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与晚清民族问题的讨论

刘师培与晚清民族问题的讨论

一、刘师培的民族思想对中国爱国主义思想形成的影响19世纪和20世纪的相交。19世纪，西方理论达到了顶峰。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无不亟亟乎以汲取西方理论为急务,这种现象,自进化论传入中国后尤其突出。刘师培也信奉进化论,并且将这一理论糅入了他的民族学研究中。继《攘书》以后,1905年,刘师培撰《中国民族志》。1出于对国家、民族前途的深切忧虑,刘氏首先揭橥“物竞天择”的原则指出,“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在不同种族的竞争中,“独存者必种之最宜者也。”在历史上中国也曾经屡遭蛮族的入侵,但因为那时的情状是“夷族劣而汉族优”,所以“有亡国而无亡种”。然而时过境迁,现在中华民族面临的是西方列强。与西方文明相比较,目前已是“亚种劣而欧种优”的局面了。因此,中华民族不仅有“亡国之忧”,更有“亡种之忧”。在此危殆之局中倘若“吾汉族之民”仍然苟且偷安,不思进取,“恐消磨歇绝,靡有孑遗,小亦大可惧耶!此保种所以为汉族自振之策也。”2然则汉族怎样才能“自振”?刘师培认为,“亦唯有保同种排异族而已。”如果“不能脱满清之羁绊,即无以免欧族之侵陵”。根据这一观点,对于清朝历史上包括太平天国起义在内的所有的反抗满清统治的运动,刘师培均给予了高度评价。《中国民族志》指出:满清自乾嘉以后,虐焰渐衰,汉族之民日起兵以相抗。如王伦之于山东,林清之于直隶,白莲教之于川陕,其最著者也。及道光季年,粤民洪秀全、杨秀清不受满族之压抑,扬义旗于广西,引军北向,悉有江淮以南,建都金陵,势成独立,而淮北之捻,云贵之苗,西域之苗民,群思脱满族虐政。3“有民族之竞争,然后有排外之思想”。总结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刘师培认为,历史上中国的强大并非“中国之自强也”,而是靠“民族思想”的滋养才强大起来的。“中国之弱亦非中国之自弱也”,那是因为“民族思想”减弱才导致的结果。所以说,民族思想强则中国强;民族思想弱则中国弱。秦、汉、唐的强大可以秦代之长城、汉代之朔方、唐代的四镇为标志,在刘师培看来,这一切都是“民族思想”启发下的产物。以此,在刘师培,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也就变异为爱国主义的理论元素。西方理论影响到中国学术界的另一表现就是以章太炎、刘师培为代表的革命派所主张的汉族西来说。在世纪之交时,革命派营垒中曾经出现过一种非常矛盾的民族学理论:一方面他们高擎热爱汉族的民族主义大旗;另—方面,他们却又鼓吹汉族起源于西方。汉族西来说创始于法国的一位“业余学者”拉库伯利1。他在1894年出版的《支那太古文明西元说》中提出了一种理论,认为黄帝是近东王号的对音(Nakhunte),黄帝率领西方民族称为巴科(Baks)者,先东迁至中亚,再入中国,征服土著。《尚书》中所谓的“百姓”即是“巴科”,而土著则是“黎民”。出于革命的动机,章太炎、刘师培均信奉汉族西来说。如章太炎就认为“方夏之族,自科派利(按,即拉库伯利)考见石刻,订其出于加尔特亚。”借助于音韵训诂,章太炎指出,“加尔特亚”与“葛天”,“西米特料”与“西膜”;“西膜”与“西王母”均为“问音”、“余音”之省略,所指实同:“萨尔宫”与“神农”,则“对音正合”,同为一人。他还运用古史知识,证明古巴比伦文化对中国的明显影响:“君长四州,故有四岳,长民十二,故有十二牧;民曰黑头,故称黔首;文字如楔,故作八卦;陶土为文,故植碑表;尊祀木星,故占得岁;异名纪月,故贞孟陬。”章太炎又从古迹、古籍中寻求佐证:黄帝、顼、帝喾、尧、舜建业于中土偏西的“陇坻、华山问”,被他用来证明华夏族“自殊方东度”的根据,总而言之,太炎认为“中国种姓出于加尔特亚”。2与章太炎汉族出于巴比伦的西来说不同,刘师培持汉族出于帕米尔—昆仑山的另一种西来说。刘氏曾数度提出“汉族初兴,肇基西土”的观点,认为昆仑是为西人所称“巴科族”的汉族的发迹之地。汉族的源起系由“西方所传入。”3“汉族在上古时似自西方移居内地,栖息黄河沿岸,次第番殖于四方。”4而西方又有“华夏”名称起自“花国”一说。为了证实这一点,刘师培竟训“花国即大夏一音之转。”5革命派如章太炎、刘师培这种看似矛盾的民族理论,其实是有其内在的思维逻辑的。在世纪之交时,革命派尊黄帝为中国人的始祖,意在排斥在革命派看来与黄帝没有如何瓜葛的满清。《民报》创刊号即赫然刊登着黄帝肖像,以黄帝纪年替代清廷的年号,并题黄帝为“中华民族开国的始祖”,“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中国的“国魂”也就是“黄帝魂”。“巴科族”既然受黄帝的领导,这就很能够满足民族的虚荣心。而如果“中国的人种与文化源出西方,那么中国人仍然处于现代世界的中心,而不在边陲。这也给当时不少人提供了“中国不亡”的心理保证。”6所以,尽管法国的这位“学者”是“业余”的,但他的理论,却被章太炎、刘师培这样一些“专业学者”所接受,在中国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刘师培宣扬汉族西来说,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此。就刘师培民族研究的具体成果来看,虽然因为受到了政治因素的牵累而有诸多罅隙7,但由于刘氏本人受经史同源治学思想的指导和求实求真学风的制约,使得他的民族研究成果仍然具有一定的学术含金量。例如,刘师培民族学研究的代表作《中国民族志》即不失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民族史学术专著。作者在书中借助于欧美的现代人种理论,将“亚东民族”放在世界人种的背景下加以考察,指出,“亚细亚人种”约略可分为两支,一为西伯利亚人种;一为支那人种。其中支那人种主要分布于中国本土、西藏以及“后印度一带”。8这种人种分布理论,是传统史学所不具备的。对于上古时代和洪水有关的一系列传说,刘氏也力图运用现代科学知识加以诠释。他的这部分结论也具有一定的启发性。据史料记载,神农取后于赤水,黄帝聘后于首山,刘师培正确地指出,上古时期汉民族扩张的重要手段之一是通婚。“夫赤水、首山,土疆辽远,卒以通婚姻之故地入中华。”这种做法,类似于西欧“以女王之血统建立联邦。”9总的来看,刘师培的民族学研究中充塞着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但在反清与革命成为时代的主流思潮时,这种偏激的情绪却曾经充当过历史进步的工具。民族问题的研究,这对于晚清古文经学家来说本是由排满而涉足的一个崭新的学术领域,是由“政治”之刺激而起的,但却由此而孕育了近代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史和人类学学科的发展。二、中小型学者所见:“有今文也无其事”刘师培的民族学研究对于现代历史学领域内民族史、人类学学科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蒙文通的学术经历可以作为一个例证。1927年蒙文通撰《古史甄微》,奠定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蒙氏最重要的学术贡献就在于他发明了我国太古民族可以江汉、河洛、海岱分为三系的观点,认为其部落、姓氏、活动地域均不同,经济、文化的发展也各具特点。这一见解,开现代史学对于古代民族、文化进行区域性研究的先河,亦为中华民族起源问题的研究开拓了一个崭新的视野。蒙的观点,多为后来新石器时代的考古发现所证明。廖平与刘师培,同是蒙文通的老师。据钱玄同《左年表》,刘师培辛亥(1911)“至成都”,壬子(1912)“任四川国学学校教员,为四川《国学杂志》撰稿人。”10这一点从蒙文通的记载中得到了证实:“文通于壬子(1912)、癸丑(1913)间学经于国学院,时廖、刘两师及名山吴师并在讲席。”刘师培与廖平在学术上殊途两辙,“或崇今,或尊古,或会而通之,持各有故,言各成理”,这使得蒙文通倍感困惑,“朝夕所闻,无非矛盾。惊骇无已,几历岁年,口诵心维而莫敢发一问。虽无日不疑,而疑终莫解。”11然而,也正是由于刘、廖不同的治学取径,砥砺、启发了蒙文通的思考,使蒙氏能够汲取两家之长而摈其所短。世人均熟知蒙氏师事井盐廖平,殊不知蒙在学术上与廖平既相合又抵牾。而对于刘师培之说,蒙文通也同样存在着既吸收又排斥的现象。廖平主今文,攻击刘歆造伪不遗余力,这可以说是廖平经学体系中非常重要的一块理论基石。但就在这个问题上廖平说与蒙文通的认识大相径庭。试对比蒙文通之论:刘、宋、龚自珍、魏源、崔适、康有为之流,肆为险怪之辩,不探师法之源,徒讥讪康成诋讦子骏(刘歆),即以是为今……斯为之能讪郑则可,谓之今文则不可。12廖平又谓经学起于先秦,早在先秦即已有今古文经之争:“经在先秦已有二派:一主孔子,一主周公,如《三传》是也。”13“鲁乃今学正宗,燕赵为古学正宗。……鲁乃孔子乡国,弟子多孔子晚年说学者,以为定论,故笃信遵守,初本以解《春秋》。……燕赵弟子未修《春秋》以前辞而先反,惟闻孔子从周之言,以后改制等说未经面领。因与前说相反,遂疑鲁弟子伪为此言依托孔子,故笃守前说与鲁学相难。一时隐君子习闻周家故事,亦相与佐证,不信今学而攻驳之,乃有《周礼》、《左传》、《毛诗》之作,自为朋党,树立异帜,以求合于孔子初年之说。”14此说亦与蒙文通相左。蒙文通认为:“秦以前无经学,经学乃始于汉,既为先秦儒家之发展,亦为先秦诸子之总结。故其精义在传记不在六经,在礼制不在义理,在行事不在空言”。15实际上廖平也知道蒙在学术上和自己有歧异。但“廖氏见其(蒙文通)书,不以其违己说忤,且大善之”。16蒙文通之于廖平虽有如许矛盾,但在民族学的研究方面,蒙氏却受到了廖平的深刻影响。据《古史甄微》蒙氏《自序》:乙卯(1915)春间,蒙尝以所述《孔子古文说》质之本师井研廖先,廖先不以为谬。因命曰:“古言五帝疆域,四至各殊;祖孙父子之间,数十百年之内,日辟日蹙,不应悬殊若是。盖纬说帝各为代,各传十数世,各数百千年。五行之运,以子承母,土则生金,故少昊为黄帝之子。详考论之,可破旧说一系相承之谬,以见华夏立国开化之远,迥非东西各民族所能及。凡我国人,皆足以自荣而自勉也。”蒙唯诺受命。17按,廖平之论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谓五帝谱系不确,当“破旧说一系相承之谬”的“疑古”观点。这一观点,至蒙文通发表《古史甄微》时形成为系统的带有“疑古”倾向的论述。蒙氏认为,“《孟子》而上,唯言三王,《荀卿》以来,始言五帝,《庄子》、《吕氏春秋》乃言三皇”,是“时愈晚,而所言之历史愈早”。“当时疑古之风方兴”,“疑古”一派或颇引蒙氏说为“同道”18;二是廖平认为华夏族渊源久远,“迥非东西各民族所能及。”对此,廖平有着“凡我国人皆足以自荣而自勉”的民族自豪感。很显然,廖乎这一观点正是针对刘师培、章太炎等人的汉族起源于西方论而发。而蒙文通自称后来在“丁卯(1927)岁首”“发愤撰集”《古史甄微》,正是为了“以酬廖师之命”。19可见蒙氏对于刘、章等所鼓吹的汉族西来说也大不以为然,而倾向于其师廖平的立场。因此《古史甄微》可以说是为了申发廖平之意,廓清刘师培、章太炎汉族渊源于西方的论断而作。就《古史甄微》与刘师培《中国民族志》相互比勘,前者受到后者影响的痕迹同样了然可辨。对于中华民族的源起、其最初的民族成份构成以及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的扩张与融合,这是《中国民族志》探讨的重点。在论及上古时期汉族迁徙的方向时刘师培指出,据少昊以前之“宅都”,可知其时民族迁徙的线路是“由西向东迁者也”。蒙氏完全不同意刘师培的这一结论,指出,据《郊祀志》、《帝王世纪》、《水经注》、《货殖列传》,可知中国古代民族的迁徙是自东而西,“安见所谓自西而东者耶?”蒙氏又指出,据《史记·货殖列传》和《周易》的记载,知“泰族之生活为渔猎。”日本学者认为,“希腊文明之发生,以其国小多山,土地硗瘠,食物不丰,故多沿海行商于小亚细亚,欧式文明之源,实肇于此。”对比希腊与泰族,蒙氏指出,泰族之以渔猎为生,制约着泰族“自昔即往来于海上,此其有似于希腊,固甚显著。”据《汉书·地理志》,可知“齐地负海卤,少五谷而人民寡,太公乃通渔盐之利而人物辐凑。鲁地狭民众,俗俭啬爱财趋商贾。”“此视希腊之行商小亚细亚则何如?”“若更观泰族东来,沿勃海经鲁而南走江、淮,由营州越海经鲁而西走太吴之墟,则泰族固亦航海经商之国民也,此又正似于希腊行商于沿海。”而据《汉书·地理志》:“唐魏之国,其民君子深思,小人险陋。”蒙文通认为,中国的典籍透露出的讯息可以使得人们认识到“北方人民所资于天产之薄,颇似今日欧洲文明中心之日耳曼,”故“北方民族精神亦略类之。”刘氏特意强调:中国“文化的发生”乃“始于泰族”,而泰族文化“又自昔以鲁地文化为最高,固不可谓非海道交通之力,而地理之有关于文明亦可见。”尽管蒙氏之论所要表达的是中华民族“自立”的自豪感,但这种依托于希腊、日耳曼民族而凸显中华民族与之相似的观点,骨子里却仍然透露出了“气短”的痕迹。当然,蒙氏之论与刘师培、章太炎等人的汉族西来说,其差别显而易见。因此,蒙氏对于“近儒”丹徒柳诒的“中国古代文化,起于山岳,无与河流”说,特别是对于“主中国民族西元论者”,亦即刘师培、章太炎等人所谓的“古代文化自西而东”说皆不同意。认为他们的观点“皆与此篇(《古史甄微》)所究,旨趣不同者也。”20如此说来,是不是《古史甄微》对于刘师培就一无承袭之处呢?事实也不尽然。例如,刘氏《中国民族志》第二章“汉族之扩张及与苗族之关系”认为,上古时代自伏羲时“由游牧时代进而至土著时代”,“汉族人民殖民河滨,与苗族杂处”。《中国民族志》“汉族增势时代”又指出:“黄帝继神农之位,挟战胜余威,经营宇内,时与苗族相战争。盖五帝以前,苗族久为汉族一大敌”。刘师培的这一结论即为蒙文通所汲取。蒙氏认为,共工世为诸侯之强,自伏羲以来,下至伯禹,常为中国患。蒙、刘相异处则在于,刘师培将夷狄与汉族判若泾渭,蒙文通则指出,共工、苗族为炎帝后裔,“共工固姜姓炎帝之裔也”21又如《古史甄微》在论及上古少数民族的民族属性时所用的方法也与刘师培如出一辙。其谓:《大戴礼》:“倮虫之属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此以人类出于倮虫,倮盖古初之类人猿。《抱朴子·对俗》云:“猕猴寿八百岁变为猿,猿寿五百岁变为千岁变为人形。”《吕览·察传》:“似母猴,母猴似人。”岂猿即所谓倮虫者耶!倮从人,固以倮为人。羌为羊种,闽蛮为虫种,貉为豸种,狁、獯、狄为犬种,皆不得俦于人。僬侥、人皆从人,以西南民族有顺理之性也。夷从大为古文人,以夷俗仁,东方有君子之国也。书契本于黄族。自谓出于倮而圣人为之长,外此惟西南民族得俦于人,以炎族之有文化故也;东北民族亦得俦于人,以泰族之有文化故也。西戎被甲荷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