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与中国文学史的变迁

刘师培与中国文学史的变迁

刘世培（1884-1919），字“申”，姓左安，江苏扬州人。他出身于“三世传经”的经学世家，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他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取得了极其丰富而杰出的学术成就，成为扬州学派的殿军，是近代经史研究的名家。他的文学造诣同样引人注目，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以渊博的经史学识和深厚的小学功底，开拓中国文学史研究的领域。1919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计划模仿晋人挚虞所创体例，搜集材料编纂文学史课本。他说：“挚氏之书久亡，而文学史又无完善课本，似宜仿挚氏之例，编纂《文章志》、《文章留别》二书，以为全国文学史课本，兼为通史文学传之资。”1655他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曾得到鲁迅先生的高度称赞，成为清末民初研究文学史的一部名著。据陈钟凡、刘文典搜辑的《刘申叔遗书》，以及万仕国辑校的《刘申叔遗书补遗》，刘师培有关文学史方面的论著还有《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文说》、《论文杂记》、《文章原始》、《中国文学教科书》、《文学出于巫祝之官说》、《广阮氏〈文言说〉》、《〈汉书·艺文志〉书后》、《古文辞辨》、《文章原始》、《论近世文学之变迁》、《论说部与文学之关系》、《蒐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中国文学讲义概略》、《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等。如同他研究学术注重学术思想史的思考一样，他研究文学也非常注重思考文学史，这些著作集中地反映了他的文学思想以及文学史观。一、刘师培文学思想的文学观清儒大都以经学为根柢之学，而轻视词章之学。刘师培虽然以经学名家，但与清代经学家不同，他并不认为文学是经学之附庸，而是以自身精专的经史学术造诣作为展开文学史研究的理论基础。他祖父刘毓崧、伯父刘寿曾为杜文澜编著《古谣谚》。他绍承家学传统，曾对古代谣谚和谣谚体继续研究。他的文学思想的形成，可溯源于传统经、史、子、集的深厚学养，而他的文学史观则基于他对文学本体论的认识。他深受传统文论《文心雕龙》、《文选》的影响。这两部“文学自觉时代”的文学理论著作，是刘师培撰著文学史所依据的经典。他称赞《文心雕龙》是“文学之津筏”、“集论文之大成”700。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的第三课《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中，他摘录《文心雕龙》之《诠赋篇》、《颂赞篇》、《诔碑篇》等十三条文论资料，认为它们“于建安文章各体之得失，以及两汉异同之故，均能深切著明”2371。特别是《文心雕龙》和《文选》的文学本体论，如《文选》“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的选文标准，《文心雕龙·总术篇》“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的文学观念，既是刘师培文学思想的理论基石，也是他考察文学史发展变化规律的主要依据。扬州学派重视《文选》的研究，特别是在阮元的带动下，“选学”兴盛，《文选》的文学思想遂成为扬州学派的文学正统观念，而《文心雕龙》的文、笔观念，则是扬州学派区分文、笔的理论依据。刘师培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史观，继承和发展了以《文心雕龙》和《文选》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学思想。他沾溉于扬州学派的传统，在文学观念方面，可以说是与同郡先贤阮元一脉相承。阮元在《文笔对》、《文言说》中集中阐述了自己的文学观。刘师培作《广阮氏〈文言说〉》，继而鼓吹“文笔论”和“文言说”，在新的时代下弘扬传统文论，诚如钱基博所说：“仪征阮氏之文言学，得师培而门户益张，壁垒益固。”刘师培在阮元主张的基础上，更加系统地阐释了文学的本质特征。他从“文”的本训及其演化入手，先穷造字之源流，再溯文章之缘起。“文”、“言”、“语”的概念及涵义，是逐步演进、辩证发展的，“在当时虽谓之语，自后世观之，则语而无异于文矣”1647。而“文”与“笔”，在魏晋“区分昭然不爽”1646。刘师培强调，“文以藻缋成章为本训”，“文章”必以“彣彰”为主，他说：“魏晋六朝，悉以有韵偶行者为文，而昭明《文选》，亦以沈思翰藻为文也。”1284而“文章之界，至此而大明矣”715。他多次考论“文”之本训与后世演进之含义，目的就是“俾学者顾名思义，非偶词俪语，弗足言文”。在他看来，“文也者，乃英华发外，秩然有章之谓也。由古迄今，文不一体，然循名责实，则经史诸子体与文殊，惟偶语韵词，体与文合。昔孔美唐尧，特着‘焕乎’之喻，诗歌卫武，亦标‘有斐’之称，以文杂质则曰‘彬彬’，舍质从文乃称‘郁郁’。观于‘文’字之古义，可以识文章之正宗矣”700。基于这样的文学概念，刘师培以纯文学的观念考察文学史，注重文学本体论的探索。因而，他提出考察文学史应该以历代作家与作品为研究的重点对象，必须处理好时代与作家的关系。他说：“自汉迄唐，可提出研究者甚多，而治一家者，固不能不旁及；治一代者，亦不能不遍观。治一家者，宜撷其特长；抉择去取，要须以各人之体性、才略为断耳。”1516-1517他将两汉以迄唐初的文学史分为六期，对其间众多作家的选择标准是：“或以某家文章传于今者独多；或以某家文章于文学变迁上关系綦巨。”516大凡现代学者编著的文学史论及的同时期重要作家，一般都在刘师培的视域之下。在此基础上，他重视作家作品的文体研究，依据文体特性，“先决定所欲研究之文体，次择定擅长此体之专家，取法得宜，进益必速，故不可不慎也”1517。还主张重视作品的艺术性研究，如提出“古人文章之转折，最应研究”1525。认为汉代的文章，不论有韵、无韵，皆能转折自然，不著痕迹，而魏晋以后的文章，凡两段相接处，皆有转折之迹可寻。二、论清代文学的变迁在西学东渐之下，刘师培接受了西方的进化论思想。他由此考察文学的历史，认为文学也是一个不断进化和发展的动态过程。他说：“昔罗马文学之兴也，韵文完备，乃有散文史诗，既工乃生戏曲，而中土文学之秩序适与相符，乃事物进化之公例，亦文体必经之阶级也。”1646而就文学语言而论，中国近代文学出现俗语入文，也是文字进化之公理，“故世之讨论古今文字者，以为有浅深文质之殊，岂知此正进化之公理哉？”711正惟如此，他提出“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1655。他研究文学史，就非常留心文学的变迁状态。他不仅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着重考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魏晋文学之变迁，还撰著《论近世文学之变迁》，对清代文学的变迁作了宏观的论述。考察文学史的变迁，刘师培不仅能够指陈变迁的具体表现，而且能够令人信服地剖析所以发生变迁的缘由。比如，他分析汉魏之际文学变迁说：“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2366这里既指出建安文学发生了“渐趋清峻”、“渐尚通侻”的变化，也总结出建安文学因社会政治、风俗变化而“革易前型”的四方面的缘由。同样，他对清代文学变迁之由也作了考论：“顺、康之文，大抵以纵横文浅陋，制科诸公博览唐宋以下之书，故为文稍趋于实。及乾、嘉之际，通儒辈出，多不复错意于文，由是文章日趋于朴拙，不复发于性情，然文章之征实，莫胜于此时。特文以征实为最难，故枵腹之徒多托于桐城之派，以便其空疏。其富于才藻者，则又日流于奇诡，此近世文体变迁之大略也。”1648他指出清代学人对于词章，一是持有鄙视态度，视为雕虫小技而不屑为之；二是以为考证有妨于词章。他据此认为清代文学之衰，“不仅衰于科举之业也，且由于实学之昌明”1647，从而导致文无性灵的极衰局面。因此，他总结出文学具有“与时代而变迁”714、“因时代而异”1551的规律，而一代文学，又必有其宗尚。他还总结说，文学的变迁是一种渐变的过程，比如就文体变迁而言，则“以渐而然”1545。三、关于文学流派的考源和源流文学史的发展有其连续性，历代传承而变迁。刘师培考察文学史，提出“穷源说”和“竟流说”，即“或寻源以竟流，或沿流而溯源”1546。通过运用探本溯源与顺波竟流的方法，上下贯通，探索文学发展的脉络，参透文学发展之真相。刘师培对文学发展的“穷源”是多方面的。他认为中国文学导源于巫史文化，至周朝末年而臻于极盛。他说：“庄、列之深远，苏、张之纵横，韩非之排奡，荀、吕之平易，皆为后世文章之祖；而屈、宋楚词，忧深思远，上承风雅之遗，下启词章之体，亦中国文章之祖也。”712这是他对中国文学史的总体上的探本溯源。他认为六朝文学，当探源两汉：“文崇六代，惟主考型。若夫宣究流衍，撢引绪耑，习肄所及，两汉实先。”2365刘师培更多地对作家和流派进行了探源。他认为研究作家，不可为地理与时代所限制，“于本人之外，尚须作穷源竟流功夫”1545；而对文学流派的溯源，他常常回溯到先秦诸子。此外，刘师培还对文学的各类文体和样式，如诗、词、曲、赋、小说、戏曲，以及箴、铭、碑、颂等，逐一考源竟流，指出它们莫不渊源有自。其探源的视野宏观与微观兼具，甚而深细到作家的遣词造句。比如，刘师培认为六朝宋人傅亮、梁人任昉，“词令隽妙，得力于《左传》、《国语》，宜探其渊源，以究其修辞之术”1520。研究文学史，除了“穷源”，还必须“竟流”。刘师培以研究六朝陆机、潘岳、傅亮、庾信为例，具体阐释了他的“竟流说”。他说：“晋宋文人学陆士衡者甚多，而颜延年所得独多；学潘安仁者，亦不一而足，而谢庄所得独多。……故研究陆、潘二家，于本集外，尚须涉览颜、谢之文，以究其相因之迹。傅季友、任彦升之后颇少传人，惟汪容甫确能得其仿佛。陈其年摹拟庾子山虽不甚高，顾自唐代以来，鲜出其右，撷其佳作，亦往往可以乱真。故研究傅、任、子山者，不可不以汪、陈为参镜。此竟流之说也。”1545以近世的汪中、陈维崧为六朝骈文之流。要明确文学的渊源所自是非常困难的，但刘师培深谙经、史、子、集，擅长经史考据，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方法运用到文学史研究领域，考辨文学的源与流。他认为“一时代有一时代流行之学说，而流行之学说影响于文学者至巨”1535。魏晋六朝各家文章固与经、子有渊源关系，唐宋之文亦可推本于诸子。他说：“古人学术各有专门，故发为文章，亦复旨无旁出，成一家言，与诸子同。”716刘师培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研究文学史，时有创获，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