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性主义视角看笛福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从女性主义视角看笛福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丹尼尔德霍福，1660-1731，享有“小说之父”的声誉。他的代表作《鲁宾特鲁姆》是世界著名的作家。他那两部以书中女主人公命名的小说《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珊娜》虽不如《鲁滨逊漂流记》有名,但也是两部现实主义古典名著,“可以与那些为数不多的、堪称无可否认的伟大英国小说的著作并列”(P61)。在继《鲁滨逊漂流记》这部成名代表作之后三五年内,笛福就写出了《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珊娜》这样女性占中心地位的作品,充分说明笛福对妇女的重视与关心,然而他对西方父权文化传统究竟是反叛还是继承,批评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试图解读笛福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以便阐明笛福的妇女观,并分析其形成的原因。一、《罗克莎竞争》中的女性形象《摩尔·弗兰德斯》是笛福继《鲁滨逊漂流记》之后发表的第一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讲述了摩尔·弗兰德斯坎坷的一生。摩尔出生于新门监狱,还不到两岁时,母亲因犯罪被流放美洲,剩下她孤苦伶仃,无家可归。14岁在贵妇人家作女佣时,漂亮的摩尔被贵妇的大儿子诱奸后被迫嫁给了她的小儿子洛宾。婚后五年,洛宾去世。此后,摩尔又几度嫁人,结果或丧夫,或遭抛弃。48岁时,摩尔被迫开始了12年之久的扒窃生涯,成为全英国最富有的窃贼。但她终于被当场抓获,判处死刑。在狱中,她忏悔罪恶得到缓刑,并与她钟爱的丈夫杰姆重逢。通过摩尔的努力,夫妻俩一起被流放到美洲。到达弗吉尼亚后,摩尔见到了自己在美洲与同母异父兄弟所生的儿子,还得知母亲已去世并为她留下了一座农场和许多奴隶。摩尔在美洲干得很成功,70岁时摩尔回到英国,与杰姆在忏悔中度过余生。《罗克珊娜》的女主人公罗克珊娜是个法国新教徒聪明美貌的女儿,她的父母由于宗教迫害带着她流落到英国。15岁的罗克珊娜嫁给伦敦一个英俊但自负的酒商,10年后丈夫破产远走高飞,已有五个幼小孩子的罗克珊娜陷入了一贫如洗、求救无门的悲惨境地。迫于无奈,她只好狠下心肠,设法遣走子女,然后伪造身世,说谎欺骗,凭着天赋的俊秀美貌、伶俐口齿和能歌善舞的本领,与追逐她的那些道貌岸然、荒淫无耻的富商、爵爷们相周旋,充当他们的外室,成了一个“幸运的情妇”(小说副标题)。最后,在一位荷兰富商的热烈追求下,签定协约后,与他结了婚。可当她正预备去荷兰安度余年时,她的女儿突然找上门来,硬要认她为自己的母亲,使她落入了既爱亲骨肉又不得不狠心拒认的两难境地。结果,一向忠心耿耿的女仆艾米背着罗克珊娜杀害了那姑娘。从此,上天的惩罚就接踵而至,罗克珊娜又一次成了下等人,在不幸和愧悔中度过后半生。二、对妇女的态度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温柔、美丽、善良、纯洁等等是理想和完满的女性形象普遍具有的特征,作为其对立面的则是强蛮的悍妇、可怖的巫婆和淫秽的荡妇等等。这就构成了父权文化传统中“天使”与“妖妇”这两种典型的女性文学形象。很多人认为笛福塑造的摩尔和罗克珊娜是西方父权文化传统中邪恶女性之原型在18世纪文学文本中的延续和变体。陈晓兰认为笛福笔下的摩尔“欺骗不忠,忘恩负义,残忍贪婪,反复无常,违背道德原则”,具有“永不满足的物欲”,“以色情为手段,获取财富和地位,导致男人的毁灭”,是“女性之反面价值的体现者”(P116)。杨莉馨也说“摩尔因自己的离经叛道和诡计多端,确立了自己在英国清教时代的‘悍妇’地位。笛福塑造她无疑是为当时的正经女人现身说法”(P51)。弗吉尼亚·伍尔夫却持截然相反的观点。她认为笛福要使我们明白,摩尔是“独立自主的女人”,“有健全理解力的人物”。她“有一种喜欢迎着风暴毅然前进的气概”,“乐于施展自己的各种能力”。(P64)罗克珊娜“更加敏锐地为反对婚姻的奴役而争辩”,“是女性的一个榜样”(P67)。伍尔夫认为笛福“有意让她们(摩尔和罗克珊娜)说出了关于妇女问题的一些非常新颖的主张,而且在那么一种特殊的环境中把她们的艰难困苦表现出来,引起了我们的同情”(P57)。“笛福在表面上也说到她们的失误。但是,对于她们的勇气、智谋和顽强,他又感到衷心高兴”(P59)。“他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对于妇女的智能,他想得很深、很多,评价很高,而对于加在妇女身上的不公正待遇,他非常严厉地予以斥责”(P56-57)。依笔者看,将摩尔和罗克珊娜塑造成“荡妇”不会是笛福的本意,这可从他的言论和行动中得到证实。18世纪的流行文学告诉我们,当时男子考虑妇女时惟一的出发点就是“通过强奸或诱惑以占有她们的肉体,通过结婚以占有她们的财产”(P253)。笛福则强烈反对把妇女看成发泄性欲的对象这一观点,抨击“妇女愚蠢无知”的社会偏见。他哀叹法律规定妇女一结婚其财产自动转归丈夫是不公正的,论述妇女在婚姻中必需而且有权得到感情上的充分满足。笛福还给予妇女很高的评价,认为“女人的天资恐怕比男人更高,她们的脑子也比男人快;妇女在受教育以后能够干出什么事业,从一些女才子的事例(现代并不缺乏这种事例)上看得很清楚;这种事例谴责了我们的偏见……”(P179-180)因此,他建议设立女子学院,认为“教育的熏陶可以使女性心灵的自然美放出本来的光辉,剥夺她们这种权利是世上最卑鄙、愚蠢和忘恩负义的行为”(P183-184)。他还曾敦促威廉国王通过了一些法律以纠正粗野虐待妇女的现象。认真阅读作品后,我们会发现,笛福笔下的摩尔和罗克珊娜虽沦为小偷、骗子、妓女,但她们仍具有女人所特有的温柔和善良的品质。摩尔对她的男人们的物质享受显示出了妻子式的关心,她虽与爱尔兰人杰姆相互欺骗,但对他却不乏真情。在他们婚后不久,骗局败露的杰姆与摩尔不辞而别,此时的摩尔说:“我生平所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件像这次别离这么深切地刺我的心。我在心里责备他几千遍,怪他离开了我,因为我愿意跟他走遍天下,就是我向人乞讨也是愿意的。”(P138)她亲吻儿子站过的土地又是对亲生孩子深情的一个明示。当儿子从身边走过时,她回忆道:“我心里多么切望拥抱他,俯在他身上哭一哭;当时我真以为我的肚肠要断了,我的脏腑动摇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如我现在不知道怎样表达出那样苦痛一样。他走以后,我站着痴痴地望着,浑身发抖,老是望着他,一直等到看不见了;然后坐在草地上,刚刚是我看他踏过的地方,我好像只是坐下休息一下,但是我背转过来朝着他,脸向地面,哭着,吻他的脚踏过的土地。”(P294)无独有偶,罗克珊娜吻她女儿时也有类似的描写:“我走近她,向她行礼时,心里有一种恐惧,好像我随时会瘫倒在地上。可我吻她时,内心却有一种难以想像的快乐,我知道我在吻我自己的孩子,我的亲骨肉......我感到血管里的血流得很快,我的心在颤抖,我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已乱了套,一见到她,我下死劲不让自己显得太激动,我的嘴唇触到她的面孔时,更是拼命克制住感情。我简直不由自主地要抱住她,只想吻她一千遍。”(P302)摩尔和罗克珊娜都像鲁滨逊一样充满了冒险、奋进精神,她们在社会的荒野上孤立地对抗着环境,内心具有强烈的个人欲望,她们都以敏锐的经济眼光把婚姻视为“市场”,把自己的女性身体当做“生产地”,使自己变成了社会生产的主体。在她们自主经营的过程中,两人均表现出过人的才能和意志力。相形之下,男性却变成了弱者。即使是和过去的丈夫杰姆一起到达弗吉尼亚以后,摩尔还充当着家庭一切事物的主管;杰姆则成为一个对摩尔言听计从的“依附者”。在考虑离开弗吉尼亚到别处安家时,摩尔说道:“我会很高兴,假使能够叫我丈夫带了所有的货物先去,然后我再单独去,但是这是办不到的;他完全不知道美洲的情形,也不晓得在那里或者任何其他地方怎样安顿一切,所以他不和我一起,是绝不肯动身的。”(P299)在夫妻关系方面,罗克珊娜比摩尔走得更远,她享有经济独立和主宰家庭生活的一切权力。在18世纪英国这个背景下,笛福能塑造出摩尔和罗克珊娜这样盖世无双的女性形象,充分说明他对妇女的肯定与赞成。此外,笛福还在《摩尔·弗兰德斯》的序言中说:“全书没有一个邪恶的行为,自始至终叙述了悲惨和不幸……”(P3)这也显示出他对妇女的怜悯与同情。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将笛福看做父权文化传统的死心追随者,似乎有失公允。从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一现代女性的视角看,摩尔和罗克珊娜颇像爱玛和简·爱等具有独立意识、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全新女性形象,笛福也可被看做背叛父权文化传统的一位斗士。但女权主义批评家指出,“性别的思想意识影响着读者在阅读男性和妇女作家的作品时所采用的方式”。(P365)读者反应理论也告诉我们,“在具体的文学阅读活动中,读者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期待着作品能够表现出切合自己意愿的审美趣味和情感境界,总会期待着作品表现出一种合乎自己理想的人生态度,流露出一种与自己相同的思想倾向等等”。(P290)因此,我们有理由断定:经由伍尔夫阅读产生的“第二文本”是笛福“第一文本”在思想观念上的异变之产物,是由伍尔夫个性化的期待视野导致的。而要想对笛福的妇女观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我们必须了解他的政治地位、生活处境及社会身份,以便查明这些因素与他对妇女的态度之关系。三、女性文学与家庭商业的结合如前所述,笛福有关妇女地位的见解在他那个时代是非常先进的,他的男女平等思想亦可从他的作品本身看出。作为英国小说之父,笛福也是第一位赋予女性在小说中的中心地位之人。《摩尔·弗兰德斯》中共有近200个人物,但他们都是在与摩尔有关系这一点上才存在的,摩尔是惟一的中心人物,其他人都围绕着她,构成她的生存环境。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说:“《摩尔·弗兰德斯》可以作为人物至上的小说的一个例子……只有女主角突出于一切之上像屹立于空旷之地的一株树。”(P50)女主角突出的中心地位在《罗克珊娜》中同样显而易见。此外,《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珊娜》都让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民主平等思想的妇女作故事的叙述者,而作者本人则退居编者的位置,让妇女这类边缘人物从自己的视角来写作自我,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笛福的资产阶级平等观。然而,笛福将女性置于作品的中心地位也许是出于商业目的。一方面,在18世纪的英国,文学已变成了一种市场商品。笛福在1725年就已觉察到:“写作变成了英国商业的一个相当大的分支。书商是总制造商或雇主。若干文学家、作家、撰稿人、业余作家和其他所有以笔墨为生的人,都是所谓的总制造商雇用的劳动者。”(P52)另一方面,18世纪初,由于巨大的经济变化,女性的闲暇时间大量增加,女性被鼓励用阅读和讨论文学消磨时光,文学已变成一种主要的女性消遣物。作为中产阶级的伦敦商人,笛福的隐含读者肯定会是广大的妇女。为了吸引读者,笛福在考虑作品的形式和内容时,自然首选以女性为中心人物、用女性视角叙述这样的写作方式。这是由他文学的商业目的所决定的。其次,虽然《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珊娜》都以女性为叙述者,但是小说的男性作者还确实存在,这又迫使读者考虑到他对叙述者自陈故事的过滤、检查功能。在《摩尔·弗兰德斯》的序言中,这位男性作者明确指出,读者所见的“版本”并非原作,而是已被检查加工过、以免误人子弟的“洁本”,同时他强调了该小说的伦理教化功能——即通过摩尔这个反面教材来敦促人们忏悔行善。当然,强调小说教化功能可能只是一个使其出版合法化的幌子。但这一幌子的必要性本身就说明了小说家、尤其是男性小说家的道德家角色。由此可见,这两位女叙述者的写作实际上是框定在男性教化者的霸权话语中的。(P74)摩尔和罗克珊娜的是非功过都要由笛福这个男性作者来评价判断。再者,笛福表面上以女性为叙述者,摩尔和罗克珊娜也都有几分鲜明的女性性格特征。但是由于他对作品中主人公的描写自居心理过于强烈,“他创造的这种个性本质上还是他自己的”。(P125)仔细阅读两部作品后,我们不难发现,摩尔和罗克珊娜只不过是两个女性的鲁滨逊。她们的思想性格特征在本质上和鲁滨逊一样都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和阶级烙印,反映了笛福新兴资产阶级的世界观。笛福是启蒙运动时期下层中产阶级的代表,注重商业,讲究实际,在其生意几经兴衰后,他创办了《评论报》,发表自己有关妇女地位、科学、艺术、宗教等问题的意见,但他更关心的是经济和政治问题,他曾在一本题为《英国商人手册》的劝导性书中坦率地说,一个人不应该“对宗教义务过分专注,以致错过做生意的合适时机和商业旺季”(P304)。笛福鼓吹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开展自由贸易和开拓海外殖民地,主张社会民主和宗教自由,反对贵族特权和专制政治,肯定个人进取精神和追求财富的欲望。摩尔和罗克珊娜像鲁滨逊一样,具有永不安于现状、积极进取的精神,她们理智务实,不怕困难,以无穷的精力和才智与环境搏斗,凭自己的力量和耐力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求取生存和发展,取得了经济上的巨大成功。她们的形象是对早期资本主义时代精神和新兴资产阶级思想特征的高度概括,是18世纪中产阶级的高度典型化的形象,体现了资产阶级的本质特征。最后,作为男性,笛福教育妇女的目的也并不像现代人想像的那么崇高。在他发表的第一本书《计划论》中,当谈到建立女子学院时,笛福写道:“首要任务在于培养妇女的理解力,使她们能够参与各种谈话;当她们的能力和判断力提高以后,她们在谈话中就能够给人以愉快和教益。”(P183)“一个教养很好,品学兼优的女子是一种无可媲美的创造物……一个男子有这样的终身伴侣,只能够感到无上幸福而满怀感激。”(P184)为了说明让妇女受教育的好处,笛福不惜把教育妇女与驯马类比,“如果我们不想从她们那里得到什么欢乐的话,至少应该费费心把她们教育得能可人意和有点用处。天啊,看看我们是怎样的操心养一匹良马,把它练得多么驯顺吧,马变驯了以后,看看我们又是怎样的器重它,这一切无非是为了它能有用场;那么,为什么不这样对待女人呢?”(P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