,皆作上声去声用,与韩玉《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韵“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韵“食”、“月”,已经开创了北曲四声通押的先例。[十八]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假设、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馀,超逸缺乏,皆缺乏与容假设比。然视皋文、止庵辈,那么倜乎远矣。【译文】谭献《箧中词选》说:“蒋春霖《水云楼词》与纳兰性德、项鸿祚,在二百年间,三家鼎立。”但是《水云楼词》中小令颇有境界,长调就仅仅存有气格。《忆云词》也是精深朴实有余,超然飘逸缺乏,都不能与纳兰性德相比;但是与张惠言、周济等人比,那就高明许多了。[十九]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那么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那么稍衰矣。"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那么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译文】词家对时代的说法,在〔清代建国之初〕开始盛行。朱彝尊说词到了北宋开始壮大,到了南宋开始精深。他以后的词人,都奉行他的观点,但其中也不是没有具有眼光的人。周济说:“南宋下不犯北宋粗劣率意的毛病,高达不到北宋浑和蕴藉的境界。”又说:“北宋词多对景抒情,所以写得珠圆玉润,四面玲珑。到了辛弃疾、姜夔,改变成为因事叙景,使得深的反而变浅,曲的反而变直。”潘德舆说:“词发源于唐,流畅于五代,而意象气格的闳大深远、曲折沉挚,那么在北宋为最盛。词有北宋,就如同诗有盛唐。到了南宋就稍微衰落了。”刘熙载说:“北宋的词,用密集的时候也疏朗,用隐晦的时候也透亮,用沉着的时候也痛快,用细微的时候也广阔,用精纯的时候也浑和。南宋只是反过来。”可以知道词的事自有公论。虽然周济的词较浅薄,潘德舆、刘熙载的词更差;但是他们推尊北宋,和明末云间各词人具有同样卓越的见识。[二十]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假设云间诸公,那么綵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译文】唐、五代、北宋的词,就是所谓的“生香真色”。像云间各词人,那就是彩花罢了。陈子龙尚且如此,何况比他差的人呢?[二一]《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假设,要在浙中诸子之上。【译文】曾觌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说:“这天晚上,西兴也听见天乐。”是说宫中的乐声,一直传到对岸。毛晋说:“天上的神仙也不因为其为人而抹杀他的作品。”近代冯煦又辩驳毛晋的话没有道理。不理解“天乐”二字的文义,格外引人发笑。[二二]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那么。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译文】近人的词如谭献词的深情婉约,朱孝臧词的含蓄秀拔,成就都在我家半塘老人之上。朱孝臧学吴文英而情味比吴文英更好,具有王安石、欧阳修的高尚清丽,又辅之以姜夔的疏朗畅达。学人的词,以他为顶峰。但是古人自然神妙的地方,仍然连做梦都没梦见。[二三]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谓寄兴深微。【译文】宋徵舆《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谭献《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以称得上寄托兴味深远细微。[二四]《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译文】《半塘丁稿》中和冯延巳《鹊踏枝》十阕,是《鹜翁词》中最精妙的篇章。“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忧闷失意的状况,使人难以放下。《半塘定稿》仅删存六阕,太不应该。[二五]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译文】张惠言论词的话,见解太浅陋了!温庭筠《菩萨蛮》、欧阳修《蝶恋花》、苏轼《卜算子》,都是兴到之作,有什么命意呢?都被张惠言用苛细烦琐的话详细寻绎出它的命意。王士禛《花草蒙拾》说:“苏轼命宫是磨蝎宫,活着时被王珪、舒亶之流害苦,死后又受到这样的硬性安排。”从今天来看,受到硬性安排的,岂止苏轼一人呢?[二六]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然"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译文】贺裳说:“姜夔讨论史达祖的词,不称赞他的‘软语商量’,而欣赏他的‘柳昏花暝’,我料定他免不了有项羽学兵法的遗憾。”然而“柳昏花暝”,正属于欧阳修、秦观一流人的风格。我同意姜夔的意见,不能附和贺裳。[二七]"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译文】“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这是元好问的《论诗绝句》。吴文英、张炎等人,应当不乐意听到这话。[二八]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译文】朱熹《清邃阁论诗》说:“古人有好句,今人的诗连好句也没有,只是一直说下去,这样的诗一天作一百首也能够。”我认为北宋的词有好句子,南宋以后便没有好句子。像张炎、周密的词,就是所谓“一天作一百首也能够”一类作品。[二九]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见朱熹《清邃阁论诗》。【译文】朱熹说:“梅尧臣的诗不是平淡,而是枯槁。”我认为周密、张炎的词也是如此。[三十]"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译文】“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这样的话也算是警句吗?怎么值得人们费这么大劲去欣赏。[三一]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译文】文天祥的词,风骨很高,也具有境界,远远超过王沂孙、张炎、周密等人,也如同明初诚意伯刘基的词,不是高启、杨载等人可以比较的。[三二]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译文】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这首词的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这首词见于《乐府雅词》,《历代诗馀》选录了它。[三三]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假设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译文】宋《李希声诗话》说:“古代人作诗,正是以风调高古为主,即使意思不确,语言粗疏,都是好的作品。后代人作品有贴近恰当而气格平常低下的,毕竟令人讨厌。”我认为北宋词也不妨粗疏不确。像史达祖以下,正是所谓“贴近恰当而气格平常低下”的作品。[三四]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那么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洵非虚语。【译文】自从朱彝尊竭力诋毁《草堂诗馀》而推崇《绝妙好词》以来,后人群起附和他。不知道《草堂诗馀》虽然收有淫秽粗俗的作品,但好词占有十分之六七。《绝妙好词》却除了张孝祥、范成大、辛弃疾、刘过几家外,十分之八九都是毫无寄托的词。太过分了,相信耳闻而轻视目见的人真是太多了![三五]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浅薄。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译文】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等人,词虽不同,但是同样失之浅薄。虽然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风气如此,但是也要看到他们的文才确实有限。近人舍弃真正的大家而推崇这些平庸之才,实在是令人费解。[三六]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译文】我的朋友沈纮,字昕伯,从巴黎寄给我《蝶恋花》词一首,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这首词的成就应当在晏殊、晏几道父子之间,南宋人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三七]"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那么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译文】“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是政治家的话;“长陵亦是闲邱陇,异日谁知与仲多”,是诗人的话。政治家的眼光,局限于一人一事;诗人的眼光,通识古今而作观察。词人观察事物应该用诗人的眼光,不可以用政治家的眼光,所以感事、怀古等作品,应当与祝寿的词一样为词家所禁忌。[三八]宋人小说,多缺乏信。如《雪舟脞语》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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