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特色校释

《柳如是别传》特色校释

在评论《刘汝本传》之前，我们必须首先回顾学术史。对柳如是的研究，虽然是冷落的，但不是空白的。略举二例：（一）从文献学看，1941年苏州图书馆校印的《吴中文献小丛书》之廿七为平湖葛昌楣（雍吾）辑《蘼芜纪闻》，此书辑录文献七十余种，为研究柳如是提供了有用的材料。（二）从诗学与史学看，1945年《学海月刊》第二卷第二册发表了沈曾植遗作《跋投笔集》，此《跋》重要，全文如下：蒙叟《投笔集》二，凡诗一百八首。题为《后秋兴》，用杜韵者，十三叠九十六首。自题前后四首。前二叠国姓攻金陵时作。后七叠皆为永明王作。中间三四五叠，作于国姓兵败后。情词隐约，似身在事中者。其书晚出，流布市井，士大夫不乐观，疑近人伪造。然以选词用事察之，诚是叟笔，非他人所能为也。明季固多奇女子。沈云英、毕著，武烈久著闻于世。黔有丁国祥，皖有黄夫人，浙海有阮姑娘，其事其人，皆卓荦可传。而黄、阮皆与柳如是通声气。蒙叟通海，盖若柳主之者，异哉！黄夫人见《广阳杂记》，余别有考。阮姑娘见《劫灰录》，云甲午正月，张名振兵至京口，参将阮姑娘殁于阵。此第三叠“娘子绣旗营垒倒。”注云：“张定西谓阮姑娘，吾当使汝抢属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京口、舟山，殁地不同，当以诗为得实。阮之官为参将，正与沈云英官游击同。其称曰“姑娘”，盖女子未嫁者，亦与沈、毕同。张定西与荡湖伯阮进合兵，姑娘其阮家属欤？诗又云：“破除服珥装罗汉。”注云：“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又云：“将军铁矟鼓音违。”注云：“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徐氏《小腆纪年》，顺治癸巳三月，明定西侯张名振，以朱成功之师，入长江，破京口，截长江，驻崇明。平原将军姚志倬、诚意伯刘孔昭，以众来依。甲午正月，名振复以朱成功之师入长江，祭孝陵，败于崇明。仁武伯平原将军姚志倬战死。诗注“神武”即“仁武”音讹。当时以姚、刘归张，壮张军势，而姚军藉柳如是橐资以成。如是所经营，不可谓小。定西欲令阮姑娘侍之，宜也。今案：此《跋》所云“国姓”即朱成功即郑成功。沈氏所提出的“蒙叟（钱谦益）通海，盖若柳主之者”及“如是所经营，不可谓小”两点，已揭示钱柳复明活动之要害，可谓卓见，“近世通儒”（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语）之誉，询当之无愧。沈氏之《跋》，未署年月。沈氏卒于民国十一年壬戌（1922），此《跋》作于壬戌前。沈氏之后，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均表彰钱柳反清复明活动。最后，出现了陈寅恪“痛哭古人，留赠来者”的八十余万字的巨著《柳如是别传》。陈先生为近代著名的国学大师，学识渊博，造诣精深，融会中西，自成一家。于1954年2月开始撰写《钱柳因缘诗释证稿》，至1964年夏，该书初稿完成，后易名《柳如是别传》，这时陈先生已75岁。《别传》既是陈先生一生中最后的一部学术著作，又是陈先生生平最大的一部学术著作。故此书最能反映陈先生之治学方法。今拈出最具特色之四点，评介如下：一、《黄瑶》曰陈先生撰述之前，先搜寻、甄别资料。他将300年来记载河东君之文献，分为两类：第一类为对河东君具同情者，如顾苓之《河南君传》。陈先生收集顾《传》各种版本，进行校勘，指出：《虞阳说苑甲编·牧斋遗事》附载顾苓《河东君传》，其文与华英ue265本及塔影园本颇有异同，且传后附注云：“顾云美《河东君传》墨迹，文字与此略异。”差异之处或是顾苓原稿，盖此传乃顾苓极意经营之作，必累加修改。故今日流传之本未能一致，亦是理所当然。陈先生经过严格甄别，对顾《传》分几种情况对待，如：可信顾《传》云：“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陈先生指出：顾苓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钱谦益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光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可信，但需进一步考证补充顾《传》云：“适云间孝廉为妾。”罗振玉指出此人为陈子龙，陈先生进一步指出：陈子龙为崇祯三年举人，十年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何以顾《传》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盖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陈子龙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顾《传》标明杨陈关系之时代性，乃史笔。可信，但非第一手资料顾《传》云：“丁亥三月捕宗伯亟。”陈先生指出：钱谦益为黄毓祺案所牵涉，被逮至金陵。其年月，依顾《传》之记载，与钱谦益所自言者符合。实则顾苓即据其师钱谦益原诗之序，非别有独立不同之资料。故此节可视为钱谦益本人自述之复写，其价值不大也。隐讳陈先生以沈虬《河东君传》（据葛昌楣《蘼芜纪闻》上引）与顾苓《河东君传》对比，沈《传》云：“杨爱，……听其音，禾中人也。”而顾《传》云：“河东君者，柳氏也。”从而判断：沈《传》载河东君本姓杨，为禾中人。顾《传》则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陈子龙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疏舛顾《传》云：“庚辰冬，扁舟过访，同为西湖之游。”陈先生引钱谦益《有美一百韵晦日鸳湖舟中作》“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密意容挑卓，微词托感甄。扬枝今婉娈，桃叶昔因缘”，指出：此六联乃叙本欲与河东君同作杭州之游而未实现，遂先过苏州，同至嘉兴，然后河东君别去也。河东君不践观梅西湖之约，仅作虎丘观灯之游，钱谦益惆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顾《传》“同为西湖之游”云云，误。顾《传》又云：“癸卯秋下发入道。宗伯赋诗云……”。陈先生指出：殊与钱谦益原诗辞旨不合。钱谦益《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中，第三十四首题作《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第三十五、三十六首题作《二首为河东君入道而作》，如此排列，因此两首俱属追述河东君之入道，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后一年，即十四年初冬卧病起，至十六年初冬病愈止，凡历三年之时间故也。河东君为何入道？陈先生分析：卞玉京归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发。与河东君此时病中之事，颇相类似。此等举措，固为当日名姝应付夫主之一公式也。陈先生表示：即与钱谦益关系密切及对河东君极表同情之顾苓，其所记述，尚有疏舛。顾苓又撰《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下简称《钱传》），为研究河东君之重要参考资料，陈先生亦指出其错误及需要补充之处，如：《钱传》云：“戊子五月为人牵引，有江宁之逮。讼系逾年，复解。”陈先生据钱谦益《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考知钱以丁亥三月晦，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时四十日始出狱，仍被管制，至巳丑春，始得释还常熟。顾苓《钱传》之误，自不待言，且与其所撰《河东君传》“丁亥三月捕宗伯亟”自相抵解。《钱传》又云：“（弘光元年）五月初十辛卯夜，上出狩。北军挟之去。以前资浮沉数月，自免归。送公归者，起兵山东，被获，因得公手书，并逮公。锒铛三匝，至北乃解归。”顾苓未明言“送公归者”之姓名，需补充。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云：“归遂牵连淄川谢升案”云云，陈先生详征博引，考证“谢升”乃谢陛之误，“送公归者”指卢世氵隺。第二类为对河东君怀恶意者，如王沄之《虞山柳枝词》。陈先生指出：王沄是陈子龙之徒，又是陈子龙嫡妻张氏之党，王沄既为其尊者即陈子龙讳，又为其亲者即张氏讳，隐没其师及师母与河东君之关系，转其笔锋集矢于河东君，王沄之记载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因王沄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苓，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言之耳。对于河东君横加诬者，不止一王沄，因此陈先生进一步指出：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读其著述，尤应博考而慎取者也。在“博考而慎取”之原则下，对记载之隐讳者表出之，诬枉者驳正之，故《别传》引用资料，以翔实见称。二、《别传》释诗之特色《柳如是别传》初名《钱柳因缘诗释证稿》。陈先生自述释证之范围及义例曰：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注《初学集》、《有学集》之钱曾，与钱谦益关系密切，抵触时禁，宜有所讳。他又深恶河东君，自不著其与谦益有关事迹。而且钱曾不以注释当日本事为通则，凡有关年月地理人物，即使不涉及时禁或河东君者，仍多不加注释。质此之故，陈先生释证钱柳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盖所以补钱曾原注之缺。又因钱曾所注未能考知钱谦益诗之僻事奥句，或即有所解释，仍不免于错误或不切者。陈先生指出：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若钱柳因缘诗，则不仅有远近出处之古典故实，更有两人前后诗章之出处。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则两人酬和诸作，其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绝难通解也。陈先生声明：释证钱柳之诗，止限于详考本事。至于通常故实，则不加注解，即或钱曾之注有所未备，如无大关系，则亦不补充，以免繁赘。但间有为解说便利之故，不得不于通常出处，稍事征引，亦必力求简略。今举例说明《别传》释诗之特色（融合古典今典）如下：（甲）关于钱柳因缘陈先生曰：河东君择婿，奔走于吴越之间，几达十年之久。中间离合悲观，极人生之痛苦。然终于天綤间得值谦益，可谓不幸中之幸矣。又曰：“钱柳之因缘，其促成之人，在正面为汪汝谦（然明），在反面为谢三宾。因陈子龙既难重合，谢三宾又无足取，此时汝谦胸中，必将陈、谢两人之优劣同异，互相比较，择一其他之人，取长略短，衡量斟酌，将此条件适合之候补者，推荐于河东君。嫡庶问题，谢三宾拘牵礼俗，不及钱谦益之雅量通怀，忽略小节。谢之失败，钱之成功，皆决于此点无疑。又曰：谦益以匹嫡之礼待河东君，殊违反当时社会风习，但舍是不能求得河东君之同意。在他人如宋徵舆、陈子龙辈，早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谦益则悍然不顾，作此破例之事。故河东君与宋、陈之关系，所以大异于其与谦益之关系，实在嫡庶分别之问题。上述陈先生解释钱柳因缘能够成功之关键；下举陈先生融合古典今典，解释钱柳因缘诗之范例：钱谦益《东山诗集一·庚辰仲冬，河东君至止半野堂，有长句之赠，次韵奉答》后附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ue266。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陈先生释曰：钱谦益平生固与马融约略相似，但有一特异之点，即自矜洞达禅理，博探佛藏，高出时流。故河东君诗中标举钱谦益特异时流之点，殊暗合其深自夸诩之心理。柳之于钱，诚可谓“相知心”者。钱谦益以文章，而非以书法著称。河东君“千行墨妙”之语，指钱“读杜小笺”。若指书法，则不可言“破冥ue266”。“竺西”句，谓钱博通内典，具有宿世胜因，己身当如捧“瓶”持“拂”供奉菩萨之侍女。“东山”与“江左”相关，“葱岭”与“竺西”句相关。河东君既以谢安比钱谦益，复以“弹丝吹竹”之东山妓女自比。钱赏柳诗“语特庄雅”，故答诗极费经营，如首二句“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不独用古，亦更写今。（顾《传》后附古梅华源木又庵白牛道者跋云：“双颊作朝霞色”。）末二句：“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乃叼河东君赠诗结语之意。然则钱谦益此时在半野堂编诗，以“东山”名集，黄皆今后来居绛云楼画扇，其题语有“东山阁”之称，俱实指今事，非虚用古典也。今所见《东山诗集三》之前七夕诗即《合欢诗》、《催妆词》两题，皆无河东君和章。陈先生曰：“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陈子龙）。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知（钱谦益）。以前后一人之身，而和此啼笑两难之计，吮毫濡墨，实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如仅以不和为藏拙，对于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似犹有未能尽悉者矣。钱谦益《禊后五日浴汤池，留题四绝句》后附河东君《奉和》。陈先生释曰：钱此题及柳和章，乃关于钱柳因缘之重要作品。盖河东君不肯与钱谦益同游杭州及黄山，独自迳归松江，钱心中当亦知其犹豫顾虑之情。故鸳湖别后，屡寄诗篇，不仅致己身怀念之思，实兼藉以探河东君之意也。柳和诗第四首有“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之句，乃对钱表示决心之语。想钱接诵此诗，必大感动。阅二十年，至顺治十六年己亥，钱因郑成功失败，欲随之入海，赋诗留别柳，有“白水旌心视此陂”之句（《后秋兴八首》之三），其不忘情于河东君此诗者如此。若仅以《左传》之典，步杜诗之韵目之者，犹未达一间。又，钱四绝句之第一首“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钱曾注引薛能《蜀黄葵》“记得玉人春病后，道家装束厌穰时”。虽能知其出处，似尚未发明钱谦益文心之妙。盖柳肌肤洁白，本合于蜀先主甘后“玉人”之条件。钱此题第三首“喷向茸城洗玉人”句，亦是实指，并非泛用典故。（乙）关于钱柳反清复明陈先生以“失明膑足”之残年，费十载心力，撰成《别传》，其苦心在于表彰钱柳之反清复明活动。书中运用多种方法，进行考证研究，终于恢复了这段历史之真相。这里仅举其以诗证史，融合古典今典之范例：钱谦益《己丑岁暮宴集连宵，于时豪客远来，乐府骈集，纵饮失日，追欢忘老，即事感怀，慨然有作四首》、《蜡日大醉，席上戏示三王生，三生乐府渠帅，吴门白门人也》两题，陈先生释曰：钱谦益于顺治六年春得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被释还家。是年冬，忽有此盛会，甚可注意。钱诗引用李白《扶风豪士歌》之“扶风豪士”以此拟已丑岁暮远来其家之“豪客”，此豪客指黄澍或张天禄。张天禄本为明总兵官，又曾在史可法部下，其降清，非真能忠于建州。顺治六年己丑岁暮，张天禄令黄澍至钱家，进行联络，乃必然之举动。此为明末清初降于建州诸汉人，每怀反复之常态。至于钱诗不欲明著张天禄及黄澍之姓名，必因当时尚有避忌。（陈先生又云：黄澍人品卑劣，为当时所鄙弃。钱诗之不著其名，此亦是别一原因也。）钱谦益有《（庚寅）人日示内二首》，河东君《依音乐奉和二首》之一云：“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祝长庚。”陈先生释曰：“新月半轮”谓永历新朝之半壁江山。《有学斋·长干塔光集·燕子矶归舟作》“金波明月如新样”句，可取以相证。）“长庚”者，《毛诗·小雅·大东》“西有长庚”。传曰：“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庚，续也。”河东君之意，以永历为正统，南都倾覆之后，惟西南一隅，尚可继续明祚也。又，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之二云：“佛日初辉人日沉”，乃承“长庚”之语而来。虽用左思《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实反左赋之原意，以“佛日”指永历，“人日”指建州。谓永历既起，建州将亡也。钱柳两人赋诗之时，就桂王之小朝廷而论，金声桓、何腾蛟、李成栋等虽已败亡，然瞿式耒吕”正在桂林平乐，身膺重寄，荐谦益任东阁大学士，谦益所荐“四君”（参《有学集·绛云馀烬集上·寄怀岭外四君诗》），俱寄托于永历政权，故以为明室尚有中兴之希望。钱谦益《伏波弄璋歌六首》之五云：“浴儿仍用五铢钱。”陈先生释曰：“五铢钱”句，钱曾不敢注。《后汉书·马援传》云：“初援在陇西，上书言，宜如旧铸五铢钱。……”钱谦益诗不仅表示复明之微旨，实亦采用马氏故事也。钱谦益《路易（？长）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之二云：“霜鬓飘萧念旧恩，郎君东阁重相存。饥来羹馔忘偏劝，乱去清歌记断魂。故国湖山禾黍日，秋风宾客孟尝门。灯前战垒经吴越，范蠡船头好共论。”陈先生释曰：“路长公”指路振飞长子路泽溥。顾炎武《赠路舍人泽溥》云：“东山峙太湖，昔日军所次。奉母居其中，以待天下事。”一语道破路泽溥久居太湖东山，不归曲周故里之心事。钱与路氏兄弟往来，恐不仅怀旧之意，实兼有政治活动。盖路氏父子与郑芝龙鸿逵成功兄弟父子关系密切。钱谦益《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之第二首云：“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金。”陈先生释曰：前二句谓其至淮甸访蔡魁吾及久留金陵作复明活动之事，与后二句出《史记·淮阴侯传》及《汉书·韩信传》，实能糅合今典古典，足见其文心之妙。后二句又谓他时果能恢复明室，则所以酬报今日之地主，当远胜韩信之于漂母。据此可知丁继之与钱谦益关系之密切。又，第六首“新月盈盈自照门”之“新月”指桂王，从“浩荡白鸥能万里”句可以想见钱企郑成功之成功及己身自许之心情。第七首“数声喔喔江天晓，红叶（？药）阶前旧养鸡”，暗寓复明之志，用谢眺《直中书省》“红药当阶翻”句，不忘故国故君之意也。第十一、十二首俱为薛正平作。薛正平为接应郑成功攻取南都有助力之人，且与长干诸僧交谊切挚，与钱谦益之共方外有志复明者相往来之情事，更相适合也。“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暗指明桂王由榔，与《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五》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证。钱谦益《赠侯商邱若孩四首》之四云：“橘社传书近卜邻，龙宫破阵乐章新。”陈先生释曰：钱诗用柳毅传书故事。邱若孩之卜居吴中太湖之洞庭山，殆有传达永历使命，接纳徒众，恢复明室之企图。钱谦益以“钱塘君”比郑成功，而期望终有“雷霆一发”之日耶？钱谦益有《投笔集》。陈先生曰：《投笔集》之命名，自是取班超投笔从戎之义。引集有钱曾注本，但不能通解者尚多，以第一叠第一首《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第一句“龙威新军旧羽林”为例，陈先生指出：钱曾仅注古典字面，而不注今典实指，如“龙虎军”止引程大昌《雍录》，“羽林”止引《汉书·宣帝记》为释。陈先生释曰：唐之“龙武新军”及汉之“羽林孤儿”谓郑成功之舟师本出于唐王之卫军。黄宗羲《赐姓始末》所云：“隆武帝即位，（成功）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奇之，赐今姓名，俾统禁旅”，即其证也。除了钱柳诗外，陈先生还从同时人的诗词中，钩索出反清复明之隐事。如黄媛介《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有“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二句，陈先生释曰：月残复明，可能是媛介以月缺之时，来访河东君，月明之后乃始别去。然此语别有深意。此词若作于乙酉以后，则当谓后会之时，明室复兴，不似今日作词之际，朱明之禹贡尧封仅馀海隅边缴之残山剩水。黄、柳殆有同心者，此即所谓“就里音深”（黄媛介词）者欤？钱谦益生前希望“得一明眼人”注其诗，能“发皇心曲”。钱曾之注，殊有负于其师（亦族曾祖）。陈先生笺释钱柳诗，始能“发皇”钱柳之“心曲”，足当“明眼人”而无愧。撇开时代因素，从治学方法看，钱曾注重古典，陈先生注重今典，此陈先生高明之处也。以上数例，均为陈先生详考今典，并融合古典今典之收获。三、河东君宠姬是李待问之“春令”《别传》分五章：第一章《缘起》，第二章《河东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测及其附带问题》，第三章《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附河东君嘉定之游）》，第四章《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第五章《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陈先生发现：明末人作诗词，往往喜用本人或对方，或有关之他人姓氏，明著或暗藏于字句之中。斯殆当时之风气如此，后来不甚多见者也。由于这一发现，才撰成第二、三两章。先看陈先生是怎样运用这把钥匙，打开河东君一生中所用姓、名、字、号许多疑问之锁的：至于杨姬之称，在原姓杨时；柳子、柳儒士之称，在改姓柳后；云生、云娃、云友、云娘之称，在云娟、朝云时；影娘之称，在名影怜时。再看陈先生是怎样运用明末人诗词中暗藏姓、名、字、号这把钥匙，打开河东君与“吴江故相”、“陇西君”、宋徵舆、“云间孝廉”以及与程嘉燧、谢三宾六人关系中许多难题之锁的。（甲）与周道登之关系河东君初入徐佛家为婢，后复由徐氏转入周道登家。宋徵璧《秋塘曲》云：“较书婵娟年十六，风风雨雨能痛哭。”“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又云“平津”、“丞相”云云。陈先生释曰：“婵娟”不仅为通常形容女性之美辞，亦兼寓河东君原名“云娟”中之“娟”字。“平津”、“丞相”之辞，自指周道登而言，其家庭诸男子，皆不足以当此“平津”、“丞相”之名。故河东君其初必为周道登之妾。（王沄《虞山柳枝词》谓河东君为“吴中大家婢”，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乃“吴中周氏宠姬”，陈先生曰：婢妾之界线本难分判也。）（乙）与李待问、宋徵舆之关系河东君自为吴江周氏所放逐，遂流落人间，至松江与云间胜流往来交好。陈先生曰：河东君所与往来之名士中，李待问（存我）尤以工书著称。河东君之书法，当受待问之影响无疑。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六首云：“双鬟捧出‘问郎’来”，自注：“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郎’玉篆赠别。”陈先生释曰：“问郎”者，华亭李待问也。王沄以其与河东君有旧约为可耻，遂讳其名字，仅称“陇西君”。宋徵舆（辕文）以年少美材著称，其他当日几社名士，年岁皆较宋长大。徵舆尚未娶妻，河东君最所属意。李雯《与卧子书》第二通云：“春令之作，始于辕文。”陈先生释曰：所谓“春令”，当即陈子龙之有关春闺艳词。既言“始于辕文”，则陈子龙此等艳词，疑是与李雯同和宋徵舆之作。宋徵舆既为“春令”之原作者，则此原始之“春令”当作于宋徵舆与河东君情好关系最密之时。陈先生列举可注意之词，如宋之《忆秦娥·柳絮》、《画堂春·秋柳》、《柳梢春》等。陈先生又曰：宋母不欲其子与河东君交好，而徵舆尚未列名乡贡，在经济上亦必不能自立门户，故受母责怒，即与河东君稍疏。松江府知府方岳贡欲驱逐河东君出境，河东君请徵舆商决，徵舆以“姑避其锋”之空言相搪塞。河东君望断而恨生，持刀斫琴，表示决绝。（丙）与陈子龙之关系河东君于崇祯四年辛未十四岁时，出自周家，流落人间。陈先生据陈子龙《陈忠裕全集·几社稿·柳枝词》四首之四“妖鬟十五倚身轻”句，参以王《虞山柳枝词》“章台十五唤卿卿”句，证实河东君始遇陈子龙，在崇祯五年十五岁时。子龙以才子而兼神童，河东君以才女而兼神女，才同神同，其因缘遇合，殊非偶然。陈先生曰：陈子龙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子龙之家，人多屋狭，子龙妻复有支配财务之权，势必不能更有馀地及馀资以安置志在独立门户之河东君。杨陈因缘之失败，当与此点有关。崇祯六年陈子龙有《予偕让木北行，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之篇，陈先生释曰：诗中“美人”是河东君，子龙之“离情”即为河东君而发，“壮怀”则自指其胸中经世之志略。河东君有《男洛神赋》，陈先生考为崇祯七年秋冬之时，为酬答陈子龙《湘娥赋》而作。》赋中“协玄响于湘娥，疋匏瓜于织女”之句，乃要旨所在。此赋实河东君自述其身世归宿之微意，应视为誓愿之文，伤心之语。当时后世，竟以佻游戏之作品目之，诚肤浅至极矣。陈先生又曰：陈子龙《长相思》，取义于李白《长相思》乐府之名。李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句，内含河东君之名号，用意双关，读者不可以通常拟古之作目之。陈子龙《目巳行》云：“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陈以此诗寄柳。陈先生引温岐《雪夜与友生同宿，晓寄近邻》“寂寞寒塘路，邻君独阻寻”，指出陈子龙“寒塘路”之语本此。“独阻寻”者，即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及《西湖》八绝句之五“移得伤心上杨柳，西泠杜宇不曾遮”等句之意。可见《上巳行》两句不仅用古典，实有当时之本事。若非详悉精求，则河东君与陈子龙之关系，藕断丝连之微妙处，不能明了。河东君《清明行》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陈先生引李白《代美人愁镜》二首之二“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指出“美人”乃河东君之号，“盘龙”即“盘螭”。李白此诗“藁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正针对子龙之怨词也。陈先生又引李白《白头吟》第二体“头上玉燕钗”，“双对可怜影”等句，指出河东君借用李白“玉燕钗”之名，以求“相如还谢文君回”之实现。“可怜影”之句暗藏“影怜”之名，此名即杨陈关系最密切时所用者，可因此唤起陈子龙往日之回忆。李白“波荡双鸳鸯”与河东君“空有鸳鸯弃路旁”。相对照，辞旨哀艳，想子龙得读河东君此诗之时，正如杨巨源所谓“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者也。陈先生又指出，河东君“玉燕”之句，亦暗用蒋防《霍小玉传》中紫玉叙及汤显祖《紫钗记》中紫玉燕钗之故事。河东君就其本人之身份与陈子龙之关系，取霍小玉与李益相比最为适当。故《清明行》结语之意，盖希望陈子龙不作蒋《传》中负心忘旧好之李益，而是汤《记》中多情不自由之李君虞也。陈先生曰：河东君之与陈子龙，其关系虽不善终，但两方之情感则皆未改变，而子龙尤缱绻不忘旧欢，屡屡形之吟咏。陈子龙《采莲赋》既以莲比河东君，又更排比铺张，以摹绘采莲女，即河东君。亦花亦人，混合为一。赋中最可注意之句，如“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则可谓善于形容河东君之为人者。“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悉而惠中。感连娟之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则可与《才调集》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矧桃李之当春，竟众人而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参读。据此可知子龙宅心忠厚，与轻薄之元才子有天渊之别。（丁）与程喜燧、谢三宾之关系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河东君两次游嘉定。陈先生曰：揆以河东君平生之性格及当日之情势，则除其常所往来之几社少年外，更欲纳交于行辈较先之胜流，以为标榜，增其身价，并可从之传受文艺。又曰：夫河东君之于嘉定诸老，只可谓之“友”，而未能为其“亲”。程嘉燧《停云次茂初韵》“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新知”一辞，本出《楚辞·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句。然程之意，注重在“乐”，而不在“新”。观其后来所作《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一尊且就新知乐”之语，足证其“新”字之界说。程用杜甫“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杜甫《过南邻朱山人水亭》河东君耶！可谓“枉抛心力”矣。又曰：程喜燧《朝云诗》八首之一“芍药携将南浦津”中“芍药”，用《诗经·郑风·溱洧》“赠之以芍药”之语，“南浦”乃指槎溪。即上槎中槎下槎三浦，以其在嘉定城南之故，且兼用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及《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之出典，暗寓河东君之字与号“朝云”及“美人”。又曰：程喜燧《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饮，醉馀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之“云生”，指河东君。初稿当作“云娃”，与《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题，同一称谓，盖用唐李娃之典。后来发觉以“云娃”为称，而留宿其家，甚涉嫌疑，两方均感不便，遂改“娃”为“生”，以图蒙混。《东山诗集一·庚辰仲冬，河东君至止半野堂，有长句之赠，次韵奉答》后附程嘉燧《次韵》，其中有“云来神峡（程《耦耕堂存稿》作’神来巫峡’）雨濛濛”之句。陈先生释曰“程此句从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而来，何以舍去宋赋中“云”字不用？盖“云”字乃河东君之旧名，程在此以前，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如《朝云诗》、《縆云诗》及与云生、云娃有关系等篇，皆用“云字”此作则只标“柳如是”之新号，而不敢涉及“云”字之昔称，欲藉以洗涤旧痕。又观程此两诗之结语，颇觉可怜。盖已明知己身非钱之敌手，自甘退让，情见乎辞。谢三宾字象山，以象香山自命。其所作涉及白居易、柳枝之诗，实皆为河东君而赋。陈先生据河东君《尺牍》、谢三宾《一笑堂集》、汪汝谦《春星堂集》等考出河东君西湖之游，本为择婿。在汪胸中，为河东君觅婿计，谢之年龄、资格、家财及艺能四者，均合条件。陈先生推论柳谢先有婚姻成约，柳后背弃，故谢怨恨。象山又自号塞翁，其失马之意，恐不免仍取义于白易《病中诗十五首》之《卖骆马》及《别柳枝》两绝句及《不能忘情吟》，美人名马互相关联之意。然则塞翁所失者非“骆马”乃“柳枝”也。《邻庄美人歌吹》、《美人》等篇之“美人”，非泛指，当专属之河东君。谢以“一笑”名其集，发一苦笑者也。陈先生又曰：谢之失败，钱谦益之成功，当由嫡庶问题。谢三宾气量褊狭，手段阴狠，复挟多金，欲娶河东君而不遂其愿。傥后来河东君所适之人非谦益者，则其人当不免为三宾所伤害。河东君归钱谦益前之经历，文献不足，或甚简略残阙，或甚隐讳改易，如同生锈之锁，不能打开久矣。若非陈先生发现明末人诗词中暗藏姓名这把钥匙，何能打开此锁，明了河东君与周道登、李待问、宋徵舆、陈子龙、程嘉燧、谢三宾关系之真相耶？四、第一次品行刑，即于月下，且至改革开放1930年，陈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提出：“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所遗存最小之一部”，靠此“残余断片”，怎能“窥测”出“全部结构”呢？“必神游冥想”，才可以“真了解”，“而无隔阂肤廓之论”。这一段话，决非只适用于哲学史，而普遍适用于史学研究。所谓“神游冥想”，必与古人“处于同一境界”，对其“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这种“同情”，不是个人的爱憎，随意解说史料，甚至穿凿附会，而应出于史家的历史感与责任心，对古人及其时代能够洞察，从而作出冷静而理性的判断，即所谓“真了解”。钱铆在清朝统治下，进行反清复明活动，是冒险的，必须是秘密的，故不可能留下很多明显之记载。资料极缺乏，又多隐讳，陈先生“神游冥想”钩沉索隐，洗冤辩诬。除正面论证外，还将读者可能产生之疑问，在书中预先列举并解答之。《复明运动》是《别传》之重点，陈先生为表彰河东君而作。读者对此必怀疑问：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河东君，后来何以具有沉湘复楚之志？故陈先生论之曰：崇祯八年，几社诸名流之宴集于南园，其所谈论研讨者，必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不仅为陈子龙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河东君夙慧通文，周道登身旁有关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政论之薰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钱廉益《壬午除夕》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又曰：钱廉益《留题湖舫》二首之二云：“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此联指河东君而言。下句兼用李商隐《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此诗作于清顺治七年，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又曰“崇祯十四年十一月钱柳偕游镇江，钱谦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七云：“柁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馀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板。”宋韩世忠墓在苏州灵岩山，钱诗之结语指此。河东君何以不随钱谦益返常熟度岁，独留苏州养疴？陈先生指出：河东君，以美人而兼烈女，企慕梁红玉，扶病访吊金山古战场，故钱诗以梁红玉比之。柳当时自料其必死，死而葬于苏州，即陆游“死当穿冢伴要离”及“死有要离与卜邻”之意也。经过陈先生之反复申论，读者对河东君具有反清复明之志，无疑问矣。有没有实际行动呢？看陈先生“神游冥想”之推论：陈先生曰：明南都倾覆，钱谦益迫于不得已而往北京，但河东君独留南中。仅逾一岁，钱谦益遂返故里。可知两人临别时必有预约。两人以后复明之志愿即决定于离筵之际矣。钱自顺治三年秋南归后，即暗中继续不断进行复明之活动，而往往借游览湖山，或访问朋旧为句，故意流播其赏玩景物，移情声乐之篇什，盖所以放布此烟幕弹耳。顺治七年三月，黄宗羲至常熟。五月，钱谦益往金华，游说马进宝，此举实黄所促成。宗羲《思旧录·钱谦益》云：“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观河东君特殷勤款待黄氏如此，则其参预劝马反清之政治活动，尤可证明也。钱谦益《庚寅夏五集》可称为第一次游说马进宝反清复明之专集。集中《五日钩台舟中》云：“吴昌此际痴儿女”。钱独往金华，如河东君及其女在常熟家中，殊与“吴昌”之语不合。岂河东君及其女送钱谦益至苏州，留居拙政园耶？夫郑氏之兴起，虽由海盗，但其后即改为经营中国南洋日本间之物产贸易。苏、杭二州为丝织品出产地，郑氏之有行店，自是当然之事。况河东君以贵妇人之资格，以见买物品为名，与绸缎店肆往来，暗作通海之举，可免为外人所觉察也。钱谦益《西湖杂感》二十首之十七云：“珠衣宝髻燕湖滨，翟ue3b3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法。粉黛至今惊夜（？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钱诗以梁红玉比河东君者甚多，此首作于游说马进宝反清之际，其期望河东君者，更与他作泛指者不同。钱谦益性本怯懦，此行乃黄宗羲及河东君所促成。马进宝为人，反复叵测。钱此行实是冒险，河东君送至苏州，殆欲壮其胆而坚其志欤？《书夏五集后示河东君》之“气食吹箫笑此身”句寓复明之意，“南国今年仍甲子”句谓永历正朔犹存，“闻鸡伴侣知谁是”句目河东君为同心同志之人，“画虎英雄恐未真”句疑马进宝之不可恃也。总而言之，钱此次金华之行，河东君为暗中之主持人。顺治八年秋，钱谦益避寿却贺，往金陵寓佟国器家。不久迁居大报恩寺，当日志怀复明诸人，往往托迹方外，若此辈谒钱于佟家过多，则不免惹起外间惊怪，转不如竟栖止于佛寺，更为妥慎。钱不在家作生日，避往金陵，其故河东君必知之。钱此次复明活动，河东君亦曾参预其事。钱谦益于顺治十一年卜筑常熟白茆港之芙蓉庄，于十三年迁居其地。白茆为长江口岸之巨镇，钱与同邑邓起西、昆山陈蔚村、归玄恭及松江嘉定遗民往还，探刺海上消息，隐迹于此，一以避人耳目，一以与东人往还较便利也。钱谦益此际何以获得巨款经营新居，岂与苏州郑氏所设之商店有关耶？顺治十二年冬，钱谦益赴淮甸访蔡魁吾，归途留滞，在金陵度岁，可见其负有重大使命。《乙未除夕寄内》隐藏此次报国忘家之旨。当时河东君亦必参预斯事，而谅其不能还家度岁，与女儿团之苦心也。约次年三月间钱始归常熟。此年春初，钱由大报恩寺移寓丁氏水阁，以此水阁位于青溪笛步之间，地址适中，与诸有志复明之文士往来，较大报恩寺为便利。春间之诗有《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大抵为与当日南京暗中作复明活动者，相往还酬唱之篇会。第四首“苑外杨花待暮潮”，云明室将复兴，如暮潮之有信。第五首“解道新封是拜侯”，反王昌龄“悔教夫婿觅封候”之意，正所以见河东君志在复明，非寻常妇女拘牵离情别绪者可比也。《高会堂诗集》中绝大部分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其中《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第四首中之“娇女”，指赵管妻，赵管字微仲。河东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实取义于《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语。河东君复明微旨，于此益可证明。“稚孙”指钱佛日。钱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以“佛日”命名，实取义于河东君“佛日初晖一日沉”之句，佛日指永历；字以“重光”，乃用陆机“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复兴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观之，钱柳复明之意，昭然若揭。“含珠夜月生阴火，剑霜风长巨螯”明用《海赋》，暗指郑成功。盖河东君亦参预接郑反清之谋。《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与霞老订看梅之约，共一千字》末段邀许霞城赴虞山拂水山庄看梅，恐是邀其与河东君面商复明计划。郑氏取台湾，大失当日复明运动诸遗民之心，而壮清廷及汉奸之气，不独张苍水如此，即徐闇公辈亦如此。钱谦益以为郑